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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档简介

PAGEPAGE1何新:寻找被遗忘的世界“人该做他所应做的。但不能要他所想要的。”这句话从我青年时代起,就是一个非常真实的启示。……它还导致一种使幽默得到应有地位的人生观。——爱因斯坦1日落。这是大自然中最雄伟的景象之一。可与之相比类的,只有纵横跌宕奔落于高山的巨瀑。大沙漠。海。还有那种重叠连绵.峰峦不穷的长山。而在不同的季节里,落日又有不同的色彩,赋与人以不同的感情。夏季的落日是喜剧性的,它热热闹闹、留恋不去,直到消失了很久,还散发着一层层余光。秋季的落日是正剧,凄清冷峻而庄严沉肃。冬和春的落日是悲剧,映衬着灰白浩茫的天幕,苍山如海,残阳如血。他似乎正在观赏着落日。伫立于一块孤独的危岩之侧。是一个年轻人,至多三十出头。戴着太阳镜。从侧面看过去,面部特征非常突出。特别是那只鼻子,也象一块悬着的峭壁。他正在沉思。身下是深崖,和一条弯弯曲曲好象吊在山壁上的小路。他的身后是一个深洞。洞口虚掩着几块巨石,仿佛一扇天然的影壁。他不时举起手,——嘀嗒、嘀嗒。那是一块怀表。大西北塞外三月的风依然够人受的。何况高处不胜寒。他竖起风衣领子。在这个洞口,他已经站候了一个小时。从这里向北面的山下望去,是大戈壁。一望无际的乱石滩。不时有风,卷起一根高高的打旋的尘往。太阳,由天顶缓缓地,正向那黄漠漠的云沙中,滑落下去。当表针正好指向三点三刻的时刻,他扭身进入了那个岩洞。通道很窄。但深入大约三十米后,便豁然开阔起来。这条路他显然已摸得很熟,以至不须打开手电。洞里有一线微光,那光来自洞顶部一道窄而长的巨隙。但阳光十分吝啬。似乎是一丝一丝地飘曳进来的。感谢上帝,他注视着那道渗进来的光影。今天日照很好。那条光影在洞穴底部缓缓地移动着,这是由于落日与地平角度的变化。由垂直而逐渐偏离。慢慢爬上横亘在他面前的那块石壁。他有些紧张。他的目光追踪着这条飘曳的日影。他似乎觉得有风。他怕风会把这光吹散、吹走。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光显然在增强。由光丝扩大为光带。突然,它们展开成为一道迸散的光幕,投射于那块石壁——出现了什么?他不敢相信眼睛!但是他的确看到了,更确切说,是终于看到了。既非幻觉,又非奇迹。整整一年来,他不是一直在寻找、在追踪、在期待着这一天、这一个时辰、眼前的这一幕吗?——从那灰漠漠的、含混不清、麻麻赖赖的石壁上,映射出一些有颜色的斑点,逐渐显出层次、线条、棱角,终于现出了图形。舞蹈的人。鹿。羊。马。狗或狼。正中是一个巨大的环脸。没有五官,只交叉着一个斜十字。环的四周放射着一根根直线―——是太阳神的象征吗?线条是质拙而粗放的。用色是简单而大胆的。借助着石壁上的天然起伏,达到了浮雕的精彩艺术效果。在桔红色的夕照下,焕发着一种野性而神秘的美。他看呆了。他举起相机。闪光灯亮了一次又一次。渐渐地——大约一个多小时,光影偏移了,收缩了,消失了。那些奇妙的图象,也象它们的突如其来一样消歇匿迹。他摘下相机。戴上皮套。这时他才发现,全部报废。镜头盖在匆忙中忘记摘掉了。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颓唐地倚向身后一根粗壮的石柱。那石柱湿润润的,沁着许多细水珠。头贴在上面,他觉得舒服。他伸舌头吸吮那些细水珠,很甜。从县城来到山下。从山下爬到山上,二十四小时内一百里的奔波。结果却在找到的同时失去。他感到一种高度亢奋和紧张之后的倦怠。2他眼前浮动着一个巨大的象形文字——他似乎在哪里见过的,他仔细辨识着。那是洞穴的顶棚。那是灶,上面燃着一炬爝火。——“室”。他认识这个字。甲骨文中的“室”字。他站在这个字的正中,站在那爝火之旁。看,来了,“他”一“她”一们来了,进洞来了!六千年以前与六千年以后,会聚在这同一块空间之中。这洞穴不狭小吗?但却居然足以容纳。他们的脸底色是黝黑的,但都涂着一层白里。两眼描着青黛与赫红相间的一道道圆圈。四肢上也环画着一道道圆圈。脚跺上扎着两束环状的绿色枝叶。两膝间吊着一块兽皮。她们是全裸的。每个人颈项下挂着一串染成红色的骨珠。腰间绑着一圈成张的兽皮。他(她)们拥进来。他(她)们把他围在中间。突然,她们放开歌喉,唱了起来。那散失的阳光,在歌声中重新映射回来,一点一点地照亮了那石壁,重现出那些神秘的浮雕图案。一个头戴一束长长雉羽,身披一张熊皮,颈下挂着许多串石珠和骨珠的法师,走到那太阳神之下,喃喃有辞地颂祷。他们用脚踩着拍子,兴奋地击着掌应和。每当一段结束的时候,便齐声吆喝出——“晦”的一声。节奏和频率逐渐加快。女人们在歌声中摇荡着腰肢,愈扭愈快,忽然齐声发出尖锐的叫声。他们和她们全体拉起手来,围着他所倚靠的那根石柱和脚下的爝火,作出各种奇异的姿势舞动着,转起大圈来。情绪在紧张的喧烈中达到了高潮。这些舞蹈者狂躁的呼喊变成了沙哑的呻吟,他们不要命地拼命顿着脚―——那脚是赤裸的,在湿和滑的砾石地上跳跃着。……那个大法师庄严地走到他面前。一只血淋淋的羊头,一壶混杂着五谷的籽粒,被投撒在火里,还有一些助燃的香料和法物。先是冒起呛鼻的燎烟。接着是突地升腾而起的火掐,那锐利的火舌,向他舔吻过来——他紧紧地抱住石柱。凉嗦嗦的。他揉揉眼睛,环视上下左右。在一片黑漠的混沌中.一切都消失了。不过是一场梦魔。3《山海经·西山经》:“西水行四百里,曰流沙,有棠帝之山。其上多颈饰之玉,木石之文。是山也,西望日之所入。其气圆,神红光之所司也。”