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下西洋终止问题的再思考

关于下西洋终止问题的再思考

根据福建长乐的《天飞星》和江苏太仓的《通招行动》纪念碑，郑和的《下西历》第七年从《夏末》开始。然而,问题并没有到此结束,长期以来,人们广泛地把目光聚焦在郑和下西洋终止及其原因问题上。郑和研究所包含的问题意识,始终隐藏在研究的背后,这就是中国从先进到落后的问题。一般认为,郑和时代中国是先进的,航海技术走在世界前列。七下西洋以后,明朝有海禁,不再有远航,而西方凭借先进的航海技术来到东方,从此中国落后了。因此,郑和下西洋终止及其原因问题,是我们研究中国古代史的一个关节点。以往大多以明朝海禁、耗费巨大、物力不支、难以为继,直至引申出闭关锁国这一思维模式来看待和评价这一问题,而这是否符合历史的真实呢?事实上,上述假设未必成立,或有解释不尽合理。迄今为止,若干相关史实仍处于若明若暗之中。本文试图重新审视并就终止相关史实加以考辨,以期消除某些误解,使我们的认识接近历史的真实。一、是闭关锁国长期以来,无论是学术界,还是社会上都存在一种认为郑和下西洋终止是由于明朝实行海禁,更引伸出海禁就是闭关锁国的看法。这种看法已相当普遍,实有辨析的必要。一、近岁官员、军民归个人私造海舟,总据上谕郑和第七次下西洋结束于宣德八年(1433年)。此次下西洋船队回国,据祝允明《前闻记》记载,是在六月二十一日入太仓,七月七日到京(《下西洋》)。在《明宣宗实录》中,我们检得明廷“严私通番国之禁”的上谕,它正是在下西洋船队回归的次日,即七月初八颁下。二者之间是否有关连呢?为便于分析,特录全文如下:命行在都察院严私通番国之禁。上谕右都御史顾佐等曰:私通外夷已有禁例,近岁官员、军民不知遵守,往往私造海舟,假朝廷干办为名,擅自下番,扰害外夷或诱引为寇。彼者已有擒获,各重罪。尔宜申明前禁,榜于沿海军民,有犯者许诸人首告,得实者给犯人家赀之半。知而不告及军卫有司纵之弗禁者,一体治罪。(卷一○三)从以上上谕,不难看出以下几点:第一:禁令是以往明朝禁令的延续。前言“私通外夷已有禁例”,后言“尔宜申明前禁”,均说明此令不属于新颁,而是重申性质。第二:禁令内容明确所禁的是“严私通番国之禁”。惟“私通”才在禁止之列。第三:禁令针对的是“近岁官员、军民不知遵守,往往私造海舟,假朝廷干办为名,擅自下番”的现象。第四:禁令的目的是为了防止“擅自下番,扰害外夷或诱引为寇”。由此可知,虽然下西洋终止与此海禁令二者在时间上密切接近,但是下西洋是官方派遣的出洋,显然不在禁令之中,因此下西洋终止与海禁令没有直接关连。翻检史籍,下西洋与海禁是两回事,海禁不因下西洋而产生。下西洋前有海禁,下西洋中有海禁,下西洋后也有海禁。海禁所禁的不是郑和式的远航。实际上,明朝颁下“严私通番国之禁”的同时,没有废除或关闭管理海外贸易的专门机构市舶司之令,在郑和下西洋终止后,各市舶司继续运行,朝贡贸易,也就是官方管理控制的海外贸易并没有停止。二、“食品贸易”与“海禁”明朝初年,朝贡贸易与海禁是明朝对外政策的两个方面,二者并行不悖,共同构成明朝对外政策的一个整体。虽然共生共存,但是各自具有不同的内涵,在概念上有不同的界定。在这里,首先需要界定明朝“朝贡贸易”与“海禁”(或禁海)两词的涵义。