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初及其小说初、二刻《拍案惊厥奇》中的劝世说

凌初及其小说初、二刻《拍案惊厥奇》中的劝世说

关于明末凌春生的小说《超》（以下简称“超》），有如下所述。“由于凌氏最初的世界观得到了滞后，‘2’的基本上倾向是消极的。在很多篇章中,充斥着色情描写、因果报应思想和封建说教,甚至还有敌视农民起义的描写。”或者认为:“更由于凌濛初思想中的消极成分超过了积极成分,以致这些小说的成就远远逊色于《古今小说》中的明人作品,而却发展了它的缺陷,充斥着大量的宣扬落后的封建道德和迷信思想的描写。”这是目前通行的两部《中国文学史》中的有关论述。这些看法,也代表了建国后几十年凌濛初及其“二拍”研究的主要观点。凌濛初生活在封建时代,出身于世宦家族,自幼接受了儒家君臣伦理正统思想的教育,受到封建观念的熏陶影响自是难免。古代所有大思想家、文学家于此似也无人能够脱俗,区别仅在于其思想含蕴中新成分新因素的多少这一量的不同。凌濛初正是这样一位囊括新旧于一体的复杂多面的角色。本人拟就其“二拍”中的劝世说教试作探讨,至于能否作出辩证合理的评判,尚有待同好指教。(一)孝的人生哲理诚如鲁迅对“劝世派”小说的批评:“诰诫连篇,喧宾夺主”(《中国小说史略·明之拟宋人小说及后来选本》),“二拍”劝世议论之笔确也大量存在。其主要内容有以下四点:一、劝子为孝、劝仆为忠“初刻”卷十三《赵六老舐犊丧残生张知县诛枭成铁案》一篇入话正文讲了两个逆子故事;前者殴伤老父,后者虐母弑父。“二刻”卷二十六《懵教官爱女不受报穷庠士助师得令终》篇揭开了封建末世父女感情的虚伪面纱,展示了赤裸裸的金钱关系。篇中主人公教官高愚溪有积蓄时,女儿们“争着亲热,一个赛一个的要好”,待到金钱散尽,女儿们的殷勤孝顺,顷刻间尽化鸟有,“巴不得转过别家去,眼前清净几时”。“数年之间,弄得个老厌物,推来攮去。有了三家,反无一个归根着落之处了。”对此人伦丧落,作者感慨万端,按捺不住,遂即现身说法。《赵六老》篇中作者道:“人生极重的是那孝字,盖因为父母的,自乳哺三年,直盼到儿子长大,不知费尽了多少心力。又怕他三病四痛,日夜焦劳。又指望他聪明成器,时刻注想。抚摩掬育,无所不至。……说到此处,就是卧冰、哭竹、扇枕温衾,也难报答万一。况乃锦衣玉食,归之自己,担饥受冻,委之二亲,漫然视若路人,甚而等之仇敌,败坏彝伦,灭绝天理,真狗彘之所不为也。”这段议论接连化用了三个古人孝亲的典故。其于孝道重视也自非同导常。同时,作者也没忘掉写上几个事亲至孝的人物向世俗倡导。“二刻”卷三十一《行孝子到底不简尸殉节妇留待双出柩》便以孝子烈妇之行,作了具体的示范。回末诗中道:“父死不忍简,自是人子心。怀仇数年余,始得伏斧。岂肯自吝死,复将父骨侵?法吏拘文墨,枉效书生忱。宁知侠烈女,一死无沉吟。”封建时代尊卑有序,极重主仆名分,凌濛初对此同样笃信不贰,恪守不移。因此,在“二拍”中,对反主叛仆,他莫不口诛笔伐,愤怒谴责,严加鞭挞。“初刻”卷十一《恶船家计赚假尸银狠仆人误投真命状》篇中对编派栽赃,诬陷坑害主人的叛仆胡阿虎,便极尽鞭笞挞伐。回题置一“狠”字,已鲜明表达了作者的爱憎。作品结构又以主人公王生雪冤、胡阿虎伏法亡命收煞,倾向极为明显。