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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小说创作中的黄土地因素

路石是上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非常有影响力的作家。在他的短生时间里,他为现代文学留下了一些优秀作品,并成为现代文学史上继续谈论的对象。《人生》和《平凡的世界》影响了整整一代人,而且这种影响力还在继续。但是,当我们抛却了印象式的阅读,不再沉湎于激情和感动,全面深入地分析那些曾经带给我们巨大震撼的杰作时,才发现它们在很多方面都留下了让人叹惋的遗憾。这些遗憾促使热爱路遥的读者和研究者去寻找问题产生的原因。于是有人从他的成长经历中寻找(P108~111),有人从影响他的前辈作家身上寻找(P123~127),还有人从他的宗教观中寻找(P89~92)。可以肯定地说,这种种寻找都有一定的道理,而且这些因素也的确影响过路遥的创作。但是,他们还是忽略了一个重要的方面,即养育了路遥的黄土地。也许这种说法会招来很多诘难,因为不正是黄土地成就了路遥吗?他自己不是也在《人生》、《平凡的世界》等作品中毫无保留地赞美过黄土地吗?然而,恰恰就是这种毫无保留的赞美,使他有意回避了黄土地文化固有的缺陷,对其加以简单的、理想化的处理。只不过黄土地就像母亲,在将自身全部的优点遗传给儿女的同时,缺陷也不可避免地传承了下去。路遥创作中的缺失便是这种二律悖反的自然结果。下面在具体的分析中逐一呈现这一结果产生的全过程。一、路遥思想中的保守性为了便于论述,先对黄土地文化作一个界定。从广义而言,黄土地文化是以自然地貌为其主要划分标准的一种文化类型,在地域上包括甘肃中南部、山西西部及陕西北部地区,而本文的讨论主要以陕北黄土地文化为主(P5~8)。黄土地文化是一种古老的文化,是华夏文明初始阶段的重要组成部分。在长期的历史发展过程中,因其自然地理特点而较多地保留了中华传统文化的元素,从本质上说,它是一种保守型的文化。武文先生在《永不板结的黄土地》一书中曾对黄土地高原文化的保守性做过这样的概括:“高山型文化,属于居住在秦陇山区的人们长期所形成的文化模式。它以陕北、陇中和陇东黄土高原为代表……高山型文化形态比较古老,原始遗风仍有残存,故俗民风厚朴,家庭伦理和谐,孝道思想占据上风。”(P5~6)这种保守的文化形态深深地铅印在路遥的思想和创作中,是促成其创作风格的重要因素。路遥在创作上是尊崇现实主义道路的,包括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当各种西方现代主义及后现代主义创作思潮风靡全国之时,路遥依然固执地用传统的现实主义手法构建了《平凡的世界》。路遥的选择本无可厚非,就像他说的,“从根本上说,任何手法都可能写出高水平的作品,也可能写出低下的作品”(P20)。然而,现实主义本身需要不断变革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如曾在世界文学舞台上大放异彩的拉美魔幻现实主义以及当时风行于文坛的新写实主义,都是对传统现实主义变革的成功案例。遗憾的是,在路遥的创作中,我们却很少能看到对传统现实主义的实质性变革。他的小说在语言、结构和叙事方式上都有较为鲜明的“十七年文学”印痕,尤其是对柳青《创业史》的过分因袭,抹杀了其作品应有的现代意识。这种对传统的固守是他身上黄土地文化的保守性作祟的结果,对此我们还可以从他自己的叙述中得到进一步印证。他说:“老实说,我不敢奢望这部作品(指《平凡的世界》——笔者注)成功,但我也失败不起,这就是我之所以决定用现实主义方法结构这部作品的基本心理动机和另一个方面。”(P21)对风险的担忧遏制了作者创新的欲望,路遥思想中的保守性由此可见一斑。和保守的创作风格相伴的是路遥对儒家道德观和价值观的广泛认同。我们发现,路遥小说中的正面人物几乎都是道德的化身,男性都尊老爱幼,诚实守信,助人为乐,正义感十足。女性,特别是生活在农村的女性,无一不是勤劳善良,忠贞贤惠。