“朝贡贸易”在广义上是指明朝对外采取与各国友好交往和通商贸易往来的政策,具体指限定在朝贡形式下的明朝官方管理控制的对外贸易,涵盖的主要是政策对外的一面;“海禁”指明朝政府禁止中外私人海上交往贸易,主要是禁走私贸易,侧重的是政策对国内民间的一面。二者相联系的是政策内外有别的两个方面。我们不仅要从二者之间的相互作用去把握明朝海外政策的总体,也应对二者具有明显不同的侧重内涵有所认识。1.官方海外贸易在古代,朝贡可称之为一种国际关系模式,它不仅是中国对外交往形成的惯例,也是古代亚洲乃至欧洲国际关系形成的惯例,因此,我们不可将其视为中国所独有。值得注意的是,自古以来,“朝贡”一词包含有外交和贸易双重含义,在中国与外国的交往中,朝贡和给赐占有重要地位,既是政治外交活动,又是经济贸易交流。自唐中叶以来,市舶司一直是管理官方海外贸易的专门机构。明朝建立以后,沿袭历朝中外通交的朝贡模式,谋求建立朝贡体系,制定了朝贡贸易政策,设立了市舶司掌管对外贸易。进一步而论,因为明初将海外贸易限定于朝贡形式下,相对历朝更加强化了官方管理和控制。但是,不能因此就否定朝贡贸易具有的官方海外贸易性质。对于明朝统治者而言,朝贡贸易是得到外来之“宝”的必要途径;而对于海外诸国来说,“虽云修贡,实则慕利。”(卷八)总而言之,物质需求构成中外交往的本质特征。明王朝将海外贸易严格限定在朝贡范围之内,明人王圻曾如此评论:贡舶者,王法之所许,市舶之所司,贸易之公也;海商者,王法之不许,市舶之所不经,乃贸易之私也。(卷三一)这里的界定很明确;凡通过官方设立市舶司的海外贸易,是王朝法令所许可的;反之,不经过市舶司的,是“贸易之私”,也就是走私贸易,则不为王朝法令所容。2.禁海令与系统集成的贸易史载明朝禁海始自洪武四年(1371年)。这年十二月,明太祖“诏吴王左相、靖海侯吴桢籍方国珍所部温、台、庆元三府军士,及兰秀山无粮之民尝充船户者,凡十一万一千七百三十人,隶各卫为军。仍禁濒海民不得私出海。”(卷七○)这是今天所见开国以后明太祖明文颁布海禁的最早记录。至于他从何时起禁止沿海居民出海,已不得而知。这条史料配以郑晓所言:“初,方国珍据温、台、处,张士诚据宁、绍、杭、嘉、苏、松、通、泰,诸军皆在海上。方、张既降灭,诸贼、豪强悉航海,纤岛倭入寇。”(《日本》)使我们了解到当时禁海是在特定条件下采取的一种临时性措施,对海上安全的关注,构成明朝禁海令下颁的重要因素之一。另一个重要因素出现在载入《明太祖实录》同年同月的一条史料中,由于福建兴化卫指挥李兴、李春私自派人出海经商,使明太祖大为震怒,他谕大都督府臣:“朕以海道可通外邦,故尝禁其往来……苟不禁戒,则人皆惑利而陷于刑宪矣。”(卷七○)这里所申明的禁海因由,正是禁止臣民私自出海与海外国家交通贸易。洪武十四年(1381年)十月,明太祖再度重申“禁濒海民私通海外诸国”(卷一三九)。这一重申,同样不仅是对日外交失败的结果,也与明太祖在国内采取一系列强化中央集权君主专制措施密切相联系。明太祖确立了朝贡贸易在对外贸易中的主导地位。这就是“是有贡舶即有互市,非入贡即不许互市明矣。”(卷三一)进入永乐朝,在极大扩展官方朝贡贸易的背景中,我们同样可以窥见禁海令的延续。皇帝即位诏书中已明确宣布:“缘海军民人等,近年以来往往私自下番,交通外国,今后不许。所司以遵洪武事例严治。”(卷十○)永乐二年(1404年)正月,又进一步“下令禁民间海船,原有海船者悉改为平头船。所在有司防其出入。”(卷二七)这是以釜底抽薪之法,断绝国内军民私自与海外各国的联系。