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大牧区传记》中的人性

汪曾祺《大牧区传记》中的人性

《大昭记》是王曾奇在家乡高邮的背景下创造的一部小说。它最早发表在1981年4月号的《北京文学》上,接着被多家知名杂志转载,并获得了该年度的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在一片“伤痕”、“反思”、“改革”、“先锋派”、“新写实”等浪潮中,《大淖记事》在平淡恬静中表现出一种“纯美”的风格。它没有激烈的政治情绪,也没有深刻的悲剧剖析,它就像是一位祥和温厚的老者在讲述一个叫做大淖的乡间人们生活的故事。大淖这个地方很特别,这里的人,这里的生活,这里的风俗,这里的是非标准、伦理道德和别处都不一样。在这里生活的人们处于社会底层,没有任何社会地位,做着最繁重的工作,过着最艰难的生活,然而这里的人却过得很快乐、很真实。在苦难的人生中唱出一种快乐的反调,在卑微的生活中演绎着高贵的人性美和人情美,诠释了一种儒、道、佛和谐共处的文化内涵。正如汪曾祺所说的那样,他喜欢把生活写得“很健康,很美,很有诗意”24是因为这种写作能够“使人们的心灵得到滋润,增强对生活的信心、信念”25。一、“美”与“爱”汪曾祺笔下的人物多为社会底层人物,他喜欢从日常生活、市井百态中发掘并表现“美”与“爱”。对于在大淖生活的这些平凡普通的底层人物,作者拨开了压在他们身上的重担,发掘出蕴藏在他们内心深处的美质和情操,使他们在各自卑微庸常的营生中以高贵的人性和人情创造出一种美的境界。(一)女性之间情感的差量汪曾祺曾说:“我所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谐。”4“和谐”是汪曾祺在小说创作中一贯坚持的美学追求,也是他本人所倡导的生存精神。这种生存精神的第一要义是人与社会的和谐共处,在大淖生活着的人们即是如此,他们都安于自然地生活,对生活没有虚妄的期待,对现实也没有过多的怨言。他们在贫困的生活中感受并享受着生活中存在着的各种欢乐。大淖地区的人们的生活是沉重的。锡匠们每天挑着担子走家串户寻找生意;挑夫们整日在挑稻子、砖瓦、石灰、桐油等物品中消磨着时光。他们住着茅草房,吃着糙米饭、腌辣椒、臭豆腐等低贱食物,家里甚至没有隔夜粮。更残酷的现实是,这里的女人们也得挑,而且“挑得不比男人少,走得不比男人慢”241;他们做着繁重而又乏味的工作,过着社会底层的生活。然而,沉重的生活压力并没有掩盖他们对生活的热情和希望,面对命运和社会的不公,他们没有丝毫的抱怨和牢骚。他们在严酷的生存环境中依然悠然自得。锡匠们会忙里偷闲地打拳,打对子,有时还唱戏;挑夫们吃着糙米饭却能吃出满足和幸福的神情,“看他们吃得那样香,你会觉得世界上再没有比这个饭更好吃的了”241,只有过年才玩的一二十个铜元的简单赌博游戏会给他们“极大的快乐”;他们的坚强和笑脸淹没了辛酸的现实生活,让我们感觉生活是美和快乐的,至少是有希望的。大淖的女人也是汪曾祺倾情描写的对象。她们美丽、真诚、热爱生活,即使承受着生活的压力,即便是在温饱都不能得到满足的情况下,她们依然在忙碌奔波之余寻找着美,营造着诗意。她们“浓黑的头发上涂了很多梳头油,梳得油光水滑(按当地的说法是:苍蝇站上去都会闪了腿)”241-242;她们的发髻上总要插点东西,“清明插一个柳球(杨柳的嫩枝,一头拿牙咬着,把柳枝的外皮连同鹅黄的柳叶使劲往下一抹,成一个小小球形),端午插一丛艾叶,有鲜花时插一朵栀子,一朵夹竹桃,无鲜花时插一朵大红剪绒花”242;她们赤脚穿草鞋,脚趾却用凤仙花染红。她们“挑着一担担紫红的荸荠、碧绿的菱角、雪白的连枝藕,走成一长串,风摆柳似的嚓嚓地走过,好看得很”242,这种“好看”让人忘记了她们肩上挑的是生活的重担,而是觉得她们是一群装扮姣好的演员在演出。(二)小方面的改良生活汪曾祺说:“我有个朴素的古典的中国式的想法,就是作品有益于世道人心。”26这无疑是要使自己的作品为世间人生增添更多的“美”与“爱”,增添更多的人道主义基质。在大淖生活的人,有外地来的小生意人、锡匠,有本地的挑夫,他们人生经历不一,命运殊异,但都有着共同的品行——仁爱、善良、道义。本地人与外地人能互相忍让,和睦相处,“所以这一带平常总是安安静静的,很少有吵嘴打架的事情发生”238;二十几个锡匠也没有因为同行而成冤家,他们“很讲义气。