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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档简介

西方儿童史研究四十年2001年第4期

俞金尧从1960年法国学者菲利普·阿里耶斯发表《儿童的世纪:家庭生活的社会史》(下文简称《儿童的世纪》)1一书算起,西方的儿童史研究走过了整整四十年的历程。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历史学家、心理史研究者们对历史上的儿童的命运之关怀从未间断过,特别是二十世纪七十和八十年代,儿童史研究者的热情最为高涨,儿童史几乎可以说是西方社会史研究中的一门显学。历史学习惯于以“大人物”为研究对象,而儿童史这种“小儿科”题材竟然引起了欧美史学家那么广泛而持久的兴趣,这多少令人惊讶。然而,儿童史研究的兴起和发展实际上代表了西方新的社会史学的一个闪光点,研究儿童史所用的资料和方法在西方社会史研究,尤其是家庭史研究中具有典型的意义。而对儿童历史的解释所涉及的理论问题——比如说,在过去的五百年西方历史中,儿童的历史命运是一直延续下来,还是经历了重大变迁——正是西方人文社会科学界对于社会变迁这类宏观认识的发展在儿童史研究中的反映。从这些意义上看,儿童史值得我们这些关注外国史学发展问题的人注意。

一阿里耶斯的传统及其影响

儿童历史的研究一直没有离开过《儿童的世纪》一书的影子,无论是它的追随者,还是它的反对者,都不能绕过它。本文也不例外。

这本书的主题是关于家庭生活的现代观念和对儿童本性的现代认识的演进。它的一个基本的命题是:中世纪的西方人没有儿童的观念。所谓“儿童的观念”并不是指孩子受到忽视、舍弃或受到轻视,它也不能混同于人们对孩子的情感。儿童的观念是与人们对儿童具有某种特殊的本性这样的意识相适应的,这种特殊的本质把孩子与成人,甚至把孩子与少年区别开来。而在中世纪社会里,这样的意识是没有的。孩子一旦到了可以摆脱父母、保姆或其他人经常性的关照而独自行动的年龄时,就从属于成人社会。他们参与成年人的各种活动(劳动、玩耍),穿着与大人一样只是比例缩小了的服装,他们与成人世界混杂在一起,被人们当作小大人看待,他们成了成人自然的伙伴。中世纪文明没有感觉到在儿童的世界和成人世界之间的差别,没有发现在孩子和大人之间有一个需要通过启蒙和教育的过渡期,因而也就缺乏这种过渡的概念。

但是,到现代早期,新的变化出现了。阿里耶斯认为,从十四世纪以后,西方社会中出现了一种新的动向,那就是在艺术作品、肖像画和宗教中表达为孩子所拥有的人格。在十六、十七世纪上层社会阶级中,婴幼儿穿上了一种特殊的、可以与成人相区别的服装。阿里耶斯表示,在一个服饰和外表具有重要意义的社会里,儿童服装的专门化表明社会对孩子的一般态度发生了变化。一种新的儿童概念出现了。在这里,孩子因为可爱、单纯和滑稽而成为大人们放松和消遣的资源。不过,儿童在那时还只是被看成是大人的玩物,儿童期作为一种与成年期相分离的状态的意识还不存在。到十七世纪,尽管人们依然“宠爱”孩子,但正逐渐地意识到孩子是与大人不一样的,他们不仅仅是缩小了的人物。孩子不仅被看成是天真无瑕,而且也是弱小的。这种看法尤其为道德家所持有。他们将孩子看成是由上帝所创造的脆弱的生灵,既需要得到保护,又需要得到教育和改造。到十八世纪时,这两种新的因素,加上对孩子的卫生和身体健康的关心都出现在家庭中。十八世纪中叶,现代的儿童观念出现了:与孩子有关的一切事情和家庭生活都成了值得注意的事情,不仅孩子的将来,而且他的现状都需要关注,“孩子成了家庭的中心。”家庭和学校一道将孩子从成人社会中分离了出来。学校将童年时代封闭起来,而童年期以前一直是放任的。而家庭的关心则剥夺了孩子一直以来在成人中间所享有的自由。这种严格的形势表达了一种与旧式的、冷漠的态度完全不同的感情:这是一种执迷的爱,它支配着十八世纪以后的社会。

从儿童史研究的发展过程来看,阿里耶斯在以下三方面对后来的研究者发生了重大影响。第一,他认为,儿童的历史是一个儿童的地位和处境不断得到改进的过程。在中世纪,大约在十二世纪以前的艺术作品中不知道有儿童期或不想表现儿童期,因为中世纪世界中没有儿童的位置。作为孩子应该享有的那个时期,在中世纪的现实生活中很快度过,又很快被遗忘。但儿童观念的源头就在十三世纪,那时,便出现了几种与现代的儿童观念有点接近的儿童类型,如天使、圣婴、裸婴等。到十六世纪末和十七世纪,艺术作品中才大量地表现儿童的观念。所以,儿童的观念在历史中有一个逐渐被发现的过程。对儿童期的漠视是与那个时代的生命状况直接联系在一起的。儿童的死亡率太高,人们不能让自己的感情太深地卷入有可能很快就要夭折的小生命。父母与子女的关系也是比较疏远的。在中世纪,孩子尚未成为家庭生活的中心,在富有阶级中,婴幼儿一般都交给乳母养育。父母与子女之间的亲密关系在中世纪以社交性为特点的家庭体系中难以建立。只是到现代早期以后,儿童的处境才逐渐得到改善,他们回归到家庭生活之中,成为父母和社会关注的核心。第二,阿里耶斯设想了两种极为不同的、可以相互对照的社会和家庭体系,一种是传统的,或者可以称之为“中世纪”的;另一种是“现代的”。阿里耶斯的著作所谈论的主要内容是关于儿童的历史,但是,他的真实目的是要关心家庭观念的历史,回答有关家庭观念的现代性问题。在他看来,儿童的观念与家庭的观念是有联系的、不可分离的,人们对儿童的兴趣只是一种表现形式,是对家庭这个更为普通的概念的一种特殊的表达。中世纪没有在十六、十七世纪以后可以从肖像画上看到的家庭概念。家系的观念是为中世纪社会所知的惟一的家庭概念。中世纪的家庭是以社交性为特征的。它对外部世界开放,与周围的社会环境具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社交性无处不在,没有给家庭私生活留出余地。家系的延续、家族的荣耀和家产的集中高于一切。现代家庭则是以隐私性为主要特点的。与传统的家庭相反,它使自己与周围世界的关系割裂开来,对抗使父母与子女分离开来的社会。小家庭的全部精力都用在帮助子女在世界上立足、成长,这样做的目的完全是为了子女本人而不是家庭的利益。所以,从中世纪家庭到现代家庭的演进就是旧家庭的社会性不断衰退、隐私性不断增强的过程。私生活的加强是通过邻里关系、朋友关系和各种传统关系的松弛而实现的。在这个历史过程中,“现代”的家庭取代了“中世纪”的家庭。这里隐含着阿里耶斯的某种价值判断,他更喜欢现代类型的家庭。第三,阿里耶斯为了证明中世纪没有儿童的观念和父母与子女关系比较疏远、冷漠的观点,大量地运用了历史学家以往不曾注意或者注意不够的材料,并对这些材料作出了符合自己需要的解释。比如他从中世纪以来的肖像画发展中,根据画面上是否画出儿童的形像,小孩是否穿上童装,儿童有没有自己的玩具、游戏等,推断社会是否存在儿童的观念。至于父母对子女有没有感情、是否关怀孩子,则是根据儿童死亡率状况、婴幼儿是由母乳喂养还是交给奶娘哺育,以及父母是否用襁褓紧裹婴孩的手脚等等来作出分析、判断的。在以往的历史研究中,这类资料似乎极少用过。