但是,也正是在此后不久,他派遣规模空前的郑和使团七下西洋,“通西南海道朝贡”,“自是蛮邦绝域,前代不宾者,亦皆奉表献琛,接踵中国”。(《郑和传》)使朝贡贸易达于极盛。翻开《明实录》,15世纪初明永乐、宣德朝是朝贡贸易发展到鼎盛的历史时期。这说明官方管理控制的海外贸易发展与禁止走私贸易是明朝海外政策相辅相成的两个方面。3.实行防范海禁是朝目前国际管理控制对于明朝将海外贸易控制在朝贡模式之中。王圻曾有评论,认为可“通华夷之情,迁有无之货,减戎马之费,又以禁海贾,抑奸商,使利权在上。”(卷三一)此段评论确有一语破的之妙。细加分析,第一,明朝可续修与海外各国传统友好关系,树立中国天子与海外“共享太平之福”的对外形象;第二,可建立与海外各国的经济联系,互通有无,得到海外物品以满足欲望;第三,通过商贸往来,可达到成功的外交和安定的国际环境,减少国际压力,节省军费开支;第四,实行朝贡贸易,可使国家垄断海外贸易,从而抑制民间海商发展,使统治者尽收海外贸易的“权”与“利”。由此看来,对明朝统治者来说,似乎是有百利而无一弊。唯其如此,朝贡贸易与禁海相结合的海外政策成为明朝的既定国策。历史文献昭示我们,朝贡贸易与海禁是明朝海外政策相互依存的两个环节,不应孤立看待。从历史延续性来看,明朝以前历朝都存在朝贡贸易,而历朝管理控制对外贸易条文中也都有禁止走私贸易的内容。禁海令并非始自明初,元朝已出现禁海,包括“禁商下海”和取消市舶机构的事件。自元世祖末年起到元英宗,共有四次海禁,元朝还实行“官本船”制,明显反映出王朝加强官方控制海外贸易的倾向。再扩大而言,任何国家的海禁都不包括国家行为的海外贸易,也就是国家控制的海外贸易。在明朝,朝贡贸易包括四种类型,不只有贡赐一种,也包括官方管理控制下的私人贸易。在海禁的同时,以官方下西洋方式,成功地建立起了亚非海上国际贸易网络。如果只看到禁海令,就得出明朝海禁200年,甚至闭关锁国的结论,是将明朝海禁的认识绝对化了,远离了历史真实。进一步说,以明初出现禁海,就一以概之为闭关政策,无视郑和下西洋重建和极力扩大朝贡贸易,规模巨大的官方海外贸易一直存在,并且达到了鼎盛的历史事实,也忽略了郑和远航使史无前例的大批中国人走出国门交往贸易的意义。二、官、主、主征派的对比以往学者大多采用明朝人对郑和下西洋的指责,主要是耗费巨大以致国库空虚、物力不支,以此下西洋不能继续下去。引用的典型资料是万历间严从简《殊域周咨录》所载,成化间兵部车驾郎中刘大夏所言:“三保下西洋费钱粮数十万,军民死且万计,纵得奇宝而回,于国家何益!此特一敝政,大臣所当切谏者也”。(卷八)这种说法很有代表性。的确,不可否认郑和下西洋有着耗费巨大的一面。然而,如果我们全面地看问题,在永乐朝进行的几大工程事件中,如疏浚运河、营建北京、亲征漠北、出兵安南、经营东北、贵州建省、编纂《永乐大典》等等,郑和下西洋却可以说是惟一使朝廷有进项的工程事件。这里首先应该说明,明朝初年,王朝中央财政主要建立在实物力役征派制上,大量物资是从各地征派而来,而明朝建立的货币体系是宝钞货币体系,禁用金银,永乐年间是明朝宝钞最稳定的时期,到宣德时朝廷仍力图稳定钞币。宣德帝敕书中,曾提到“仍于天财库,支钞十万贯,与尔作为下番之费”。由于这种情况,我们根本无法计算出郑和下西洋的全部费用。如果勉强加以推算,特别是依据明后朝货币白银化后的银两估计,则不可能估出下西洋的实际费用,也就无法得出历史的真实数字。为了对此略作说明,试举一例。