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付艾米丽的玫瑰》中时间的解读

《给付艾米丽的玫瑰》中时间的解读

威廉福克纳是20世纪小说家中的一位伟大的小说技巧测试专家和语言大师。他的作品多反映美国南方的社会和生活,与美国的南方社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由于对当代美国小说做出的强有力的和艺术上无与伦比的贡献,他获得1949年诺贝尔文学奖。这位语言大师一生都在不断探索、完善其写作手法,在叙事手法上别具一格,尤其是在时间处理技术上炉火纯青。他的作品共同构筑了他的“自由空间”,在那里,他“可以像上帝一样,把这些人调来调去,不受空间的限制,也不受时间的限制。抛开时间的限制,任意调度书中的人物,结果非常成功”(福克纳,1956)。福克纳在三十年代发表了一系列给人印象深刻的小说。《献给艾米丽的玫瑰》是第一篇发表在全国性刊物上的短篇小说,在写作技巧上堪与其长篇小说《押沙龙,押沙龙》、《喧哗与骚动》、《我弥留之际》相媲美。作者在小说中通过对时间的处理深刻地挖掘了女主人公艾米丽的悲剧人生;对主人公命运的同情体现了作者对旧南方在感情上的依靠和价值观上的认同。本文通过对作品中时间技巧的分析,即时间倒错、心理时间的静止,探寻福克纳对旧南方历史及其传统的依依不舍的情怀。一、艾米丽的故事和叙事热奈特在《叙事话语》一书中提出了两种时间:叙述时间和故事时间。叙述时间是小说中对故事和事件的发生顺序进行重新排列的时间,或者说就是叙述者讲述故事的时间,是事件在叙事中排列的时间顺序。故事时间,是在故事中事件接续的时间顺序,也就是故事或事件本身发展固有的自然时序。由于存在这两种时间,便出现了小说中的“时间倒错”——故事时序与叙事时序之间的各种不协调的形式。发生于前的事情可以叙述于后,发生于后的事情可以叙述于前,或从故事的中间开始叙述。作为美国南方文学的代言人,福克纳是第一个精心制作旧南方神话的作家。《献给艾米丽的玫瑰》就是以错综迷离、颠倒混杂的时序为主要叙述时间特征的故事。在小说里,时间一反传统小说的线性发展按故事的过程推进,而是被打乱了,从现在回到过去再返回现在,或者走得更远,回到过去的过去。福克纳在这种时间的交错颠倒中展开情节,在短短的篇幅里重现了旧南方的辉煌,使读者在悲叹惋惜之余不免随作者一同缅怀过去的美好,感慨世事的变迁。小说以艾米丽的去世开始,全镇人去参加她的葬礼,接着通过人们的回忆,叙述出艾米丽生前发生的一些事情,时间到了过去。第一部分是艾米丽拒绝交纳税款,从对她的外貌描写来看,这是她年老的时候了。第二部分开头引出30年前的“气味”事件,这发生在拒税之前她年轻的时候;气味去掉一两个星期后,又引出父亲去世艾米丽拒绝埋葬其父,这也是艾米丽年轻的时候。第三部分艾米丽与荷马发生恋情,招来人们的非议,这发生在她父亲去世的那年夏天,然后叙述一年之后她两个堂姐妹的来访及买毒药的事情。第四部分补叙堂姐妹来访的原因,重新接着她买毒药、买婚纱和男人用品的话题,以及荷马的失踪,同时补叙了老镇长给她免税的原因,时间从四十岁一下子跨到她去世之日,中间省略了三十年。第五部分时间从过去回到现在,回到了艾米丽的葬礼,所有的谜在这一部分揭开。人们进入她的宅院发现了荷马干瘪的尸体,枕头上艾米丽的头发暗示她和一具干尸睡了多年,小说在极度惊悚的恐怖气氛中骇然结束。小说的故事时序以及叙事时序如下:福克纳为什么要把故事的叙事时间打乱,把一个个片段安排得七颠八倒?小说的叙事时间从现在跳到过去又回到现在,形成一个循环,似乎在暗示读者历史也是一个循环,一个前前后后绕了几个来回又会重新回到原点的循环,而不是持续向前发展。它反应了“艾米丽们”既无法回到过去,又不能面对现实的困扰,于是他们在空间和时间上都为自己构建一个封闭的圈子,企图阻挡外界的任何入侵,沉浸在自己的王国里。在父亲与荷马去世后,艾米丽家的大门再没打开过,她把自己禁锢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沉浸在对过去的贵族特权与幸福的幻想中。