他们扶持疾病,互通有无,从不抢生意。若是合伙做活,工钱也分得很公道”;纯洁美丽的巧云被刘号长破了身子后,周围的邻居们没有在茶余饭后议论纷纷、说长道短,用陈腐的思想对这个本已不幸的女子落井下石,而是同情巧云,骂刘号长“这个该死的”;十一子在巧云家养伤时,“东头的几家大娘、大婶杀了正下蛋的老母鸡,给巧云送来了。锡匠们凑了钱,买了人参,熬了参汤。挑夫、锡匠、姑娘、媳妇,川流不息地来看望十一子”250。这些小人物在苦难生活和黑暗时代中相濡以沫、扶危济困,这种淳朴善良的乡风让人心生暖意。即使贫困,即使生活的安详宁静偶尔会被恶势力扰乱,但那种人与人之间的温暖依然能让我们相信爱的存在。特别是在物质消费主义横行的商品经济时代,人们在看惯了尔虞我诈、你争我斗的人事纠纷后,再回头看看大淖中生活着的人们,更容易发现人情中的美和善的高贵。(三)大重爱情的本质爱情是人类的永恒主题,正如歌德在《少年维特之烦恼》中所说:“青年男子哪个不善于钟情,多情少女谁个不善怀春?”23爱情相对于现实世界里的权势、金钱等物质来说,也许是人世间最公平的东西了。但即使这样,物质文明发展到现代化的今天,爱情仍被附加了太多的世俗和物质,成为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所以,大淖中地位卑微的男女在对待爱情时所表现出来的纯粹和专一才越发显得美丽、高尚。大淖中男女们的爱情标准不是“有房子,有车,有地位”,“这里的女人和男人好,还是恼,只有一个标准:‘情愿’”243,而且,“这里人家的婚嫁极少明媒正娶,花轿鼓手是挣不着他们的钱的”242。即使是嫁闺女,因为贫穷也仅能陪送一套锡器。当她们和一个男人好时,“自然也跟他要钱买花戴,但有的不但不要他们的钱,反而把钱给他花,叫做‘倒贴’”243。大淖的爱情是以巧云和十一子的爱情为缩影的,实际上,十一子和巧云也是大淖男女的代表。巧云生得漂亮,十一子长得聪明好看,但他们却不是才子佳人小说中的“一见钟情”,而是经过长期相处而日久生情的。他们爱得很纯,也很真。巧云不幸被刘号长强暴后,十一子没有因世俗过分强调的贞操观念抛弃她,反而更爱她了;甚至在刘号长百般折磨他的时候,也不说一句对不起巧云的话。同样地,为了爱,巧云这个美丽柔弱的姑娘勇敢地走上了挑夫之路,“巧云就和邻居的姑娘媳妇在一起,挑着紫红的荸荠、碧绿的菱角、雪白的连枝藕,风摆柳似的穿街过市,发髻的一侧插着大红花。她的眼睛还是那么亮,长睫毛忽闪忽闪的。但是眼神显得更深沉,更坚定了。她从一个姑娘变成了一个很能干的小媳妇”252。大淖的爱情是原生态的,没有杂质。读着大淖里巧云和十一子的爱情,我们会更深刻地明白爱情的本质原来很简单,就是你情我愿。我们常感慨爱情的物质化,那何尝不是我们自身对物质的过于在意和放不下。二、生活境界的特征—文化内涵:儒、道、佛思想的和谐汪曾祺在《我是一个中国人——散步随想》一文中说道:“我是一个中国人。中国人必然接受中国传统思想和文化的影响。”12他还说:“我写的是美,是健康的人性。美,人性,是任何时候都需要的。”4可见,他追求的是一种淳朴和谐,具有勃勃生机的生活境界。这是一个充满生命活力的世界、一个率性而为没有束缚的世界、一个安静和乐没有纷争的世界,是中国传统思想文化以儒家思想为主流、儒道佛思想共同构成的一种艺术人生。而大淖人的生活既有儒家对人生的积极追求、刚健自强的生活态度、高尚的道德情操,又有道家的随心任性、清净无染的思想,还有佛家大慈大悲的博爱精神。(一)人格市场的更新儒家的思想主要表现为入世,它在大淖人身上首先表现为刚健自强的人生态度。大淖的人们生活很沉重,但他们却始终对生活抱着积极乐观的态度,刚健有为、自强不息,这充分体现了儒家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其次是“义以为上”的价值观念和由此形成的崇高的人格气节。这表现在大淖的外地人与本地人和睦相处、彼此礼让以及锡匠同行之间公平竞争、平等待人上。再次,朴素而博大的仁爱思想是大淖人生活中的可贵与可爱之处。《大淖记事》中的仁爱除了表现为巧云和十一子的男女之爱外,还有其他体现。一方面,表现为邻里之爱,如巧云的父亲上高挑时常帮助上岁数的挑夫或者“女将”;十一子受伤时,邻居们凑钱,送自己家里舍不得吃的东西,忙碌中抽时间轮流探望等。另一方面,表现为即使面对生命悲剧也有一种超脱和达观的心态,如十一子被打伤、巧云遭奸污后的表现。