在《儿童的世纪》问世后的头几年里,该书倒也不算十分走红,甚至评论它的历史刊物也寥寥无几。但是,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晚期起,它在学术圈内的影响开始明显,一些学者更是公然承认自己是在阿里耶斯的影响下从事儿童史研究的。到了七十年代,该书可以说是红透了学术圈内外,成了家喻户晓的名著。这种状况的形成是与战后欧美国家对家庭史发生兴趣相一致的。对家庭史感兴趣的社会历史学家需要把他们的研究主题放在一个适当的框架内进行解释。而在当时的情况下,《儿童的世纪》最适合充当这样的框架。因为,一方面,该书不像拉斯莱特及其他历史人口统计学家那样,只是把研究放在枯燥的数据统计上,而是进入了历史上人们家庭内部的生活领域,它所展现的是活生生的家庭关系史;另一方面,阿里耶斯提供的儿童史框架,又是一个历史的发展和演进的框架,是与社会变迁、进步的思想相吻合的。这些因素使得《儿童的世纪》对于那些正在寻求建立家庭的历史发展线索的人来说,显得特别有吸引力。结果,由《儿童的世纪》所发端的儿童史、家庭史研究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欧美主要国家热火朝天地开展起来了。这些研究不论在具体的研究对象、时段、国别和看法上有多大的差别,它们大部分可以被看作是《儿童的世纪》的延伸和扩大。比如说,阿里耶斯详细述说过的肖像画后来就成了很多人研究的主题。而描述历史上的儿童生活的暗淡形像或儿童的悲惨命运,以及讲述儿童处境发生重大变迁或不断向好的方向演进的作品更是大量涌现。

平奇贝克和休伊特认为,在都铎王朝统治下的英国社会里,儿童是不重要的。成人世界的所有重要活动都具有社会学的意义,而儿童期只不过从生物性上说是走向成人社会的前奏。尽管孩子也为人所关爱,但他们被认为是父母的财产,是袖珍成人,他们的确被当作小大人看待。与阿里耶斯不同的是,平奇贝克和休伊特主要研究英国自都铎时代以后的对待儿童的公共政策的演变。他们没有将社会和父母对待孩子的态度区别开来,而只是认为父母对孩子的关怀受社会对儿童态度的影响,以为父母的态度会依照与公共政策一样的线路发展。迪莫斯研究了十七世纪三十年代在美国麻州的普利茅斯建立的清教徒殖民地。尽管他在研究方式和理论取向上与阿里耶斯有很大的不同,但他也认为那时没有儿童的观念。他认为,7岁以下的儿童衣着与成人不同,这表明社会对这种小孩具有儿童期的某种承认,但他仍宣称,在普利茅斯殖民地期间,儿童期很少为人们所认识。孩子是一群具有特殊的需要和兴趣,具有特别的才能的人,这种意识几乎没有。他们基本上被看成是小大人:男孩是其父亲的小模型,而女孩则是其母的小模型。肖特关心现代家庭的形成,但其中关于儿童的观点他讲得十分清楚,认为“做好母亲是现代化的一项发明。”在传统社会里,母亲们对两岁以下的婴孩的成长和幸福漠不关心。而在现代社会里,父母把自己的小孩的福利置于首要的地位。到十八世纪中期,肖特发现,中产阶级中出现了某些感情高涨的迹象:实行母乳喂养,不再将婴孩交由乳母养育,放弃用襁褓紧裹婴孩的做法,以及让母亲与婴孩有更自由的交流等等。

劳伦斯·斯通比任何人都更精心地设想了包括父母与子女的关系在内的家庭情感的阶段性发展路线。他把从1500年到1800年英国婚姻、家庭关系的发展分为三个类型。一为“开放性世系家庭”(openlineagefamily,1450-1630年);二为“有节制的父权制核心家庭”(restrictedpatriarchalnuclearfamily,1550-1700年);三为“封闭的讲究家庭生活的核心家庭”(closeddomesticatednuclearfamily,1640-1800年)。这三类家庭并不是简单地替换,而是在前后两个类型的转换期内有一个交错并存的过程。斯通把父母与子女关系的变化看成是家庭性质方面所发生的各种变化中比较重要的一个指标。他指出,在“开放性世系家庭”阶段,父母与子女的关系“往往相当疏远”。其原因是婴幼儿的死亡率非常高,这使得父母们对这种小孩作太多的感情投入显得十分愚蠢。结果,当时很多做父亲的人对待自己的婴幼儿的感情差不多就是像今天的人们对待小狗、小猫这类家庭宠物一样。根据斯通的说法,父母对子女的感情取决于孩子的生命力,孩子存活的时间越长,他与父母之间就越有可能发展感情联系。在土地贵族、上层资产阶级和职业阶级中,婴孩先是送给乳母养育,随后又交给保姆、教师管教,后来又进寄宿学校。在社会地位较低的阶级中,孩子们早早地离开父母去做学徒、佣人。所有这一切都妨碍父母与子女之间建立起深厚的感情联系。到了“有节制的父权制核心家庭”阶段,父母与子女关系似乎也没什么好转。根据斯通所描述的情形,孩子的处境令人压抑。比如,孩子在出生的头四个月左右,被襁褓紧紧地裹住,四肢不得动弹。四个月以后,手臂可以活动了,而双脚依然被束缚。他们被按照成人的模样来塑造,穿着像成人一样的服装。在学校里,老师用体罚的方式来管教孩子。体罚在学校里成为家常便饭的事情,遭受鞭打成为孩子经历的一部分。有大量的证据表明,大人们决意要粉碎孩子的意志,强迫他们完全屈从于长者和地位较高者,尤其是父母的权威。很多孩子是在对父母惊恐、畏惧的心理中长大的。在十七世纪,人们教会小孩对死的恐惧,让他们知道有永久地被罚入地狱的可能,而这便是当时的人们用来教育孩子最为有效的方式之一。不过,斯通却认为,让孩子严格听从父母,以及用严厉的手段培养子女,是父母们对孩子的兴趣增加所造成的第一个结果。只有到了“封闭的讲究家庭生活的核心家庭”阶段,孩子的命运完全得到改变。大约从1660年以后,人们所接受的育儿理论、通行的养儿育女的方法,以及父母和子女的感情关系方面都发生了明显的变化。英国的孩子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爱。这种新态度首先出现在社会的中间阶层。一种充满母爱的、以孩子为中心的、对子女娇惯的培养模式在上层资产阶级和乡绅中间逐渐流行开来。

然而,在德·莫斯的笔下,儿童的历史简直就是一部苦难史。他有一个著名的说法,说“儿童的历史是一场恶梦,我们只是刚刚开始从恶梦中醒来。越是追溯历史,就能发现儿童受到的关爱越少。而且儿童越有可能遭到虐杀、毒打、恐吓,还有受到性虐待。”他的长篇文章《儿童期的演进》运用了“历史的心理冲突理论”(psychogenictheoryofhistory),讲述了父母与子女相互关系的发展史,提出了前后相继的六个模式(即儿童历史的六个时期):弑婴模式(从古代至公元四世纪),在这个时期,父母以杀婴作为惯用的手段,解除自己在照料儿女问题上所产生的焦虑感。弃婴模式(从公元四世纪至十三世纪),在这个时期,父母们开始接受孩子也有灵魂的观念。他们不再弑婴,而代之以弃婴的方式。从十四世纪到十七世纪,这是一个充满矛盾的时期。一方面,孩子们被当作“危险投影”(dangerousprojections)的接纳者;另一方面,父母们又允许孩子进入自己的感情生活之中。介入模式,这则发生在十八世纪。这时,父母与子女的关系发生了重大变化。孩子已不再完全被当作险恶的化身,父母们更加贴近孩子,试图征服孩子的思想,控制孩子的内部世界、他的危险性、他的需要、他的手淫,以及他的意志本身。由介入的(intrusive)父母培养的孩子是靠母乳喂养大的,不用襁褓裹身,不用定期灌肠,从小训练使用马桶,不用经常挨揍等等。在对孩子的威胁大大减少的情况下,就可能发生真正的移情作用。社会化模式(从十九世纪到二十世纪中叶),即随着投射作用的不断减少,对孩子的培养主要成为了一个训练的过程,而不是征服其意志的过程,对孩子进行教育、引导,使其社会化。最后是帮助模式,这是从二十世纪中期才开始的,父母要投入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帮助孩子成长。根据这样一个儿童史的发展脉络,人们可以感觉到十八世纪以前的儿童简直就是生活在一个充满恐怖的黑暗世界里。

