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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档简介
中国古代诗赋文学创作的传承与发展
中国文学的创造生动地展示了民族文化的心理状态和过程。论其发端,远迈古初,所谓“歌咏所兴,宜自生民始也”(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其发展,虽有古今之辨,然则具有等同文化的普遍性与传统性,钱穆在题为《中国民族之文字与文学》的讲演中曾作一比喻:“西方文学之演进如放花炮,中国文学之演进如滚雪球。西方文学之力量,在能散播,中国文学之力量,在能控搏。”如果追溯中国文学这一“雪球”及控搏力量之形成,章学诚《文史通义·诗教》有形象解答:“廊庙山林,江湖魏网,旷世而相感,不知悲喜之所从,文人情深于诗、骚,古今一也。”从诗骚(赋)传统这一视角来看中国古代文学的进展,亦有助于明辨其与文化思想之融贯。由此再看早期文学反映的都市与农耕文化,首先在《诗》三百,如《大雅·緜》写古公亶父迁都周原“筑之登登”、“乃立皋门,皋门有伉,乃立应门,应门将将”;《大雅·文王有声》写周文王作邑于丰“筑城伊洫,作丰伊匹”、“王公伊濯,维丰之垣”,即述周人建城之功;如《臣工》、《噫嘻》、《丰年》、《载芟》、《良耜》、《七月》等,其中《周颂·丰年》写周初农业丰收景象“丰年多黍多稌,亦有高廪,万亿及秭”、《噫嘻》写盛大的劳动场面“亦服尔耕,十千维耕”,已见农耕之事。但真正的文学性的相关描绘,则在秦汉以后文人诗、赋的创作。因为在中国文学史上,赋是最初署名文人创作,而东汉以降文人五言诗的勃兴,则开辟了诗歌创作的新时代。所以从东汉时期的京都赋到晋宋之际的田园诗之创作史迹,不仅可以看到二者分别呈现的城市与乡村两大文学传统,而且可以分辨在文人化创作诗、赋文学的审美异趣。一、文士的入仕表现一般认为,中国文学产生的物质背景是农耕经济,城市文学是兴起于唐宋时都市瓦舍的讲唱与表演,戏剧与小说为其代表。事实上,最早的文人文学创作就产生于都市与宫廷,那就是兴起于楚汉宫廷的具有讲唱性质的“赋”。当然,文学作品反映城市建设与农耕劳作的情形,早在《诗经》已有记述,但仅限于叙事,缺少文学性描绘,因为独立的城市或乡村文学决定于城市建设的发展和私有化农业经济的形成,也就是康有为《教学通议》所说的“自秦汉后,言语废而文章盛”(p.99)的产物,京都赋与田园诗堪称应运而生的创作范式。为什么文人创作先有京都赋而后有田园诗?我想提出两点思考:一是文学最初为朝廷所用,《诗》三百篇有民间风诗、宫廷雅乐与庙堂颂歌,都属于王朝政教范畴,其中民歌也是经周太师整理而成的。二是从文学发展看《汉书·艺文志》所言“不歌而诵谓之赋”(p.1755),也就是周朝行人赋诗到汉人作赋,表现了由言语之用到文章之学的演变。刘勰《文心雕龙·诠赋》说“殷人辑颂,楚人理赋,斯并鸿裁之寰域,雅文之枢辖也”,汉大赋创作则“京殿苑猎,述行序志,并体国经野,义尚光大”(pp.80,81),其间内涵了从楚人理赋到汉廷文人大赋由“贤人失志”到“体国经野”的转化。所以班固《两都赋序》曾述西汉献赋制度是:“言语侍从之臣若司马相如、虞丘寿王、东方朔、枚皋、王褒、刘向之属,朝夕论思,日月献纳。……或以抒下情而通讽谕,或以宣上德而尽忠孝,雍容揄扬,著于后嗣……大汉之文章,炳焉与三代同风。”(pp.21,22)与文人赋比,汉诗以无名氏乐府歌诗为主,文人诗无足称道。据《汉书·礼乐志》载:“至武帝定郊祀之礼……乃立乐府,采诗夜诵,有赵、代、秦、楚之讴。