这里没有深仇大恨、剑拔弩张、血腥风雨,一切都在平静中进行,只因他们是善良的、仁爱的,他们心中有仁者对人性美和人性善的坚定信念和博大情怀。(二)“通情”以使生命无法光的“致幸福”道家将“道”推至宇宙本原的地位,而道创生万物依循的是自然而然的法则。因此,所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74,“自然”作为一种规则在道家思想中占有至高的地位。这种人生追求的极境,是超越人世的孤独与泯灭情感的漠然,即《庄子·大宗师》所谓“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后;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己乎”137的境界。这种孤寂清虚的人生很难为一般人视为幸福,然而它却作为儒家入世思想局限性的一种补偿而一直存在着。生命中存在着一些不可抗拒的忍受与承担,有时候不是仅仅靠坚持和努力就可以实现自己的幸福。如:挑夫们终年艰苦的劳动换来的生活远不及逍遥自在的保安队以及那些作恶的乡匪的日子滋润。道家思想正是在明知生命有不可抗拒的忍受与承担后转而放下坚持和固执,从而对生活存在本身的一种追求。它表现在大淖人身上就是一种豁达超脱、适性得意的生活态度,如锡匠们忙里偷闲的娱乐活动;挑夫们在艰苦的生活面前保持着通达乐观、不为物累、怡然自适的开阔胸襟;姑娘们即使在贫穷和劳动中也不忘展示自己的美,表现对生活的热爱。(三)自然生活的好基础佛教宣扬“万物皆空”,其实质是让人放下欲念,以自觉觉他、自利利他的慈悲心肠来普度众生。佛教所宣扬的爱与儒家思想所倡导的“仁爱”类同,佛家宣扬的“空”也和道家思想倡导的自然无为相一致。佛家思想虽说是外来品,但因其杂糅了儒道思想,所以亦在中国社会落地生根,逐渐成长起来。在《大淖记事》中,佛教思想更多的是表现为一种禅宗式的生活情趣和生活方式。当莲子生下巧云和别人跑了后,黄海蛟并没有过多的伤心和难过,只是很用心地照顾着小巧云,平静地接受了爱人的离去。他对得失有一种“坐看云卷云舒”的淡然态度。放眼望去,大淖的男子都是这样的。他们认真地度过每一天,没有过多的想法,对发生的任何事都不会在乎。其实,就算在乎又有什么用呢?而他们内心也早已养成了随遇而安、淡泊自然的习惯。大淖百姓的社会地位是卑微的,但他们的生活姿态是高贵的。他们热爱生活却不执着于功名利禄,淡泊超脱却又没有对生命短促、人生无常的慨叹,潇洒通达却不对人生谈空说无,返璞归真却又不忘人间的是非美丑。一方面,他们有热情、有活力,渴望实现一己的价值;另一方面,他们又达观安命,“不乐寿,不哀夭,不荣通,不丑穷”198。在他们这些“小民百姓”的世界里,各自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平静地生活着,没有过多的奢望,也没有过多的悲伤,人与人之间充满了温厚、友善、热情、真诚。三、表现儒家思想的“义”与“共同”很多读者和评论家都说汪曾祺的小说读起来“有味”,其实这“味”就是作品中人物身上所蕴含着的儒、道、佛思想的文化内涵。纵观汪曾祺的小说创作,只有《大淖记事》是最独特的,是最能完美体现儒、道、佛思想和谐共处的作品,其他的仅仅是侧重其中的一面或者两面。如《受戒》中的明海虽然为了生活做了和尚,但是却可以和小英子相爱,他的师兄也可以唱情歌、可以有相好的、可以娶妻生子,它主要表现的是佛家“禅”的生活情趣;《詹大胖子》中的斋夫詹大胖子虽然贪谋私利,但能明辨是非,在坏人面前义正词严,重在表现儒家思想中的“义”;《岁寒三友》中的穷画师靳彝甫虽然过着半饥半饱的生活,却“活得有滋有味”,他种竹、养花、放风筝、斗蟋蟀、赏田黄石章,在他身上表现的是道家超脱的生活情怀。虽然这些人物身上也不同程度地闪现着儒、道、佛的光芒,但只有《大淖记事》中的人物第一次完整地体现了儒、道、佛思想的和谐。大淖这个地方,在汪曾祺的笔下俨然成了一个世外桃源,这种美好得近乎理想的大淖生活在现实中并不存在。但大淖和生活在其中的人们却能以自身的纯洁和美好来净化并拯救生活在现代社会中的我们,从而使我们在快速变化的生活中暂时地安静下来,使我们的灵魂有一个宁静的栖息地。正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