小说的这种叙事时间从艾米丽的葬礼开始,又到她的葬礼结束,整个时间跨度为零。在叙述的过程中,实际时间并没有流动,这与艾米丽拒绝接受时间变迁的性格十分吻合,在一定程度上也体现了福克纳对艾米丽在情感上的认同。艾米丽生前与时间的抗争以失败告终,福克纳在她死后以这种叙述方式为她做一些补偿,帮她短暂地实现了这一愿望。小说的第一章里,作者以并置的方式对比了两代人对待艾米丽交税的态度:老上校编织理由,宣称艾米丽的父亲曾经给镇上贷过一笔巨款,镇上的人为了报答他的恩德现在决定给艾米丽终身免税。这样既解决艾米丽的困境,又不使她受窘,充分体现了老一代人周全的考虑以及对弱势群体的关心;然后作者马上引出新一代人的态度,“等到思想更为开明的第二代人当了镇长和参议员时,这项安排引起了一些小小的不满”。他们为了税收却专门召开会议,写信通知,甚至组成代表团亲自上门催税。这时的艾米丽已经没有经济来源,即便要交税也只有很少的一部分,不会对镇上的经济发展产生什么影响。而新一代人为了区区税收不惜大费周章,这表明资本主义观念的入侵不仅摧毁了旧秩序和旧制度,还破坏了南方人民的传统美德。同样,在第四章里,老一代人为了帮助艾米丽解决生活问题,把孩子送到她家里学习绘画课,以这种体面的方式来资助好面子不肯接受慈善捐赠的艾米丽,而且这种帮助长达六七年。当新一代长大成人之后,他们一旦明白这种绘画课并不能学到知识,便不再把自己的孩子送到那里去。也由此,艾米丽家的大门彻底关上了,她断绝了与外界的所有来往。与老一代人相比,新一代人更多地考虑自身的利益,而不是为他人着想,从某种程度上说,是他们的自私冷漠切断了艾米丽与外界的联系。叙事时间的倒错不仅使故事跌宕起伏,具有很强的可读性,让读者逐步地去发现昔日高贵的艾米丽是如何成为一座“倒下的纪念碑”,而且在读者心理上造成一种很强烈的冲击,由此感受到南北社会意识形态的尖锐对立以及人在这种对立和冲突中所遭受的精神灾难,也体现了福克纳对南方社会的那种爱恨交织的矛盾心情。他明知道南方旧秩序的存在有其不合理之处,却依然不忍看到它消失。这种向后看的历史意识、对过去的不舍、对旧南方曾经有过的美好道德和社会秩序的肯定在文本中通过叙事时间的倒错,多次回到过去而得到充分体现。二、时间的静止体验亨利·柏格森的时间哲学影响了整个现代主义文学。福克纳多次表明自己深受柏格森的时间哲学的影响,他说:“我十分赞同柏格森关于时间的理论”。这种影响在他的作品中随处可见。柏格森根据人类对时间的理解提出了“心理时间”和“空间时间”的概念,他认为:空间时间是表现宽度的数量概念,是常人理解的以钟表记时的机械时间,并不是真正的时间;心理时间是表现强度的质量概念,才是纯粹的时间……越是进入人们的意识深处,空间时间就越不适用,只有心理时间才能把此时此地的经验和彼时彼地的经验交融、重叠在一起,打破过去——现在——未来的时间一维性顺序,使人的心理时间观念在心理上实现重新组合,这才符合人们心理的客观真实。在《献给艾米丽的玫瑰》中,艾米丽对时间的体验和感知是静止的。她拒绝接受任何变化,因为任何变化对她来说都意味着损失,意味着贵族特权的丧失。镇上的人们对时间的体验形式化为记忆的形式;艾米丽的生活就是通过他们的回忆呈现在读者面前。在艾米丽的葬礼上,镇上的老年男子“有些还穿上了刷得很干净的南方同盟军制服”来缅怀这个“纪念碑”的倒下,在走廊上,草坪上纷纷谈论着艾米丽小姐的一生。不仅仅是艾米丽,老一辈的南方人都极度怀念旧南方的传统生活。福克纳在小说中说:“他们把按数学级数向前推进的时间给搅乱了。这是老年人常有的情形。在他们看来,过去的岁月不是一条越来越窄的路,而是一片广袤的连冬天也对它无所影响的大草地,只是近十年来才像窄小的瓶口一样,把他们同过去隔断了”(P416)。在小说的客观描述中,也存在两种时间。一种是小镇人们的“按数学等级数向前推进的”时间,这是与客观时间相对等的;另一种是艾米丽及老人们“广袤的连冬天也对它无所影响的大草地”般的时间,这种时间观与他们静止的心理时间体验相一致。