①(①引文见《山海经》,略有改动。)《甘肃省流沙县志》:“古云伏羲氏观象于天,察理于地,仰俯日、月,是以图画张其迹。本县城西百二十里,有神帝山。山深有绝壁怪洞。山民或云:春秋阴阳交冥之际,洞中常有怪气,骤现精灵百兽神异之象,少顷即逝。如水中之月、镜中之花,不可凑泊也。”上海《新民晚报》1980年6月2日特讯:甘肃省神帝山发现史前绘画〔本报讯〕据有关方面透露,最近有人在甘肃省流沙县西部的神帝山绝壁洞内,发现了一幅新石器时代遗留的洞穴壁画。画面上有各种造型十分奇特的人像和动物像。其准确年代尚待考订。这个洞穴壁画是中国历史研究所青年科研人员吴慈仁发现的。据吴慈仁说,与这一洞穴和绘画有关的资料,早在远古的《山海经》中即有所记载。但由于神帝山地处荒凉僻远的戈壁滩边缘,加以绝壁洞内岩相构造极为奇特,只有在一年中特定季节、特定时日的特定时刻,当日照与岩穴的通光孔道适成一定角度时,上古人类在岩壁上利用天然石相,而又巧夺天工地雕琢绘饰制成的彩绘浮雕群象,才会借助于阴影的奇妙配合而神秘地显现出来。如果没有这样的光映射角,即使采用高强度的人工光源,——据说从古到今都有人这样作过,那么除了一览无遗的颜色斑点和嶒嶝不平的岩面之外,不可能看到任何具象的造型图案。为了解开这个古老神秘的洞穴之谜,探索这个几乎已被遗忘的人类精神世界,吴慈仁作了多年的业余研究,并自费三次前往实地考察,终于在今年3月21日(春分)下午四时左右,亲眼目睹了这幅史前洞穴绘画的奇观。吴慈仁的这一发现,将引起有关部门的重视。(记者肖木)4他对着面前这张《晚报》暗自苦笑。“青年科研人员”,这个名词颇动听。在如今这个尚文饰重名牌的时代,假如真有这么一张牌子,也许倒不难找个“对象”。可惜自己其实只是个“试用工”。来这个研究所三年了。前二年半都是临时工。现在跳了一大格——当上了“试用工”。但还要五个月,试用期才满。然后才有资格参加考核、办手续、正式录用。可实际的工龄呢?说来惭愧,从下农村算起,到如今却整整十二年了。那时候每月还挣三十二。如今只拿三十一。再过五个月转正了拿三十三。十二年折好几个大个儿,工资长一块。这正是一个处于转折期新陈代谢的时代。一步赶不上车的人,结果就是步步赶不上。在这样一个时代,历史提供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的选择机会,却并没有准备一批足以胜任这种选择的人才。于是许多机遇和偶然性——关系、地位、学历以至年龄,一时都成为导致许多人物升、沉、迁、浮的因素。有些调皮的家伙竟编出了这么一套顺口溜:五十年代靠苦干,六十年代靠“根红”;七十年代“嘴皮”加“机灵”,八十年代“关系”加“大运”。他却属于那种经常赶不上车的人。五十年代刚出生。六十年代只上了一半中学,就作了“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父母是一双老“右”,去蒙古草原上接受“再教育”。七十年代末,父母的“右”字问题“改正”了。但人却在乱离颠沛的岁月中,先后辞世了。在那个来得过迟——迟了十年的追悼会上,他在捧着他们骨灰盒的同时,得到了一张“落实政策”的返城证明。于是总算——“办回来了”!办回来了。既是结果又是开始。在逻辑学和代数学里,A+(一A)=0。在人生中,A+(一A)却蕴涵一切。5世界上有这样一种工作。人们做它并非多么必要,而只是因为有人无事做,所以必须为他们设置某种工作。所里有一库卡片。据说还是五十年前的旧中央研究院遗下来的。卡片上究竟记录着什么,当初是谁记录的,记录和保存有什么用,在经历了那样多场自然界与人世间的风风雨雨以后,早就没有谁能说得清了。一九六六年有人想把它烧掉,但是这卡片纸却又厚又硬,不引火。后来又有人提议送去造纸浆,但不知怎么搞的,这个提议后来也被忘记了。那些年月,人们正忙着抓“大事”。结果这些卡片就在那间破库房里,伴着几张缺胳膊短腿的桌椅,安安生生地又睡了十年。他来报到。在填“履历表”时,办公室李主任发现他居然写得一笔好字儿。“你字写得不坏呵l”主任推推眼镜。以发现一匹骏马的“伯乐”那种神态说。当时大报小报天天在登“人才学”。“关于你的工作,我们再研究一下。你明天上班听信儿。”第二天他准时来了。主任把他带到那个库房。门打开,指着那一堆挨到顶棚的卡片说:“这批卡片很珍贵。咱们所长袁老非常重视它们的价值。所里早就想组织人清理一下。这个工作交给你。你把它们,每张誊写一片,重新复制一套。这套旧的,以后所里另作处理。”“这么多怕要抄很久”。“没问题。抄到多咱算多咱。通过抄卡片么,你可以熟悉资料情况。呵,你父亲嘛,生前我也是认识的啰。他早年不是也干过抄卡片的工作吗?后来不是成了大专家吗?小伙子好好干。自学成材。在这个所工作,条件比我以前上的大学还好。”这位主任是新从人事科提拔的。并不太近视。当主任后,特地配起一副度数很轻的金边眼镜。分头总是梳理很整齐。上面很恰当地打些发蜡。他这人有一个特点,头十来年,常爱对人讲讲家史。贫下中农。现在呢,有事没事就提提自己的大学时代。安排好小吴的工作,他很有风度的轻轻掸掸衣上沾的细尘,走了。他打开几个卡片捆。细绳多半已经霉烂。大部分卡片其实没有字。有的只用毛笔或钢笔书写一个莫名其妙的编号:“甲—350,211”或“丙四七一一。他抱着一捆去找李主任。“这样的也抄吗?"“抄。凡有字的都抄。保存资料嘛。”李主任正看《参考捎息》。头也没有抬。“没有字的呢?”“哦,还有没有字的?”他凑过头来看了一眼,推推眼镜,“也保存起来。”也保存?!怎么保存呢?从那样子看,再问怕会有些不耐烦。他抱着卡片回去了。从此以后,一天、一天,他埋进了这库卡片堆里。