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诗政治与词艳曲的双重解读

无题诗政治与词艳曲的双重解读

唐末的徽商是一位智慧的圣人，一位情感的种子，一位失败的人才，一位理想主义的人。他的内心世界是那样的美丽而又悲哀,美丽妆点了悲哀,悲哀深邃了美丽。有人说:“李商隐政治诗中那种思兴衰、探治乱、问成败、忧苍生的胸怀,奏出了时代的最强音”;也有人说“李商隐刻意雕琢,用金玉堆砌侧词艳曲,是只问形式的唯美主义者。”而我则认为李商隐的诗作绝对谈不上是时代的最强音,他那挥之不去的悲哀失意,他那敏感脆弱的情怀,制约着他不能为时代高歌。而他的诗作又绝非侧词艳曲,虽然他的诗作单纯从字面上看是金雕玉砌、美不胜收,但这种词语和事象所表述的是一种深挚、辽远、概括的大迷茫与大悲哀,而不是用它去编织荣华富贵和闲愁忧怨。他的诗作气象恢宏,嗟叹深远,见识卓然,有与历史与世界与宇宙相通的哲学内容,达到了一种亦此亦彼、举一反三、曲奥无限的境界。这些都是那些不问政治的侧词艳曲不能具有的深刻。虽然李商隐在政治上是失败的,甚至连失败都谈不上,因为他从来就没有获得一次施展政治抱负哪怕是一次痛快淋漓地申诉政治主张的机会。但是他这种无效的政治关注和政治进取愿望,拓宽、加深并溶铸了他诗的精神,甚至连他的爱情诗也充满了与政治相通的内心体验。政治诗、咏史诗、感遇诗,李商隐写得很多也很好,但李商隐之最为独特的创造与贡献,却在于他的那些意境迷离、含意曲奥、构思微妙、寄寓深遥的七律“无题”诗。这些“无题”诗历来被人认为晦涩难解,几乎成了千古之谜,笔者试图拈来些许,一探其中玄奥。把他的两首《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与“来是空言去绝踪”)比较来看:“相见时难别亦难”的首句就胜过多少长歌当哭1诗句本身明白如话,而又概括了多少人类超越时空的相通的痛苦。离别是痛苦的、艰难的,生离死别、离愁别恨是文学的永恒主题。然而相见也是艰难的,多少辗转的思念,多少痛楚的期盼,相见的狂喜过后又会怎样?相见不相通不如不相见,相见能够相知相通而再分别亦更伤怀。把“相见”难与“别”的难相提并论是李商隐的创造。这种高度的概括使诗既是写爱情的又超出了爱情;既是当时的感悟又超越了时代。我们一切珍贵的、被自己想念的却又常常易于失去或已经失去的东西不也常常是“相见时难别亦难”吗?“相见时难别亦难”这头一句把欲哭无泪或有血有泪的苦衷合盘托出。接下来的“东风无力百花残”,孤立看这一句咏物只是平平,与前句连起来看,却使节奏得以舒缓,使深沉的情感获得一个可表达的凭借。东风无力,百花雕零,美丽景象霎时作别而去,真的是愁煞人了！“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这两句千古妙联浑然天成,工整贴切无隙可击。这是一种大苦大悲的执著,无论是爱情、际遇、怀旧,还是生老病死诸多烦恼,又岂怎不悲?这种种悲哀贯注诗人的整整一生“方尽”。有人认为“方尽”“始干”未若“未尽”“不干”更为绵长悠远,但是“不尽”“未干”没有那种尚有节制的大彻大悟,没有那种悲剧的沉静决绝,而只有悲哀的拖沓延续。正如“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如换成“死而不已”就没有了那种心灵的严肃的震撼。“丝”尽了,泪干了,肃穆中产生一种无言的颤栗,这才到了真境界。底下的“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日光寒”,其心眷眷,其情依依,有一种女性的细腻与纠缠,有一种相互之间的依恋和关注。“晓镜”“云鬓”应为女性,“夜吟”“月寒”应为男性,这是女性对男性的关怀和体贴。“但愁”是自己愁,“应觉”是揣测别人,是虚拟,是代言,这种时间上的前朔后退,人称上的灵活叠变,是李商隐用得纯熟的表达一波三折情感的路数,也是一种很摇曳很婉转很入人心的赋诗方式,在他的《夜雨寄北》中也有典型的体现。诗的尾联写到“蓬山”“无多路”,一种没有希望的希望,一种尚有希望的无望,在海上的虚无,在仙山的缥缈,寄寓了李商隐深遥的惆怅与无可奈何的悲哀。与此相比,“来是空言去绝踪”一首,开头便给读者一个“休克”,两个“难”字稍自然些,难只是难而已,还不象“空言”、“绝踪”那样横空出世,很是突兀,太悲哀太绝望太痛苦,让读者一下子喘不上气来。