晚明社会,随着新兴资本义萌芽的发生发展,商品经济的日趋繁荣,商品意识也逐渐渗透到社会各个阶层,人的思想观念受到了一次前所未有的涤荡冲洗,传统对人们的束缚枷锁,渐渐崩溃解锢。“金令司天,钱神卓地,贪婪罔极,骨肉相残”(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卷三十二)。唐甄《潜书·明悌》中云:“当世之言孝者,千百人而一二也。若夫悌,人莫为之。亦莫言之。悌道之绝也,盖已久于斯世焉。”人伦孝悌,正在或业已丧失衰微。“金令司天”,金钱交易取代了父子母女关系。愚忠愚孝我们虽不主张,但养老送终、敬重老人,却是人道主义起码的要求;我们与凌濛初所要求的孝道内容判若泾渭,也不赞同他所乐道的护尸、复仇、殉父殉夫,但对以金钱取代一切的行为,对虐待老人之举,也自不能首肯。娄东无名氏《研堂见闻杂记》载:“吾娄(松江)风俗,极重主仆,男子入富家为奴,即立身契,终身不敢雁行立。有役呼之,不敢失尺寸。而子孙累世,不得脱籍。间有富厚者,以多金赎之,即名赎而终不得与等肩。此制驭人奴之律令也。”这一状况到晚明已改观。《衡州府风俗考》谓:“昔日缙绅之家,当其盛时,民之慕势者鬻身为奴,藉其炙手之焰以项乡里,渔猎产业,赀过千金。迩来故家式微,仆怀逆节,不独饱飏,名分荡然。”(《职方典》)可见“二拍”中对这类现象的感概描写对暴发阶层的极力攻击诅咒确出乎有因。二、第三,婚烟本身的势利性冯梦龙《古今小说》卷八入话中有段议论:“这篇词,名为《结交行》,是叹末世人心险薄,结交最难。平时酒杯往来,如兄如弟;一遇虱大的事,才有些利害相关,便尔我不相顾了。真个是:酒肉兄弟千个有,落难之中无一人。还有朝兄弟,暮仇敌,才放下酒杯,出门便弯弓相向的。”感叹末世人心险薄,势利心性,是这段议论的中心思想。凌濛初的“二拍”中,这也是主要内容之一。“初刻”卷九《宣徽院仕女秋千会清安寺夫妇笑啼缘》篇,写枢密院同佥贴木儿不花与宣徽院史孛罗因俱在朝中为官,门户相当联姻结亲,以便于朝中联手照应,彼此呼应。后贴木儿不花被参下狱,家道中落,两家的婚姻失掉了原有的支柱,孛罗家中当即悔约赖婚,昔日旧情随之弃而不顾,其势利情态作品写得栩栩传神,淋漓尽致。同书卷十《韩秀才乘乱聘娇妻吴太守怜才主姻薄》一篇对富商程朝奉在女儿婚配上的势利性也作了鲜明针砭:“话说人生一世,沧海变为桑田,目下的贵贱穷通都做不得准的。如今如世人一肚皮势利念头,见一个新中了举人、进士,生得女儿,便有抢来定他为媳,生得男儿,便有捱来许他为婿,万一官卑禄薄,一旦夭亡,仍旧是个穷公子,穷小姐。此时懊悔,已自迟了。尽有贫苦的书生,向富贵人家求婚,便笑他阴沟洞里思量天鹅肉吃。忽然青年高第,然后大家懊悔起来,不怨怅自己没有眼睛,便嗟叹女儿无福消受。所以古人会择婿的,偏拣着富贵大家不肯应允,却把一个如花似玉的爱女,嫁与那酸黄虀、烂豆腐的秀才,没有一个人不笑呆痴,道是‘好一块羊肉,可惜落在狗口里了。’一朝天子招贤,连登云路,五花诰,七香车,尽着他女儿受用,然后服他先见之明。这正是: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只在论女婿的贤愚,不在论家势的贫富。”“结婚是一种政治行为,是一种借新的联姻来扩大自己势力的机会,起决定作用的是家族的利益,而决不是个人的意愿。”