永乐朝重臣黄淮《介庵集》中,有一篇为福建左参政杨南所撰墓志铭:伏遇文皇帝入正大统,仁恩覆冒,万国归心,梯航贡献,岁无虚日。朝廷遣中贵偕公卿大臣率海艘赍敕往劳,供输之费动以亿万计。公从容赞画,适中肯檠,事集而民不废业。营建北京,国之大事,命下江右采木,体福建协相其役。监临者独驱闽之邵武等府下民赴役,疲而颠仆,狼藉于道。公闻之若疾在,躬合僚筹议而亲董其事,核丁产、均道里,更迭接运,不日告完而还乡不予,欢声洋溢乎四境。这里涉及的正是福建地方在郑和下西洋及营建北京期间的征派供给情况。“供输之费动以亿万计”,由此可以得出耗费巨大的认识,而从中也可了解到计算下西洋费用真实数字的难度。尽管我们不能对下西洋的总费用作出估计,但是史实的进一步考察是有意义的。为了便于分析,现首先以当时输入中国的最大宗海外货物胡椒为例,将原产地价格、明前期与钞、银的比价,以及胡椒在中国的官方价格及其与输入苏木折赏、折俸用途列表于下1。1.官方海外贸易如果全面地看问题,一方面,郑和下西洋有着耗费巨大的一面;另一方面,还应该看到它本身及其扩大的朝贡贸易,又有着“充溢库市”的一面。郑和下西洋采办贸易的物品众多,马欢《瀛涯胜览》述之甚详,在此不赘。随着一次次下西洋,海外贸易扩大发展,海外物品源源不断地输入了中国。大量胡椒、苏木是其中占有重要比例的物品。综合上表,表明洪武年间,明廷对海外各国朝贡附进货物胡椒一项的给价,是原产地的20倍,可见当时视为珍奇之物。永乐五年(1407年)郑和第一次下西洋后,每斤胡椒在中国的时价是原产地的10倍,出洋直接进行的官方海外贸易,几乎立即显示出效果。也是在永乐五年(1407年)第一次郑和下西洋归来,明朝已将来自贸易的外来品胡椒、苏木以折赏方式发给北京各卫军士,人数达20万之多。(卷九)开了此后屡次大规模赏赐的先河。永乐二十二年(1424年),在第六次下西洋结束后,在府库充溢、市价必然趋于下降的局势下,明廷将大量胡椒和苏木作为钱钞替代物,用来赏赐和折合官员人等的俸钞,硬将胡椒的利润保持在原产地20倍上。更有甚者,宣德九年(1434年),郑和第七次下西洋后,在明代宝钞已一跌再跌之时,明廷竟然以每斤胡椒100贯的折合比价大量折俸,这样每斤胡椒达到了值银1两的地步,朝廷获得了令人咋舌的百倍高额利润。持续到正统初年,宝钞与银的比价跌落到千余贯钞折合银1两,而明廷仍在以大量的胡椒和苏木作为货币代用品,力图解救国家钞法失败带来的危机。这种做法直至成化初年才结束。由此,我们可以得到这样的认识:郑和下西洋并非只有耗费巨大的一面,它本身及其扩大的朝贡贸易,曾给明廷带来巨大的经济利益。虽然因缺乏具体资料,所以对当时所获巨额利润作总的估计尚不可能,但仅从上表中胡椒的大量输入,即可窥见丰厚利润之一斑。也使我们确信王世贞所言:“所奉献及互市采取未名之宝,以巨万计。”(卷一)尹守衡所说:“所至国王纳款朝贡,采取未名之宝以巨万计”,(卷二五)严从简曰:“自永乐改元,遣使四出,招谕海番,贡献毕至。奇货重宝,前代所希,充溢库市。贫民承令博买,或多致富,而国用亦羡裕矣。”(卷九)当非虚语。英宗天顺二年(1458年),有太监上奏言:“永乐、宣德间屡下西洋,收买黄金、珍珠、宝石诸物。今停止三十余年,府藏虚竭。”(卷二八七)说明了下西洋和形成了“充溢库市”的局面,而终止以后才出现了“府藏虚竭”。2.明代宝钞流通的历史原因及影响郑和下西洋的直接后果是舶来品“充溢库市”,并没有使国库空虚,所以下西洋与物力不支显然缺乏逻辑联系。