同女主人一样,在艾米丽家的草坪上,世事变迁不复存在,时间静止不动,现在不是过去和未来的分界线,而是三者融为一体。艾米丽对时间的静止体验还体现在对待父亲的死、荷马的尸体以及拒绝纳税的态度等上。父亲死了,艾米丽拒绝给他下葬;当人们来到她家拜望,她“在家门口接待她们,衣着和平日一样,脸上没有一丝哀愁。她告诉她们,她的父亲并未死”(P412)。当与荷马的结合不再可能时,她想尽办法留住他,于是选择了最可靠的方式就是杀死他并和他的尸体相伴永远。时间对她来说是静止的,这一切都不曾发生过,无论是父亲还是荷马都仍旧活着,她从心里拒绝接受死亡这个事实。当市里的新一代上门催税时,她拒绝交税的理由是:“我在杰斐逊无税可纳。沙多里斯上校早就向我交代过了。或许你们有谁可以去查一查镇政府档案,就可以把事情弄清楚”(P411)。而实际上沙多里斯上校死了将近十年。父亲的死让艾米丽失去了唯一的亲人,失去了保护伞;荷马的死使她追求爱情、婚姻的希望落空;沙多里斯上校的死使她丧失了昔日的贵族特权。曾经给她的生活赋予意义的一切都一去不复返了,可是艾米丽拒绝接受这个事实,依然固守着她的旧的贵族思想,于是在她心里形成了一种心理时间来对抗客观时间给外部世界带来的变化。她的时间停留在过去的贵族特权时代;她企图以这种方式沉浸于过去的辉煌幸福和美丽神话。值得一提的是,当代表团上门催税时,艾米丽身上“一条细细的金表链拖到腰部,落到腰带里去了”。当他们结结巴巴地说完,只“听到那块隐在金链子那一端的挂表嘀嗒作响”(P411)。手表上的金表链不仅象征了格里尔生家族昔日的富裕,更重要的是,它代表着一种机械时间。在《喧哗与骚动》中,昆丁的祖父对他说:“我把表给你,不是要让你记住时间,而是偶尔让你忘了时间,不把心力全用在时间上;因为时间反正是征服不了的。日期和钟表是人发明的,要理解真正的时间,必须抛弃这些计时的手段,它们什么也计不出来;……凡是被小小的齿轮滴答滴答滴掉的时间都是死的,只有时钟停下,时间才活了”。他告诫昆丁不要与时间打仗,因为这场仗是打不赢的。所以,后来昆丁毁掉了他的手表。相比之下,艾米丽是不幸的。一个沉浸在过去无法自拔的人随身不离钟表,这是具有很强的讽刺意味的。代表团们第一次上门就留意到了钟表“滴滴答答”的声音,这个声音提醒着人们客观时间的流逝。相反,艾米丽与它时刻作伴,非但没有认识到时间的一去不复返,反而想征服时间,让时间听从她的意愿,停留在沙多里斯上校颁发命令让她享受贵族特权的时间里。她虽然暂时打败了代表团,“把他们连人带马地赶出去了”(P411),但归根究底她一样也没打赢这场仗。她想征服时间,却被时间凝固。福克纳曾说:“过去的日子的消逝对我来说是一件很伤心、很悲剧的事情,那就是说,如果你有我这样一个乡下孩子的背景,那已经成为我生活中的一部分,我不愿意它变化”。此言可见他的南方情结。对他而言,南方历史就是不可磨灭的神话。他试图用神笔重现旧南方过去辉煌的历史和美丽的神话,寻回过去的时间,为金色的过去谋得一席之地,显然心理时间的静止助他完成了这一夙愿。三、图和冷酷无情的南方意识阅读福克纳的作品,时间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通过解读《献给艾米丽的玫瑰》中的时间,我们不仅可以更深刻领略作家福克纳的艺术魅力,还可以了解凡人福克纳的怀旧情结以及他对自己生活的美国南方爱恨交织的双重情感体验。一方面,在理智上他清楚地看到南方社会和历史发展中的种种问题和罪恶;另一方面,他又珍视南方的传统价值观念,对南方有一种深沉的、非理性的热爱。工商势力的唯利是图和冷酷无情对南方传统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的侵袭更加深了他向后看的历史意识。虽然旧南方随着战争的失败逝去了,但是旧南方的文化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