在以上这些著名的儿童史学家和家庭史学家的理论和观点的影响下,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发表的大量论著纷纷探讨历史上的儿童遭受苦难,以及父母与子女之间的感情关系淡漠的问题。戴维·亨特研究了十七世纪法国的儿童和家庭生活,认为孩子被人们看得比大人低下,尽管医生和道德家作了种种努力,但人们对养育子女的过程不是很看重。孩子只是成年人相互之间展开交易时所使用的一件财物,对于7岁以下的小孩来说,做父亲的仆人是社会允许他们承担的惟一角色。而对于7岁以上的孩子,他们就被当作大人看待了,不再只是一名消费者,而是成为一名贡献者了。迈克尔·古迪奇研究了十三世纪欧洲一些圣徒的童年生活,认为很多圣徒在他们的童年时代因为种种原因(如父母有一方或双方都参加了十字军,或者因为没有与父母住在一起,或者是因为孩子送给了保姆、亲戚或修道院去养育),在感情上得不到父母的关爱。莱曼研究了罗马帝国晚期到中世纪早期的儿童史,认为在八世纪以前,父母对子女的态度是充满矛盾的,即既把他们当作生活中的乐趣和家庭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又把他们当作“累赘”。不过,前一种态度主要是一种理想,后一种态度才是现实的想法。尽管到七世纪时,父母的慈爱也经常被看成是自然的感情,但有关事实表明,“理想和现实的差距在五百年的历史中缩短不大。”塔克研究了十五、十六世纪的英国儿童。她的研究表明,儿童的处境到现代早期也没什么改善。那时,孩子被认为是靠不住的,处在社会等级的底层,“处在一种被人容忍而不是为人所喜欢的状态。”父母对子女的态度是很矛盾的:他们不敢肯定是把孩子当作善的化身、还是当作邪恶的化身来看待。也不能肯定什么时候能把他们包容到成人社会里,什么时候把他们排除在成人社会之外。斯努克尔研究了英国清教徒的哺乳问题,认为清教徒在理论上认同母乳喂养孩子,但实际上,这一观念并不总能实现,结果,使用乳母哺育婴孩成为一个必要的育儿方法。

随着历史学家、心理学家、医学史家对儿童史兴趣的增加,家书、自传、儿科医学专家的论述、育儿手册等资料被大量地发掘出来。德·莫斯感到不仅需要有一个发表新的研究成果的地方,而且还要通过对自古以来的历史资料的考察,从经验上构建起一部精确的儿童史。于是,在他的组织和主持下,《儿童史季刊》问世了。他预言,这表明了一门与家庭史极为不同的、可以被看作是心理史学基础的全新史学研究领域的诞生。他在发刊词中再次表示,越是回溯历史,就越能发现与今天的儿童不一样的普通儿童。这就难怪《儿童史季刊》在问世后的头几年里,发表了不少意在说明历史上的儿童惨遭不幸的文章。其中,关于弃婴、弑婴的论题似乎在证实德·莫斯对西方儿童史的整体估计。威廉·兰格指出,自古代以来,弃婴、弑婴的行为在欧洲一直普遍存在。十六、十七世纪以后,教会主要担负起处理这类问题的责任。十八世纪时,欧洲的一些城市里建起了育婴堂,但收效不大。直到十九世纪的最后二十五年和二十世纪,弑婴的事情才开始减少。理查德·特雷克斯勒认为,在文艺复兴初期和十六世纪的意大利,弃婴、弑婴的事情广泛存在,婴幼儿的死亡率惊人。40巴尔巴拉·凯勒姆和赫姆霍尔兹证实,在中世纪晚期的英国,弑婴是客观存在的现象。马尔科姆逊也认为,欧洲人在十八世纪时还在弑婴,尽管在理论上,法律对弑婴采取严厉的态度,但实际上很少实施。与弑婴相比,欧洲人,尤其是城市里的欧洲人更常采用弃婴的办法来解决生活中的问题。除了弃婴和弑婴以外,很多人还发现,历史上的孩子遭受严厉对待。阿里耶斯和斯通都倾向于把严格对待子女的做法与关怀子女的态度相联系。另一些人则着重说明孩子受到的不幸遭遇。莱曼认为,中世纪早期的孩子常常挨打,他们为父母所出卖、抛弃。麦克罗格林讲到九至十三世纪的孩子遭到忽视、虐待和遗弃。45而德·莫斯也认为,严厉对待孩子是这一时期的人们所采用的育儿模式。伊利克讲述了十七世纪的英美父母对子女的严格管教,说北美的父母尤其操心于粉碎孩子的意志。塔克讲到十五、十六世纪的英国父母教育子女的方式使人想起中国人的一句老话“棍棒之下出孝子。”沃尔泽强调,在十八世纪的美国,孩子们仍然受到严厉的惩处。那时,孩子必须从小受到训导,他们的意愿受到压制;人们不放过每一个机会去抑制孩子的意志,教育他们尊敬和服从。而根据亨特的说法,打骂孩子几乎是现代早期法国人教育孩子的一个普遍习惯。

所以,正像波洛克所说的那样,只要稍微浏览一下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儿童史论著,我们就会留下这样一个印象,即从古代到十九世纪,孩子一直是受虐者。不过,这只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儿童史研究的一个方面的特点;另一方面,描写历史上儿童的凄凉命运的历史学家对儿童史的长期发展过程往往持变迁的立场,即认为社会、父母对孩子的态度从冷漠、疏远、忽视向着更为人性、更为亲近的方向发展。“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大多数人认为儿童史是一部进步史,做一名儿童的经历,对儿童的本质的理解在历史进程中得到改进。”但是,对儿童态度发生变迁的时间,各人的看法是不同的。如麦克劳克林认为,转变发生在十二世纪末,从那时起,在把孩子当作父母的财产的观念中,又加入了一些新的思想,意识到儿童生来就有的生存权、儿童具有“潜在的重要性”,以及产生了儿童期是人生中的一个独特的、处在发展中的一个阶段的意识。对婴幼儿的态度温柔了,对他们成长阶段的兴趣增加了,意识到他们需要爱,并且对“婴儿的美丽”作出积极的反应。塔克认为,在十五、十六世纪,父母对孩子的态度正在发生着变化,结果,孩子被赋予“更大的价值”,父母们通过关心孩子的物质福利和幸福,努力想让孩子得到快乐。到十六世纪末,人们越来越认识到,儿童比起成人来具有不同的、处在成长过程中的问题。与他们不同,更多的人倾向于把十八世纪当作儿童历史发展的转折时期,德·莫斯将父母与子女之间关系发生“重大转折”的时间定在十八世纪,那时,双方的关系进入了“介入的模式”。肖特和斯通也宣称,十八世纪标志着父母培养子女的方式开始从冷漠转向温柔。斯通认为,十八世纪中叶以后,在培养子女方面社会上流行“宽容”的方式。在十七世纪的严厉模式与十八世纪中、后期的宽容模式之间存在着一个过渡时期。那时,父母对子女有了温情,但仍对他们牢牢加以控制。不过,这主要是通过心理手段来实现的。父母们通过为孩子树立一个榜样的办法来教育子女。到十八世纪晚期,出现了一些极度放纵子女的父母。这种极端宽容的育儿方式引起了公众的不满。所以,十七世纪晚期人们对父母过于冷漠和严厉地对待子女的批评,与十八世纪和十九世纪早期人们对于父母过份溺爱子女的做法不断提出批评、警告,两者之间出现的强烈反差,表明人们对儿童的态度已发生了转变。对于特朗巴奇来说,十八世纪是以“家庭生活重要性”的上升为特征的。父母,尤其是母亲,对于子女更加依恋,“十八世纪的父母发现,并且体会到享受童真的乐趣。”沃尔泽虽然也认为18世纪美国人对待孩子的态度是以既希望拥有子女,同时又想排斥子女为特点的,但他仍认为,父母的态度在这一时期发生了转变,孩子越来越受到宠爱。有个别研究者把十九或二十世纪看成是对孩子的态度发生变化的时期。罗宾逊认为,与前几个世纪相反,到十九世纪,欧洲的父母们便急切地去寻找养儿育女带来的快乐。是卢梭使得大多数人相信,孩子是值得有头脑的成年人关心、注意的,他鼓励人们对孩子的成长过程而不是对成长的结果发生兴趣。公共团体也开始把儿童当作孩子来看待。孩子们因为无助和脆弱,有特殊的需要,不应把他们当作小大人,可以一天16小时地雇佣他们参加劳动,或者将他们当作父母的财产。