他们之中,但凡有人试图背离这种传统,就必定会遭遇惩罚,身心都要在痛苦中煎熬。《人生》中的高加林、《平凡的世界》中的杜丽丽和《黄叶在秋风中飘落》中的刘丽英等人就是他们的代表。对于此,李继凯先生那篇著名的文章早有过精彩的论述:“很多描写表明,路遥对现代文化的吸收或认同,在经济改革方面比较大胆,在道德观念的更新方面显得比较畏缩。”(P17~21)儒家的伦理道德中不乏合理的成分,但其中的糟粕也显而易见,尤其是对妇女地位的认识以及对她们的道德要求都有悖于人性的良性发展,应该为现代文明抛弃和批判。但是,由于路遥对儒家道德观缺少一种清醒的批判意识,从而使其笔下的人物,特别是女性往往缺乏独立性、复杂性和现代感。二、乡土情结的表达李建军先生曾对路遥有过这样的评价:“他的热情稀释了他的冷静,他把善良变成了无边的宽容,他用自己圆满的想象置换了残缺的现实,丧失了批判现实的力度,失去了分析人物心理的尖锐和准确,失去了控御文字的节制感和分寸感。”(P33~38)这样的评价无疑是中肯的。当路遥在叙写养育他的故土和亲人时,他往往无法保持一种冷静、理性的态度,他在他们身上赋予了太多的情感,而忘记了他和小说中的人物及环境之间应有的距离。这种现象在许多乡土作家的创作中都有不同程度的体现,但路遥的表现尤为激烈。路遥笔下的高原山村几乎是一个纯净的世界,生活于其中的人们在道德上近乎完美,巧珍、孙少平、孙少安、高广厚(《黄叶在秋风中飘落》)、马建强(《在困难的日子里》)……,这些路遥的乡党们都有着“金子般的心肠”,是他理想中的道德模范。而那些城里人却世俗、功利而缺乏真诚。《人生》里的克南妈、《平凡的世界》中的古风铃、贾冰老婆、包工头胡永州、地委书记苗凯都是作者批判的形象。当然,也有一些像张克南、顾养民之类的城里人没有受到路遥的批判,但是他们和那些从农村走来的优秀青年相比,总是显得文弱有余而骨力不足,缺乏一种真正的男子汉气概。于是,在路遥的小说中,往往表现为一种农村对城市乌托邦式的胜利,笔者将其概括为“土黄色征服”。高加林、孙少平和孙少安这些生活在农村或从农村走出去的年轻人,虽然物质生活极为艰难窘迫,但在精神上,尤其在情感上他们是绝对的胜利者,他们那些物质生活优裕的情敌,在和他们相争的过程中经常表现出无奈而又狼狈的惨象。列举完这些背离现实的情节,我们再来找寻路遥之所以丧失冷静和理性的原因。按理说,像路遥这样固守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作家对于现实的把握应该是细致而深刻的,况且路遥还是一个对生活和写作极为忠诚的人。然而,实际情形是像孙少平和田晓霞之间的爱情这些在现实生活中很难发生的事情,在路遥笔下却随处可见。路遥本人也清楚地知道这些情节的不合理之处,于是他就给《平凡的世界》安排了田晓霞突然死亡、秀莲身患绝症等突兀的结尾。遗憾的是,这种补救性的措施并没有很好地缓解情节设置上的紧张感,而是让我们更为困惑他何以有这样的选择。其实,只要对陕北黄土地文化的特性做一个简单考察的话,就会发现陕北人的乡土情结异常浓烈。“谈起情谊,在秦陇人眼中最大者莫过于土地。”(P91)乡土,其本意就是家乡的土地。共同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的人们,在长期的生长过程中自然会形成较为密切的关系,彼此之间会产生一种以乡土作为纽带的感情。再加之黄土地自然条件恶劣,地形多沟壑,土壤多贫瘠,生产力水平低下,交通落后,长期处于较为封闭的状态,从而使人与人之间的协作和相互依赖远远高于其他地区,这显然是该地区浓郁的乡土情结得以形成的基础。“而这种乡土观念、乡土情谊的功能是多方面的。它对内、对外无不具有一种强大的凝聚力……这种影响力一方面体现着一个民族的团结友爱精神,成为爱家乡、爱民族、爱祖国的思想支柱;另一方面它又意味着一种强烈的地方主义和狭隘的小集团意识。”(P91)这相互对立的两个方面在路遥的小说中几乎得到了完美呈现。当他满含深情地呼唤“故乡啊,每一次走近你就是走近母亲”的时候,我们无不感动于作者对故乡真挚的感情。他对于乡村中邻里间互帮互助、和谐相处的场景的细致描写,也时常带给我们一种温暖的想象。