以李延年为协律都尉,多举司马相如等数十人造为诗赋,略论律吕,以合八音之调,作十九章之歌。”(p.1045)就制度言,汉廷采诗与献赋意义相同;而从文学史来看,汉廷采诗制扼制了文人诗的兴起,汉代文人赋的一枝独秀又形成对文人诗的掩压。从钟嵘《诗品序》说汉代“吟咏靡闻”到刘勰论建安之初“五言腾跃”(p.49),有段文学史的演进过程,其间既有诗的崛兴与赋的衍化,也有从庙堂文学向山林文学的变移。如果考察其文化背景,这一变化有三方面原因:一是以京都为中心的汉帝国政治的衰落,使整个文化再次陷于“礼失而求诸野”的境地,游离于朝廷中心的文学渐次兴起。二是随着秦汉后土地私有化进程,特别是东汉王朝实赖世家大族而建立,地主庄园经济基本成熟,士大夫也出现或居朝或居野的生存状态,文人创作中农耕情形与田园情趣的增多与此相关。三是自东汉以降宫廷文学侍从地位的坠落,文人出现居朝而思野或“解甲归田”的心绪,以至被京都大赋扫去的“山林草野之习气”得以回归,文人个性化诗歌创作的崛兴、田园文学的萌生,标明了这一走向。而从京都赋到田园诗,又有两个问题值得注意。首先是文士的仕、隐问题。有关仕与隐在先秦典籍中即有载记,但以文学作品阐发其思想情境,则出现在汉代,而从淮南小山的《招隐士》到张衡的《归田赋》,又反映了汉人的心历演变。可以说,自《招隐士》出,汉代以赋为代表的文学基本是“进士大夫于台阁”的工具,文学功用之“抒下情”与“宣上德”代表了士人的入仕热情,京都赋正此情境与心态的体现。而在东汉中后期帝国政治窳败的情境中,士人心态始出现变化,张衡虽然终生未隐,但其《归田赋》对游心山水、归趣田园的企盼,已启导了一种个性化的隐逸文学倾向。至魏晋之世赋坛诸如“归田”、“逸民”、“嘉遁”、“闲居”类题材及作品的大量出现,实与山水、田园诗的兴起共时同趣。其次是诗、赋创作的交互问题。随着汉帝国的衰败,作为帝国文化代表的京都大赋在整体意义上的失落,致使汉末赋坛出现大赋解构而小赋兴盛的局面,亦即“赋的诗化”。考察赋的诗化,主要表现在内涵抒情化、结构小品化、语言浅易化、韵律严密化与构思意境化,论其要则在抒情小赋的大量出现,形成与文人诗创作的交互1。陆机《遂初赋序》论赋“声为情变”,已与钟嵘《诗品序》论诗“摇荡性情”得到理论的统一。而魏晋时代赋与诗中有关山水、田园的描绘,也正是以个人内心情感为出发点的。只是赋的抒情多属“诗化”的结果,所以从表现个性情感来看更宜诗体,山水、田园诗以其艺术成就对相类赋的掩压,决定其是继京都赋以后又一文学高标。二、农业经济区中日本都市文明的构成京都赋的出现,首先在于都市文明的发展。考“三代”都城,如夏之阳城、商之殷,尚属大型聚落,自周文王定都沣水西岸之丰(今陕西户县东),武王迁东岸之镐(今长安县西南),到周平王东迁洛(雒)邑(今河南洛阳),已如《汲冢周书·作雒解》载“城方千七百二十丈,郛方七百里”,有王城(城)、外城(郛),规模较为宏大。但就管理制度言,周天子所在之“王城”权力并不覆盖全国农业经济区域,所以古史学家如侯外庐称为“城市国家”(p.138)。春秋战国时诸侯争霸,王国逾制建宫造城,如鲁之曲阜,齐之临淄,晋之新田,赵之邯郸,魏之安邑与楚之郢都等,皆壮丽宏伟。这种缘于诸侯国强大而形成的诸多新权力中心,一方面显现出新的中心都市文明,为秦汉以后京都文化奠定了基础;另一方面又因诸都并兴的区域广泛性,又由三代单一的“王城”扩展到地方的“都城”,同样开启了秦汉以后京城以外的都市文明。自秦汉大一统帝国形成,帝都建设与制度始告完备,如秦之咸阳、西汉之长安、东汉之洛阳、六朝之建康(今南京)、唐之长安、北宋之东京(开封)、南宋之临安(今杭州)、元之大都与明清之北京,无疑成为各时代的政治文化中心。