如果把那种认为现代或历史上某个时期以前没有儿童的观念,父母对子女关系疏远、淡漠、缺乏感情,并且认为父母与子女的关系在历史进程中发生转变的观点,当作二十世纪六十和七十年代的主流观点的话,那么,在70年代末以前,也存在着另外一种看法,虽然这种看法在当时还不足以改变阿里耶斯、劳伦斯·斯通、爱德华·肖特等人的观点对人们的影响。艾伦·麦克法兰对十七世纪英国教士拉尔夫·乔斯林的日记所作的研究是自阿利耶斯的大作问世以后到七十年代初期极少几份没有宣称父母彻底对儿女实行控制的著述之一。他用交互关系来描述父母与子女的关系。在对儿子的教导中,乔斯林不是根据父母生而具有的优越性和权威,而是根据相互关系的理念来进行的。尽管乔斯林坚持父母为子女操办婚姻的原则,但在实际上,他的子女是自己选择对象。麦克法兰表示,如果乔斯林是一个典型的人物,那么,这表明,清教父母实际上并没有像有些历史学家所描写的那样严厉及对子女实行控制。他还认为,历史学家刻划了孩子受到屈从、羞辱的历史,刻划了父母严厉对待子女使得他们拥有绝对的权威这样一种理念。但是,我们对于实际状况究竟如何所知甚少。从七十年代中、后期起,人们对阿利耶斯等人的观点的批评明显增多。拉杜里对十三世纪末和十四世纪早期法国小山村蒙塔尤的研究表明,“蒙塔尤人和萨巴泰人在灵魂深处对儿童,哪怕是对最小的婴儿也怀有一种十分强烈、发自内心和溢于言表的亲切感。这种感情是当地文化的基础,并与之共同生存。绝对没有任何理由认为这种感情是外部移植的,并且说它起源于外部和后来的精英情感。一些历史学家坚持认为这是后来移植的感情,他们应当摆出充足的证据,这是不可推卸的责任。”戴维·赫利黑专门研究了中世纪欧洲的儿童问题,认为大约从十一、十二世纪起,直到中世纪结束时为止,无论是对孩子的社会投入,还是心理投入都大大地增加了,更不用说中世纪以后的时代了。德梅特尔研究了从古代到十五世纪的儿科医学论著,从中发现的大量证据表明,对儿童的兴趣和对孩子的关怀是西方医学传统中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福赛思对阿里耶斯提出的在十二世纪以前的中世纪不知儿童或不想描绘儿童的看法持异议。根据他对九到十二世纪的艺术作品的研究,确认儿童的形像在中世纪早期的艺术作品中已经出现了。他们的肖像反映了人们对儿童期这一人生阶段的某种特殊的意识和具有某种特殊性质的热切关心。人们对儿童的兴趣是实实在在的,儿童的观念是如此有感悟力、如此富于幽默感,以致儿童的形像在画面上得到生动的表现。班克批评斯通所认为的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家庭由专制的父亲所主宰,妻子、儿女要绝对服从家长的看法。通过对十五世纪的意大利人文主义者乔诺佐·马尼蒂的一份对话的研究,发现父爱的存在。他认为,这份对话可以迫使那些对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家庭进行概括、总结的学者放弃在父子关系方面的简单说法。他表示,父亲的权威在理论上可能是绝对的,但因为有感情的存在,父亲的权威还是有限度的。他反对儿童史学家仅仅根据目前的知识状况作任何确定的判断。阿里耶斯认为,历史上不存在儿童的观念,孩子到了一定的年龄就融入成人世界,成为小大人。这就意味着孩子在长大成人的过程中缺少青春期这样的过渡性阶段。史密斯研究了十七世纪的英国,发现生活在城里的年轻人有一个既有别于儿童又不同于成人的人生阶段。克恩则从完全不同的角度反对一些研究者反复强调十九世纪晚期的家庭的优越性,认为那时的欧洲家庭并不是人们所说的那种可以躲避所有的恐怖、猜疑和分裂的避难所,反而往往是焦虑和痛苦的来源。家庭的确是对付外部世界压力的堡垒,但它令人窒息的作用也常常甚于它所提供的保护和舒适。

值得注意的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也有个别学者指出历史上人们对儿童态度的多样性,即不再简单地采取“是”或“否”的立场,而这正是二十世纪八十、九十年代以后的主要看法。格兰斯登研究了中世纪英国修道院的有关情况,发现修道院对孩子的管教是极为严厉的。但也有很多证据表明,存在着较为自由的教育观点。事实上,对于是采用严厉的方式还是采用宽厚的方式最适合对孩子的培养问题上,人们的争论可能从未停止过。他还肯定地说,这种争论已在诺曼征服以后的英国出现。洛伦斯提出,在十八世纪的欧洲,社会和父母对待孩子的态度,除了采取“冷漠”和“介入”两种类型外,还有一种态度就是强调父母与子女关系的相互性。“十八世纪这些具有革新精神的父母,致力于发现孩子的需求,承认成人与孩子的差别,强调交互关系。幸福、快乐和满足来自于为人父母的一举一动。他们发现,孩子是一个可爱的存在。”

尽管有以上种种不同的看法,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以前,儿童史的主流观点还是强调历史上的儿童的悲惨命运,以及儿童历史的变迁,即儿童命运的根本性改善。主流的儿童史观点所产生的影响甚至波及一般的群众。巴尔巴拉·哈纳沃尔特在她的儿童史著作《中世纪伦敦儿童的成长》一书中谈到这样一个有趣的事情,有一位女子听说该书的主题,便作出这样的反应:“儿童期?可是中世纪的孩子都在厂子里干活,那时没有儿童期。”这就是当时的人们对儿童历史的认识。而德·莫斯对于他的儿童历史的演进理论的绝对确定性是如此的自信,以至他要用奖金奖赏能够在1700年以前的历史上发现“好母亲”的历史学家。

那么,儿童的历史果真如此吗?

二、八十年代以来的变化

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后,儿童史研究发生了一个大变化。有更多的人发现,历史上的欧洲人有儿童的观念,父母对于子女有强烈的感情。他们关心孩子的特别需要,关怀他们的成长。研究者还发现,在历史发展过程中,父母与子女的关系并未出现重大转变,而是具有延续性的。曾经处于弱势的儿童史观点现在成了主流观点,而以前的属于阿里耶斯等人的观点,到二十世纪八十、九十年代只有少数支持者了。事实上,甚至阿里耶斯本人都已承认,如果研究了中世纪的资料,他会修正他所持有的关于家庭情感在现代早期开始出现的观点。

