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盛唐诗歌体裁的历史复原

初盛唐诗歌体裁的历史复原

几千年来，研究人员将唐诗分为五种类型：五绝、七绝、五古、七古、五法、七字、五排和七排。无论是诗歌批评还是诗集分类，我们都应该尽量把每首诗都属于这一类。如果它们遇到不好的分类，系统就会变得不纯。这真的是一个削减的步骤。因为当时并没有这样的分类,诗人作诗过程中考虑诗歌体制时也不以此为标准。当然,这种分类方法对中唐以后的诗歌还是比较合理的,只是初盛唐时期,各种诗体正处于由混沌未开到逐渐清晰的定型阶段,如果我们用这些诗体成熟后的概念去研究初盛唐的作品,必然不利于恢复当时的情况。而欲研究初盛唐诗歌,力图在诗体攸分的年代追寻诗歌的根本规律的学者,却非理清当时的诗体概念不可。一、古称法的意义歌行是初盛唐最重要、最有特色、成就最高的诗体之一。歌行是缘于乐府的以七言为主的杂言诗。后来歌行被称作七古,这是一个非常严重的误解。因为这种称法曲解了歌行的一些诗体性质。首先歌行并不等同于七言,三、四、五、六言甚至八言、九言都有。其次,歌行不能称为“古”诗。因为虽然汉魏时期已经出现了歌行的萌芽,但是唐以前的数量很少,最终定型是还在初唐。歌行和律诗一样是在唐朝产生的新诗体。再者,唐朝人从来没把歌行当作和五古一样的古体诗。晚唐李群玉《进诗表》曰:“是以徒步负琴,远至辇下,谨奉所业歌行、古体、今体七言、今体五言四通等合三百首谨诣光顾门,昧死上进”(《全唐文》卷七九三)。五代韦縠《才调集》卷前题云:“古律杂歌一百首”,冯班《钝吟杂录》解释为“古者,五言古也;律者,五、七言律也;杂者,杂体也;歌者,歌行也。此是五代时书,古所题如此,最得之。”可见当时古诗专指五古,歌行是独立于古、律诸体之外的,不能因为它不属于近体就称作古体。更重要的是,七古这种称法掩盖了歌行本身的体裁意义。初盛唐歌行的题目中往往带有标志性的词,如:歌、行、篇、吟、叹、怨、曲、词、歌行等,这些词都继承自歌行的母体——乐府,我们不能认为它们完全没有实际意义。中唐元稹《乐府古题序》对这些术语的解释应该和初盛唐的实际情况很接近:“诗讫于周,离骚讫于楚,是后,诗之流为二十四名:赋、颂、铭、赞、文、诔、箴、诗、行、咏、吟、题、怨、叹、章、篇、操、引、谣、讴、歌、曲、词、调,皆诗人六艺之余,而作者之旨。由操而下八名,皆起于郊祭、军宾、吉凶、苦乐之际。在音声者,因声以度词,审调以节唱。句度短长之数,声韵平上之差,莫不由之准度。而又别其在琴瑟者为操、引,采民氓者为讴、谣,备曲度者,总得谓之歌、曲、词、调,斯皆由乐以定词,非选调以配乐也。由诗而下九名,皆属事而作,虽题号不同,而悉谓之诗可也。后之审乐者,往往采取其词,度为歌曲,该选词以配乐,非由乐以定词也。而纂撰者,由诗而下十七名,尽编为《乐录》。乐府等题,除铙吹、横吹、郊祀、清商等词在《乐志》者,其余《木兰》、《仲卿》、《四愁》、《七哀》之辈,亦未必尽播于管弦明矣。后之文人达乐者少,不复如是配别。但遇兴纪题,往往兼以句读短长,为歌诗之异。”元稹认为,操、引等八题,先有乐后有词,诗、行等九题,先有词后有乐,总之都曾经入乐,后代人大多不懂音乐,就用变换句式来显示体裁的特征,以便与“诗”区别。这正是初盛唐歌行的发展状况。所以初盛唐的诗人在采用带有这些标志词的题目时,也就选择了与“诗”不同的表现方式。如五代王定保《唐摭言》卷二载:“元和中,令狐文公镇三峰,时及秋赋,榜云:‘特加置五场。’盖诗、歌、文、赋、帖经,为五场。”在这里“歌”和“诗”一样是考试的几种体裁之一。下面一个例子是关于“行”的:五代严子休《桂苑丛谈》“客饮甘露亭”条写一个甘露寺的僧人某晚看到“数人自西轩而来,……既至,坐定命酒,……酒至西行,虏服曰:‘各征曩日临危一言以代丝竹,自吟自送,可乎?’