值得注意的是,秦汉以后帝都与三代“王城”有一很大不同点在于其权力与文明已覆盖全国的农业经济区,郡县制的实施及完成决定了京都文化的中心地位2。围绕都市文明的发展,有关文献可分三个层面,即一是田野考古遗址及实物的发现(如夏商周三代王城遗址及文明实物);二是古史的记述(如甲骨卜辞对“殷”的记录、《尚书·洛诰》对周平王都“洛”的记录、《战国策·齐策》对齐临淄城的记述等);三是文学作品的描写,汉代京都赋为代表的都邑赋是最早实例。萧统《文选》选录“京都”赋以班固《两都赋》、张衡《二京赋》居首,以示典范。除京都外,汉赋创作如扬雄《蜀都》、张衡《南都》,又开描写地方都会文明先河。清初陈元龙奉敕编纂《历代赋汇》,“正编”载录历代“都邑”赋10卷计70篇,“补遗”又录2卷计13篇。而论京都,则继班、张以后有如晋左思《三都》、唐李庾《两都》、宋周邦彦《汴都》、元黄文仲《大都》、明金幼牧《皇都大一统》、顾起元《帝京》、陈敬宗《北京》、桑悦《两都》、清乾隆帝《盛京》诸赋;论地方都市,则继扬、张以后有如魏徐幹《齐都》、刘桢《鲁都》、晋庾阐《扬都》、宋王十朋《会稽风俗》、元赵孟頫《吴兴》、明黄佐《粤会》、清褚邦庆《常州》、程先甲《金陵》3诸赋,可观其概。从创作内涵来看,京都与地方都邑赋以描写都市文明为主,其思想宗旨是通过以京都为中心的描写展现大一统帝国的文化风貌。无名氏《三辅黄图原序》言汉武帝建都“盖骋其邪心以夸天下”;汪由敦题乾隆《盛京赋》跋语云“函宇宙,综古今,炳典谟,熔图籍”(卷二十三),皆具拓展雄夸意。纵观古今都邑赋的具体描写,其相同处在以下几方面:(一)城市建设,包括建都环境、都市沿革、市区街衢、宫室建筑等。如班固《西都赋》开篇即描述汉之西都长安地理位置及历史沿革:汉之西都,在于雍州,实曰长安。左据函谷二崤之阻,表以太华终南之山;右界褒斜陇首之险,带以洪河泾渭之川。众流之隈,汧涌其西。华实之毛,则九州之上腴焉;防御之阻,则天地之隩区焉。是故横被六合,三成帝畿,周以龙兴,秦以虎视。及至大汉受命而都之也,仰悟东井之精,俯协河图之灵。奉春建策,留侯演成。天人合应,以发皇明,乃眷西顾,实惟作京。继述都城规模“建金城而万雉,呀周池而成渊,披三条之广路,立十二之通门”;城区繁华“街衢洞达,闾阎且千,九市开场,货别隧分。人不得顾,车不得旋,阗城溢郭,旁流百廛”;市中人物“都人士女,殊异乎五方。游士拟于公侯,列肆侈于姬姜。乡曲豪举,游侠之雄,节慕原尝,名亚春陵,连交合众,骋骛乎其中”。然后落笔“宸居”之“宫室”,或“左墄右庭,重轩三阶”,或“崇台闲馆,焕若列宿”,或“增盘崔嵬,登降炤烂”,“殊形诡制,每各异观”(pp.22-29)。历代赋家撰宫室赋如刘歆《甘泉宫》、卞兰《许昌宫》、李华《含元殿》、黄佐《乾清宫》、高盖《华萼楼》、李白《明堂》、杨宗瑞《辟雍》等,对宫室建筑的细致刻画,均属都邑赋的描写范围。(二)宗教礼仪,是京都赋描写的中心内容,这与其产生于汉武帝时崇礼重祀以建构其帝国宗教的文化政策相关,所以赋中亦多天子郊祀大礼与朝会大典的绘饰。比如班固《东都赋》有关“元会礼”的一段描写,既是京城天子宾礼朝会实况记录,又表达了帝国宾服四海的政治胸襟。这类描写的独立成篇,则有“典礼”类如傅玄的《朝会》、穆寂的《南蛮北狄同日朝见》、文彦博的《诸侯春入贡》、邓耽的《郊祀》、范镇的《大报天》等;又有“蒐狩”类如司马相如的《天子游猎》、扬雄的《长杨》、李白的《大猎》、裴度的《三驱》等赋,均属京城活动范围内的描绘。(三)商业贸易,是都邑赋的重要描写内容。