6“你回来啦?”主任来库房看他。主任个头细长,有一米八的个子。进稍微矮些的门就必须欠点腰。久了,脊梁就常有点弯。“有几个事嘛,需要跟你说说。”他清清嗓子。从口袋里摸出一盒“香山”晓用两个手指夹出一根,在烟盒上轻轻颠了几下。点着。不紧不慢地吐出几口。“你这一年就请了三次事假。请假的时候嘛,说一星期。可一去嘛,就十天八天。影响可不好呵。”“这次我请假的天数是十天。”他停下笔,分辩了一句。“呵,是啊。这回可能没有超假。但是”,他顿了顿。把烟盒送回口袋,摸啊摸,摸出一张晚报。“这报你看了吧?”他看着主任的眼睛,很沉缓地轻点了两下头。主任对这种神态感到不快。这年轻人,是傲慢。不怪有人说他傲气。“这上边写的是你吧?你几次请事假,我们都批了。认为是你个人真有什么重要的事。落实政策子女嘛,可以适当给予必要的照顾。可我们不知道你是去搞这种名堂。你一个年轻轻的,我说你是不知天高地厚。考古!调查文物!那是国家有计划、有安排的!你说去就去了!开玩笑!”“我没有考古。我不过是到一个可能发现考古线索的地方,自费去走一走,看一看。”“你当然要自费!难道这笔路费还要所里给你报销吗?!”主任忽然气恼起来。有一种人就是这样,在身份低者面前,他的脾气具有一种循环加速的机制。“无非是落实政策发给你那么千把块钱嘛!”他掏出手绢擦擦嘴。“还自称什么‘科研人员’——”“不是我说的。这是记者写的。我知道自己只是一名没转正的试用工,而且正因为知道这一点,我才——”“胡闹!不是你说的也一样!否则记者怎么会写!你眼里还有没有组织?简直狂妄!你要写个更正。要他们登!如今的报纸也真不象话!发这样的消息,连招呼也不打一下!岂有此理!”他气冲冲地把那张报纸丢在桌子上,转过身,昂头跨出库房。出门的时候忘记欠腰了,头重重地在门楣上磕了一下。他举起一手护住头,回过脸来又狠狠地瞪他一眼,走了。7“你的模样很怪。北京的?”他轻轻点点头。也端详着对面吊铺上的这个年轻人。中铺。很舒服。他的头侧枕着车厢边板,与自己正好相对。而且,不用抬身就可以看到下面车窗外疾掠而过的原野。这个人的气质显得很粗放。虽然宽阔的脸膛上,架着一副深度黑框眼镜,却一点也没有文绉绉的派头。穿一件西装大开领的毛料青年服。两胸口袋上引人注目地别着四枝式样不同的笔。膝上架着一个采访本。——“记者?”“新民晚报专访部的。你?”“我在北京历史考古所。试用工。”“还没转正?”“差半年。”“出差?”“不。自费。”“旅游?”“不,也不完全是。”“没找个伴儿?”简直是职业病。还真一句接一句地盯上来了。他想。就性格而言,他是个内倾型的人。天资并不高。但只要认准目标,就闷声不响地苦干。从小就有这么个犟脾气。少年时代喜欢绘画。得过许多奖。并非因为艺术多么高超,表现多么完美——只是对他那个年龄来说,这些作品是认真的,精到的。从他的作品中常可以看到一种连续渐进式的成长。境界逐渐变得深邃,题材也捕捉得愈来愈开阔了。动乱来临后,画艺不得不放弃了。但性格仍然发展着,并且更趋深沉了。遗传、天性加上后天环境的沉重压力。因此对这种陌生者闯入式的谈话,他本能地感到不快。自己的世界为什么一定要向别人敞开呢?为什么有人偏愿意窥视别人的内部世界呢?他摇摇头。眼光移向手里的一本书。沉默了。对方立刻察觉了。于是用两手向颈后反托着头,也沉默了。眼睛却仍然注视着他。车到华阴县。停车加水。要停二十七分钟。吴慈仁披上风衣,走下车。站台远望。华山,沉陷缠绕在远天边际一片苍茫的暮霭之中。他没有登临过。但是他读过袁枚的《华山记》。“凡山之名者,必以骨。表里纯骨者,唯华为然。华之骨,如割云,如碎玉。天水烟云,皆为其增色矣。”他想起了几句话。站台上有一座两、三米高的山势模型。他踱了过去。水泥铸的。造型很拙劣。“这模型不好。很笨。”他听到那位邻居的声音。他转过头盯着他——“怎么不好?”“因为它虚伪。这不是华山。纯粹是一堆废料。”“为什么。”“华山有骨相。但这玩意却显得那么肉!”他很惊奇他猜到自己的想法。但他讨厌他的跟踪。“你好象总盯着我。为什么?”“请原凉。”那人友好而歉意地一笑。“职业习惯。我对你有兴趣。你很奇。”“什么意思?”他想躲开,又有点恼。“来,请允许自我介绍一下。肖木。一名助理记者。”他极友善地伸出一只手。“吴慈仁。”出于礼貌但有些勉强,他碰了碰那只手。“你混得好象不错。‘工农兵牌’的,还是刚毕业的?”“不,和你一样。插队。返城。待业。招工。在乡下赶过车、种过地。在城里当过架子工。自学出身。会抡两笔。托个叔叔介绍,走后门进了报社。”“你挺直。”“那分对谁了。——咱们哥们儿谁和谁呀?懂这句话吗?”是的,他真懂这句话。这句话如今听起来仿佛只是一句戏言。而在当初怎么竟会有那么一种特殊的情味和份量呢?那还是在乡下的时候。刚十七八岁。猛一下被甩进社会的大搅拌机中。“知青”,成为表征一种特殊身分的专用名称。一身临走前发的黄平纹仿军棉服,不管个大个小,男孩女孩,几乎人人都领一件比身材大一号的。然后男的腰里扎一根草绳或麻绳,女的系一根皮带。为什么不领正合身的呢?在朦胧的下意识中,似乎是在对未来那尚不可测知的一种新生活要有所准备。但这种准备实际却是多么的不足呵!不久以前连早点的粥还要母亲加了糖才喝。忽然一阵锣鼓鞭炮,就被一列车运送到四五千里之外的塞北、滇南、漠西、陇东。以后就要用自己的双手去挣和做那三顿饭。而且许多人走前甚至见不到父母——正在各式各样的学习班、牛鬼蛇神队或干脆就是监号里。同是天涯插队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于是有了这句话:“哥们儿,都是一乡来的,咱们哥们儿谁和谁呀?”这一身打扮儿。这一句行话。代替了一切正式的寒喧、客气、介绍。