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第三集稿件

《过年》第三集稿件门外的白色天地，是东北儿童的天然乐园。来自天空和大地的寒气，把旷野变成一座冰场，在雪地里奔跑、坐在爬犁上滑行，这些最简易的冬季游戏，是每个东北人，留存在孩提时代的欢乐记忆。这些游戏，在赵城海的印象里更加深刻，他童年的冰场，是松花江边冻结的溪流。那个曾经能在冰面上滑得最远的少年，如今已是年过六旬的老者。在乌拉街土生土长的赵城海，如今定居在四十公里以外的吉林市区，他已经几年没再回到小镇过年，而今年是个例外，赵城海自有打算，他想为故乡的人们，重新找回某些渐渐遗失的春节记忆，让自己和他们，也能像那些正在雪地上玩耍的少年一样，乐在其中，尽享欢颜。第三集——《欢颜》大年初二，赵城海家的早饭依然比平时要晚，每到年节，东北人就习惯把早饭和晚饭，分别安排在一天之中的上午和下午，并把这样的安排称为“两顿饭”。跟老伴吃完这些饺子，赵城海要出门拜年，在面积不到10平方公里的小镇上，想见到一些昔日的玩伴并不困难，他们大多依然居住在松花江畔，那些相距不远的村落之间。穿过四百多年历史的乌拉街老街，只需要几分钟的路程，就能到达旧街村，这是昔日乌拉古城的所在地。村民张礼正在制作自己家的火盆，他用一层热度很高的“小灰儿”铺底，在炉火中取几块烧红的炭，拿到屋里，顿时为小屋增添了暖意。这支火盆，是过去的东北农村在火炕以外，另一个通用的取暖工具。围着火盆烤火，是张礼和老伴的家庭乐趣，而在春节期间，这支火盆的存在，也为整个家庭增添怀旧的情绪。如果在火盆里摆上土豆和地瓜，炭火的高温，很快就会把它们烘烤成特殊的美味，只要剥去粗糙的外皮，金黄滚烫的瓤，将向人们奉献香甜、柔软的慰藉。赵城海和张礼熟识多年，两个人轮流拜年的规矩从没间断。张礼用炒熟的瓜子、花生，以及东北的野生干果招待老朋友。它们都来自于过年前的大集，有汉族人叫它们“年嚼谷”，也有满族人说它们是“杂拌儿”，总之是各家各户在春节期间，款待来客的必备零食。开水沏茶，驱散寒意，小户人家的茶叶并不精致，但温热的茶香和烟草燃烧后混杂在一起的味道，确实留在许多上了年纪的人心里，成了故乡，以及家的气息。赵城海这次拜年其实另有目的，身为一支民间秧歌队的队长，他打算和老朋友张礼，共同张罗一场秧歌。在赵城海的印象里，那乡野间的秧歌舞步和唢呐锣鼓，是多少年来挥之不去的过年情结。张礼当然没有意见，作为旧街村有名的秧歌头，每逢春节，他都要组织村子里的男女老少，扭上一场东北大秧歌。毕竟，扭秧歌的习惯，正在被年轻人渐渐忽略，而老人们眷恋着往日，他们也想为那些保留相同情结的伙伴，带来久违的快乐。春节期间的食物储备丰沛，张礼的老伴信手拈来，就能组成一桌丰腴的炕桌宴席，它们继续代替主人款待客人；取两棵萝卜，用刀背锛成小块，搭配黄瓜和干豆腐，蘸些自家新炸（四声）的肉酱，是绝佳的下酒菜；把酒壶放进搪瓷茶缸，两个六十多岁的老汉，便可以就着滚烫老酒，边吃边聊，人们在春节期间的生活，依旧与饮食密不可分。等到酒喝得差不多，张礼的老伴就会洗净两棵酸菜，一层一层切掉菜帮，直到白嫩的酸菜芯儿裸露出来。