城市是商业会聚之地,而古代文学中最早有关商业贸易的描写应是都邑赋,并形成以商业文明为重要内涵的传统。如扬雄《蜀都赋》写蜀产工艺时已着笔“东西鳞集,南北并凑,驰逐相逢,周流往来,方辕齐毂,隐轸幽輵”的市廛,左思《三都赋》写蜀都则更多商贸描绘:亚以少城,接乎其西,市廛所会,万商之渊。列隧百重,罗肆巨千。贿货山积,纤丽星繁。都人士女,袨服靓妆。贾贸墆鬻,舛错纵横。异物崛诡,奇于八方。布有橦华,面有桄榔。邛杖传节于大夏之邑,蒟酱流味于番禺之乡。舆辇杂沓,冠带混并,累毂叠迹,叛衍相倾。喧哗鼎沸,则哤聒宇宙;嚣尘张天,则埃壒曜灵。阛阓之里,伎巧之家,百室离房,机杼相和。贝锦斐成,濯色江波。黄润比筒,籝金所过。(p.79)其货物丰盛、商贾富足、市廛热闹之景象可见。北宋神宗时周邦彦献《汴都赋》,“以一赋而得三朝之眷”4,赋中有关“顾中国之阛阓,丛赀币而为市”一段描绘,即以集市贸易之繁荣颂美京都之盛。而清末江宁文士程先甲撰《金陵赋》,其中写城内景象与商业繁华,反映的正是清代以江宁织造业为龙头产业的商贸情形。(四)物产风俗,显彰了京都赋的博物之象。王延寿《鲁灵光殿赋》有云“物以赋显,事以颂宣”,正因赋的“体物”功能,所以京都赋家尝以写物产风俗而显其审美趣味。区分而论,京都赋所显之物多有异邦所献的“珍奇罗生”之宝物,以显帝京声威气象。如班固《西都赋》描写京畿拥有之物:“其中乃有九真之麟,大宛之马,黄支之犀,条支之鸟。逾昆仑,越巨海,殊方异类,至于三万里。”《文选》李善注:“《汉书》宣帝诏曰:九真献奇兽。晋灼《汉书注》曰:驹形、麟色、牛角。又《武帝纪》曰:贰师将军广利斩大宛王首,获汗血马。又曰:黄支自三万里贡生犀。又曰:条支国临西海,有大鸟卵如瓮。”这种描写“贡物”的赋,在汉代尚有咏物之作如班昭《大雀赋》、王逸《荔枝赋》、朱穆《郁金赋》、祢衡《鹦鹉赋》等,反映的均是以京都为中心的朝贡体系。(五)游艺表演,是城市文化重要内涵,反映于文学作品则有着由宫廷到民间的转移,即汉、唐时代京都赋多表现于宫廷游乐,而随着唐、宋时代“瓦舍”的兴盛,民间游艺亦进入赋域。在汉京都赋中,天子游乐观艺多与朝会等庆典相关,如张衡《西京赋》描写“平乐观”百戏表演就极为生动,其中列述“举重”、“爬竿”、“钻刀圈”、“翻筋斗”、“气功”、“手技”、“走索”、“化装歌舞”、“幻术”、“多幕歌舞”、“魔术”、“驯兽”、“马戏”等节目,精彩纷呈。同类专题赋如汉李尤的《平乐观》、唐郑锡的《正月一日含元殿观百兽率舞》、钱起的《千秋节勤政楼下观舞马》诸赋,都是宫廷游乐的具体描写。比较而言,如明顾起元《元夕赋》所写“街填巷咽”、高道素《上元赋》所写“狡童蛊子,逸女艳姬”,“招朋命侣,约伴偕行”,所述皆市民节日游乐,则具有更广泛的民俗文化意义。以京都为主体的历代都邑赋创作,真实记载了城市的建设、发展与变迁,今天我们阅读历代都邑赋,对其中描述的城市物质文明以及由此保留的城市文化记忆,应当珍视。三、田园诗在汉初的地位变化诗歌反映农业社会,源自上古歌谣与《诗》三百篇,然以独立的、自觉的审美眼光看待田园风光与躬耕生活,将诗人的心灵融入田园生活而创造出田园意境,则始于东晋,陶渊明为第一位田园诗人。对陶诗成就,当世评价未显,如刘勰《明诗》论“公宴”、“仙道”、“玄言”、“山水”,或美其“情必极貌而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p.49),却未及田园诗。钟嵘《诗品》列叙陶诗,仅谓“风华清靡,岂直为田家语耶!古今隐逸诗人之宗也”(p.41)。在诗史意义上,对陶诗价值的发现,则在宋人。