西方史学史中历史叙事写作的争议

西方史学史中历史叙事写作的争议

“历史学家总是谈论历史，从古代美德到吉本和麦库尔，他们的最高野心是用生动优雅的语言书写下来的叙事。”(1)然而,历史叙事在20世纪却遭到了前所未有的质疑。“叙事的、朝着事件定向的历史学”的中心地位被“朝着社会科学定向的历史研究与写作的形式”取代,“在法国,说故事曾被贬为‘事件的历史’,是最肤浅的一种历史形式”(2)。虽然自20世纪“70年代下半叶开始,西方新史学有了一些新的变化,开始出现叙事体复兴的倾向”(3),但学院史学的主流写作模式仍是分析与论证式的论文,历史叙事作为历史写作模式的合法性仍岌岌可危,一些成功的历史叙事著作还是被讥评为不是在写历史,而是在写小说。要对历史叙事有一个客观的认识,就不能不从史学史和史学理论两个方面对其兴衰变迁做一番考察。一“科学”、“哲学”和“社会学”叙事“作为一种历史编纂的基本体例,它早在古典史学时代就奠定了基础,至近世日渐完备,更成为以兰克为代表的西方传统史学的最崇尚的文体”(4)。传统的历史叙事作品在内容上有以下特点:“以描述人物形象、战争过程、国家演变、民族精神为主”,“把注意力集中在个人、尤其是‘伟人’的身上以及那些构成了历史学主题的事件上”。(5)特殊的、具体的人物和事件是传统历史叙事作品的核心内容,相应的,政治史、人物传记、外交史是传统历史叙事的主要成就所在,也是传统史学的主要形态。传统历史叙事在形式上的特点是:在统一的主题下,以时间为序,用优美的文笔、典雅的修辞来讲述故事、描述情节。“其安排是以‘叙述’而非‘分析’为主”,“具有一个主题及一个主要的论证”;“这类史家很关心其表达时的修辞层面”,“他们都很想获致文笔的典雅、机智及精辟”(6)。在20世纪中叶,这一“两千多年来的史学叙述传统理想写作模式”被“许多史学家扬弃”,“记叙体转向分析体,社会科学特别是行为科学向史学的全面渗透,计量研究的广泛运用,史学成果的数理模式化等特征,更成为战后西方新史学的最显著的特征”。(7)写作模式的转变反应了历史学家治史理念的变迁。自19世纪开始的历史的职业化和学术化对历史提出了更严苛的要求,“科学化的历史”成为几代历史学家的共同追求。进入20世纪后,受马克思主义和社会科学的影响,“科学化的历史”转而致力于追寻“通则式的历史规律”,进而解释“历史变迁”。三种不同类型的“科学化的历史”(8)先后流行。分析体的历史写作致力于分析、解答各种问题,表现在内容上是研究领域的极度扩大,“摆脱把精力集中在事件和个别领袖人物的身上,转而把焦点聚在事件或伟人存在于其中的各种社会条件”,“经济、政治、宗教、思想、人口、日常生活方式等领域都进入了专业历史学家的视野”,“经济的涨落、社会的变动不居、集体心理的运作、物质生活方式和精神状态的关联等等问题成了历史研究关注的核心”,(9)对社会的研究取代对政治的研究,社会史、经济史成为主流;表现在作品组织形式上,则是“以问题为叙述中心”,“分析替代了描述”,规范的学术论文代替了叙事散文体,“现代历史叙述语言中分析、推理的加强使其在文风上更接近于自然科学叙述,即更着重展现语言解释逻辑功能”(10)。在从历史写作主流到边缘化的过程中,叙事作为历史写作模式的合法性一直是史学理论中争论非常激烈的话题。这个话题是与历史的科学化要求分不开的,正是在历史努力使自己成为一门科学时,叙事才成为一个问题浮现出来。“对试图把历史研究转变为科学的人来说,历史学家继续使用再现的叙事模式,标志着在方法论和理论上的双重失败。”(11)一门学科如果以讲故事的方式研究它的资料、以叙事的方式阐述其题材,似乎与科学的要求背道而驰。史学科学化对历史叙事的质疑主要有两方面:首先是历史叙事再现“真实”的能力,叙事是“历史的”和“非历史的”文化所共享的话语方式,而且在神话和小说话语中居于支配地位,这一事实使叙事作为言谈“真实”事件的方式受到怀疑,自然科学中常见的言谈的非叙事方式似乎更适于再现“真实”事件。神话和小说既不讳言其内容是想象的、虚构的,也不否认作者的主观能动性在叙事写作中的主导地位,如果历史叙事也有这些特征,有着“求真”焦虑的科学化史学难免会唯恐避之不及;其次,是历史叙事太过“肤浅”,缺乏“理论深度”,无法揭示历史规律,与分析体相比,叙事在“解释”历史时相对乏力,无法满足史学科学化对规律和结构、范式等历史解释的追求,自然也难登学术的大雅之堂。