那么,进一步考察“充溢库市”的结果,可以发现下西洋非但没有造成明朝的财政危机,还曾起到补救钞法危机的作用。田汝康先生最早提出胡椒补救了明朝财政危机。1实际更准确地说,是解救了明朝的货币危机,也即钞法危机。派遣郑和下西洋扩大官方海外贸易开始后,大量胡椒、苏木的输入及“充溢库市”,使统治者找到了货币代用品以解救钞法败坏的危机和货币政策的失败。自洪武八年(公元1375年)起,明朝发行“大明通行宝钞”作为法定货币,并由此开始了明朝的纸币时期,建立起明朝货币体系。从历史实际来看,宝钞在流通不久就产生了问题。明朝从洪武至永乐、宣德,发行了大量宝钞,虽然我们无法知道发行量有多少,但是发行量的无限制,使宝钞发行量过大,且无储备金,是造成宝钞贬值的最重要原因之一。当时人已经认识到这一点,但尽管明朝实施了种种回笼货币的措施,都无济于事,仍不能使宝钞不贬值。更重要的是,明初民间存在一股强烈的趋势,即白银货币化的趋势。上表3表明,自永乐初年郑和下西洋后,海外贸易输入的大量胡椒、苏木,被充当赏赐物,给赐两京文武官吏、军士人等,甚至平民百姓。不仅胡椒、苏木数量巨大,而且得到的人员众多,由此可知明初海外贸易的规模和获利之巨。永乐二十二年(1424年)第六次下西洋归来以后,更以折俸方式,作为俸禄发给文武官员、军士人等。这种折赏折俸的做法,一直到成化七年(1471年)存放胡椒、苏木的库藏枯竭才结束,持续长达半个多世纪之久。由此而言,郑和下西洋不仅没有因其耗费巨大导致明朝物力不支,而且使宝钞面临阻滞的状态在下西洋后得到了缓解。舶来品作为货币代用品,确实起了解救钞法败坏危机和货币政策失败的作用。著名经济思想家丘浚(生于永乐十七年1419,卒于弘治八年1495年)在其代表作《大学衍义补》中言:“今朝廷每岁恒以番夷所贡椒木折支京官常俸,夫然,不扰中国之民,而得外邦之助,是亦足国用之一端也。其视前代算间架总制钱之类滥取于民者,岂不犹贤乎哉”。(卷二五)即是对此而发。他指出“不扰中国之民,而得外邦之助,是亦足国用之一端也”,揭示了郑和下西洋又一层面的作用。三、认为中国的先进走向了落后的发展从爱国主义出发,国人大多为郑和下西洋终止或难以为继而感到惋惜,以为中国从此丧失了一次难得的发展机遇,甚至认为由此中国从先进走向了落后。果真的是这样吗?除了传统的看法终止与迁都北京、朝臣与宦官之间矛盾等有所关联,历史的复杂性提示我们,应该从多元视角考察郑和下西洋的终止,以发展的眼光,沿着历史发展的真实脉络,也就是依据当时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的现实背景来分析它的发展演进,重新审视下西洋何以难以为继。1.变发生前,系有能力再下物理首先应该说明的是,由于郑和去世,由他亲自率领的下西洋显然不可能继续了。所谓下西洋终止,不是明朝使团的出使完全没有了,而是说像郑和下西洋那样的规模和频率出使印度洋的情况几乎没有了,或者说没有了远航而只航行到东南亚,也就是南洋了。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问题是:七下西洋以后,是否明朝就没有能力下西洋了?答案应该是否定的。从以上并非只是耗费巨大,还有“充溢库市”,“不扰中国之民,而得外邦之助,是亦足国用之一端也”的分析来看,下西洋造成国力不支难以为继显然不是全部事实。就现有资料来看,至少在土木之变发生前,明朝应该是有能力再下西洋的。接下来的问题是:为什么有能力却不再下西洋了呢?