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桥》的艺术特色

论《桥》的艺术特色

随着五四运动的爆发，在“社会改革”、“妇女解放”、“神圣工作”等革命浪潮的推动下，许多进步作家将自己的艺术视野转变到社会现实，深入思考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农村工人，表达他们的低下地位、沉重的痛苦和复杂的性格，表达他们的欣赏。如冯文炳的《浣衣母》,冯沅君的《贞母》,叶绍钧的《一生》,沈从文的《萧萧》,罗淑的《生人妻》等等。其中,萧红对这一题材的表现和开掘尤其惹人瞩目。萧红由于早年特殊的生活经历,在东北生活的二十余年,使她亲眼目睹了下层劳动妇女所承受的苦难和不幸,真切感受到她们受侮辱受损害的悲惨生活。因此,她的小说多贯穿着这样一个主题:对劳动妇女生存困境和生命悲剧的关注和思考,展示她们依随命运摆布的生活和那种生活背后惊人的忍受力。其中有被活活烧死的长工(《王阿嫂的死》),被日军蹂躏的妇女(《生死场》),被封建迷信折磨致死的小团圆媳妇(《呼兰河传》)。在这些展示妇女悲剧命运的篇什当中,有一篇小说一直未能受到评论界的足够重视,那就是《桥》。《桥》在结集之前未曾发表,但在结集时,萧红却以此作为小说集的名字,足可见萧红对它的偏爱。的确,与萧红同时期的短篇小说相比,《桥》在意象选择、人物刻画、语言运用等艺术技巧方面,都有许多新的突破,可看作是萧红小说创作由粗疏稚拙向成熟圆润的过渡之作。小说将艺术视线的焦点,集中在被迫舍亲抛雏的苦难母亲黄良子身上,以黄良子盼桥、爱桥、憎桥的感情波澜为线索,叙述了她怜子、爱子、失子的人生悲剧,作者以冷静之中深寓悲愤的笔触描述了穷苦人无路可走的生存境遇。卒读全篇,不禁会对贯穿故事始终,最后夺走了小良子生命的水沟深恶痛绝,也会留下这样的印象:桥的存在与否似乎左右着这对母子的命运,然而揭开这层表象,水沟和桥不过是作者设置的两个具有象征韵味的意象罢了。水沟是阻隔贫富两个世界的天然屏障,而桥的建造并未使两个世界得以沟通,却为穷人进入富人家中去做奴隶提供了方便。所以,事实上决定着这个家庭悲欢离合的,是富人对穷人的剥削与欺凌,是这两个世界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症结,也是贫富两个对抗阶级无法填补的鸿沟。一边是穿金裹银,不知餍足;一边是啼饥号寒,无以为生,这就是旧中国不合理的社会现实。小说中的女主人始终是一个隐形的存在,却无时无刻不令人感到来自她的强大压力和威胁:小主人居高临下的态度,黄良子工作的得与失,黄良子紧张的心理和神态,都反映了来自河西富人世界的巨大压迫。因此,水沟成为阶级隔阂和阶级分歧的象征,也是制造和见证一切悲剧的所在。而始终贯穿全篇的“桥”这一意象并没有充当弥合贫富两个世界在物质、地位、身份上的巨大差距的媒介,它的存在不可能使两个阶级达成理解、沟通和对话而起到调和阶级矛盾,减轻阶级压迫的作用;相反,它恰恰在客观上加剧了两者的矛盾和对立,也直接导致了小良子的死亡。桥这个意象给予人的思考是:人与人之间的贫富悬殊与阶级对立难道仅仅靠一座桥就能消解么?作者对现实的剖析和对人生思考的结论,尽管一字未露,却生动有力地通过故事与人物的命运暗示给了读者。桥,在这篇小说里的艺术效果,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同《祝福》中祥林嫂捐的庙门槛和《药》中的人血馒头,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小说的主人公黄良子是被侮辱被损害的艺术形象,她善良、内心充满母爱,但是却逆来顺受、愚昧怯懦。作者在写黄良子这一性格特征的时候几乎没有对她作任何外貌描写,而是注重对她的内心世界进行刻画。有时是用简练的语句直接写心理。黄良子在主人家里当乳母,自己的孩子却因为饥饿而啼哭。她心疼、焦急、手足无措却无能为力,一道水沟阻隔着这对贫贱母子。她偷偷将主人家的食物抛给对岸的孩子,心里却是无比恐惧:“——这明明是偷啊……”“——这是偷的东西……老天爷也知道的。”黄良子的心里是矛盾的,良心不允许她做不道德的事,迷信思想又使她怀着善恶报应的恐惧,然而内心常常还是被强烈的母爱所主宰,促使她以这种特殊的方式对贫富不合理的现实进行着抗争,但是这种抗争只是一种原始的反抗,是做人、做母亲的本能的要求,是摆脱非人地位的自发的选择;与鲁迅先生《祝福》中的祥林嫂,罗淑《生人妻》中的“妻子”对黑暗现实的愤怒反抗不能相提并论。有时是采取心理幻觉的方式反复描摹。