因为唐人仿陶,已胜六朝,然唐人所爱,多在陶诗,而至宋人所爱,则兼取陶诗之朴茂奇绝与陶公之人格品性(pp.88-93)。所以东坡评陶诗有谓“陶渊明意不在诗,诗以寄其意耳”,故读陶诗“未可于文字精粗间求之”(晁补之《鸡肋集》卷三十三引东坡语)。宋人尊陶,兼涉哲学、艺术、诗学等多重因素,倘归复于诗歌创作本身,则不难看到宋人发现陶渊明的过程,也就是重新发现田园诗价值的结果。在诗歌领域中,田园诗的审美价值最突出地表现于和平宁静的农耕乐趣和自得的个性情感。而从诗史考察,为何至东晋始出现成熟的田园诗?首先从文学制度来看,汉代“采诗”制度的衰落与文人诗的兴起相关,这是田园诗形成与独立的前提。汉以前的诗歌创作,基本统合于王朝“制礼作乐”的制度,要在观政教得失。汉初设太乐与乐府,一主朝廷祭祀,一主宫廷娱乐,至武帝更制,如《汉书·礼乐志》载“乃立乐府,采诗夜诵,有赵、代、秦、楚之讴。以李延年为协律都尉,多举司马相如等数十人造为诗赋”;《艺文志》“自孝武立乐府而采歌谣,……观风俗,知薄厚”(pp.1045,1756),可见乐府制已与兴郊礼结合。在这种文化及文学制度中,文士缺少个性抒发,没有产生展示诗人心灵自由的山水、田园诗的生存土壤。虽然从两《汉书》所载自武帝至汉末风俗使者“行使”情形,汉世采诗制可谓贯彻始终,但自西汉末哀帝“罢乐府”,到东汉乐府诗基本归属于仪式文学,其作为一代制度伴随王朝政治已遘衰难挽,东汉具有个性化色彩的文人五言诗的出现,正是诗歌逐渐脱离王朝“采诗”制度的结果。这就牵涉到另一层面,即从文人角色地位看文人诗及田园诗的产生。署名文人始自楚、汉宫廷赋家,属宫廷言语侍从,自武帝尊礼制、立乐府,有名赋家又多隶属中朝礼职,故与制礼作乐的制度紧密相关。也正因赋家供职朝廷,所以在西汉“独尊儒术”的文化氛围中,自然依附儒家(礼家)而兴盛,他们的“得意”是将其智慧与文采融织于京都文化的构建,其“失意”也是“士不遇”类的宫廷之怨。而到东汉明、章之后,言语侍从地位明显下降,至汉末灵帝时虽然还招集文士待制鸿都门下,但有名望的作家多因世乱而散居各地,已没有“充任言语侍从的专业赋家”(p.214),于是在野寒士与地方文人的创作方始大量出现,魏晋以降题材微细之小赋的兴出,文人五言诗的崛兴,标志了文人角色的转换。作为具有独立的生存意识和审美意识的田园诗,自与当时已形成的庄园经济相关,有强烈的个性化色彩与自适情趣。而从京都赋到田园诗,又可以看到汉大赋景物描写对魏晋诗赋文学创作的影响,最突出者有三:一曰咏物,即从汉大赋对物态的描写到魏晋大量的独立的咏物诗、赋的出现;二曰公宴,即从汉大赋对游宴的描写到魏晋大量的独立的游宴赋与公宴诗的出现;三曰山水,即从汉大赋对山水景观的描写到魏晋大量的独立的山水诗、赋的出现,无不显彰其演进轨迹。合此三者,可以说对陶渊明为代表的田园诗的出现具有重要的先导意义。而从宏观上来说,京都赋对都市文明作对象化描绘与田园诗对农耕文明作对象化描绘,方法之相承与对象之相异,颇耐人寻味。与京都赋描写都市文明不同,田园诗以展示农耕文明为主,可以陶诗为中心观照历代田园诗,其创作内涵又突出表现于以下方面:(一)田野之景。田园诗以描写旷野风光、茅舍村落见长,诗人寄情田园生活的“野趣”应是田园诗的形象和灵魂。陶渊明《归园田居》组诗所写山泽之景、林野之娱,归于“一世异朝市”,实乃天机活泼,田园妙旨。在陶诗中,如“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阴;凯风因时来,回飚开我襟”(《和郭主簿二首》之一)、“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读〈山海经〉十三首》之一)(pp.27,12,82),其景与情,皆眼之所触,信手得来,故有谓“渊明诗所不可及者,冲澹深粹,出于自然”(魏庆之编《诗人玉屑》卷十三引《龟山语录》)。