家里的男主人对这种酸菜心，有无可替代的偏嗜，把它切成小段，沾些白糖，带着酸的清新入口，解腻，而且醒酒。这时，孩子们早已无心玩耍，他们会扒着门缝，偷看长辈在厨房忙碌，而他们最感兴趣的，同样是酸菜心。一个冬天的酸菜心是有限的，老人尽量把它们切得完整、饱满，再分发给迫不及待的孩子们，那将成为他们的童年时代里，印象最深刻的小吃。灯笼和焰火，是祝福的颜色，它们照亮通往镇里的小路，即便是天色漆黑、白雪覆盖，赵城海也能记得住每个路口，甚至每道坑洼。来自故乡和往事的温暖，通过一段熟悉的路程，让一个人和往日的自己，短暂重合。这间库房里大多数的道具，都由赵城海亲手制作，他和它们打了一辈子的交道。六十四岁的赵城海，是乌拉满族秧歌文化的第四代传承人，他的祖辈赵洪仁，在清朝时期就组建过满族秧歌队，并且常在县衙演出。而有关秧歌的回忆，在赵城海的脑海里异常深刻，因为在过去的日子里，秧歌几乎是东北人的全民舞蹈，每当天色将晚，人们便不分老幼，从四面八方汇聚，在鼓点和唢呐声中，扭得有滋有味。孩子们会借助奔跑带来的惯性，在冰面上飞速滑行。冰和雪，是东北儿童手中，千变万化的玩具，他们善于开发出适合的场地，用来打雪仗、抽冰猴，或是拉冰爬犁，就连直接在冰面上打个滚，都不会引起家人生气，因为老人常说：“冰上滚一滚，一年行好运”“避寒躲邪，肚子不疼”，人们坚信，这片洁白天地里，有一种自然的力量，可以驱散自己猫了一冬的浊气。和冰雪世界截然相反的，是屋里的火炕。炕，是东北乡村生活中的基本组成部分。张礼正坐在家里的火炕上，看着孙女们在一旁翻花绳，等到老伴把午饭做好，他也要出去走雪拜年，并把扭秧歌的消息，告诉整个村子里的秧歌队员们。在这间昏黄的厨房里，老伴日复一日地制作着最合丈夫口味的饭食，大年初三的午饭是疙瘩汤：在一盆面粉里不断滴洒凉水，经过筷子的快速搅拌，面粉就会凝结成大小不均的面疙瘩，把它们撒进滚开的汤里煮熟，就成了细腻、粘稠的东北疙瘩汤。搭配疙瘩汤的干粮，是萨其马，这种有着奇怪名字的点心，是满族人从小吃到大的传统干粮。张礼特意把这些甜蜜的萨其马留在炕桌，作为孩子们在游戏中的零食。孙女们正在大人的带领下，进行“欻（chua三声）嘎（ga三声）拉（la轻声）哈（ha四声）”的游戏，嘎拉哈来自满语，指猪、羊等牲畜后腿关节上的一块骨头，每四颗为一副，手巧的女孩儿，一次能同时玩三、四副。这是关东地区古老的游戏，一副手感上佳的嘎拉哈，在许多东北女孩儿的童年里，等同于一笔不小的财富。幼小的孩子们显然对手中的玩具感到新奇而陌生，但母亲玩起游戏，依然保留着少年时代的敏捷：把四颗嘎拉哈抛在炕桌上，把布口袋向上扔起，在口袋落下之前，将四颗嘎拉哈顺次扳成四个面儿，再用同一只手接住落下的口袋，谁抛口袋的次数最少，谁就是赢家。在过去的东北，从正月初一到十五，家教严格的满族女孩子，都要通过欻嘎拉哈，来灵活双手，这样才能做好一手针线活，赢得婆家的青睐。所以，欻嘎拉哈，不仅是闺阁里的游戏，也是满族女孩的家庭生存训练。手脚忙着玩游戏，嘴上也停不下来的孩子们，在春节期间，依然享有特权，在干燥的室内，这些天然冰冻的水果，是春节里压轴出场的美好零食。冻梨和冻柿子，是东北人最顽固的温馨记忆之一，它们原本又酸又涩，经过严寒的冰冻之后其貌不扬，但吃起来却果汁充足、酸甜可口。