在西方儿童史学的范型转变中,琳达·波洛克的研究起了重要的推动作用。她在1983年发表的著作《被遗忘的孩子》,“不仅有效地推翻了很多以前提出来的根据不实的假设,而且还提出了在十六到十九世纪间父母对子女态度具有高度延续性的证据。”波洛克的研究是对以往的儿童史研究的一次全面清算,从资料、方法和观点等方面细致、深入地批评了以前的研究中存在的问题。她认为,以前的研究大多局限于对孩子的严厉管教方面,而对他们的实际生活情况所知甚少。她的研究则着力于说明父母和子女的实际生活状况,揭示父母与子女相互交往的关系,父母是如何考虑他们的子女、如何培养他们,以及子女又是如何看待父母。她所用的资料是成人日记、儿童日记和自传。78她的研究结果与阿里耶斯等人的观点完全不同。她说,儿童的观念在十六世纪就已存在。这个观念在以后几个世纪的发展中可能变得更加精致。十六世纪的人们的确感到了孩子与成人的区别,儿童的成长经历了几个可明确辨认的发展阶段。他们玩耍,他们也需要管教,接受教育,得到保护。从十六到十九世纪,父母的关爱和孩子的生活都没有什么变化,几乎所有的孩子都是父母所疼爱的,父母对于孩子的断奶、出牙这些发展阶段都表现出兴趣和关注。当孩子生病或夭折时,父母们都感到焦虑或悲痛万分。大部分孩子没有受到虐待,对孩子进行体罚则是管教孩子的最后一招,一般不太使用。父母与子女的关系也不像别人所说的那样拘谨、疏远,有大量的事例表明父母与子女的亲密关系。她强调在历史发展中,父母与子女关系主要是延续,而变迁肯定是很少的。(她的结论可归结为:反对有关儿童历史的演进理论。尽管在哺乳的做法上可能变化,在态度方面也会有一定的变化。)但在十八世纪,在培养孩子的方法上不会有急剧的转变。老的儿童史理论是一个“神话”,人们草率地解读资料,心急火燎地要找出证据来证明这一观点,再加上对证据的误解,造成了这样一个神话。因为波洛克强调父母与子女关系的延续性,所以,有的学者就认为,波洛克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建立了儿童史研究的新范型,其研究的重点集中于父母与子女关系的实际而非儿童的观念;其基本的观点在于强调“延续”而非“变迁”是父母与子女关系方面的最重要的事实。并认为“延续”取代“变迁”成了儿童史研究的“主旋律”。这个说法在一定程度上是有道理的,因为在否定了“变迁”的主张后,“延续”的主张便很快有了声势。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到八十年代的这个转变是很明显的。因为除了父母与子女的关系以外,人们的看法显然还涉及到爱情和婚姻关系。在对整个家庭体系和全部家庭关系的看法上,人们都力图避免去描述历史上发生过重大变迁。不过,在儿童史领域,单纯地强调父母与子女关系延续性的观点并没有一直流行下去。波洛克很快发现,儿童史研究重心的转变使研究儿童问题的历史学家处于一个尴尬的境地。她在1987年出版的另一部著作中提出了这样几个问题:如果在过去的几个世纪中什么都不曾发生,那么,我们就没有儿童的历史。她认为,儿童史的研究不应当过于利用历史上的父母对儿童态度发生过根本性转变的理论,而是应当在对变迁的解释中谋求一种比率意识。她强调,在人类的经历中,有些基本的特征是不会改变的。以此作为背景去分析儿童史中发生了变化的方方面面,变迁和延续应同时得到研究。不要去研究诸如爱、悲伤、愤怒这类感情是否存在的问题,因为在所有的文化和社会中,这些感情总是存在的。要研究的是去追寻它们在社会中被人们感受到的,为人们所表达的各种方法。她还警告,应当警惕“延续”思想的蒙蔽,以免使研究者对社会、经济和文化领域中所发生的那些缓慢的、而且通常是极为细微的变化在感觉上变得迟钝。在过去的几个世纪里,这些变化改变着父母和孩子的生活现实。这就意味着,历史的发展过程并不是非此即彼的简单选择,而是复杂多样的。

实际上,基思·赖特森较早就对变迁和延续的关系提出了辩证的看法。他的著作《英国社会,1580-1680年》所论述的内容正是处于大变动时期包括家庭生活在内的英国社会生活的许多方面。他认为,社会从来不是静止不动的,它处在变动的过程中。同时,他也认为,在这一个世纪里,英国社会的很多特征实际上是持久存在的。根据这一想法,他的书分为前后两部分,第一部分论述持久的结构;第二部分论述社会变迁的过程。对于每一部分的内容,他既不是绝对地谈延续,也不是绝对地讲变迁。他认为,在英国社会的某些主要的结构特征具有延续性的框架内,社会变迁的力量是以一种交互作用的方式发生作用的。它产生了两个重要的结果,一方面,与以前相比,地方社区更加深刻地受到经济、管理和文化整合力量的渗透,是这些力量使它们的联系更为紧密,从而形成民族社会和民族经济;但另一方面,在地方社区内,社会分化的程度和复杂性也同时大大地提高。社会变迁的过程不仅起到了统一的作用,而且也引起了分化。根据赖特森的划分,父母与子女的关系就属于持久的结构这一部分。很多事实表明,那种认为在十七世纪的历史进程中,父母对自己子女的态度或对子女的期望发生过根本性改变的观点是没有道理的。在这一历史时期内,有些变化无疑已经发生,但这些变化并不是家庭内的态度和价值观的基本模式的变化,而是更为广大的经济和社会条件的变化。在这个背景下,父母们想方设法地培养自己的子女,为他们提供条件,以便让他们在日后能在成人世界中自立。所以,研究者要关心的是这些变化着的环境的性质和影响。

这样,阐述家庭生活的多样性和历史过程的复杂性就成了二十世纪八十、九十年代社会史学家的一项重要工作。斯蒂文·奥茨曼反复强调十五世纪以来,一直到二十世纪晚期家庭私生活的复杂性和多样性。拉尔夫·霍尔布鲁克利用现代早期英国保留下来的日记,编纂了一本资料集,其用意就在于说明个人对于家庭生活的多面性的感受。加恩舍认为,像找乳母或对婴幼儿采用别的养育措施,不能仅仅从父母的感情方面来解释,还应考虑到个别家庭的社会经济环境、文化行为和社会价值。沙哈尔认为,与当代的西方社会相比,中世纪社会有许多不同。但是,养儿育女的实践、教育的方式,以及父母与子女的关系不仅仅是由生物性支配的,而且也是从文化上建立起来的。在任何一个特定的社会里,对它们的考察都必须放在物质文化、经济状况、医学知识水平、卫生标准、政治和社会结构、流行的信仰和价值系统等背景中去。有的研究者发现,父母与子女的关系变幻莫测,其复杂的程度不允许人们作笼统的概括。比如在某个特定的情况下,父母对子女的态度受到孩子的年龄、孩子的出生顺序和性别等因素的影响。在个性、人格这类现代的观念尚未被当时的人们感知到的情况下,试图用这些观念去估量历史上的父母对孩子的态度,就会犯错误。

仅从以上的论述中,我们就可以发现,在四十年的儿童史研究中,后二十年显然要比前二十年成熟许多。简单的概括是这一研究领域初创阶段的特征。随着研究的深入,人们的看法就更深刻了。尤其是,人们注意到儿童史、父母与子女的关系,受到更为广泛的经济、社会和文化背景的影响。如果说,二十世纪八十、九十年代的儿童史或家庭史研究也有主流的话,那么,主流就是在强调延续性的同时,研究者更注重发掘家庭生活的多样性和复杂性。这个势头在二十一世纪的头几年大概会继续保持下去。

三儿童史研究的资料问题

理清了四十年儿童史学史范型的发展线索,就到了评析儿童史学家们在研究中所用的资料及对资料解释这一方面问题的时候了。资料,及对资料的运用是研究者提出观点,进行总结、概括的基础。儿童史研究范型的变化,在很大程度上是与资料的选取和运用联系在一起的。下面我们主要谈论这方面的内容。

儿童历史学家在研究中所运用的资料几乎可以说是从一开始就具有创造性的。绘画、服装、哺育婴孩的方式、襁褓的使用、弃婴、弑婴、儿童死亡率、儿童读物、游戏、玩具等以什物或以行动方式表现出来的现象;儿科医生的论述、育儿手册、道德家和教育家的言论等以前不太为一般历史学家注意的文字材料;还有在开始时只是作为补充性的但后来越来越受到研究者重视的日记、书信、自传等第一手的资料都是儿童史研究的重要资料。历史学家把这些资料运用于研究,与传统的以文献和档案材料为基础进行的历史研究存在着明显的差别。这种差别毫不令人奇怪,当历史学家开始以“从下往上”的方式从事研究工作时,面对的是一大批默默无闻的人民大众,缺少的就是可以替他们说话的资料。他们的声音没有在档案中保存下来,他们的喜怒哀乐也没有谁替他们清清楚楚地记录下来。与他们有关,并且还能保存下来的大多是一些什物、器具。这样的研究对象和研究资料正是社会史学家面临的困难,但同时,这也是社会史学家进行创造性劳动的条件。不用说,这样的研究工作该是大胆而谨慎的。