而历代田园诗虽各有胜意,但描写田野景境,自成传统。如唐人王绩《野望》“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孟浩然《过故人庄》“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宋人王禹偁《村行》“棠梨叶落胭脂色,荞麦花开白雪香”,皆由野景而生野趣。(二)农耕之乐。田园诗与一般游园游宴、山水景候诗的不同,在于反映诗人寄情田园、躬耕陇亩的真实感受,是源于农耕生活的一种快适。在陶诗中,反映农耕之乐处最多,这也是田园诗的生命支柱。如其《归园田居》之二“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之三“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表现了诗人“但愿长如此,躬耕非所叹”(《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的身心的宁静与收获的愉悦。他的《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之二有诗句:“秉耒欢时务,解颜劝农人。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p.13)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三记东坡云:“‘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非古之耦耕植杖者不能道此语,非予之世农,亦不能识此语之妙也。”(p.16)可谓体悟良深。古代“乡约”以“劝课农桑”为要则,田园诗人讴歌耕织,深嵌着“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务实精神。如范成大《秋日田园杂兴》(其八)所云“新筑场泥镜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晴。笑歌声里轻雷动,一夜连枷响到明”;王庭珪《二月二日出郊》所云“烟村南北黄鹂语,麦陇高低紫燕飞。谁似田家知此乐,呼儿吹笛跨牛背”,皆能于闲淡恬静的意境中使人感受到平常而切实的农耕乐趣。(三)隐逸之趣。虽然宋人不赞成钟嵘奉陶渊明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但古来田居与隐逸自有不解之缘。区别而论,如果说以陶渊明为代表的田园诗人笔下的隐逸趣味与此前古之高人野隐有何不同,我以为是淡化了那种僻壤荒莽,而代之以脱离朝市喧嚣、官场烦扰以及名缰利锁的一份宁静。如陶诗《饮酒》之五:“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p.51)古人评此诗认为通篇佳处在“心远”二字,因为隐逸之心必闲放逸之情,然观其“人境”一语,陶诗所表现的农耕之乐,实已渗溶于中,这又是其隐居的深层意蕴。唐子西《语录》谓:“唐人有诗云:‘山僧不解数甲子,一叶落知天下秋。’及观元亮诗云:‘虽无纪历志,四时自成岁。’便觉唐人费力。”(p.14)此言晋、唐诗意之高低,未辨一般野隐僻处与田园诗人耕隐之乐的差别。