(恩格斯《家庭、私自制和国家的起源》)上举两篇,也印证了这一论点。《宣徽院》中联烟的两家更多考虑的是家族的利益而不是男女小主人公的意愿,从定婚结亲到毁约赖婚,起决定作用的基本上全是家长意志。这是本篇小说显示出来的客观意义。虽然,作者对此却不甚了然。富商刚刚暴发,并未取得多少政治社会地位,而向封建阶级靠拢,借得了一定的特权,方始能够稳固其经济上业已获得的那批财富,新兴商人与地主阶级的联姻,正是一种扩大势力稳固地位的手段。而《韩秀才》篇中程朝奉所以悔婚,原因即在于韩秀才酸儒一个,无权无势可借。最终有吴太守主婚做靠山,秀才的身分也便不同,富商程朝奉遂又同意。结局是皆大欢喜,但这里,婚姻中男女双方的主观意愿,同样没有得到体现,婚烟的联结,也显然不算是爱情的结合。世态炎凉世风浇漓是凌濛初这方面的总结性看法,其批判意义自不能抹煞。不过,其中也难免不包涵一点作者对世风凌替、封建特权失落而生的凄楚悲凉之情。三、正面劝世之功:设身处世的“二拍”晚明市民阶层崛起壮大,带来了与传统观念明显不同的新的价值取向。好利好货之中也不乏杀人劫货坑人肥己者流,“二拍”中正反映了这一复杂的现实状况。“初刻”卷十八《丹客半黍九还富翁千金一笑》写的是丹客以炼金为幌子骗人钱财的故事;同书卷十四《酒谋财于效肆恶鬼对案杨化借尸》写的是为谋取几两银子而杀害人命事;又卷三十《王大使威行部下李参军冤报生前》写到了年轻时杀人劫货的李参军。“二刻”卷四《青楼市探人踪红花场假鬼闹》写到了为赖人钱财而杀人的杨佥宪。“初刻”卷十六《张溜儿熟布迷魂局陆惠娘立决到头缘》更写了为诈人钱财以自己的妻子设美人计出卖色相的光棍。作者于此不无感慨:“话说世间最可恶的是拐子。世人但说是盗贼,便十分防备他;不知那拐子,便与他同行同止也识不出弄喧捣鬼,没形没影的做将出来,神仙也猜他不到,倒在怀里信他。直到事后晓得,已此追之不及了。这却不是出跳的贼精,隐然的强盗!”为钱财,坑蒙拐骗不择手段。而对此等世风,作者深知单以儒家伦常观念作些正面的劝说已不奏效目击世人崇佛信佛之习,凌氏随即借助释家因果报应之说,向世俗行其诫世警世之功。对坑人害人者作品中多安排以报应不爽的结局。“从来人死魂不散,况复生前有宿冤,试看鬼能为活正,始知明晦一般天。”这是《酒谋财》篇的四句入话诗。《王大使》篇更有入话诗云:“冤业相报,自古有之。一作一受,天地无私。杀人还杀,自刃何疑?有如不信,听取谈资。”作者正以此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报应不爽之结局设置及这一观念的宣扬传布,来实现他正面规劝所不具备的警惊醒悟的效果。“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初刻”卷十二),人生富贵穷通,均由前生注定,不可作分外之求,这是“二拍”用以劝世的主要理论根据之一。“二刻”卷三十七《叠居奇程客得助三救厄海神显灵》篇海神与程商所说的一番话,正是作者借来宣教说道之文。其中写到程宰“见了偌多金银,怎不动火?心热口馋支手舞脚,却待要取。美人将箸去馔碗内夹肉一块,掷程宰面上道:‘此肉粘得在你面上吗?’程宰道:‘此是他物,怎粘得在吾面上?’美人指金银道:‘此亦是他物,岂可取为己有?若目前取了些,也无不可。只是非分之物,得了反要生祸。