接下来是“月斜楼上五更钟”绘出了一个寂凉冷清的画面,使诗的节奏在此得以舒缓,使主观的情感找到了一个客观画面的锲合。接下来“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蜡造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精当有余浑厚不足,功力有余而气象不足。啼难唤而有梦,墨未浓而成书,蜡照半笼,麝香微度,于大悲哀大绝望之中似乎有一种朦朦胧胧的东西聊可自慰。诗人是悲哀的,因为属于他的唯诗而已,诗人总失望而又有自慰,因为当他失去了青春、失去了爱情、失去了财富、失去了前程,甚至在生命失去之后,他还有几首诗留在人间!两诗的尾联都写“蓬山”,一为“无多路”,一为“隔万重”,写法相异,而情致相通。这里并不存在“万重”与“无多”的差别,同样都是缥缈无际的寄托。与这两首《无题》诗相比,“昨夜星辰昨夜风”起句要亲切自然一些。昨夜是切近的又是刚刚过去的,“昨夜”一词本身就充满张力,“昨夜”本身就是诗是歌,星辰是清晰的又是不可企及的,风拥抱你撩拨你却又是无形的,这一句充满了摇曳感,悲哀中又呈现出潇洒来。“画楼西畔桂堂东”,这是确定的地点。摇摆的视角,迁移的视线,在明确的空间位置后面有不确定的且西且东的主观感受;在明确的时间和地点之后是高度概括的“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这是不由自主的“身”与自由的“心”的相伴;是没有翅膀无法飞跃的遗憾与一点灵犀终相通达的慰安的相连结。悲乎喜乎?非喜非悲,通乎融乎?亦通亦融。是虚枉吗?是悲极生乐?是哀而不伤?是终有的相知的温暖,是相别的慰安。这里面包含了多少辛酸,也是一种悲伤过后的镇静。“隔座送钩春意暖,分曹射覆蜡灯红。”这句实感生动,温馨贴近,快乐融融,而这仅有的快乐又大多与酒与“送钩”“射覆”的游戏有关,与官场欢宴有关,“忘却在山家”却是并非真的忘却,不得志的悲凉又来了,诗人摆脱不掉它。迷茫与悲戚的体验在李商隐诗中屡见不鲜。“春梦雨常飘风,尽日灵风不满旗”,这是软弱而无可奈何的美。“萼绿华来无定所,杜兰香去未移时”,这联在文字的工整华美之中,透露出空间和时间皆非己有的迷茫,是“无定所”与“未移时”,是什么也把握不住什么也不真正拥有的怅惘。尾联“玉郎会此通仙籍,忆向天阶问紫芝”,是一个无可奈何的超拔和升华,和殷勤探看的“青鸟”一样,也是逃避自慰,用关于天阶、紫芝、仙籍的回忆和幻想掩盖自己在沦谪的碧藓前的无可奈何。再深一步想,什么是李商隐的“诗”?他的诗在他人生中的位置和作用不就是“通仙籍”吗?这些在他的人生中起着既使他醉又使他醒的作用。值得探讨的是李商隐这位诗人往往能把他的颓唐的情绪用艳丽精致的文字加以表现。读他的诗,很易感受到他那彻骨的痛苦和敏感的几乎有些神经质的悲哀、孤独、无奈与软弱。而从形式上看,这种情绪的灰色调子却用绮美艳丽、工整及至的雕琢来表达。例如“珠泪”“玉烟”“玉郎”“红楼”“珠箔”“金”“彩凤”“灵犀”“芙蓉”,以及“蝴蝶”“杜鹃”“萼绿华”“杜兰香”,这些单纯从字面上看,给人金雕玉砌几乎涉疑俗浊,美不胜收几乎轻佻,感觉细腻近于脂粉气的印象,但李诗的奥妙恰在于用这样的事象去表述一种深挚、概括、辽远的大迷茫和大悲哀,把诗的内涵扩而大之到世界宇宙,到人类自身无法克服的悲哀。“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表现出对时事变迁的思悟,把此联与李白的“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比较,李商隐缺少李白的那种达观和放旷而显得那么缠绵和深不可测。李白说“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李白有这种弄舟江湖的气质,李商隐讲了一回鸱鸟剜江湖扁舟,似乎连自慰的作用也很有限。杜甫曰“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感时”“恨别”是具体的、历史的,“花溅泪”“鸟惊心”是形象的善感的,而李商隐的“珠有泪”、“春心莫共花争发”要迷茫得多,天边无际得多,既无因又无始无终。