可以顷刻沟通一种感情、传送一种信息,把具有不同遭遇却相同命运的这些“知青”,攥成一个拳头,拧成一股绳儿。于是,哪管在原始森林,在大雪原上,在草甸子中,还是在马架子、帆布帐或蒙古包下——便同甘共苦,必要时甚全以命相托。“你有心事。不太痛快?走,上餐车唠唠。可能有西安牌的啤酒。”他递他一根烟。他拒绝了。但是觉得爽快。他一点不象那种斯斯文文、彬彬有礼、私事也公办的记者先生。对他那种职业的不信任感溶化了。他发觉自己甚至有点喜欢他。他们回到车上。他们唠了很久。从过去到现在。临下车时他们交换地址和电话。他们作了朋友。8破天荒。李主任邀请吴慈仁去袁老办公室。“小吴。袁老委托我邀请你去谈谈。”十分亲切。象对待一个老部下。那天的事他一字没提。可能忘了。上帝赋予人类以记忆,同时又赋予人类以忘性。对立统一,多么英明!控制论专家曾从“信息论”的角度证明,忘却旧信息对于摄取新信息是何等必要。而心理学和社会学的事实更足以证明,从情感和自尊心的角度去观察,善于忘却,即使对于生活中的强者,也是一种多么宝贵的素质。否则,痛苦总沉积在心头,就是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何况人类天然具有一种倾向——忘掉对别人的过错和自身的耻辱,这样才能永远以一贯正确的胜利者姿态,面向这个世界和生活。“好机会呵!”主任的眼睛在镜片之后闪着光,头轻轻地、小幅度地荡动着,“我早说过嘛1自——学——成——材!你小伙不错!没辜负你的家学。”主任一路赞叹不已。他却莫名其妙。从后院走到前院。穿过旧房走入新盖的史学大楼。“噢!/我还忘了通知你。/是这样的事。/你写了篇论文投给所刊是吧?/袁老亲自审阅了!/他认为不错。/是个苗子。/及时发现和大力扶植人才嘛。/人才难得嘛!/老同志总是走在我们前面!/他现在正想物色一个学术助手。/所以他想见见你。”一句一顿。讲一讲,停一停。大概是想得到某种预期的反应。但吴却象个木头人。沉思着。漠无表情。也许是被这突然降临的喜剧弄懵了。主任等了一会儿。没有观察到预期效果。他把一只手搭在吴慈仁肩上。那样子就象要促他一下——“多好的机会!/跟着袁老!/老所长。/权威性的专家。/多少研究生他都不要。/单挑中了你!/有他指点。/以后出国进修两年!/你今年有三十?/前途无量啊!/唉!/我们这辈人算完了!/能搞业务时天天搞运动。/专业丢光了!/不瞒你说。/我上大学也是学历史的。/还是高材生呢!/……”但是这些话他似听见又没听见。他脑中在想另一些事情。他觉得这个人世间存在两种生活。一种是公开进行的。每个人都可以看得见。那里有公开的道具,公开的台词,公开的表演和公开的交易。其中充满为习俗所约定的真实和为习俗所谅解的虚伪。另一种生活却是在暗中进行的。在那里存在着另一个自我。卸去了中山服、三接头、或喇叭裤、“T”恤衫之类形形色色的化装。人在这个世界里可以松一口气。结算一下每一次演出之后政治上或经济上的收益或亏失。总之,面对那种不必自我欺饰的意欲,那些组成他真正生命核心的东西。电梯到了。9那座荒山忽然热闹起来。一枝笔真可以为这个好端端的大千世界添乱!难怪连上帝的天国都不愿对知识分子开放。否则上帝为什么把亚当夏娃赶出伊甸园呢?谁让他们不偷生命树的果子,却偏挑智慧树的果子偷呢?活该!来探山、访山、观山、拜山的人络绎不绝。来自各个角落。抱着不同的动机。探宝的。考古的。猎奇的。采访的。旅游的。进香的。还有拍电视和电影的。坐飞机的。坐火车的。坐“蹭”车的。②骑大洋马或骑小毛驴的。县城仅有的一个招待所和一个旅社住不下。就住在山下农民家的大炕上。还有人在山上山下支起了自带的简易帐篷。充气睡垫。尼龙睡袋。伞形日光灶。高压煮水器。走了两场山火。把本来就并不密的防沙林又烧去两片。山路边摆起了两排溜小摊。临时赶印的红字“史前文化纪念”背心。每件三块。布老虎。长命锁。还有县文化馆绘制的“远古壁画”。“三皇五帝”。“女娲伏羲”。十块八块一幅。论等计价。感到苦恼的只是县“信访办”的三名工作人员(原有两人,临时增加一人)。每天收到一千封信。近到本乡和本镇。远达香港和日本。不知从什么时侯起,人们变得特别爱写信。一个人出了名。一个地方出了名。第一件事就得准备收一千封信。歌颂的或骂街的。含情脉脉的或毕恭毕敬的。要资料。要图片。要问询。要联系。要学习。要取经。提意见。提建议。收不胜收。答不胜答。回不胜回。但最主要的问题是!本县城由县委书记到县文化馆的全体干部、干事,除有所风闻和那张县里特地派人从省里复印的《新民晚报》之外,尚无一人曾亲眼目睹到那个“史前艺术奇迹”。可是一窝蜂。大家都来了。——何所闻而来?——闻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见所见而去!③②指无票混车。③语出刘义庆《世说新语》。正是早春多风的时候。一路长途汽车。哪保不吃一嘴戈壁滩的沙砾。在爬山和跋涉中,有人发了心脏病。还有人从那羊肠小道上滑下去无影无踪。录相设备碰坏了好几套。可这穷山恶水,连棵值得拍个特写镜头的好树都没有!第一茬来的进了洞。第二茬来的登了山。第三茬来的在山下望着。“山上有什么?”“走吧,走吧。有个屁!”“我看应该打个报告,在报上登个辟谣启事里”有人建议。“真可惜I咱县的旅游事业发展不成了。”县长很有点怅然和惋惜。可这世上的什么事儿不是一阵儿、一阵儿的?三个月后,一阵儿热呼劲过去了。这个西北偏远座落在戈壁滩边上的县城重新恢复了冷清和宁静。只是那个山洞里留下了一堆玻璃或马口铁的崂山矿泉、可口可乐、青岛“Beer”的包装罐。还有那么股腌臢气味儿。一滩一滩的。10袁老是位形貌庄重很有威仪的长者。