黄良子偷偷将食物装在小主人坐的小车里送回家,心慌意乱之中竟产生了许多幻觉,耳边时时响起女主人的呵斥:“——到哪里去啦?”“——站住,站住!”“——你偷了什么东西回家的?”她睡到半夜,常常也会出现幻觉,听到女主人叫她的名字。女主人的呵斥和叫喊仿佛一张巨大的、无形的、无处不在的网一样缠绕着这个可怜乳母的神经,使她在醒着和睡着时都惊魂不定,足见她所遭受的精神奴役之严重。对于生活,她并不存过多的奢望,只是幻想着用劳作和受苦换取稳定的奴隶地位,然而残酷的现实却连这点最低的愿望也没有满足她,一步步把她推向苦难的深渊。有时是通过语言、动作描写来反映隐藏在她内心深处的思想感情。黄良子是被统治阶级视为“愚妇”型的劳动妇女,她对自己身处的环境显然没有清醒的认识,愚笨地把一切痛苦的根源都归结于桥,把摆脱苦难的希望也寄托于桥。当她抛给孩子的食物落入水沟时,她无奈地慨叹:“小穷鬼,你的命上该有一道桥啊!”新桥建成后,她的心中如此快乐,常常对孩子说:“跑跑吧!这样宽大的桥!”然而残酷的现实终于使她认识到桥的建造并非一件好事。小主人开始殴打小良子,当小良子还手打破小主人嘴唇的时候,黄良子居然亲自动手把小良子打得流血:“到晚间,终于小良子的嘴也流着血了,在他原有的,小主人给他打破的伤痕上又流着血了。这次却是妈妈给打破的。”黄良子不知该怎样面对,唯有自责自罚。她的心在淌血,却不想也不可能用仇恨的匕首给作恶者以有力反击。作家在揭示黄良子内心巨大痛苦的同时,也揭示了她卑怯懦弱、愚昧麻木的精神状态,这些弱点,在作家“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揭出病痛、引起疗救”的创作态度下,充满了震人心弦的力量,让人不得不激起对黄良子既同情又深感无奈的复杂感情,以及对吃人的旧世界的强烈憎恨。值得一提的是,作者在写黄良子的悲剧时,所采用的手法并不是一味写哀,而是时时用乐来反衬哀,用乐来过渡哀,那样比以哀写哀更觉得凄凉辛酸,读来时时为黄良子所背负的沉重苦难所震撼。她偷了主人家的食物回家,亲自喂给小良子吃,“让妈给你放进嘴里,张嘴,张嘴。嘿……酸哩!看这小样。酸的眼睛像一条缝了……”这段独白写尽她对孩子的怜爱,那份由母爱带来的满足和欢喜,竟使她对主人的孩子也消除了隔膜,她因爱自己的孩子连带着觉得主人的孩子也变得可爱了。然而回到主人家里,等待她的却是呵斥和失业,黄良子短暂的快乐像幻觉一样稍纵即逝。新桥建成之后,富家孩子尚未懂得贫富有别,和小良子和睦相处,常常在她的膝前笑闹,这份天伦之乐是黄良子三年里最大的快乐。此时,常常横亘在她思维上的“桥”被她渐渐遗忘了,生活的艰辛和当乳母的委屈也烟消云散了。然而,这段快乐的时光只是两段苦难时光的连接,紧接着就是小良子的遭打和落水而亡。因此,“快乐”仅仅使叙述节奏得到暂时的舒缓,是为了迎接另一个悲剧高潮的到来而进行相反相成的蓄势。同样,小说的叙述语调也不是剑拔弩张,虽然书写愤怒和控诉,却以平静含蓄出之。语言和感情之间形成的张力就更加突出了这对母子的悲惨境遇,引起读者的共鸣和反思。像写到小良子的死,此处应该是全文感情的沸点,内心波澜理应大起大落,但是作者却将感情节制而进行外化,把笔锋投向周围的事物作客观冷静的白描:“小良子从此丢失了。冬天,桥西和桥东都飘着雪,红色的栏杆被雪花遮断了。桥上面走着行人和车马,到桥东去的,到桥西去的。”漠然的文字,不动声色的描写,勾画了一个对穷人的悲剧熟视无睹、冷眼旁观的无情世界,而此时,作者和主人公的感情都应达到了悲哀和愤怒的最高潮;文字越冷静越客观,文字背后奔涌的感情越激烈越汹涌,所展示的现实也就越犀利越残酷。作者所寄寓的愤懑不平之情,虽含而不露,却发人深思。为了增加小说抒情的诗意,作者还采用了诗歌常用复沓手法,在全篇中有意识的重复着一些关键性的词语、句子和意象。这种回环往复的方式主要有三种:一是女主人的呼喊声,一是桥的形象,一是主人墙上的狗尾巴草。那一再出现的女主人的呼喊声,像恶魔似的追逐着黄良子,它每一出现,都使黄良子毛骨悚然手足无措,女主人虽然没有出场,甚至那一再出现的声音也不是主人的真实声音,只不过是黄良子的幻觉,但却给人留下强烈印象,读者仿佛也真切地感到女主人的暴虐和淫威。“桥”意象的回环,和女主人的呼喊声不同,不是简单的重复,而是随着黄良子对桥的感情的变化而形成自然、和谐的参差。旧桥是“完全没有底了,只剩两条栏杆还没有被偷儿拔走”;新桥则是“红漆的栏杆”,“宽大”,“平坦”,“和走在大道上一般”;小说结尾,再次重现“那颤抖的桥栏,那红色的桥栏”的意象,寓意着黄良子倾注了全部感情的桥,给她带来的结局却是家破人亡的悲剧。比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