世人为取了不该得的东西,后来加倍丧失的,或连身子不保的,何止一人一事?’”积恶招祸,积善获福,“初刻”卷二十《李克让竟达空函刘元普双生贵子》中的刘元普慷慨好义,哺孤恤寡,积善而“寿益三旬,子生双贵”。“二刻”卷十五《韩侍郎婢作夫人顾提控掾居郎署》入话中徽商因代人偿还官银,赎人出狱,免人一家数口轻生,自己也因积下阴德而免了本有的“墙压之厄”。正文中的顾典吏衙门修行,免人刑狱之苦,自己因阴骘得升礼部仪制司主事之职。作品有诗道:“曾闻阴德可回天,古往今来倍灼然。奉劝世人行好事,到头原是自周全。”范濂《云间据目抄》卷二载:“恶少打行,分列某处某班,肆行强横。有乡人持物入城,设计诳骗至深广之处,半骗半夺者;有同赴官理,讼为仇家赂集,驾祸扛打,而其人无所控诉者;有白昼偷捵,地方结扭送官,适遇党与救解脱去,反受侮虐,如俗所称炒盐豆者。诸如此类,不可殚述。”从此可以了解到当时社会风气之一斑,也可见“二拍”中所针砭指斥者,并非凭空杜撰,作者的议论确也为有感而发。至于作者对此类题材何以兴趣如此浓厚,大量采用,则也许另有原因。晚明封建阶级衰落,市民阶层崛起,对新兴暴发的阶层,世家旧族自不可能不产生敌视情绪和厌恶妒嫉心理,凌濛初身上,也不免或多或少的会有这些因素作崇。四、佛道净地多成了资情狂的暗室这一内容在“二拍”中占取分量极重、比例极大。而其中,既有对世俗中人放荡情欲的劝诫讽谏,也有对释道之徒贪淫纵欲的贬斥警惊。“色中饿鬼是僧家,尼扮由来不较差”(“初刻”卷六),作品中对僧尼道士宣淫情欲的揭露比比皆是。《酒下酒赵尼媪迷花机中机贾秀才报冤》篇尼姑不但自己放荡情欲,且与市井光棍搭手奸骗良家妇女,其情节可憎可恶,罪在不赦。《夺风情村妇捐躯假天语幕僚断狱》(“初刻”卷二十六)中村姑与和尚群居厮混交合,其情节令人羞道。篇中作者道:“看官,你道这些僧家,受用了十方施主的东西,不忧吃,不忧穿。收拾了干净房屋,精致被窝,眠在床里,没事得做,只想得这件事体。虽然有个行童解馋,俗语道:‘吃杀馒头当不得饭’。亦且这些妇女们偏要在寺里来烧香拜佛,时常在他们眼前晃来晃去。看见了美貌的,叫他静夜里怎么不想?所以千方百计,弄出那奸淫事体来。只这般奸淫,已是罪不容诛了。况且不毒不秃,不秃不毒,转毒转秃,转秃转毒,为那色事上,专要性命相搏,杀人放火的。”这里,凌濛初主要从两方面剖析了释子宣淫的原因:一是施主布施,僧人饱暖不忧,没事得做;二是妇女多去寺院烧香拜佛,常在和尚面前出现,勾惹了他们的欲念。其实,佛教禅宗中,即已经确立了僧人耕作制,而对佛教原有的乞食化缘已作出了反省除弊。百丈大师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故事正是指此。凌濛初显然赞同了禅宗的这一改革,而对僧人的寄生生活作了否定。在“二拍”中,一批批寄食的僧侣尼姑,情天欲海,似乎毫无戒律束缚,也不受理性的羁绊,睡女人养道童,无所不为。佛道净地多成了宣泄情欲的暗室。《闻人生野战翠浮庵静观尼昼锦黄少弄》(“初刻”卷三十四)一篇,作者有段议论说:“但凡出家人,必须四大皆空,自己发得念尽,死心塌地做个佛门弟子。早夜修持,凡心一点不动,却才算得有功行。若如今世上,小时凭着父母蛮做,动不动许在空门,那晓得起头易,到底难。到得大来,得知了这些情欲滋味,就是强制得来,原非他本心愿。