如《在困难的日子里》村里人送马建强上学的情景及《平凡的世界》中孙、金两家的情谊,都是让人无比感动的叙写。然而,伴随着这些感人画面的是那诸多超出生活之外,只存在于理想中的情节设置和一次次毫无节制的赞美及缺乏一种最基本的批判精神的宽容。路遥过于浓烈的乡土情结使他无法正视他的故乡及乡亲们身上固有的弱点,即便是那些零星的反面人物,作者也费尽笔墨描摹出他们愚弱背后的可爱。因此,可以说正是陕北式的乡土情结主导了路遥的写作。这种没有距离感或距离很近的表现方式也影响了他作品的艺术成就,阻碍了他对乡土的超越。诚如王富仁先生所感叹:“思想的不足带来了艺术上的败笔,破坏了它理应达到的思想和艺术的完整性”(P534)。而赵学勇先生的观点也是此论的佐证:“由于路遥难以割舍的乡土情感,使他不可能从理性上达到揭示农民意识的更高程度,巨大深沉的乡土意识笼罩着他的整个精神空间,使他往往从情感上为他的乡土人物抹上了一道浓重而动人的光环,而总是让人觉得缺少了一点冷峻——一种对乡土的峻切审视……而这一点恰恰促成了他同时也局限了他。”(P152~153)三、黄土地文化对路遥的影响功利化的创作心态是许多中国乡土作家都存在的问题。因为他们大多出身贫寒,希冀用写作来改变自身的处境,路遥也不例外。从路遥自己的创作笔谈和别人的考察中我们得知,他的创作带有明显的功利主义倾向。在《早晨从中午开始——〈平凡的世界〉创作随笔》中,他说:“当时,已经有一种论断,认为《人生》是我不能再逾越的一个高度。就我来说,我又很难承认《人生》就是我的一个再也越不过的横杆……这一生如果要写一本自己感到规模最大的书,或者干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那一定是在四十岁之前”(P7~8)。可以说,路遥的创作动机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证明自己创造力的丰富或者说是对成功的渴求,而不是一种纯写作欲望的驱使。李永健先生对其“巨著情结之累,大家阴影之弊”(P36~39)的评价就是很好的概括。相比而言,张红秋女士的说法则更为直接。她说:“路遥正是在政治道路完全被堵死的情况下才转而进行文学创作的,试图用文学打拼出一条人生的新道路。”(P12~20)且不谈这种说法准确与否,经过张女士对路遥早年经历的分析,我们至少可以肯定在路遥的思想中的确有一种出人头地的人杰意识。如果将其与《人生》、《平凡的世界》和《在困难的日子里》的主人公在苦难面前的高昂斗志联系起来加以思考,路遥创作的功利化和他在小说中普遍流露的人杰意识就不难理解了。还是让我们把目光投向那片独具特色的黄土地,向她询问路遥这种创作心理形成的原因吧。正如前文所言,黄土地恶劣的自然地理环境使陕北人民的生活长期处于极端贫穷落后的状态,就像路遥所说,“小时候吃过的好饭能一顿不拉的记起来”(P105)。穷则思变,处于贫困状态下的人们绝不轻易放过任何一次改变自身处境的机会。于是,路遥就选择了写作。卜树春先生在一篇论文中也表达了类似的观点。他说:“对于路遥来说,这份勇气便来自于源远流长,充满悲壮与激情的陕北历史文化,使他形成了狂放、强悍和沉郁的精神气质,因而自卑感并没有淹没作家的主体意识,而是更加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生存位置,从现实的巨大落差中产生的心理失衡便激发一种顽强的抗争力量。”(P69~72)至此,笔者对黄土地文化与路遥小说创作缺失之间关系的论述大致完结。从地域文化的视角探讨作家的创作局限不是在刻意寻求或揭露某一地域文化的缺点,也不是为了标新立异,特意从这个角度挑某些作品的毛病,而是因为如何植根于乡土,但又能理性地超越乡土,是20世纪中国乡土文学必须面对而且亟待解决的重要命题之一。笔者将路遥的创作作为一个个案加以探讨,不仅因为他的创作是被乡土所困的一个典型,更重要的是他是一个很能自省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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