这些质疑和批评既是流行的观点,也是历史叙事写作由盛转衰的理论背景。而新叙事史写作的复兴和后现代理论提出的新观点,既提供了打破这两种成见的新视角,也为发掘历史叙事的独特价值指出了新的思路。二新叙事史的发展20世纪70年代开始出现了叙事体复兴的倾向,涌现了一批新的历史叙事作品,其中比较有代表性的有《蒙塔尤》《奶酪与蠕虫》《继承的权力:一个魔法师的故事》《马丁·盖尔返乡记》等,它们都具有明显的叙事特征,有时也被归为“新文化史”“心态史”、“日常生活史”、“微观史学”等。(12)新叙事史既不是对传统叙事的简单回归,也不是与新史学的彻底决裂,新叙事史内部也并非完全一致,各个史家在具体的写作中有着很大差异。不过作为一种趋势,叙事重新被历史学家重视和使用是不争的事实。“新叙事史在历史研究的主题、范围、方法等许多方面,继承了新史学的积极成果。”(13)在一定程度上甚至可以这样认为,新叙事史仍然是以社会科学为取向的,只是在内容上人物、文化、日常生活取代了经济和社会结构成为关注的重点。与传统叙事相比,新叙事史在内容上既有相似也有不同,同样关注人物,但是更多的是关注普通百姓,并“小心翼翼地探寻人们潜意识的领域”,探讨特定行为背后的文化心理因素,“描述人、考验、事件的目的是要对于一种过去的文化或社会有所启示”(14)。在写作形式上,新叙事史也有诸多创新,如“重笔濡染”“叙述与分析并重”等。与“叙事的复兴”相对应,在史学理论领域中,具有后现代主义倾向的理论家对叙事这一写作模式给予了特殊的关注和研究,提出了新颖的观点,在这些研究中,海登·怀特、利科、安克斯密特的视角最为独特,也最容易引发误解和争议。(一)叙事形式的加工与传统上认为“叙事的形式是透明的、没有给叙事的内容增加任何内容”的观点相反,海登·怀特的研究重心就在于阐明“形式的内容”。他认为,叙事的形式不但具有丰富的内容,而且主导了叙事文本的生产过程,决定了文本的最终意义。他认为,在将未经加工过的历史记载、编年史或带故事性的历史转变成叙事的过程中,历史学家运用了三种解释类型,一种配置概念的策略。这三种解释类型是论证(形式主义、有机论、机械论、脉络决定论)、编制情节(传奇、喜剧、悲剧、讽刺文学)、意识形态(无政府主义、保守主义、激进主义、自由主义),一种配置概念的策略是比喻(隐喻、转喻、提喻、讽喻)。比喻本身的逻辑支配着从话语事实、事件的层面向叙事层面的转变,通过把事实置换到文学虚构的层面上,将其投射到文学比喻类型中的这一或那一情节结构实现。这是一个转换代码的过程,起初转译为编年史代码的事件再转译成文学代码。因而,叙事是种意义生产系统,“叙事的作用在于把否则将只是编年史的一个历史事件转变成一个故事,为此,编年史中的事件、行为者、机构都必须被编码成故事要素。当读者认识到历史叙事中的故事是作为一种特殊的故事被讲述时,他已经理解了话语所产生的意义,这种理解是对叙事形式的识别”(15)。因为海登·怀特对叙事的形式给予了高度关注,所以引发了很多争议。但是事实上他并不像有些人误解的那样,认为叙事的内容无关紧要,他表示,“并不是说,一种历史话语不宜根据(1)对事件所做的单个事实性(单称存在)陈述的真值和(2)所有这些分散做出的陈述的逻辑连贯性来加以评价,因为,除非一种历史话语同意根据这些条件来评估,它将没有任何道理宣称能够再现特别真实的事件,并提供对它们的解释”。(16)海登·怀特的意义在于,他指出虽然历史叙事的形式与文学叙事的形式同为虚构的构造物,但是这种形式是有价值的,正如文学和诗歌对现实不乏教益一样,叙事所生产出来的意义给过去赋予了其本身所不具有的连贯性和一致性,“就事实而论,历史……是按诗人或小说家从事的那样来让人理解,也就是说,历史是把原来看起来似乎是成问题和神秘的东西,施加可以理解的……形式”(17),而且,“如果我们承认所有的历史叙事中都含有虚构的成分,就会发现关于语言的理论和叙事本身,可以作为历史书写学更精巧表述的构成基础,而不单单是发现事实,然后把‘真正发生了什么’写下来”(18)。