宋人发现陶诗,则寄意于此,陆游《小园》诗云“小园烟草接邻家,桑柘阴阴一径斜;卧读陶诗未终卷,又乘微雨去锄瓜”,千载契翕,深会耕隐之意。(四)景候之序。古之诗史,自魏晋以降山水、田园诗兴,而多景候描写,如春可乐、秋可哀等题材日增,皆以强烈的春秋代序之感对应时所生之物的关怀,而深契于季节性大陆气候的农耕文明。身处田园,四时成岁,授时耦耕,尤为诗人所关注。如陶渊明《和郭主簿》二首之二“和泽周三春,清凉素节秋”的春秋代序,《和胡西曹示顾贼曹》中“蕤宾五月中,清朝起南颸……感物愿及时,每恨靡所挥。悠悠待秋稼,寥落将赊迟”的时令感伤,以及“秉耒欢时务,解颜劝农人”(p.17)的躬耕情怀,无不通过景候的描写抒发心意。由于田园诗人着意农时,贴近自然,故于景候代序极为敏感,范成大所作“四时田园杂兴”组诗最为典型。如《春日田园杂兴》“土膏欲动雨频催,万草千花一饷开。舍后荒畦犹绿秀,邻家鞭笋过墙来”,显示出诗人寄心田园应时而作的感动。(五)自适之情。宋人对陶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句追赏玩味者多,如东坡云“采菊之次,偶然见山,初不用意,而景与意会,故可喜也”;蔡宽夫《诗话》云“此其闲远自得之意,直若超然邈出宇宙之外”(pp.15,16)。所言“景与意会”、“自得之意”,即诗人心灵摆脱物欲羁缚,由闲适而自适的田园情境。田园诗的自适之情固然来自一种自然天趣,但也不乏由“虚室绝尘想”的自我约制而达到的“复得返自然”的境界。陶渊明《归园田居五首》之一所言“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的质性,“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的情境,“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愉悦,就是将天趣自然与心灵自由融合一体的范例。继陶诗之后,诗家无论归隐与否,凡写田园诗皆无不追寻这种宁静的自适情氛。昔人言:“陶渊明意趣真古,清淡之宗,诗家视渊明犹孔门视伯夷也。”(江少虞《事实类苑》卷四十引《西清诗话》)此意出《孟子·万章下》:“伯夷,圣之清者也。”考陶诗及历代田园诗,其中虽不乏哀惜民生的凄凉凋敝景象,然恬美静穆的田居生活与清幽淡雅的闲适情趣,则是田园诗人共同的生存向往和精神寄托。而解读陶渊明为代表的田园诗创作之“清淡”,其间包括的丰富内涵,实与班、张为代表的京都赋创作之“繁缛”划出疆界,凸显的是农耕文明与乡村文学传统。四、田园诗中的文心文学是以心灵去把握时代、表达思想,研究文学应通过作品去认识其文化背景与文人心态。由于京都赋是朝廷台阁之文,多以雄张的气势描写帝国强盛,所以赋家常持一种国家观念,而且在文学创作内容方面产生了如法家的“法后王”的进化观,与传统文学观之追慕诗、骚精神的复古意识不同。司马相如写《子虚》、《上林》赋,假托“子虚”、“乌有”、“亡是公”以代表楚、齐之地与天子之都,并以“亡是公”压倒“子虚”、“乌有”,已奠定了大赋崇当世圣王的思想基础。班固《两都》、傅毅《洛都》与张衡《二京》,尊东都之制,晋左思作《三都赋》,《序》中陋马、扬、班、张之作“于义则虚而无征”;唐李白作《大鹏》、《大猎》二赋,对汉晋前贤或“鄙心陋之”,或谓“龌龊之甚”;宋杨侃作《皇畿赋》取制班、张,意在崇“大宋畿甸之美,政化之始”;元黄文仲《大都赋》开篇即云“窃惟大元之盛,两汉万不及也”(pp.148,150),掩压前朝,一脉相承,取盛世作赋之意。