是这个研究所的所长。但与其说他是一位学者,不如说更是一位活动家。老资格了。长期在别的部门当首长。中年以后才转到学术领域来。写过一本批判实用主义历史观点的著作。后来却由于“以批实用主义的形式大肆贩卖资产阶级反动的实用主义历史观”,成了“黑帮”加“反动学术权威”。尽管由于年事过高,已基本脱离所里的实际领导工作。但德高望重,仍然位不可夺。“你好。”他示意李主任和吴慈仁在沙发上就坐。很客气地为吴慈仁倒了一杯水。吴慈仁拘谨而恭敬地望着他。七十多岁的老人。宽阔的额顶已秃了。但气色还十分红润。两只不大的眼睛很有神。面前是一张案面既长又宽的大型写字台。身后是一溜排列的六个大落地书柜。“会吸烟吗了”他隔着写字台推过来一听“中华”,“不必客气。我们随便谈。老李,请吸烟。”“谢谢您。我不会。”吴慈仁毕恭毕敬地回答。主任以一种近乎机械、但又十分细致谨慎的动作,从烟盒里拈出一支。用自己带的火点着。微眯着眼轻轻抿嘴吸进去,又很小心地吁出一缕烟气。“袁老,您不请吸一支吗?”他恭身送还烟听子。“我戒了。”他双臂搭撑在软垫转椅的环形扶手上。端详吴慈仁。吴慈仁被打量得有些侷促起来。“我认识你父亲。五十年代,也批过他的喽。批错了嘛。他现在人不在了。我向你补道一个歉。”袁老从椅上半站起来,轻轻欠了一下身子。吴慈仁连忙站起来还礼:“哪里哪里——谢谢您——不是——不必。”他有些语无伦次。“过去的事啦!历史的误会嘛!袁老太谦虚了!”李主任慌忙站起来准备去搀扶袁老。袁老已就坐了。“你的那个论文我读过了。有一些见解。不过还不够深刻、周圆。初学嘛,当然啦,就难免嘛,有一些地方,是可以商榷讨论补充提高的喽。不过总的还是不错。年轻人,将来要靠你们接班哦!“小吴有才。也肯钻。他一来所我就发现了。所以专门安排他去抄写您要整理的那一库卡片。没安排他去作别的工作。”“什么卡片?”袁老注意地问。“就是那一库老中研院留下的卡片呀!您老不是曾指示我,要我清理归档吗?”“噢,是后院西偏房那堆东西吗?"“就是啊!”“暖——哎!”袁老的声调似乎很不以为然。“那是一库废片。大部分是废片。清理清理就行了。怎么还要重新抄写呢?”“——!”“那么你已经抄多久了呢?”袁老侧过头问吴。“两年多了!”“有什么收获吗?”“我发现了几十张很有价值的方志卡片。后来我又在北京图书馆查找到一批资料。为解开神帝山那个洞穴之谜提供了线索。这些材料我在那篇文章里都写进去了。”“哦,是这样。”袁老微微颔首思索着。“那个洞的故事,我也是很早就知道的喽。三十年代也有人去搞过探查的。”“是的。可是如果不算出那个日射时间,进去也不会发现什么东西的。”“这次你去过回来,写实地考查报告了吗?”“正在着手。”“很好。写完可以给我拜读一下吗?”袁老很有兴趣地说。“一定向您请教。”袁者轻轻用手指敲了一下桌子。“你的研究论文。是在什么时候写的?”“去实地观看之前。”他斜了李主任一眼,避免使用“考查”这个词。“在我从理论上考证出那个可能的日射日期以后。”“那么你这次去是真看到东西了?”“是的。”“为什么不带一架摄影机?”“带了的。但是没拍成。”“有什么向题呢?”“机器出毛病了。”“你现在住在所里吗?”“所里没地方。我向郊区农民租了一间小房子。”“所里没有宿舍吗?”袁老偏过头问李主任。“宿舍没有空闲的。哎,小吴,听说你有时不也在所里住吗?”“那是特别忙的时候。睡在办公椅子上。拼起来。”袁老微微领首:“条件很差啰!能给他解决个宿舍吗?”他又问主任。“是。我们一定想办法。”主任欠身回答。袁老默默凝思了片刻。“是这样。李主任,吴慈仁同志。我读了你的论文。我个人对你的工作是有一定评价的。是鼓励的。关于这个洞的方志材料,我过去很早就知道。也一度很有兴趣地搞过。那还是精力好的时候啰。后来左一个运动、右一个斗争。就顾不上什么学术了。现在老了。精力比不过你们年轻人啦。夫子畏后生啊!”袁老轻晃着头惋叹着说,“特别是你把这种方志的材料与古代巫书的《山海经》联系在一起比证,是个很新颖很精彩的见解。当然还可以进一步的深入下去。所以今后嘛,我很想为你的工作提供一点方便。想正式请你作我的助手。我们一起在这个专题上搞点合作。这样我在去见马克思以前,也可以多少留一点学术的贡献吧!你看可以不可以呢?李主任你的意见如何呢?”“这太好了!以老带新。新老结合。”李主任很兴奋。他两只手无意识地来回搓动着。以充满期待、鼓励、信任的目光,投射在吴慈仁的脸上。吴的嘴唇轻轻动了一下。他心里很冲动。但他从来不擅长面对面的辞令。他镇定着自己。片刻,终于迸出了几句话——“不。是这样。我很愿意也很荣幸今后为袁老作任何工作。但这个题目,我认为问题已经基本解决了。因为我的确亲眼看到了全部壁画。实地考查报告我很快就可以写成。所以在这个专题上,再合作的意义已经不大了。”他试图尽量讲得委婉一些。但由于他的固执,由于他的倔强,话还是说得硬梆梆的。可能过去所里从来没有人以这样的方式与袁老对话——“文革”当然是另一回事。袁老嘴唇微张,轻轻颤着。他两手抓着桌边,眼神很惊奇地象看一个怪物似的望着吴,那样子又有点象个很天真的孩子。李主任却愤怒地跳了起来——“放肆!”他轻轻吼了一声,“你怎么敢这样对袁老说话!还不道歉!”吴慈仁此刻显得非常冷静。他从沙发上捡起帽子,很恭敬地对袁老鞠了一躬。告别说:“对不起,我耽误您的时间了。我告退。如果有什么任务,随时请您吩咐。”他悄无声息地退出铺着地毯的房间。小心地轻轻打开和掩上门。走出去了。他一个人走到街上。已是华灯初上的傍晚时分。他忽然意识到,如果说在人生中有一些关节之点,交织于幸与不幸、顺与逆、成与败之间。并且在其间没有一道万丈鸿沟。那么在今天,他可能恰恰是从这一点上迈过去了。11“神帝山洞穴艺术学术讨论会报到处”。