历史是偶然和必然结合的产物,这里不能不说有着偶然的因素。这里先引述一段鲜见提及的重要资料,旨在说明不能忽略帝王意志的作用。永乐年间六次下西洋,仁宗即位后下令停罢。宣宗即位后,翰林院编修周叙为杨士奇出策,让他乘交趾退兵之时,联络朝中重臣杨荣、夏原吉、蹇义和英国公张辅等人,“协口一词,从容恳款于圣上:凡中官之在天下者,惟边防、镇守存之,余一切买办磁器、颜料、纸札、迤西、西洋等事者,悉皆停罢取归。一遵洪武故事,永不差遣”。(卷一)他的建议中包括了下西洋。虽然当时是否按照他的建议实行了,我们不得而知,所知的是这些高层官员不满中官所为,是很有可能“协口一词”劝说宣宗停罢下西洋的。然而,此后的事实是,宣德五年(1430年)重新启动了第七次下西洋。可见当时尽管有大臣反对,也无济于事,不能完全左右皇帝的意志。当然,从经济角度看,宣德初年钞法阻滞严重,解救钞法危机成为宣德朝的核心问题。宣德帝进行第七次下西洋,应该说有这方面的考虑。当时对宝钞阻滞的对策有二:一是对内设立钞关,增加市肆门摊课钞的征收;(卷五)二是对外再一次派遣郑和下西洋。第七次下西洋归来是在宣德八年(1433年),不幸宣宗于十年(1435年)去世,年38岁。下西洋就此终止了。以上说明皇帝的决策是最重要的。那么我们可以推测,假如宣宗不是英年早逝,能够再长寿20年,也可能还会出现下西洋;进一步说,假如他的继承人英宗不是年仅九岁即位,可以亲掌朝廷大政,不必依赖老臣掌政,也很可能再有下西洋。但是历史不能假设,这些都构成了下西洋难以为继的偶然因素。当然,偶然中也有必然,就制度而言,皇帝意志至关重要,是专制制度本身的制约性因素。2.官员对待下效果的态度转变的结果历史是诸多偶然因素和必然因素结合而产生的。谈到难以为继的必然因素,可以从国内和国际两方面来看。从国内来看,郑和远下西洋使大量外来物品如胡椒、苏木的输入,达到了“充溢库市”的地步,说明货物达到了饱和状态。一方面,大量海外物品倾销到中国市场,这些物品由奢侈品向日用品的转化过程在加速进行,市场价格不可能不一再下跌,朝廷无法阻止这些外来物品价值在市场上的跌落。另一方面,如上表所示,自永乐二十二年(1424年)起,宝钞开始折俸,到了正统元年(1436年)明朝规定两京文武官员半支胡椒、苏木,此后长期作为官俸军饷的支付手段。成化七年(1471年),当“胡椒、苏木不敷,议将甲字库绵布折支”时,“充溢库市”的情况终于结束了,而此时明代官员的实际俸禄低至了历史的顶点,《明实录》载:“自古百官俸禄未有如此者”。(卷九七)由此可见采用折俸之法使明朝利益受到了保护,而这种贬值宝钞的硬性配给,必然招致不满。更重要的是,经过折换后各级官吏和军士得到的俸禄,在市场价格一再下跌后实际上已所剩无几,高官利益蒙受损失,“折俸之薄”更使“卑官日用不赡矣。”(卷八二)于是众多官员对朝廷这种转嫁不满,以致对下西洋持有敌视心理,应该说是毫不奇怪的。英宗时张昭、宪宗时刘大复之竭力阻止下西洋的再现,(卷一六四)就是典型事例。在朝中官员眼里,下西洋不能继续下去,因为下西洋引进舶来品越多,也就越多地成为他们的俸禄进入他们的生活,直接影响到他们的生活状况,危及他们的个人利益。于是大臣们的态度一致,反对的理由充分:耗费巨大,人员伤亡,得奇宝于国家无益等等。值得提到的是,明后期严从简记载:“仁宗即位,从前户部尚书夏原吉之请,诏停止西洋取宝船,不复下番。宣德中复开,至正统初复禁。