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士尼电影《花木兰》的本土化改编-从1998 年动画到2020 年真人版电影

1989年起，迪士尼动画公司开始对亚洲的民间传说产生兴趣，其中就包括中国传奇花木兰。工作室先后派出多名艺术家来中国各地收集有关花木兰的故事，并借鉴了中国南北朝时期传唱的乐府民歌《木兰诗》以获取艺术和文化灵感。于1998年，迪士尼成功上映动画电影《花木兰》，获得了奥斯卡提名、第26届安妮奖等殊荣；之后团队筹备翻拍此动画，除了原版民谣和动画电影外，制片人还从中国对民谣的不同改编中汲取了灵感，终于2020年上映了真人版电影，导演尼基·卡罗（NikiCaro）表示，这部电影是“写给中国的情书”[1]。自迪士尼的两部《花木兰》电影上映以来，国内的研究视角多样。在文学理论批评方面，有的从女性主义视角解读剧中的木兰形象、剧外的观众特征，还有的从世界体系、东方主义视角解构影视中的文化霸权等；在文化传播方面，有对文化过滤与误读的分析、传播策略与新模式的探究，还有对中国受众接受情况的研究等。此外，也有的文章从人物形象、主题情节等方面对《花木兰》的动画与真人电影进行比较与互文性研究。但鲜少有学者将此次的电影改编置于具体语境下，寻求其主要影响因素并探究本土化改编的实质。这是对中国木兰故事的本土化再创造。为考察此次影视改编，文章将围绕改编的主要动机和本土化改编的路径这两个方面递进展开，剖析木兰故事从1998年版到2020年版的本土化重构过程，并重新思考我们对待各类文学文本的本土化改编的态度，以期在讲好中国故事的语境下获得更加妥帖、完善的结局。1《花木兰》的改编动机——经济利益1.1动画翻拍屡试不爽近年来，好莱坞面临着剧本荒的被动处境。为重获主动权，迪士尼抓住了潮流轮回的契机，二次打入儿童市场并试图唤起成年人的童年回忆。事实证明，将动画翻拍成真人版电影的计划的确成功且屡试不爽。如表1所示，自2010年迪士尼初次试水动画翻拍起，历次的真人版电影都相对成功，烂番茄指数均在50%以上。此外，不难看出，迪士尼动画电影改编的工程也在日渐壮大，仅2019年就翻拍了3部经典动画。表12020年以前迪士尼经典动画翻拍信息[2]有数据显示，《爱丽丝梦游仙境》（2010）拿下了破10亿美元的全球票房，这一开门红给了迪士尼更多尝试的勇气，终于成功发掘了市场的奥秘，童话真人改编也成为近10多年来迪士尼公司最为重要的项目之一。随后，其将翻拍动画电影《花木兰》（1998）纳入计划，最终获得73%的烂番茄新鲜度。1.2行业领头势在必得其实，时代流行和观众口味是一个圈，电影行业（六大电影公司：迪士尼、二十世纪福克斯、环球电影、华纳兄弟、派拉蒙和索尼哥伦比亚）也相应地存在周期性繁荣与衰落。而迪士尼公司2019年的突然发力实非翻拍热潮这一个原因，这一年，迪士尼制作的电影票房收入超过37.2亿美元，突破历史新高。如图1所示，迪士尼（于2019年收购二十世纪福克斯公司）占2019年美国电影市场的38%，而排名第二的华纳兄弟业绩还不到迪士尼的一半，可见迪士尼在这一年确实拉开了与好莱坞其他竞争者间的差距。图12019年美国电影业市场份额[3]继《花木兰》（2020）后，《黑白魔女库伊拉》（2021）、《匹诺曹》（2022）、《小美人鱼》（2023）等改编电影也陆续上线。未来，迪士尼还有更多翻拍资源在热火朝天地筹备中，如《白雪公主》《星际宝贝》《猫儿历险记》等真人版电影。迪士尼一直以来的商业计划非常明显，行业领头势在必得。1.3中国市场前景广阔一直以来，中国都是迪士尼各项业务的重要市场，如迪士尼乐园、衍生品销售和IP形象授权等。同样地，对于好莱坞来说，中国市场前景广阔，有望能超越美国和加拿大成为世界第一大票房引擎。如图2所示，在2010至2017年间，中国的电影票房收入逐年上升并直逼美国市场，这一大好趋势自然是给了2016年筹备翻拍《花木兰》（2020）的团队更大的信心。为进一步强化中国市场，迪士尼邀请了刘亦菲、甄子丹、李连杰、巩俐等大量中国知名演员并积极听取中国顾问的建议，华特迪士尼工作室联席主席艾伦·霍恩（AlanF.Horn）表示，“如果《花木兰》在中国行不通，我们就有麻烦了”[4]。