一张黄纸。贴在墙上。几个黑字后面是一个红色的指向箭头。晚报发了那条消息的三个月后,甘肃省报也刊出了一则辟谣性消息。“神帝山绝壁洞内迄今并未发现所传史前绘画〔本报讯〕不久前一家报纸曾刊出特讯,传在我省流沙县神帝山绝壁洞内,有人发现了六千年前的远古绘画。本报记者为此专访流沙县委负责同志,并走访了神帝山一带的农民。他们指出,尽管关于这一洞穴壁画历来即有许多传说,但迄今并未发现任何实物足以证明这一绘画的存在。又据该县文化馆同志介绍,在这一带山区也未发现新石器时代前后的文化遗迹。因此上述传闻是不准确的。”云云。两条消息。一正一反。顿时激起了轩然大波。许多报刊和杂志纷纷发表专访、论文、特讯、快讯——一枝枝笔杆子摇动起来。可能或不可能。存在或不存在。科学或骗局。“怪画之谜”或“洞穴奇案”引出了几百篇文章。决不下于神农架野人或“耳朵听字”所引起的轰动。各抒己见。如簧之舌。百家争鸣。如果说一部《红楼梦》,从大观园的片石枝木到林黛玉究竟是患了“肺结核”还是“神经衰弱”,可以为中中外外、大大小小、无数有名的或无名的“红”学者、“红”迷者提供取之不尽论之不竭的研究题材,那么这座如此奇妙的神帝山,尽管在比例尺五百万分之一的地图上都未标明方位,却也同样可以为许多去过的或没去过的,懂得考古或不懂考古的人提供又一个显示独特见解的,既精彩又保险的论文题目。这种情况终于引起了有关部门的重视。于是由几个大专院校和学术团体联合发起这样一次学术讨论会。会议定于九月初在兰州举行。吴慈仁与肖木,自然也接到了赴会的通知。12302号房间。门上插着一个纸片。上面写着两个名字。其中一个是他。他推开门走进去。地上铺着地毯,窗上吊着漂亮的紫天鹅绒窗帘,沙发和茶几的式样十分典雅,靠墙是一个漂亮的浅色大衣柜,进门处有随时供应热水的卫生间。两张挂着浅绿尼龙帐的“席梦司”。他还从来没有住过这样漂亮的宾馆房间。在乡下的时候,有一年多时间,他一直与一百多个来自不同城市的“知青”住在同一间大粮库里,三排三十多米长的木板通铺,到冬天房间两头各烧一个用废汽油筒改制的取暖炉。正中顶棚上点着一只水银灯。通夜不熄。每天临睡前半小时是集体抓虱子的时间。“噼卟——吱。”抓一个就送进嘴里,就为听那脆亮的一声,顿时心朗气舒。一面抓、一面向大伙汇报。“弟兄们,我这是第七十二个了。”“你七十二咋唬个屁!老子八十一了,还没吱声呢!”记录不断上长。直到爆出一个压倒全体的最高记录。抓虱子的同时就会有人“开哨”——这是只有当过“知青”才懂的一种特殊游戏。先由一个人起头挑战,扔出一句脏话。然后另一个跟上,扔出一句更脏的,一句赛一句。脏话对着扔。为骂而骂。被骂急或恼就算犯规。脏话的内容未必都是关于“性”的。可以下定义。最常用的是“骡子”。可以表示驱逐。例如“玩——去!”字要吐得慢。而且不许儿化。谁能“哨”出新花样、新名词,就会博得一片彩声。直到有人在一阵集体的齐声哄笑中狼狈地败下阵来。那个时代的一切都彻底政治化了。在一天令人精疲力竭的强体力劳动之后,吃完晚饭就是政治学习或批判会。一开开到九点半。没有书读。没有电影。没有俱乐部。不许玩扑克和象棋。更不许谈情说爱。临睡前只有这半个多小时自由时间。除了抓虱子和“开哨”,还能玩点什么呢?于是这种肮脏的语言游戏,就成了那个大粮库住客最欢迎的娱乐和精神休息方式。而更重要的是,这种“开哨”丝毫不涉及政洽。所以即使“当头儿”的来了也不须顾忌。“头儿”一般在这种场合也不敢进来。这是当时唯一一块政治权力渗透不进的保留地了。它不允许再被侵入。否则调皮鬼马上就会巧妙地把“哨”的矛头引到侵入者身上。然后在这些野性难驯的小青年们集体的打趣哄笑中,他只好狼狈而讪搭搭地溜出去。回到北京后没房子住。父母过去的房子早被收走了。父亲的三个朋友,在东邻一户农民院落里,为他租了一间人家本来存放杂物的偏房。两米高的棚顶。面积八平米。一个月五块钱。好大面子才租让的。除了一张铺板和一个既当桌子又装衣物的箱子,室无长物。最冷的三九天也无法生炉子。只好成天泡在那间装卡片的小库房里。挨到很晚再回来。回来不脱衣服立刻钻进被窝。他带上房门走到会议秘书组。“这房间“个床位多少钱。”“十块一夜。问这作什么?”“那么十天,就要一百?”“怎么了?”那工作人员对他的问题感到惊奇。“我住不起。”“回去可以报销嘛。通知不是写了吗?”“我不能报。所里没批准我来开会。”“那你?”“我想换个收费低的房间。”“这可难。这里最便宜的就是这种双人房间。如果是单人的移还二十块一夜呢!”“那我只好退席了。”“你叫吴慈仁吧?”“对!”“你等等,缺你可不行。这个会就是为你开的。我向领导小组请示一下。”他拨了一个电话。领导讲了。请他住下。房费由会议经费中开支。他希望和上海的肖木搬到一个房间。不行。房间已经分配定。不能调整。13会议已经进行到第五天。仍然没有轮到他发言。一切都按照事先编制好的程序。首长宣讲。意义。目的。方法。进程。娱乐。休息。大会发言。分组讨论。照章办事。按部就班。程序不是为人服务。而是人必须受制于程序。据说这也是未来的“后工业社会”或“信息时代”的特点。而我们这里早提前达到了这一步。肚子饿了进入一家饭馆。找到一位服务员开票。“不行。先就坐才能开票。”“人太多。饿急了。我宁愿站着吃。”“不行。规定必须坐。站着一律不卖”。于是只好等座。站在位子后面看别人吃饭。好不容易坐下。却迟迟不见人来。那边站着几个服务员聊天。把帽子放在椅上,表示此座已有人。过去招呼她一下。翻你一个白眼。“去!坐下等着。我们不是管你那桌的!”——表面上一切都是按规章办。而这其实只是生活这个魔方的一个小单面。假如你和某个人熟。假如你与某个“头儿”有点“关系,,那么魔方马上就会转出另一个面。1元=10元。