老人把它们放进水里，来自内部的低温，会让这些水果的表面结成一层薄冰，掰去这层薄冰，直接啃上几口，那些玩累了的孩子，便顿时消散了睡意，留下一串笑声，再度跑出门去。不到一下午，张礼就走遍了全村的每个家庭，不出所料，没有人会拒绝欢乐的秧歌，而这些服装和道具，也一直被人们悉心保管，只要有人肯张罗，忙碌一年的农民，当然愿意换上扮相，到屋外去热闹一番。赵城海和他的“打牲乌拉满族民间艺术团”，常年在这间屋子里排练。二十年前，艺术团还只是个由十几个老太太组成的秧歌队，而当满族秧歌的世家子弟赵城海加入后，这支秧歌队越扭越红火。艺术团的四十多位团员，平时都是生活在乌拉街的满族农民，而团长赵城海，自然也成了平时组织排练、筹划演出、掌管服装道具、张罗鼓乐班子的“秧歌头”。他和这支艺术团，融合了东北秧歌和满族歌舞的风情，擅长用独特的满族秧歌，来表现满族祖先的生活习俗。一锅肥美的猪肉炖出了浓郁的香气，东北人过年，必定要炖上这么一锅猪肉，每逢亲友来访或是家中摆席，还要放进东北特产的土豆粉条，用大火咕嘟一阵，盛一碗米饭，把猪肉炖粉条连汤带水地扒拉到碗里，口腹畅快的时刻，也能获得心灵上的满足。美美地吃一顿猪肉炖粉条，这是秧歌头张礼，对喇叭将提前的犒劳——在一场秧歌中，喇叭匠是至关重要的灵魂人物，由于秧歌要随着唢呐和锣鼓点而扭，所以只有吹不出来，没有扭不出来。优秀的喇叭匠，不仅会的曲调多，演奏的技艺高，往往还练就了许多绝活。张礼和赵城海请来的，就是乌拉街一带名气最大的喇叭匠，吃完东家特意准备的猪肉炖粉条，喇叭匠就要带着鼓乐班子进行准备。而这时，小镇上的男女老少，也带着各自的家伙事儿，纷纷赶来。张礼的秧歌队扭起来的，是传统的东北大秧歌，这些秧歌舞步，起源于农民插秧耕田的劳动生活，又和古代祈福禳灾时的仪式有关，“稳中浪、浪中艮、艮中翘，踩在板上，扭在腰上”，人们搭配花样繁多的手中花，扭出活泼俏皮的舞步。而阵型中扭得最好的人，往往会被称赞成“扭得最浪的人”，这意味着他不但节奏感强、舞姿优美，而且腰胯摆动幅度大，表情更有感染力。总之，东北秧歌只要夸张，不能平淡，只有闹得热火朝天，才符合豪爽热情的东北民风。赵城海和他的秧歌队，带来了更有民族特色的乌拉满族秧歌，其中的文舞展示了满族拜寿、求婚等场面；而武舞，则通过“放鹰”“打马”的动作，表现了满族先民狩猎、骑射的生活。这些舞蹈，都由代表吉祥、祝福的“吉祥步”贯穿始终，赵城海用鼓槌变换节奏，引领着队伍的阵型，而秧歌队员们则化着淡妆，服饰造型各异，一招一式，都带着浓浓的满族风情。“喇叭一响，啥事不想；秧歌一扭，愁事没有”两支来自民间的秧歌队，此时在这快出慢落、艮俏幽稳的律动中，彼此传递乡野间的单纯快乐——这些终日在田间劳作的农民，只要扮上行头，就能生动地扮演娇羞的大姑娘、泼辣的小媳妇儿，和抽长烟袋的丑婆子，它们要在锣鼓声中，过足秧歌瘾，因为闹过这短暂的春节，他们就要卸去一身妆容，继续回到田地和作坊里，成为普普通通的劳作者。食物，给人们带来踏实与满足，是生活的永恒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