为此,就有那不守本分的,污秽了禅堂佛殿,正叫做‘作福不如避罪’。奉劝世人,再休把自己儿女送上这条路来。”作者明是规劝世欲,暗则砭斥了释门的滥收门徒。对世俗中人的放纵情欲,作者也有劝诫。《乔兑换胡子宣淫显报施卧师人定》(“初刻”卷三十二)入话诗后作者有段议论,说道:“人生世上‘色’字最为要紧。随你英雄豪杰,杀人不眨眼的铁汉子,见了油头粉面,一个袋血的皮囊,就弄软了三分。假如楚霸王、汉高祖,分争天下,何等英雄!一个临死不忘虞姬,一个酒后不忍戚夫人,仍旧做出许多缠绵景状出来,何况以下之人?风流少年,有情有趣的,牵着个‘色’字,怎得不荡了三魂,走了七魄?却是这一件事关着阴德极重。那不肯淫人妻女,保全人家节操的人,阴受厚报:有发了高魁的,有享了大禄的,有生了贵子的;往往见于史传,自不消说。至于贪淫纵欲,使心用腹污秽人家女眷,没有一个不减算夺禄,或是妻女现报,阴中再饶不过的。”作者批判的是使心用腹淫人妻女坏人节操的色情狂,对追求正当情爱者,他却总给予了同情或赞赏。对色情狂及纵欲乱淫者流,作者自不会让他们笔下逃生,多给安排了不爽的报应结局:污人妻的胡生,“生腰痛起来”,“旬日之内,痈疽大发”而死,死后己妻恰归于原先遭受其害的贾生;设心用腹奸污良家妇女的卜良,最终死于官刑杖扑之下;而淫人家眷、毁人家室的吕使君,结局也以“朝廷震怒”而“狼狈而去”。明朝皇帝也曾有好道炼丹之习,影响所及,至下层士绅,也多有好道求仙、烧汞炼药者。其炼丹制药,或在长生不死,或为壮阳纵欲。《甄监生浪吞秘药春花婢误泄风情》(“二刻”卷十八》中作者议论道:“却是神仙制炼此药,须用身心宁静,一毫嗜欲俱无。所以服了此药,身中水火自能匀炼,故能骨力坚强,长生不死。今世制药之人,先是一种贪财好色之念横于胸中,正要借此药力,挣得寿命,可以恣其所为,意思先错了。又把那耗精劳形的躯壳,要降伏他金石熬炼之药,怎当得起?所以十个九败了。”烧汞炼丹不可怀有私欲,这实质上即等于否定了炼丹求仙的存在,因为烧汞炼丹者多已先有了种种私欲尘念。批判放纵情欲,并不等于说否定了所有的情欲。凌濛初并非理学家卫道者,而对合理的情爱及正当的情欲,他却是赞许的,这同时也表现在其戏曲散曲创作中。总体而言,在当时,凌濛初所持的情欲观,是积极值得肯定的,比较允当的。二世风转移,文心建筑“二拍”的劝世说教在中国小说史上可谓前无古人,之后“教化派”小说蔚为大观,也不能说与它的开山辟路了无关涉。小说到了凌濛初,为什么会出现这一变化?原因值得研究思索。笔者浅见,其原因略有如下方面。现实忧患与作家殷切的文艺功利观的亲合是其原因之一。晚明社会是一个动荡不安的时代,封建统治者日益荒淫腐败,为了满足其穷奢极欲的生活,更加残醋榨取民脂民膏。统治阶级纸醉金迷,百姓无以为生。而资本主义萌芽的发展及其对传统伦理秩序的冲击,也使得固有的思想意识领域发生了紊乱。旧的失去了维系人心的力量,新的尚未建立起完整的足以统摄人心的系统,人心一无依皈。精神的支柱倒掉了,无所寄托,空虚无聊,眼前的物质享乐便重于一切,一种人类末世的心理气氛弥漫在有产阶级的各个阶层中,人心惶惶,不可终日。《衡州府风俗考》载:“比年以来,登垄逐末,黜素崇华,虽奴仆、卖佣,亦轩然以侈靡争雄长,往往潛礼逾分,无所严惮。”(《古今图书集成·职方典》)《吴江县志》卷三十八也载:“邑在明初风尚诚朴,非世家不架高堂,衣饰器皿不敢奢侈。