成化间,有中贵迎合上意者,举永乐故事以告,诏索郑和出使水程。兵部尚书项忠命吏人入库检旧案不得,盖先为车驾郎中刘大夏所匿”。于是有刘大夏反对下西洋,烧毁水程记录之说。我们认为下西洋档案应存放在内府,而刘大夏不可能毁掉内府的档案,下西洋档案在今天没有保存下来,应该说是距离时间久远,自然消失的可能性大。我们注意到上述记载说明:正统初年皇帝幼小,三杨执政,大臣意见遂占上风。而此时胡椒、苏木尚积存库市,明朝处理办法是继续折作俸饷发放。发展到成化初年舶来品用尽之时,官员对郑和下西洋的反感强烈。刘大夏所说“费钱粮数十万,军民死且万计,纵得奇宝而回,于国家何益”就是证明。上文已经论证了他所说并非全部是实情,但在这里我们不可简单视之为保守。透过激烈言词的表层,我们不应忽视其后掩蔽的深层原因。宣宗去世以后,朝中大臣的意见举足轻重,朝廷有无能力下西洋已是次要,不去考虑才是主要的,为什么不考虑了?从歌功颂德到激烈反对,大臣态度的转变有一个隐藏在背后的社会经济变数。事实上,基于深层原因的官员一致反对,构成了下西洋难以为继的必然因素。还应提到的是,明孝宗甫即位,掌国子监事礼部右侍郎丘氵睿奏上《大学衍义补》。(卷七)代表民间要求开放海禁,发展民间私人海外贸易的呼声已经直达帝廷。在同书中,丘氵睿提出“以银为上币”,其思想折射出的是民间白银货币化趋势和现实,以及明朝统治层对重新建立货币流通体系的设想。在这里,透露出社会变化、制度改革的先声,民间私人力量已经兴起,明朝官方垄断海外贸易政策转换在即。同样是构成下西洋难以为继的必然因素。从国际来看,近30年的下西洋,推动地缘政治经济格局发生重大改变。由此东西方贸易中心集散地从亚欧大陆转移至海上,极大地拉近了与中国的距离,这实际上形成了下西洋难以为继的又一重要的必然因素。这里需要从满剌加的兴起谈起。下西洋与满剌加有着特殊关系,从“旧不称国”,“人多以渔为业”的渔村,发展到“诸番之会”,满剌加王国的兴起,与郑和下西洋密不可分。在航线上,作为一个史无前例规模巨大的外交贸易使团,郑和下西洋每次必经满剌加;在时间上,满剌加兴起时间段与下西洋推动国际贸易高潮迭起的时间表是重叠在一起的。由此兴起的满剌加,繁荣地存在了一个世纪,直到西方航海东来,才结束了黄金时代。具体来说,航行于从中国到印度古里的海上商路,郑和每次必经满剌加。因为远离中国大陆,海上的中国船队需要一个前往印度洋的中间站,而这个中间站就选在了满剌加。《瀛涯胜览》记载:“中国宝船到彼,则立排栅,城垣,设四门更鼓楼,夜则提铃巡警。内又立重栅小城,盖造库藏仓廒,一应钱粮顿放在内。去各国船只俱回到此处取齐,打整番货,装载停当,等候南风正顺,于五月中旬开洋回还”。(P41)这里清楚表明,郑和船队的船只分头出发到各国进行贸易,最后都要汇合在满剌加,等待季风到来一起回国。在郑和船队近30年往返过程中,建立了一个繁盛的亚洲国际贸易网络,国际贸易促使满剌加迅速兴起,在中国和印度、西亚乃至非洲和欧洲之间,形成一个最为重要的贸易中转地或称集散地。东南亚史家霍尔指出:“人们曾经描述马六甲说,它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商业城市,而是在贸易季节中中国和远东的产品与西亚和欧洲的产品进行交换的一个大集市”。(P267)皮雷斯描述了葡萄牙人在16世纪初所见满剌加繁盛的商业贸易景象,认为由于马六甲的广大及其所获利润之多,人们根本无法估计它的价值。