众曰:‘可。’虏服乃执杯而吟曰:‘……’。次至逢掖,举行而歌曰:‘……’。以至朱衣,乃朗吟曰:‘……’。”其中明言因为没有丝竹,以歌代之,最值得注意的是:“举行而歌”一句。行的由来,争论颇多,至今未有定论。葛晓音《初盛唐七言歌行的发展》一文在否定了“体如行书曰行”的说法之后提出行应该是由《礼·乐记》“卫音趋数烦志”和《祭义》“其行也,趋趋以数”中“趋数”之义得来。随后她又在《关于‘行’之释义的补正》一文中予以修正,在比较、综合了颜师古、李善、司马贞、(日)清水茂、今人李纯一等人的观点后,提出歌与行的差别源于春秋时“歌钟”与“行钟”的差别,行是“依行钟简单的大音程跳跃的音阶演奏的乐曲,因而具有旅行音乐的意味”,到汉代变成以反复交替为特征的行曲,从而形成了后来“行”诗的繁复急促的节奏。“行”是一种乐器,这与《桂苑丛谈》中的用法有相吻合之处,“举行而歌”中的“行”是名词,是为“歌”伴奏的一种物品,这个物品的具体情形,就很难考证了。二、乐入舞的诗的含义以上对歌行情况的分析,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唐人文献中经常出现的另一个概念——歌诗。这个词用现代的语法分析可以有四种理解:一、并列结构:歌和诗。上文所引元稹《乐府古题序》中“为歌诗之异”就是“作为歌和诗的区别”的意思。二、动宾结构,唱诗。如柳宗元《东蛮》“歌诗铙鼓间,以壮我元戎”(《全唐诗》卷十七)。三、偏义名词:可以歌或用来歌的诗。吴湘洲《唐代的歌诗与诗歌》就采用这个含义,提出“这种入乐入舞的诗,我们称之为歌诗”,这是把歌诗当作有实际音乐性质的诗,具有诗体学的意义。但是在唐代用得最多的是第四种含义:即诗歌。因为唐诗与音乐的亲疏关系不同,用“歌诗”可以兼顾多种情况,后人一般只欣赏文本,统称为诗。诗现在也叫做诗歌,其实是保留了诗的音乐意义。但是在唐代,歌诗作为一个名词出现时,大多数情况并不是强调它的音乐性质。白居易《与元九书》曰“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歌诗”与“文章”对举,必然指的是诗歌。白居易当然不是认为只有入乐的诗才该“为事而作”。唐范摅《云溪友议》卷上“苎萝遇”条讲述一个叫王轩的人,在西施石上题诗,西施就现身相会,后有人“屡题歌诗于其石”,但是“寂而无人,乃郁怏而返”。此“歌诗”题于石上,肯定不是用来歌唱的。唐宋人编选唐诗时,“每仍以‘歌诗’或‘诗歌’为名,其事不胜举。”安旗主编《李白全集编年注释》卷前附有日本静嘉堂藏宋刊本《李太白文集》目录的书影,把诗称为“歌诗”,其中第二卷是“歌诗五十九首”,当指《古风五十九首》。看来歌诗当作诗歌体例的时候就是诗。当然唐代尤其是初盛唐,非常多的诗是用来入乐或可以入乐的,但当时没有专门的术语称呼这些诗,今人任半塘定义其为“声诗”,吴湘洲称为“歌诗”,本文旨在恢复唐代诗体面貌,所以暂不对这两个名称进行评论。需要辨明的是,“歌诗”是唐人常用的词汇,并不专指有音乐性质的诗。三、句为代表的生成歌行等杂言诗只是初盛唐诗的一小部分,在数量上占绝对优势的是齐言诗。相当于现在所说的五古、五律、七律、五排、七排、五绝和七绝。齐言诗体制上最基本的要素是“言”和“韵”。所以隋刘善经《四声指归》特别强调:“言有定数,韵无盈缩,必不得犯。”其中“言”确定一句的长短,“韵”确定整首诗的长短。另一个与诗的篇幅有关但还没有得到充分研究的词是“句”。与“句”有关的诗体有绝句、联句和长句。以前学术界在研究“绝句”的得名时,充分解释了“绝”即“断”的意思:原来魏晋六朝的诗人有联句的风气,“有两人以上同作一诗,一人先作四句,其他的人每人续作四句,如此蝉联而下,成为一篇,就是连句或联句;如果一人先作了四句,无人续作,或续而不成,那么,这仅存的四句就被称为断句或绝句了”,但是都忽略了“句”的诗体学意义。