图22010—2017年间美国和中国的年度票房收入[5]换句话说，《花木兰》（2020）的出现并非偶然，而是迪士尼棋盘上的必然一步；经济利益作为外部力量，是《花木兰》影视最直接的改编动机。事实上，童话真人改编、行业内部竞争和海外市场开拓并不是三个分开的计划，它们带来的影响是联动的、交织的，其中还存在着更多细枝末节的权力斗争与利益网络，而迪士尼能成功地在这复杂关系网中找准自己的商业逻辑，可谓是精明的运营商。2《花木兰》的本土化改编——形象再建构从1998年的《花木兰》动画作品，再到2020年的真人版电影，这其中的人物形象经历了删除与延伸，是文化建构过程中的一个关注点。在跨文化语境下，我们的木兰故事成为外来的情节，在传播过程中，这一情节内涵不可避免地会受到本土思维和叙事声音的再建构。2.1角色的删除2.1.1“木须龙”龙文化在中国历史中源远流长，是华夏民族的精神标志，与中华文化紧紧相连。在拍摄《花木兰》（1998）的动画电影时，为了增添更多的中国元素，导演在这部改编的动画中安排了一条小“木须龙”。不过，这却打造出了一个充满争议的角色。许多人确实喜爱木须龙可爱的外表和搞笑的形象，因为这条小龙给整个影片带来了很大的兴趣点或者卖点。而与此同时，也有观众从相关的情节中注意到了其文化内涵，认为《花木兰》动画电影中的“龙”行为滑稽且不靠谱，显然“不符合中国传统龙文化的内涵”[6]。比如当花家祠堂的祖先们讨论着让谁去保护木兰时，一位白发老头唤醒了木须，让这个早已被降职负责敲锣唤醒神仙的小龙去叫醒在门口的强大石龙，然而木须龙不但没能唤醒石龙，反而将其摧毁，最终木须歪打正着地被选上来当木兰的守护者。后来，在木须赶去与木兰汇合的晚上，为了引起木兰的注意，小木须开始装神弄鬼（如图3所示），它利用火堆投影出喷火的大恶龙吓木兰。通过以上细节，观众们觉得影片中刻画出的“龙”形象辐射出了西方对中国龙形象的解释与想象。图3《花木兰》（1998）中的“木须龙”在火堆后的投影正如南加州大学教授斯坦利·罗森（StanleyRosen）所感受到的，“中国电影观众认为这个角色贬低了中国文化”[7]。出于部分中国观众的强烈质疑与批评，《花木兰》的2020年改编版电影的制片人贾森·里德（JasonReed）也意识到，“龙象征尊重、力量和权力，这种把它当作愚蠢伙伴的做法在传统的中国观众中并不受欢迎”[8]。因此，在真人版电影中，迪士尼做出了明显的战略调整，决定将这一角色删除。由此可见，龙角色的删除实际上是为了消除1998年《花木兰》动画影片中那惹人怀疑的与中国悠久的文化形象所传达的精神相违背的内容，可见迪士尼公司在试图避免由文化误读而导致的不必要碰撞与争端。所以，迪士尼出版的2020年的真人版电影确是在中西方文化的相遇间做出了适时的改编，而删除“木须龙”角色，就是其中的一步。2.1.2“李翔”“李翔”一角如“龙”一样，都是迪士尼团队为丰富故事情节而在木兰传说的基础上增加的形象。在1998年的动画中，李翔是木兰的上级，两人在相处中产生了感情，后结为连理。然而在真人版电影中，里德团队对其做了较大的改动，将动画中的李翔将军一角分成了两个人物，分别是木兰的导师董将军（甄子丹饰）和战友陈洪辉（安柚鑫饰）。这一重大决定实际是受到当时“MeToo运动”的直接影响，是对影视人物进行的一次本土化改编。“MeToo”是2017年10月好莱坞大制片人哈维·韦恩斯坦（HarveyWeinstein）性骚扰女星事件后在社交媒体上广泛传播的一个主题标签。里德认为，“特别是在MeToo运动时期，让一个指挥官同时担任恋人的角色，会让人很不舒服”[9]，在性别意识极其敏感的时期，他担心那样的上下级恋爱会让观众产生不好的联想。因此，为了响应此运动，《花木兰》（2020）中删去了木兰的恋爱对象李翔将军，这一决定消除了改编后影片中的权力差异。而在新影片中，木兰与战友洪辉间有着微妙的互动，他们一起训练，逐渐心有灵犀，认识到了彼此间的战士精神。不难发现，迪士尼处处小心谨慎就是为了避嫌1998年电影中所映射的社会中上下级关系的权力不平衡。但是，中国观众似乎很少对李翔进行解读，而主要是欣赏花木兰身上的中国精神，这不仅反映了中西方文化间的不同侧重点，也证实了电影改编活动中本土的叙事声音的重要性。