阿里耶斯不愧为儿童史研究的先行者,他不仅把思想留给了后来者,还为他们发掘、利用儿童史的研究资料提供了示范。上述各种资料在《儿童的世纪》一书中几乎都得到了应用。其中,给人留下最为深刻的印象的研究资料莫过于他对肖像画的观察、分析。他说中世纪没有儿童的观念,这个看法在很大程度上是他根据对肖像画历史发展的分析得到的。他说,十二世纪的艺术作品中不知有儿童或不想画儿童,因为中世纪世界中没有儿童的位置。肖像画中即使有孩子出现,那他也只是个缩小了比例的成人形像。大约到十三世纪,画面上开始出现几类儿童的形像,他们已有点接近现代的儿童概念,如天使、圣婴基督和裸孩。十四世纪以后,圣婴基督这一题材一直在发展。后来,描绘宗教儿童的艺术家又开始画圣母的儿童形像。在十五、十六世纪,从儿童的宗教肖像画中终于分离出世俗的肖像画,但这还不是儿童单独的画像。孩子在各种题材的画面中成为最常见的人物之一。但这反映了两种思想,一是在日常生活中,儿童和成人是混杂在一起的;二是画家尤其喜欢画儿童的优美和生动的形像。十六世纪还出现了夭亡了的儿童的肖像,标志着感情史上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时刻。到十七世纪初,与父母相分离的儿童肖像画就十分普遍了。这种分离就像当初世俗画与宗教题材画相分离一样,这是17世纪的一个新现象。儿童成了人们最喜爱的模特之一。从那时起,表现儿童的习惯一直保留至今。孩子穿着方面的变化也反映儿童观念的出现。以前,孩子穿着与成人一样的衣服,只是缩小了比例而已。在十六、十七世纪,小孩(至少是上层社会中的孩子)穿上了一种可以将其与成年人区分开来的特别的服装。在一个讲究服饰和外观的社会里,小孩衣着的变化趋向表明了人们对于儿童的态度发生了变化。迪莫斯则宣称,孩子像大人一样的穿着隐含着全部的思想态度。紧裹的襁褓被认为是孩子遭到忽视的证据。亨特认为,尽管使用襁褓可以让孩子保暖,避免受到外在的伤害,但是,它也包住了大人们在对付小孩的野性时所产生的焦虑。德·莫斯认为,把小孩用襁褓裹住给大人带来了方便。小孩被裹紧以后,大人们就不需要花太多的心思去关照孩子了。研究弃婴和弑婴的人很多,因为这两种行为是可以说明父母对孩子没有感情的最好证据。肖特在讲到十七世纪的父母对孩子冷漠时,就以弃婴为证。塔克、莱曼、麦克劳克林都认为,弃婴和弑婴表明以往的社会里,儿童是不受重视的。德·莫斯认为,在古代社会里,弑婴的事每天都会发生,是为社会所接受的行为。直到十八世纪时,欧洲各国还经常发生这样的事情。他还进一步指出,一旦父母开始接受有灵魂的孩子,那么,他们谋求摆脱的惟一方法就是弃婴。

许多人都把以前的那种将孩子送交乳母哺育的做法看成是父母让自己摆脱婴孩的一种方法。亨特认为,母亲不太想哺育孩子,是因为她们将孩子当作贪婪的东西来看待。如果由母乳来喂养,那就意味着孩子还要从因生产而已经变得虚弱的母体中吸取宝贵的汁液。将孩子交由乳母哺育就可以避免这种情况。不过,这么一种育儿方式容易引起儿童的高死亡率。尽管如此,法国上层阶级中出生的婴儿还是多被送交乳母喂养。亨特认为,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们有这样一种基本的观念,即婴孩是可有可无的。亨特还认为,乳母也对婴孩怀有敌意,这就抑制了她的乳汁分泌。对于由乳母哺养的婴孩来说,要吃饱喝足一般是较为困难的。所以,由乳母哺育的做法加强了对儿童这样一种观念:他是一个多余的人。

与上述弑婴、弃婴相联系,儿童的死亡率被不少人看成是父母对孩子冷漠的一个重要原因。斯通十分强调高死亡率与父母对子女的感情投入的关系。在十六世纪中叶到十八世纪中叶以前,差不多有1/4到1/3的英国贵族和农民的子女在15岁以前夭折。有足够的理由可以把儿童的高死亡率归咎于父母的疏忽大意,过早地断奶,将婴儿交给乳母喂养或者由保姆看管等等。因为婴幼儿的死亡率高,迫使父母节制自己对孩子的心理投入,以免孩子的突然夭亡带来太大的悲伤。对父母来说,对预期寿命太低的孩子投入感情是鲁莽的行为。在中世纪,父母给两个孩子起同一个名字,以便等一个夭折以后,另一个存活下来的孩子便可以拥有这个名字。这种做法最明显不过地表明父母听天由命地接受了孩子可以放弃的事实。

明眼人一看便知上面的种种说法存在不少漏洞。事实上,人们对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儿童史主流观点的否定,往往是从寻找该观点所依据的资料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开始的。这些问题我们可以归纳为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有关资料掌握不全面,对它们的认识较为简单。对肖像画的认识在这方面很具有代表性。阿里耶斯宣称十二世纪以前的肖像画中看不到孩子的形像,这表明那时的孩子受人冷落,人们没有儿童的观念,而此后的艺术作品中才逐渐出现较多的儿童形像,于是便逐渐有了儿童的观念。那么,十二世纪以前的绘画作品中就真的没有活泼可爱的儿童形像?福赛思发现九到十二世纪的艺术品中就表现了活生生的儿童形像。霍姆斯认为,在1400年以前,描绘儿童的技巧尚未得到充分发展。不过,他发现在1040年萨尔茨堡的一份手稿中有一幅彩饰画,表现了圣母玛利亚与她的父母一起进入神殿的情形。在那幅画里,她的形像就不是一个缩小了尺寸的成年人,而是脸上洋溢着稚气的孩童。惠顿认为,阿里耶斯没有把真正的家庭肖像画和风俗画(genrepicture)区分开来,这是他的不幸。家庭肖像画是社会中比较富有的人家的肖像画,在大多数情况下,预期的观众是本家族的成员及其子孙。但这些肖像画挂在室内,对来客都是开放的。因此,它们都是半公开性的画像,与私藏的小画像是不同的。家庭肖像画代表了一种理想化的形象,这并不是说它必须把画面上出现的人物形像理想化,而是说,它是该家族希望自己能体现价值的一种宣言,希望被别人看到,能传至后代。所以,他的看法是,家庭肖像画原来是一种家族意识形态的宣言。既然如此,人们就不可能从中得出有关儿童观念的结论。伯顿则认为,阿里耶斯从一种正确的观察中得出了一个错误的结论,因为他犯一个逻辑错误。伯顿认为,中世纪的艺术作品几乎完全是服务于宗教题材的,除了孩子以外,还有很多东西在中世纪的艺术作品中是看不到的。实际上,所有的世俗生活都从艺术作品中消失了。所以,中世纪艺术作品的性质不允许人们据此而对日常生活作出推论。然而,真正击中阿里耶斯要害的人大概要数威尔逊。他认为,初看起来,阿里耶斯的观点是正确的。从中世纪早期的艺术作品中把儿童表现为小大人的形像,到巴罗克艺术中的神童形像、到文艺复兴时期描绘出儿童的形像,到十七世纪对儿童作现实主义的再现,西方的儿童肖像画似乎反映出“儿童的发现”这个过程。但是,儿童的形像为什么是沿着这个路线发展的呢?应当考虑文艺复兴这个背景,那就是西欧学者重新发现了古典文化。这意味着,第一,艺术上“发现儿童”不是通过对儿童的直接研究,而是通过对古希腊,尤其是古罗马的雕塑和绘画作品的模仿而不断展开的;第二,“儿童的发现”只是那些可以被称为“自然的发现”或“现实主义的发现”这样的总体发展的一部分。所以,艺术家“发现”儿童不是孤立的事情,而是涉及到范围更为广泛的文化变迁的一部分。在这一变迁过程中,儿童的肖像仅仅是捎带着受到影响。看来,发生变化的不是人们对儿童的态度,而是艺术的形式和特征。这一说法似乎让阿里耶斯的观点变得没有多少价值可言。