……至嘉靖中,庶人之妻多用命服、富民之室亦缀兽头,循分者叹其不能顿革。万历以后迄于天崇,民贫世富,其奢侈乃日甚一日焉。”侈靡之风风弥一时,贪图尘世享乐,人们不再寄希望于来生后世,也不再去为一文不名的虚幻空名苦苦追逐。侈靡心理,一定程度上说,却也是末世恐慌心理的物质外化。世风转移,孕育着一场重大的社会变革,旧的制度却也面临着深沉的危机。封建阶级中自也不乏有识之士,他们意识到了危机的严重,无不为之深感忧患。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卷三十四《正欲一》中云:“习俗政理未有不相因者,则漓者乱之渐也。苟必待乱而后反,其伤必多。故余窃有深惧焉。”范濂《云间据目抄》也云:“风俗自淳而趋于薄也,犹江河之走下而不可返也,自古慨之矣。吾松素称奢淫黠傲之名,已无还淳挽朴之机。”敦励薄俗,这是当时所有略有识见者所共同呼吁的内容。“二拍”的作者凌濛初早年即有用世大志,惟举业蹭蹬,未能尽早如愿。但挽救颓世,济世匡俗,这是他素怀难忘的抱负。面对世风的浇漓窳败,封建大夏之摇摇欲倾,忧患意识同样深深地隐藏在他的思想意识中,身不能入仕为官,创作却也多多少少地实践了他的济世之志。他在《拍案惊奇序》中说:“近世承平日久,民佚志淫。一二轻薄恶少,初学拈笔,便思污蔑世界,广摭诬造,非荒诞不足信,则亵秽不忍闻。得罪名教,种业来生,莫此为甚。而且纸为之贵,无翼飞,一胫走。有识者为世道忧之,以功令厉禁,宜其然也。”民志佚淫,世风已然如斯,自非当道者功令能禁。而以“正”抗“邪”,却不失为良策。凌濛初所以从事小说创作,这确也为其初衷。凌氏宣称其作小说“矢不为风雅罪人”,(《拍案惊奇凡例》)正是有感于时人创作“得罪名教”而发的。维护名教,匡挽时弊,既有此志横亘胸中,过于炽烈的济世热情,使凌濛初诚惶诚恐,纯叙事又惟恐读者不解己意,作者夫子自道式的议论说理也便相应而生。传统诗文教化观念对小说领域的渗透是其原因之二。《诗大序》率先系统提出了诗歌教化观,日:“故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汉代王充论文,也认为“文人之笔,劝善惩恶也。”(《论衡·佚文》)此后漫长的封建社会中,诗文教化观也成了整个封建文艺发展中经典范本。古代小说被视作“小道”,一直为大雅君子贱视。后虽然跻入了文艺的殿堂,却也仅是文艺家族中的灰生子,根本无地位可言。这一尴尬的处境,决定了小说为生存计,必然去依附正统,去投靠经书史传。冯梦龙《警世通言叙》中即说:“《六经》《语》《孟》,谭者纷如,归于令人为忠臣,为孝子,为贤牧,为良友,为义夫,为节妇,为树德之士,为积善之家,如是而已矣。经书著其理,史传述其事,其揆一也。理著而世不皆切磋之彦,事述而世不皆博雅之儒,于是乎村夫稚子,里妇估儿,以甲是乙非为喜怒,以前因后果为劝惩,以道听途说为学问,而通俗演义一种,遂足以佐经书史传之穷。”凌濛初也有同样的看法,他同样以为小说当有补于世,有裨风化。《拍案惊奇凡例》中又说:“是编主于劝戒,故每回之中,三致意焉,观者自得之,不能一一标出。”《二刻拍案惊奇小引》中他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