临走还捎上一瓶“西凤”或者“特麯”。学术会议也如此。这又是一个大魔方。衣冠楚楚。济济来宾。高贤满座。胜友如云。彬彬有礼。客客气气。这只是一个“面”。在那种种冠冕堂皇的高论之下,却还有更深层形形色色的无数色面。他在这里显得这么渺小、单薄、没见过世面。除了肖木。没有熟人。更没有朋友。坐在八人一桌的餐桌上。每一筷子都下得十分拘谨。肖木倒不同。毕竟见过大得多的世面。开朗。热情。豪爽。加上记者的身份。很快就成了会议上的活跃人物之一。秘书组每天分发一批论文、材料。唯独没有他写的那篇。所里不给打印。大会也没要他印。他几乎被遗忘了。平心而论,他甚至甘于处在这种被遗忘的角色。虽然不少发言的箭头都是瞄向他的。肖木常来看他。鼓动他发言、反驳、辩论。他却淡淡一笑:“开口银,闭口金。”他说。每次会议,他总迟些进场。然后悄悄躲到后排一个寂寞的角落里。默默地听那些滔滔不绝的宏论。既不记录。也不动心。与其说是在听讲演,不如说是在观察人。这个魔方似的世界。这些魔方似的人!但人们终于还是想起他来了。“下面请中国历史考古所的——”会议主席念到这里打了一个“磕吧儿”。因为按程序该报出他的职称。而此人的职称呢——登记表上填的竟是“试用。”这样庄严隆重的学术会议。参加者中居然有一“试用工”。而且是奇谈怪论的风源!岂非与这些学士、博士、院士、讲师、副教授们开玩笑吗?主席灵机一动。他想出了一个代称——“工作人员吴慈仁发言。他就是《新民晚报》记者肖木同志在那篇报道中,提到的那位所渭‘绝壁洞奇迹,的所渭发现者。”一句话中故意设置了两个“所谓”。肖木气得把脚重重地跺了一下。以示抗议。今天他与吴慈仁一同入场。并且特地坐在吴慈仁的位子旁边。主席站起来寻找吴所在的位置。看到了。他伸出右手——“请”。——“顺便说一下,每人发言不得超过二十分钟。请你尽可能简短一点。”他又补充一句。但是吴慈仁却没有动。“请”。主席又伸了一次手。“谢谢”。他原地站起来。但没有走向讲台。“在座的各位代表都是我的前辈。是我的先生。大家这几天谈了很多。我也拜读了会议散发的论文。这些都使我深受启发。谢谢大家。”“到前面去讲,好好讲讲。别让他们把我们活埋掉!”肖木从旁边推他。他没有动。轻轻用手挡住肖木。“坦率地说,我觉得某些同志的发言总使我有一种隔靴搔痒,抓不着实处的感觉。或者就象王国维说的,是雾里看花,终觉得隔着一层。“为什么呢?因为我们所讨论问题的关键,完全集中在这样一点上:即神帝山绝壁洞内,究竟是存在还是不存在远古绘画的遗迹?“而这个问题,与其说是一个理论问题,不如说是一个事实问题。一千篇雄辩的论文,抵不上一次亲临其境的调查实践。“我也有一篇论文。在那里,我对古代文献也作了比较考证。由此出发,我大胆假定了诸位所知道的,在多种古籍中都见诸记载的神帝山画迹的存在。而后我又从物理光学、古代天学和古地理学规律的研究角度,推算和实测了可能验证这一假定的日照时间。在这个时间里我去了。我亲眼看到了。如果不是由于当时的过度兴奋、激动和紧张,使我忘记摘掉照相机镜头盖的话,那么诸位早就可以看到实物的照片,而不是在这次会议上空对空地发射导弹了。“如果说我有过错的话,那么正是在这一疏忽上。我辜负了那些创造灿烂的神帝山艺术奇迹的先民祖先。“但是时间是伟大的。它是人世间一切真理与虚伪、科学与谎言唯一最公正、也最无情的鉴定者。“所以对于指责我是吹牛家或骗子的人,我不准备作任何答辩。我的论文,也不急于发表。我只想等待时间。太阳在地球的运动中,总会重新转回来的。明年春分这一天,下午四时正,我斗胆邀请诸位与我一起攀登绝壁洞。我相信,到那时,这一艺术奇迹的存在或不存在,将是一个不再需要任何辩论就能解决的问题。谢谢诸位。我就谈这些。”会场极为安静。许多人起初端坐不动。只用后脑勺和后背对着这个擅自闯入学术圣坛的狂妄之徒。随着他的发言,渐渐有人侧过头来。有人转过身来。终于,全场的目光都集中投向了他。但他已经坐下了。他很惊奇自己怎么会在这种场合,讲出这样一番话。他觉得身上在出汗。湿透了紧里层的内衣。肖木情不自禁地高呼一声“好!”不顾其他人的反应,他用力鼓起掌来。迟疑的、节奏缓慢的,毫不热烈的,但还是响起了应和的回声。“我向大会建议邀请吴慈仁同志宣读他的论文。”肖木站起来向主席请求。主席摇铃示意他坐下。连摇了三次。“时间已到,下面请下一位同志……”“我向大会提议邀请吴慈仁同志宣读他的论文。”肖木非常固执。会场气氛顿时僵住了。主席怒视肖木。肖木与他对视。吴慈仁站了起来,轻轻搀住肖木的手臂。他向主席歉意地点点头:“对不起,请允许我们退场休息一下。”他们离开了会场。“太气人了!他们整整砸了你五天,你却只讲这么几句。你真不争气!”肖木的气仍然咽不下去。“这不是活埋人一样嘛!明明你是真的,却硬说你是假的,是吹牛,是骗子!我们这一代人为什么这么苦呵!‘文化大革命’,把我们活埋了整整十年。我们这一代人的汗水,我们这一代人的鲜血,洒遍了天南地北。从乌苏里江的珍宝岛到红河海南岛的橡胶林,哪里没有我们的足迹?老年、中年都可以落实政策。可我们这一代人呢?即使你咬着牙,拼着命在事业上闯出了一条新路,却还有人拼命想抹掉你、阻滞你、否定你!你为什么不针锋相对地回答他们?”吴慈仁思索了片刻,缓缓地说:“你说得不完全对。十年文革活埋的是我们整个民族,而不仅是我们这一代。当然,我们这一代人是够苦的。但问题是,我们这一代也的确有人太不争气!”他顿了一顿。“文革毕竟没有埋掉我们。1976年4月5日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历史必定会证明,生活的逆境也决不能埋掉我们。”“这个会开下去也没意思了。明天我们一起再去那个岩洞看看。”