古人的句是诗句的意思,绝句就是无人续作的一个诗句,而不是通常认为的四句,联句联的也是意义和节奏相对完整的二十字的一句诗,而不是四句。绝句作为诗体的概念出现得相当早,在南朝就有这种名称,但是当代学者又多认为初盛唐还没有流行开来。如葛晓音《初盛唐绝句的发展》一文中说:“查《全唐诗》目录即可发现,整个初唐没有一首以‘绝句’冠题。……现存唐诗中最早以‘绝句’冠题的是李白《铜官山醉后绝句》,这首诗当作于天宝十三至十四载在宣城时。”实际上,天宝以前,还是有一些用到绝句的例子。如张鷟《朝野佥载》卷五列举元嘉同时做的六件事中就有“足书五言一绝。”《全唐诗》卷四九有张九龄《答太常靳博士见赠一绝》。王维天宝间作的《辋川集·序》曰:“余别业在辋川山谷,……与裴迪闲暇各赋绝句云”(《全唐诗》卷一二八)。最早的可能是王绩《题酒店楼壁绝句八首》,《全唐诗》收其中五首,题作《过酒家五首》。《题酒店楼壁绝句八首》见于韩理洲根据明、清钞本校点的《王无功文集》,韩理洲认为“此三种五卷本,实承吕才原编而未经后人淆乱”。王绩卒于644年,这首诗当然作于644年以前,所以绝句应该是几种诗体中最早定名的。唐代不仅有联句、绝句,还出现了一个新的以句为基本单位的诗体名称:长句。多人联的诗句叫联句,一个人作的很长的诗句就叫长句。白居易《与元九书》曰:“又有五言、七言、长句、绝句,自一百韵至两韵者四百余首,谓之杂律诗。”其中,“五言、七言”是以言分,“长句、绝句”是按句分。杜甫《苏端、薛复筵简薛华醉歌》曰:“近来海内为长句,汝与山东李白好”(《全唐诗》卷二一七);李白《江夏赠韦南陵冰》曰:“玉箫金管喧四筵,苦心不得申长句”(《全唐诗》卷一七〇);岑参有《与独孤渐道别长句兼呈严八侍御》(《全唐诗》卷二〇〇),岑参这首在题目中标明“长句”的诗,是七言歌行,四句换韵,共九韵,杜甫、李白诗中的“长句”,从内容上分析也应该是七言歌行。除歌行外,七律也可称作长句。孙棨《北里志》“杨妙儿”条:“光远尝以长句诗题莱儿室曰……”,所题的是一首七律。白居易有《微之到通州日……乃是十五年前初及第时赠长安妓阿软绝句缅思往事杳若梦中怀旧感今因酬长句》,诗也是七律,与绝句相对而称为长句。以上的例证都是七言,五言可不可以称长句呢?白居易的分类中,长句是与绝句相对而言的,绝句当然可以是五言的,所以长句不象只针对七言诗说的,但我们还没发现五言称为长句的例证。四、天宝初的韵律初盛唐时期出现的最重要的诗体概念应该是:律诗。七世纪末、八世纪初,武后和中宗的宫廷诗人已经能创作成熟的律诗,但并没有从理论上完全认识律诗的规律。律诗和古体诗是一对相比较而存在的概念,所以直到开元、天宝年间,出现了有意识地与律诗相区别的古体诗,律诗的概念才最终形成。按照时间顺序排列一下当时的文献,可以找到古、律概念分化的历程:沈佺期有《和元舍人万顷临池玩月戏为新体》,新体即律体。此诗作于元万顷任凤阁舍人时,应在垂拱元年(685年)。《文镜秘府论》地卷《十体》小注云“崔氏《新定诗体》开十种体”,天卷《二十九种对》有“右三种,出崔氏《唐朝新定诗格》”,两书当为一书。此书中国历代书目不见著录,在日本国得以保存。既称新“定”诗体,带有制定官方规则的意味。崔融653年至706年在世,此书的写作年代当与沈佺期的新体诗同时或稍晚。孟棨《本事诗·高逸》载李白论诗曰:“梁陈以来,艳薄斯极。沈休文又尚以声律,将复古道,非我而谁与!”并得出结论:“故陈、李二集,律诗殊少。”又载:“(玄宗)尝因宫人行乐,谓高力士曰:‘对此良辰美景,岂可独以声伎为娱,倘时得逸才词人吟咏之,可以夸耀于后。’遂命召白。时宁王邀白饮酒,已醉。