历史的具体的痛苦可以得到历史的具体的解脱而转为快乐,所以杜甫能有“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的乐极,而李商隐这种迷茫无际的悲哀,超越现实属于人类群体自身的悲哀却是无依无傍无解的,李商隐这位诗人真是太不够现实不够历史和具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怅卧新春白裕衣,白门廖落意多违。”“嫦娥应悔愉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这些充满幽怨悲戚的句子似乎更钟情更深邃,更彻骨更弥漫,有一种原发的语言尚未完整的符号化与规范化的“心语”,其诗更多的是一种灵感,一种情绪,一种悟觉的性质。这里一方面由于诗人的遭际,他象一颗注定不能发芽的种子却一直做着参天大树的梦。“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李煜尚有往日幸福的回忆,而李商隐去回忆什么呢?“雕栏玉砌应犹在”,后主思念的对象也是具体的清晰的。李商隐呢,“一弦一柱”,无端思念的华年旧事只有庄生化蝶的迷失,杜宇化鸟的伤痛,他想象蓝田玉也烟一样的缥缈,是更深长的悲哀。中国古代的一些大诗人,认真严肃地把自己写进爱情诗的很少,他们多是以一种或多或少的玩赏态度来写爱情生活的。而李商隐则是以虔敬庄严沉重的诗情,隐密地用一些形象,用一些典故,用一些似比似兴似赋的咏物咏景咏事的诗语来塑造一种特殊的意境,表达作者深不可测的内心体验。象“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仿佛什么都没有说,一片空旷一派肃穆中又把什么都表达了。如此深刻地敏锐地痛苦地又相当隐晦地抒写自己的内心世界,把情感写得如此切肤,如此温柔而如此深邃如此美丽,既表达着男性的苍凉又体现着女性的哀婉,只有爱情才有这样的品格和力量,对于爱情的体验,这是成就李商隐的抒情诗的独特风格和独特魅力的一个重要因素。一个才子一个情种是很难成为一个杰出的政治家的,假如李商隐真的成了一个政治家或身居要职,那么他的抒情诗还会达到这种水平吗?这使我联想起李煜词的成就和他治国的失败,艺术和仕途常常是相悖的。至于李商隐的《无题》诗,究竟是写政治上的失意,爱情的毁灭,令狐党人的误责,还是悼念王氏的天亡,对此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它的费解是因为它的含蓄隐晦,其实质是对感情的深度与弥漫的追求。爱和恨都不是无缘无故的,当深到一定程度时又不是一缘一故能够解释的。故而“感时”“溅泪”易解,“雕栏玉砌”“春花秋月”易解而李商隐的悲哀不易解,那广泛的深刻的悲凉易感已刻在骨头上了,那弥漫不散的迷茫和悲戚,是政治失意?爱情毁灭?令狐党人的指责还是王氏的夭亡?肯定有关却又不是全部。李商隐的悲哀似乎超越一时一事一人一地的世俗悲哀,而熔铸成了哲学的对于生存价值生命意义的幻灭的悲哀,因而只能“无题”,这一“无”字又含太多的“有”,“有即是无,无即是有”的玄机可见一斑。这些“无题”诗,熔铸了诗人的全部气质、性格、际遇、精神和艺术品格,使得这部分诗具有一种独特的解释学的魅力,或曰爱情,或曰悼亡,或曰感遇、或曰议政,或曰怀旧思乡,言之有故而议论纷纷。这些诗的费解不在于诗的语言的艰深晦涩,相反却是平白如话,提供的形象、意境、比喻和典故恰恰很生动很贴切,只是人们往往用解常诗的方法去解李诗的创作意图,费尽精力查找写诗的年月日,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李商隐为何不开心,其史料之详细令人佩服,可惜这些劳动对解“无题”并无多大的帮助,就象用写上呼吸道感染的病历去写肝癌的病因,用一因去解释多因,适应不了这些无题诗的超常的深度和广度。现在我们再来探讨一下李商隐为何喜好用一些美艳的带女性气息的语词、物象来编织自己的深刻的悲凉呢。李商隐一生梦想功业与爱情双丰收,结果一无所得,败得彻底。与王氏的婚姻使他在功业追求上付出了惨重代价,背上一个忘恩负义、叛师投敌的十字架,使无意于党派纷争的他却陷入了这种争斗的漩涡。他聪明、敏锐、钟情而又脆弱,对于失败、孤独、徒劳、漂泊和分离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