毕竟，“MeToo”标签主要活跃在好莱坞所在的西方本土，且恰好赶在新电影的制作阶段，迪士尼肯定不想在这个社会关系的敏感时期被推上风口浪尖。与此同时，我们更要透过现象看本质，认识到本土的社会因素对文学改编的巨大作用。2.2“花木兰”形象的延伸花木兰形象一直是木兰改编话题中备受关注的对象，迪士尼的影视改编也不例外。从源头的传说到《木兰诗》，木兰形象都重在体现勇敢善良的品质和替父分忧、保家卫国的家国情怀；在动画《花木兰》（1998）中，木兰开始有了“想证明自己”[10]的想法并为之奋斗，最终成功；到了改编后的真人版电影中，主人公的这种观念被进一步放大与延伸，影片甚至新增了“气”“仙娘”等要素来为其“保驾护航”。在《花木兰》（2020）的设定中，“气”是与生俱来且本应属于男人的，女人运气会被视作女巫。然而，木兰从小就拥有强大的“气”，可以上蹿下跳地去抓一只鸡；巩俐饰演的仙娘也有“气”，经过修炼可以变成鹰或其他人。从某种程度上看，真人版电影中的“气”与迪士尼旗下的漫威电影中的“超能力”有异曲同工之妙。在电影情节中，仙娘从小因为拥有“气”而被抛弃和羞辱，就连与她一同战斗的柔然王也不过当她是一条狗；而此时的木兰也在因控制不住“气”而受到父亲指责，并被教导女人不可运气。虽说这两人处在不同的阵营，但却都不谋而合地苦恼于寻求自身价值，于是开启了女性间的相互救赎之路。最终，木兰摘掉了束发、胸部的束板和一身男军装，勇敢地亮出了自己的女性身份，并在战场上以“气”杀敌成了真正的战士，而仙娘也舍身替木兰挡箭而灰飞烟灭。由此，“气”与“仙娘”都被建构成了实现木兰的女性主义的标志。不得不说，剧中的“气”与“仙娘”都是为女主角花木兰实现自身的女性价值而安排的。为了更加凸显迪士尼作品的特色、适应当时的社会需求，相较于动画，真人版电影中给了更多的镜头去凸显木兰寻找自我价值的过程，并融入了更多西方文化的因子，所重构的木兰形象也是对西方文化中典型的个人英雄主义崇拜和社会中高涨的女权主义运动的一种回应。总体来看，无论是动画电影中的“龙”与“李翔”还是真人版电影中的“花木兰”等元素，都是《木兰诗》传播到海外后被其他文化获取再重新编码的结果，是他国社会、文化等因素影响下的必然趋势。它们借助源作品的人物，传达属于各自国家的故事与需求。然而，这一本土化改编并没有好与坏的竞争关系，从本质上讲，这只是一种不同文化相遇与适应的过程，是文学为某个群体发声的客观事实。3对《花木兰》本土化的再思考在党的二十大报告中，习近平总书记明确指出了“讲好中国故事、传播好中国声音”[11]的必要性，然而，“讲什么”与“怎么讲”的问题似乎一直困扰着我们。在文化交流的过程中，人们往往陷入“我”与“他者”的二元对立，处于非我即他的对抗状态。但其实，“‘同一性’中国故事与其说是现实存在，毋宁说是理想存在。‘异质性’则是一种常态，意味着此时此地的独特性”[12]。因此，我们不应执着于否定迪士尼《花木兰》的本土化改编策略，因为木兰的海外传播不可避免地会受到诸如社会、文化、经济等许多因素交织而成的关系网络的影响，恰如迪士尼动画执行副总裁托马斯·舒马赫（ThomasSchumacher）的评价，“所有讲故事的人都会采用核心的故事素材，并根据他们的观众、所处的时代和自身的观点进行改编”[13]。当然，我们也不能完全忽视跨文化的改编现象，这又是另一种极端。我们真正应该持有的是开放包容的态度，以文化对话的方式去看待并解决问题。对话强调的是一种积极的互动关系。作为文化的传送者，我们应理解不同文化间的交流与接受都需要时间，而中国故事也应关注到普世的人文价值与生活点滴，并将我们的文化底蕴融入其中，这既能使文化间的相遇过程不那么突兀，又能让海外观众感受到某种共鸣。此外，我们也是本土文化他国化后的接受者，如迪士尼改编后的《花木兰》（2020）中所反映的女性主义价值观，其势必也返回来对我们自己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引发了一些思考。而对于跨文化传播中的叙事变化，这反映了一个好的故事所具备的“叙事张力”，它能弥合文化边界，推动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