(二)“历史性”的“表征”功能利科声称要解决叙事和历史编纂学之间的关系问题,他是从形而上学层面出发开始他的论述的。利科认为,文学虚构叙事和历史叙事都属于符号话语的范畴,虽然它们在其直接指涉物(它们分别是“实在的”和“虚构的”事件)方面彼此不同,但它们共有一种相同的“最终指涉物”,就二者都产生有情节的故事而言,他们的最终指涉物都是人类的时间经验或“时间结构”。利科将时间性分为三个结构层次:内时性、历史性、深时性。内时性是普通的时间再现,事件在其中发生;历史性是一种回忆时间,着重过去的影响力;深时性试图掌握“将来、过去、现在”的多元统一体。编年史再现的是存在于时间内的事件,它指涉的是时间的“内时性”,只是一种纯粹连续的时间经验;而叙事指涉的是“历史性”,在叙事中,事件呈现一种被经历故事的要素的外观,这些故事具有可辨别的开头、中间和结尾,在历史性中,事件似乎不仅以有规则的连续顺序相互承继,而且也作为有意义的过程的开始、过渡和终止而起作用。利科认为,历史叙事必须仅仅把“时间性”本身作为自己的“最终指涉物”,其力量不是源于信息内容和修辞效果,而是其意象功能。(19)叙事不是相关事件的肖像、对那些事件的解释、劝说效果的修辞重构,它是一种符号;叙事不仅是一种解释方式,不仅是一种代码,更不仅是一种传递信息的工具。它不仅是一种历史学家根据某种实用的目标或目的可用可不用的话语战略或策略,它是一种表征事件的手段,没有它,事件的历史性就无法表达出来(20)。利科认为,历史事件能被解释的恰恰是非历史的、与历史无关的方面的内容,事件解释后所剩下的是历史的、有意义的,也就是时间结构中的“历史性”,这种“解释的剩余物”就其能被理解而言,能在叙事的象征中被领会。利科将叙事与“解释”对立起来,并认为叙事的意义在于“解释”之外,在于对“历史性”时间的指涉,他得出的结论是,正是叙事在揭示事件的含义、一致性和意义方面所取得的成功证实了历史编纂学中叙事实践的合法性,也正是历史编纂学在叙述历史事件方面的成功证明了叙事自身的“真实性”。他的观点揭示了历史叙事的独特意义,并将这种意义凌驾于“解释历史”的追求,这难免有矫枉过正之嫌。(三)安克斯密特的历史叙事理论的理论思想安克斯密特认为,理论是自然科学家最适合的语言工具,但历史学家最常用的却是叙事,借此将多样性的历史偶然组织进一个(并非必然)的叙事整体。他强调经验的重要性,并认为心态史、微观叙事、日常生活史。精神史、日常生活史、和许多文化史都可看作经验史,重点讲述过去的人们如何经验自己的世界。对于叙事能否再现真实的争论,安克斯密提出了全新的观点,他将“表现”这一美学和文学理论中的范畴引入关于历史叙事的讨论中,认为历史叙事是对过去的“表现”。历史叙事是一种“语言做成的事物”,只有语言才能指称对象,而事物是不指称什么的,但它能“代表”另一事物。在表现层面上,重点不是像不像(真假),而是是否传神(表现力),“真”只是表现的起点,却不是其终点。即钱钟书所谓“非传真之难,而传神之难,遗其神即亦失其真矣”。(21)本质上安克斯密特将历史等同于艺术,并将历史叙事提高到与“过去”等同的本体论地位,“我们通过展示某一不在场者的替代物令其‘再度呈现’,原本的事物不在了,或者为我们所无法触及,另外之物被给出以替代它。在这一意义上我们可以这样说,我们用史学补偿本身不在场的过去。”(22)“表现占据被表现者的位置,并且因而与被表现者具有同等的本体论地位。”(23)因为历史叙事与“历史(即过去)”具有同样的本体论地位,所以它的意义不是完全由“过去”决定的,与艺术作品一样,不是与原型(在历史叙事中,原型是“过去”)的相似度,而是作者的创造能力才是衡量其价值的尺度,“眼界最大化与独创性的双重要求”才是最重要的(24)。安克斯密特并未否认历史叙事和真实的密切关系,他表示,有关历史表现(叙事)的理论并非要取代对历史陈述真实性或原因解释的讨论,而是补充。他认为历史写作与纯粹的讲故事不能混为一谈,“历史学家的文本需要公正对待文本所涉之事,小说、虚构之类的作品无须如此”(25)。作为表现的历史文本与所表现过去的关系并不像指称那样“可客观的确定”,但却仍然是与过去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