第二,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一些重要的儿童史观点所依据的资料是否具有典型意义是令人怀疑的。戴维·亨特试图将历史学和心理学融合在一起,以便从心理分析的角度去理解十七世纪法国的儿童观念、父母对子女的培养问题。但是,他的研究所用的一份重要资料是让·埃罗阿尔医生的日记中关于路易十三孩提时代的记录。埃罗阿尔是这位法国波旁王朝王子的医生和辅导老师。应该说,这是一份与特殊的儿童成长经历相关的非同一般的材料。亨特承认,该日记所反映的情况并不代表全社会,但他还是觉得有可能从路易的成长经历中概括出十七世纪所有的父母与子女关系的状况。他宣称,从法国王太子找不到合适的作乳母的人选,可以想像到那些远没有他那样幸运的孩子更加暗淡的处境。并且还断言,总的说来,婴孩缺乏足够的营养。路易作为一名王子挨打,可以使我们想像这一令人沮丧、几乎普遍存在的习惯。这样看来,亨特是在拿一个特例作为证据,进而推导出其他社会阶层的有关情形。阿里耶斯在他的研究中也利用了这份资料。

波洛克认为,对资料的选取和运用要进行综合考虑。她通过对成人日记、儿童日记和自传三种原始资料的比较,发现儿童史家的观点如何取决于他对资料掌握到什么程度。比如,儿童日记的作者和成人日记的作者在讲到童年的情形时是有所不同的。从儿童日记看,孩子并没有受到严厉的管教,他们似乎也很快乐,而且显然在感情上依恋于他们的父母。有些青少年写成的日记,讲到了父母与子女之间的矛盾,但这种情况很少长期存在。几乎所有的孩子在离家以后都与他们的父母保持着密切的联系。自传有时记下了对孩子的培养采取严厉的方式这样的情况,但是,包含着这类信息的自传只占一小部分。在波洛克所研究的121份传记中,只有4份讲到对子女采取粗暴的措施。这表明,孩子并不像很多历史学家所说的那样广泛地受到虐待。所以,波洛克认为,只集中于一种资料,就会产生有偏差的观点。这种观点就出现在德·莫斯和斯通的著作中。他们忽视了这样一个事实,即如果对大量的自传进行了分析,我们就能发现,只有一小部分作者会描写有关受到虐待的情况,而其他的作者却会回忆起孩提时代受到的关爱。所以,不仅要把所有的资料放在一起来进行研究,而且还要对每一种文本作整体的观察。因为人的行为并非一定是始终如一的,用不具有文本的代表性的片言只语来支持一个说法那就显得太草率了。

第三,有的研究者从女性主义的角度,提出了一些儿童史学家在资料运用上缺乏批判精神的问题。克劳福德指出,既然有大量的证据表明父母关心子女、母爱得到高度评价,为什么历史学家还要坚持父母对孩子的态度疏忽、冷漠的观点呢?原因之一就是历史学家对很多保存下来的资料所具有的厌恶女性的特征缺乏批判的态度。照看孩子被认为是女人的责任,婴幼儿的死亡率很高,所以男人们就批评妇女照料孩子的方式有问题。现存的很多资料原来都是由男人写成的,打上了他们对女人的偏见。而很多历史学家没有注意到两性态度上的差别,并且以男人或父亲们的某些言论为基础,得出了现代早期的父母对子女态度冷漠的看法。

第四,强调“变迁”的儿童史观点,其立论的有些前提是靠不住的。比如,与传统社会和现代社会的划分相对应,把家庭类型也相应地划分为扩大家庭和核心家庭:传统社会是以扩大家庭为特征的,而核心家庭是现代社会的产物。阿里耶斯宣称,在历史上,家庭曾是世代同堂的大家庭,它对外部世界是开放的,亲朋好友、邻居、生意场上的伙伴从家里进进出出。这就是传统家庭生活的社交性。孩子就是在这样的生活环境里与成人们混杂在一起的。而现代的核心家庭是与外界相隔离的,保持一定的距离。核心家庭注重家庭生活,父母倾全力培养子女。随着家庭的社交性的衰退和私密性的发展,孩子逐渐成了全家的中心。他还认为,儿童的观念是与核心家庭联系在一起的,对儿童的兴趣只不过是核心家庭观念中的一种特殊的表现形式。阿里耶斯观察问题的方式显然启发了后来者。肖特强调,家庭的历史就是核心家庭与其周围的社区之间的相互关系变迁的故事。在十六、十七世纪那个“糟糕的时代”,家庭被紧紧地置于一个更大的社会秩序的框架之中。一系列的关系使它与周围的亲族、社区交织在一起。保护私生活方面越来越多的漏洞使得外人可以自由地出入家门。最后,还有一系列的关系将核心家庭置于世世代代形成的家族链中。在向现代世界前进的道路上,家庭切断了所有这些联系,它使自己与其周围的社区分离开来,一堵隐私的高墙把它庇护了起来;它解除了与远亲的种种联系,并且基本上改变了与近亲的关系;它也与家系分离了开来。有了这样的转变,现代的感情才会在家庭中出现。就父母与子女关系而言,这种感情就表现为“母爱”,婴孩的幸福在母亲的眼里看得比其他一切事情都更为重要。斯通的思想方式也是这样。在“开放的世系家庭”阶段,祖先及在世的宗族成员具有至高的地位,宗族群体的利益超越个人的利益。夫妻关系、父母与子女的关系不够亲近。到了“受限制的父权制核心家庭”阶段,家庭受外部的影响减少了,但丈夫对妻子、父亲对子女的权威却更大了。在这种家庭里,家长力图粉碎孩子的意志。只有到了“封闭的注重家庭生活的核心家庭”阶段,父母对子女才采取了宽容的态度。

那么,是否真的存在着对儿童的态度转变起重要作用的那种家庭类型变迁的前提呢?后来的研究表明,既不存在过中世纪或近代以前扩大家庭流行的事实,也没有发生亲族关系在个人生活中具有极为重要意义的情况。哈纳沃尔特发现,尽管中世纪存在扩大家庭,但最普遍的家庭类型还是核心家庭。116而拉斯莱特和“剑桥人口和社会结构史研究小组”的研究结果,以无可争辨的统计数字,证明英国和西欧很多地方从很早以来,就是以核心家庭占主导地位。这些发现引导人们去怀疑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主流的儿童史观点的立论前提,从而也怀疑在这一前提之下演绎出来的思想和观点。

四错误的倾向和新潮的特点

儿童史研究中存在的问题,远不只是研究资料中存在的客观性问题。二十世纪六十、七十年代的很多儿童历史学家对资料的选取和解读方面有着以我为中心、以感情为中心和以现代为中心的倾向。