他记述说:“马六甲有4个沙班达尔,他们是市政官员。由他们负责接待船长们,每条船舶都在他们的权限之下听从安排……其中最主要的一个沙班达尔负责从古吉拉特来的船舶。另一个负责管理从科罗曼德尔海岸、孟加拉、勃固和帕塞来的商人。第三个负责管理从爪哇、马鲁古群岛和斑达群岛、巨港和吕宋等地来的商人。第四个负责管理来自中国、占城等地来的商人。每个商人带着货物或者商品信息来到马六甲,需要向沙班达尔申请进入他的国家”。(P265)马来人的文献《马来纪年》中,也记载了满剌加通商的情景:“不论上风和下风的行商,也常到满剌加,当时非常热闹。阿拉伯人称这地方叫做马六甲(Malakat),意思是集合各商贾的市场,因为各种族各样的商贾,都常到这里,而当地大人物们的行动也极为公正”。(P130)更能说明问题的是,1511年占据满剌加的葡萄牙果阿总督阿尔布克尔克说:“我确实相信,如果还有另一个世界,或者在我们所知道的以外还有另一条航线的话,那末他们必然将寻找到马六甲来,因为在这里,他们可以找到凡是世界所能说得出的任何一种药材和香料。”(P118)他道出了满剌加作为东西方国际贸易中心的地位。这一重要的东西方贸易中心连接了亚洲、非洲和欧洲。明朝文献中也清楚地记载着,郑和下西洋以后,满剌加已成为国际商业贸易中心集散地。按照明朝的规定,满剌加朝贡使团,贡道在广东。根据成化《广州志》记载,海外各国土产贡物计有10类,经过与其他如《正德大明会典》、黄省曾《西洋朝贡典录》、严从简《殊域周咨录》等史籍中满剌加国贡品的对照,宝类中的象牙、犀角、鹤顶、珊瑚;布类中的西洋布;香类中的速香、黄熟香、檀香、乳香、蔷薇水;药类中的阿魏、没药、胡椒、丁香、乌爹泥、大风子;木类中的乌木、苏木;兽类中的狮子;禽类中的鹦鹉等,都是来自满剌加国的进贡物品。1其中大多明显不是满剌加国土产。以西洋布为例。当时一方面大批产自印度的布匹运到满剌加,另一方面与此相应,我们发现在郑和下西洋以后,上述多部明代史籍中,原产印度的西洋布已成为满剌加对明朝的朝贡物品。黄衷《海语》提到:“民多饶裕,南和达一家,胡椒有至数千斛,象牙、犀角、西洋布、珠贝、香品若他所蓄无算”。值得注意的是,早于以上时间,于明朝天顺年间成书的《大明一统志》,记有满剌加国的“土产”,赫然有“布”已列其中。此时距离郑和第七次下西洋时间不远,我们知道,满剌加本地不产布,这里所见的“布”应该说是来自印度。明朝文献中,还有更多的例证。位于亚欧大陆上的撒马儿罕使臣在成化末年来贡,归国时欲从海道回还,声称将往满剌加国“求买狮子”贡献。(卷二六六)如果说这次前往满剌加的行为被广东官员阻止了,那么在弘治二年(1489年),《明实录》中则明确记载了撒马儿罕从满刺加国取路进狮子、鹦鹉等物至广州。(卷三二)同样在《明实录》中,我们还看到位于东洋的琉球国,在弘治十八年(1505年)往满剌加“收买贡物”的记录。(卷二六六)这些都是满剌加已经成为新的东西方国际贸易集散地,在那里可以得到亚、非、欧洲任何地方物品的证明。为此,何乔远《名山藏》中记载满剌加时,用了“诸番之会”来形容,应该说是恰如其分的。以上之所以不厌其详地罗列了许多中外文献,旨在说明下西洋与满剌加兴起成为国际贸易中心集散地的关系,揭示下西洋不仅积极推动建立了一个繁盛的亚非国际贸易网络,而且促使地缘政治经济格局发生重大改变。从此东西方国际贸易中心集散地由亚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