当然,赋家因多出于礼官,其创作宗旨又往往归于王道政治。因此,赋家所显之物,多京都“珍奇罗生”的物质文明,所宣之事,则又在治国平天下的“王道”理想。由此思路看司马相如、扬雄赋,在刻画天子尚武游猎之后,又无不终以“德音”,以致万邦异国“莫不蹻足抗首,请献厥珍”(《长扬赋》)。张衡赋颂扬“今圣上同天号于帝皇,掩四海而为家,富有之业,莫我大也”(《西京赋》),旨趣却在“文德既昭,武节是宣”(《东京赋》)。所以在京都赋中,篇幅最多的描写正是围绕王道政治的宫室制度和礼节仪典,这才是汉大赋的文学传统与美学价值。与赋体不同,诗主比兴,重意而轻词,重情而轻物,山林野趣,田园牧歌,最宜适情任真之旨。古人说“诗以意为主,文词次之”(刘攽《中山诗话》);“人之为诗,要有野意”(《诗人玉屑》卷六引《休斋诗话》);“诗者,性情之所发”(宋荦《漫堂说诗》);“诗肠须曲,诗思须痴,诗趣须灵”(冒春荣《葚原诗说》卷一),皆由诗体论及诗艺。据此再从田园诗创作观其学理,如果说京都赋多儒、法精神,则田园诗人更近于道、禅意趣。读陶诗“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等语意,显然与道家任真的生存情怀与艺术思维默契。由于任真,故重“清”,如熊士鹏说“诗,清物也”(《贺昉汀嵇麓集序》),苏时学论田园诗之“才清”说:“夫清岂易言哉?孟子论圣人,而独以清许伯夷,则自伯夷之外,其真清者有几人耶?今言诗之清者,必曰王孟韦柳,然自王孟韦柳之外,其真清者有几人耶?”(《爻山笔话》卷十二)这也正是“诗家视渊明犹孔门视伯夷”的原因。昔人以禅喻诗,谓“诗心何以传?所证自同禅”(齐己《寄郑谷郎中》),要在“不可言说的言说”与“悟入”5,所以常以弃象得神与雕章琢句评定诗之优劣。与陶诗相比,王维田园诗更多禅趣,王士祯评王维《山居秋暝》诗“字字入禅”,颇具慧眼。当然,田园诗不同于隐逸诗,在于根植农耕,体验劳动,有儒家淑世悯农情怀,但与京都赋比较,则有内圣(修身养性)与外王(治国平天下)之别。同样,与京都赋家盛世作赋崇当代文明不同,田园诗人因回归朴野,追求宁静的现实与心灵之家园,尝排斥当代文明(尤其是都市商业文明),形成一种向慕往古的意念,这又与文学复古者以诗、骚为准的思想相通。缘此,在田园诗领域,陶诗被奉为不可超越的高标。如沈德潜《说诗晬语》云:“陶诗胸次浩然,其中有一段渊深朴茂不可到处。唐人祖述者,王右丞有其清腴,孟山人有其闲远,储太祝有其朴实,韦左司有其冲和,柳仪曹有其峻洁,皆学焉而得其性之所近。”就是典型的说法。“诗赋各有体制”(谢榛《四溟诗话》卷四),陆机《文赋》谓“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刘熙载《艺概·赋概》说“赋起于情事杂沓,诗不能驭,故为赋以铺陈之。……赋别于诗者,诗辞情少而声情多,赋声情少而辞情多”,皆明其旨趣。再以京都赋与田园诗为个案作进一步思考,则不难看出二者之所以代表诗、赋两体之高标,正与其典型反映赋与诗的体类特征相关。首先,从语言学角度来看,京都赋最擅修辞,因赋即修辞艺术。读京都赋,不仅要注意赋的“口诵”效果,更应重视其因体物特征而必需的文词修饰作用。所以刘勰《文心雕龙·丽辞》云:“自扬马张蔡,崇盛丽辞,如宋画吴冶,刻形镂法。”(p.384)与之不同,田园诗崇尚平淡远逸,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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