“以我为中心”就是指研究者根据自己的主观需要来选择资料。比如说,不少人将母乳喂养这一育儿行为看作父母对子女有感情的证据。但是,母乳喂养显然不是现代的发明。塔西伦早在公元98年写成的《日耳曼尼亚志》中就明确说到日耳曼人的育儿习惯是母亲来哺育自己的儿女,从来不把孩子委托给保姆和乳娘。为什么日耳曼人的这一习惯就不能产生“现代的”那种感情呢?!从有些研究者的论述来看,母子感情的发生似乎也是有“阶级性”的。也就是说,即使十七、十八世纪实行母乳喂养,这一行为是否产生感情,那也得看实施这一行为的主体是谁。斯通承认,在人民大众中,孩子一直是由母亲来亲自喂养的。富有阶级中,一般采取将孩子交给乳母养育的办法。但从十八世纪下半叶起,乳母现象在社会中很快消失。富婆们也开始用自己的乳房来喂养自己的孩子了。根据斯通的说法,富有阶级实行了母乳喂养孩子的方式,增进了母子感情,这就成了十八世纪感情上涨的一个主要原因。这就令人费解了。为什么穷人家世世代代都由母亲亲自把子女养育长大而不见产生深厚的母子感情,而富人一旦改变了养育的方式就产生了现代意义上的感情呢?可见,这里的问题完全不在世上是否存在母乳喂养的习惯,而在于研究者的主观偏向。他们不是根据客观的材料得出科学的结论,而是根据已有的观念选取适合的材料,把不符合主观意愿的材料置于一旁。“以感情(或态度、观念)为中心”就是说对事物的判断只有一个标准,即感情或态度,不去注意现实生活的方方面面。120比如说,弃婴和弑婴是自古以来就已存在,并且是比较广泛的社会现象。这种现象的存在是否只有感情问题可以解释呢?或者说,因为父母对孩子冷漠,所以就弃婴、弑婴呢?事实上,弃婴、弑婴是一种极为复杂的社会现象。弃婴者、弑婴者往往是一些很有感情的人,就其动机来说,他们的行为具有比感情更为复杂、迫切的现实考虑。特雷克斯勒认为,遗弃者并不都是冷酷无情的人,他们对于失去子女也表现出极为后悔。法尔兹反对把前工业化时代欧洲的育婴堂与父母对子女的命运忽视、冷漠的态度联系起来的说法,认为从英国的弃婴情况看,对母亲来说,弃婴是一个撕心裂肺的决定。埃米莉·科尔曼利用九世纪早期的一份资料推断圣日耳曼土地上的农民通过弑婴的办法来控制人口。在这里,弃婴和弑婴成为调节农场的土地资源和人口数量关系的一个手段。赫姆霍尔兹表示,弑婴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但这不能说明社会对婴儿的命运漠不关心。关于母乳喂养的问题,在历史上,虽然有些父母在孩子出生不久便将婴孩交给奶娘哺养,但这种做法不可能是广泛存在的社会习惯。一般地说,这种做法限于上层社会阶层,他们有条件负担给乳母的费用。赖特森指出,乳母一般也是经过精挑细选的。让乳母来哺养孩子的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比如说,母亲出于对自己的身体状况的考虑,因为哺乳而产生避孕的作用从而使一些迫切需要有继承人来继承家业的人,急于将孩子送交给别人哺育。而十八世纪以后,中上层阶级中的母亲改由自己喂养婴儿则与当时的人们对初乳的医学观念的变化也有一定的关系。对于农民来说,由母亲亲自来喂养孩子则可能是出于计划生育、控制家庭规模的考虑。也有学者发现,把孩子送交给别人养育的习惯,是进行社会交往的需要。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扩大社会关系网,这张网在日后的择偶、人生经历和财产的管理方面都是十分有用的。使用襁褓也不能被认为是因为父母贪图方便、省心,从而意味着孩子被忽视。马威克认为,把孩子裹在襁褓里在当时看来是合乎情理的做法。这样可以让小孩的四肢摆直,防止他受到伤害,并且具有保暖的效果。所以,使用襁褓更多地表示了一种关爱,而不是对孩子的忽视。随着孩子的物质环境更加安全,就可能逐渐废弃使用襁褓。小孩的衣着像成人,从而认为人们缺乏儿童意识的说法同样也不可靠。麦克法兰的解释是,孩子从7岁起在穿着上发生变化,可能是因为他们到了该进行性别区分的年龄了。在7岁以前,男孩就是一副女孩的打扮。至于历史上的父母对于孩子的夭折无动于衷的说法,更是令人难以置信。拉杜里说,孩子的死亡、疾病或骨肉分离都可能或经常在父母心中造成极大的痛苦和悲伤,而母亲的伤心尤其突出。农村的父母失去幼年或少年的孩子后深感悲伤,这在上阿列日地区是普遍可查的事实。拉杜里根据他所掌握的资料,批评了阿里耶斯等人对于那种“不近人情”的父母所作的描述。赖特森的研究也指出很多父母对丧失子女的痛苦。因为婴幼儿的死亡率太高而使父母不敢轻易对孩子投入感情。这种说法听起来像是做一桩生意。然而,即使最工于心计的父母似乎也不应因为婴幼儿的高死亡率而抑制自己的感情。在英国,这一比率很少超过150‰。在法国,一般不超过200‰,那就是说,新生儿中起码还有80~85%的人要活下来,至少都能活上几年。在这种情形下,要让做父母的不对子女产生感情那是不可能的。父母有什么理由因为小部分的孩子要夭折而对大部分要生存下来的孩子采取冷漠的、无动于衷的态度呢?麦克法兰指出,儿童死亡率与感情的发展,这两者之间是没有关联的。没有一个研究者能提出任何一种证据,证明当时的父母有意识地计算自己子女的预期寿命而相应地投放他们的感情。“以现代为中心”读解历史,并不是指这一研究方法的重点落在“现代”,而是指绝对地从现代的眼光看待过去的一种方法。它是“以我为中心”的另一种表现形式。以这种方式来解读历史,就是拿“现代”这个框框去筛选资料,把符合要求的资料留下来,把一切不适合的东西剔除掉。与“以我为中心”一样,以现代为中心的研究方法鼓励研究者有选择地观察历史上所发生的事情,把兴趣放在与我们当代相关的事物,关注那些先兆性的、向着当前方向发展的因而也有助于解释自身的历史因素或事件。然而,“以现代为中心”并不只是“以我为中心”的翻版,以这种方式研究历史的人,还有意无意地拿现在与过去作比较,使自己(或现代)处于一种优势的、至上的地位上,把注意力集中在历史上的那些与我们现在所经历的事情最有比较效果的东西上面。或者用其他的方式把注意力集中在对我们自己所处的时代有特别重要意义的事情上。这种研究方法可以称作“辉格派史学”(Whighistory),拉斯莱特则称其为“回看历史”(backwardsintime)。我们从阿里耶斯的研究中比较明显地觉察到“以现代为中心”的倾向。他研究儿童史的目的就是要观察家庭观念的发展方向,回答家庭观念的现代性问题,寻找现代家庭、儿童观念的源头。他用现代的儿童观念作为标准去要求历史上的人们,看看他们是否有着与我们现代相似的或一样的认识,把不合现代标准的观念和行为方式说成是传统的,符合现代标准的被帖上“现代”的标签。“传统的”往往就意味着粗野、落后、暴虐,而“现代的”则意味着文明、开化、人性。这种态度所隐含的意义就是,整个的历史过程在我们现代人手里、在我们的制度和我们的所作所为中达到顶点。奥茨曼批评过这种历史研究,他说,历史学家越是根据今天的经验去研究和思考这些资料,那么,历史上的人们看上去要么就是更像我们现代人,要么就更像原始人。儿童史和家庭史中存在的一个重要问题在其他以人民大众为研究对象的社会史领域中是有普遍性的,那就是很多资料本身并没有昭示给我们明确的意义。二十世纪中叶以来,幸运的历史学家能够借助于社会科学各领域的方法和理论,解读这些资料,寻找出其中所包含的信息。从某种程度上说,社会史研究中的一些客观状况为历史学家发挥主观能动性提供了机会。但是,如何恰如其份地把握这个机会则是需要谨慎小心的。如果以自我和现代为中心,往回看历史,那么这就很容易放纵现代历史学家的主观性。它为所有的根据自己的意愿思考过去的人提供了方便。如果能够为我们的先人作出可靠说明的仅有的证据,是那些无声无息地存在着的、只能由现代的历史学家赋予意义的资料,那么,过去的情形到底怎样最终只能由当代的历史学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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