既至,拜舞颓然。上知其薄声律,谓非所长,命为《宫中行乐》五言律诗十首。……笔迹遒利,凤跱龙挐。律度对属,无不精绝。”孟棨自序中阐述选录标准时说:“其有出诸异传怪录,疑非是实者,则略之。”这个故事还是有很大的可信性。如果确是事实,那么天宝初已有古体和律体的对立。《本事诗》成书于光启二年(886年),反映的是晚唐时期对诗体的理解,即使这个故事可能是真的,“五言律诗”的名称也应该是孟棨的理解,而非当时的原话。所以我们把这条材料理解为天宝初已经有了古、律对立的实际,但还没产生相应的术语。殷璠《河岳英灵集·集论》阐述他的选录标准时说:“璠令所集,颇异诸家。既闲新声,复晓古体。”出现了“古体”和“新声”的对立。此书成于天宝十二年(753年),说明盛唐后期理论意义上的古、律分化已经完成。但是他说他的标准“颇异诸家”,可能当时选诗是以新体为主,所以他特别提出“复晓古体”。稍后于殷璠,杜甫《暮冬送苏四郎徯并曹适桂州》中赞苏四郎“早作诸侯客,兼工古体诗”。该诗黄鹤系年为大历四年(769年)十二月。元稹的《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很有见地地回顾了诗体的发展史,在理论上作了总结;“唐兴,官学大振,历世之文,能者互出,而又沈、宋之流,研炼精切,稳顺声势,谓之为律诗。由是而后,文变之体极焉。”此文作于“元和之癸巳,”即元和八年(813年)。至此,“律诗”一词正式出现,那么古、律之分何时在诗集的编选体例中体现呢?元和十年,白居易作《与元九书》曰:“自拾遗来,凡所适所感,关于美刺兴比者;又自武德讫元和,因事立题,题为新乐府者,共一百五十首,谓之讽喻诗。又或退公独处,或移病闲居,知足保和吟玩情性者一百首,谓之闲适诗。又有事物牵于外,情理动于内,随感遇而形于叹咏者一百首,谓之感伤诗。又有五言、七言、长句、绝句,自一百韵至两韵者四百余首,谓之杂律诗。”应是讫今所知最早于诗集中列律诗一类的。但是前三类是按题材分,律诗是按体裁分,标准不一,可以证明编排体例由题材到体裁转变,只是还不完善。四年之后,元稹应邀整理自己的二百首诗赠给令狐楚。其《上令狐相公诗启》曰:“辄缮写古体歌诗一百首,百韵至两韵律诗一百首,合为五卷,奉启跪陈”(《全唐文》卷六五三)。按体裁分类,体例纯正。至此,我们看到了从初唐到中唐诗体概念逐渐清晰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诗体的第一特征由句式(即“言”)让位给声律,与初盛唐常说某诗人“尤善五言”不同,中唐以后以擅长古体还诗擅长律体区分诗人:康骈《剧谈录》卷下“如何植、李玫……,以文章著美;温庭筠、郑渎……,以词赋标名;贾岛、平曾……以律诗流传;张维、皇甫川……以古风擅价。”但是上引元、白文章中的“律诗”,与后世所说的“律诗”并不等同。我们谈到五言律诗,就是指五言八句的近体诗,但唐人的律诗包括所有合律的诗,甚至把绝句叫做二韵律诗。那么他们怎么区分实际已经存在的律、绝、排的差别呢?首先是标明韵数,如五言四韵、五言十韵等。上文提到的唐玄宗考验李白“五言律诗”,这个词应该指五言近体诗,而非五言八句近体诗,只是宫廷乐府诗恰巧惯用八句而已。杜甫多次在诗题中用“四韵”来标明体裁,直到大历五年还有《奉酬寇十侍御锡见寄四韵复寄寇》。因为五言八句在律诗有独特的地位,所以初盛唐可能使用过一个半正式的术语:四十字诗。《文镜秘府论》天卷《调声》:“或曰:‘凡四十字诗,十字一管,即生其意。’”任学良考证这是王昌龄《诗格》中的话。张鷟《朝野佥载》卷五:“元嘉少聪俊。左手画员,右手画方,口育经史,目数群羊,兼成四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