14晚秋晴日令人想起春天。他们一起攀爬到那块高耸的峭壁之上。天宇是那样晶莹透彻。懒洋洋的秋阳,依然是那样明亮。远方的大戈壁,在强烈的照射下,仿佛蒙着一层闪亮的沙模漆,泛出一层银灰斑斑的色调。几枝淡黄色而枝茎瘦小的野菊,纷撒在脚旁的衰草上。吴慈仁俯身拾起一朵。凑在鼻子前。没有任何芳香。开在这贫瘠的戈壁高岩上。会有果实吗?光秃秃的岩坡上几乎没有任何乔木。秋风不时在耳畔呼啸而过。吹得山似乎在轻轻摇晃。“好一片穷山恶土!却竟然具有一种如此狞厉的美!”肖木惊叹着。他敞开风衣,双手叉腰。不顾逼人的疾风,从一块据高点上俯视着远方的大戈壁。“令人惊讶的是,人类历史上那种最古老的文明,首先恰恰萌发于西亚和北非这种大沙漠的边缘上。”吴慈仁在洞口发现一个“可口可乐”的空瓶。他飞起一脚,把它向峭壁下的深谷踢出去。在半空中碰到一块尖岩上。那瓶子没有响声就碎裂了。一团飞散的亮晶晶的玻璃花。他指着脚下那气势蜿蜒的群山,深思着说——“我们脚下这座山,逶迤西去,远接祁连、昆仑。就在这荒漠的土地上,埋藏着华夏民族最古老的文明遗迹。虽然荒漠与文明未必具有必然的联系。但地球上那些自然条件最优越的热带、亚热带森林、丛林中,却没有孕育出最古老的文明。这个事实,不很令人深思吗?”肖木拈出一枝烟。想在风衣下点着。不行。火柴一划就灭。他俯身钻进那个洞子。吴慈仁紧跟走入。洞外的强光使洞中显得格外黑。他们各自打开一枝聚光手电。但眼前仍然好象蒙着一层雾。“不行,我们得准备一下眼睛。”肖木关了手电。把烟点着。倚着洞壁。小吴从背包中拿出汽灯,打气,点着。几分钟后,他们又向深处摸去。到了。吴抬起头。他感到十分惊讶。那道渗光的岩隙已被人凿开。一个菱形的斜洞。阳光从任何角度都可以直射进来。或者,在西下时,就射不进来。失去了造化天成的那个巧妙的,并非设计却优于设计的光投射角。失去了岩隙旁原来那几块乳白石英晶面象镜子似的折射和反射。因此,再也不会有那种光与影的奇妙烘托。再也不会出现那种浮雕式的奇特效果了。“完了!”他把顶上那洞指给肖木看。从这洞中投入的光是如此强烈。以至不仅汽灯,甚至手电也是多余的。肖木走到那面岩壁下。——“你来看。”他惊呼说。但是吴没有动。他看得见。他看见了!那岩壁也被凿过。但不是为了艺术,也未必为了破坏。可能只是出于好奇。或者出于无知。而最早发现这个洞的远古人类,当初却没有任何金属工具。他们无法在这硬质石英岩的晶面上自由雕琢。他们只能借助于岩面的自然起伏,去表达人类那远远超越物质局限性的自由想象力。他们不能创造颜色。而只能借助这山石本有的天然色彩,借助赤铁矿和蓝黛粉末,把岩面的天然构形造化成人类的艺术奇迹。“是我使它被毁掉!我没想到!我不知道!我应当沉默!我现在才真正理解,为什么米开兰琪罗给夜神的雕像铭以这样的题句:沉默吧!能沉默是幸福的!”他张开两臂趴在那岩壁上。他内心压抑而痛苦。他似乎想拥抱它。但是那岩壁比他大得多。“不!快过来。到这边来。你看!”肖木有些惊讶地回过头。徐徐转身。倒退过来。他站到吴的位置旁边。与他一起注视着那石壁。但他什么也没有发现。模糊的、依稀的、散布于一个平面上,乍看去只有一片自然色彩斑点的迷乱。“我没看到什么。你看到了什么?”“你见过印象派的油画真迹吗?”“那次美术馆的的展览,我看了。”“你研究过他们的美学观点吗?”“……?”“印象派把对象看作无数细微的光色分子的组合。他们试图通过对这些光色元素的解析和发现,使形象在一种朴素自然的光照下,从艺术中被创造和再现出来。色彩象音乐一样,很难捕捉。组成音乐的音符天然存在于大自然的音动中。是人把它解放出来。谱写成了超越最美妙的自然音的伟大旋律。色彩也是这样。艺术家把色彩从大自然的光线中解放出来。谱写出了比最美丽的自然造型更优美的形象。其实整个绘画史,不就是人类对世界观察形式不断变化的历史吗?只有无知的浅薄之辈才会以为,观看世界只能用一种方式。其实人眼看到的,绝不是他所唯一能看到的。”“我不完全同意这种观点。尽管的确存在观察角度的差别。但不是也存在某种统一吗?你看到是一匹马的,我不会着做是一匹狮子。”“这种统一的观察模式,只是来自传统观察习惯的定型化。而对那些尚未在文化中建立起固定审美习惯的东西,在生活之中,不是常常引起最大的争论吗?”“你举个例子。”“在大约一千年的时间里,我们中国人一直把缠小脚,看作构成女性美所不可或缺的形式。对没有一双小脚的女人,不管她其他方面如何,至少在上流社会中,是绝对嫁不出去的。而今天又如何呢?难道你会愿意娶一位‘三寸金莲’的夫人吗?”他顿了一顿,“这个事实说明,在审美观察中,我们常常只看到我们事先想看的那种形式。因此我们看到的并不是唯一的现实,倒是每个人都在用独特的方式去构造一个属于自己的现实。懂得了这一点,请你再来看我们面前的这座石壁。我认为这些六千年前的艺术家可以算作自发的印象派大师——”他又顿了一顿。由于兴奋和激动变得有些口吃:“你看,你把那些暗红色的斑点连结起来。在想象中组合它们。还有那些墨青和苔绿色的斑纹,……现在你看到了什么?”他照他的话办了。他很惊讶。是的,他非常惊讶!那本来十分触目的灰蒙蒙的石壁渐渐隐去。若隐若现地,他看到一轮红色的圆环轮廓,长着翅膀,中间交叉着一个斜形的十字。还有许多隐隐约约的幻影似的图象——各种动物,被建构于一个有秩序的艺术布局中。虽然在雾蒙蒙的光影中,这一切无法确切地被视觉所把捉住,但其存在却是毫无疑问的!那分明是一件人类想象力和创造力的杰作。大自然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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