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大儒李二曲忆过自新说新探

清初大儒李二曲忆过自新说新探

众所周知，孔子是一位伟大的思想家和教育家。在《论语》中他明确提出了一种理想的教育模式——“为己”之学,即通过自我转化生命中非理性因素来提升生命境界和成就理想人格。这种“为己”之学,作为一种自我教育的典范,为历代儒者所信奉。同孙奇逢、黄宗羲一起并称为清初三大儒的李二曲所提出的“悔过自新”说,就鲜明地体现了传统儒家这种注重自我教育的特色。一、人皆具善之“性”与“无过”—性本善与人皆有“过”——自我教育的起点自我教育作为儒家教育思想中的重要原则,它的成立必须有两个重要前提,一是承认人性本善,这是自我教育何以可能的根据;二是承认现实中恶的存在,这是自我教育何以必要的根据。李二曲也信守自我教育原则。在他的名作《悔过自新说》一文的开首,就提出了人性本善的观点,在他看来,人生来就完具着圆满自足的、禀赋于“天地之理”而来的“性”。这一“性”,是人之所以成为人的根据,它有着质和量两个层面。从质上讲,它原本同日月一样是光明纯粹、至善无恶的;从量上讲,它原本与天地一样是无限宏阔的。无论圣凡,人皆完具这一与天地同其大、与日月合其明的纯粹至善的“性”,它是“悔过自新”之自我教育何以可能的根据。(P2—3)既然人生而即具善“性”或“无过之体”,那么“过”又从何而来?为此,李二曲此处既承接了宋儒气质之性的说法,又加入了许多自己的独特理解。对于“过”的形成,他从先天之气质和后天之环境(习俗之熏染、时势之转移、外物之诱引等)两方面进行了探讨。由于这两方面的剥蚀迁流,人如对之不自觉,任其发展,就会逐渐堕落为小人甚至禽兽,失去原初本善的状态。他对“过”作了一种不同于通常意义的独特界定,在他看来,“过”不仅仅指个体意义上的一己之“过”,更是指由于各种现实原因对人之至善本体的一种偏离,从而人的光明本性受到了蒙蔽,这种“偏离”或“蒙蔽”是所有人都可能具有的,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人皆有“过”。不过,这里的“过”并不是一种显发为既成事实的“过错”,而是一种发于内心深处的不合乎至善本体的邪思妄念,只要“一念未纯于理”,“一息稍涉于懈”,即是“过”,即非“新”(P5)。因为李二曲赋予了“过”以普遍的意义,所以在他看来,圣人亦有“过”,圣人“未尝自以为无过也”(P6)。这突破了传统儒者认为的“上智与下愚不移”(《论语·阳货》),作为“上智”的圣人应该无过的看法。在《悔过自新说》中,他列举了尧、舜、禹、汤、文、武、周、孔等诸多圣贤改过迁善的事例,指出圣人之所以为圣人,正因为圣人“未尝自以为无过”,时时对“过”保持一种警醒,时时自觉进行一种“悔过自新”的自我教育,所以圣人能够保持其“无过之体”,并使此体如日月一样日新常新。二、强调“转念”,突出“慎独”由于李二曲赋予了“过”以独特的内涵,所以“悔过自新”说中的“悔”也就具有了非同一般的含义。对于“悔”,人们的基本理解是错误行为(可以导致灾难性或不利性的行为)发生以后,内心产生的自责自恨情绪。所以它原本是一种消极的心理情绪,故孔子讲“行寡悔”。李二曲的“悔”则不同,他将“悔”改造成一种积极的自我激励、自我教育的方法。既然“过”对人来说具有普遍的意义,那么我们就要通过“悔”的心理情结,化心中诸“过”为本体之正,以求得至善本性的复归。然而,是什么力量来促使人们时时悔过以进行自我教育呢?他指出:“吾之德性,欲图所以新之,此际机权,一毫不容旁贷。新与不新,自新自见,譬如饮水,冷暖自知。久之德充于内,光辉发于外,自有不可得而掩者也矣。厥初用功,全在自己策励。”(P5)这里李二曲揭示“悔过自新”这一教育方法“全在自己策励”,这是一种自作主宰、自我激励的教育方法,带有明显的直捷简易的特点。秉承着这种直捷简易的风格,他强调悔过首先需要“转念”,认为“君子小人、人类禽兽之分,只在一转念间耳”(P3)。儒家从孟子开始就强调“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孟子·离娄下》),那么人禽之分,君子小人之分,也就只在一念之间。这种“一转念”,也就使人类与禽兽两相分途,君子与小人互为分野。通过“转念”,人就踏上了从小人到君子的征程,悔过自新之自我教育行为即从此开始。这种强调“转念”的思想确立了他直捷简易、鞭辟入里的自我教育路向。这种路向的下手之处,即是自寻病根,因病发药,因为教育行为无非是发现人身心上的各种病痛,从而对治此病,以复归无病之体。所以他讲:“别无他法,各从自己病痛上着工夫。务令病去,则本体自全。”(P45)“过”在人的身上显发为各种病痛,“人之病痛各别,或在声色,或在货利,或在名高,一切胜心、妒心、悭心、吝心、人我心、是非心、种种受病,不一而足”(P27),这些“病”即造成对“无过之体”的障蔽,要想通过时时悔过的自我教育以回复至善之体,就需要实实在在地“自克自治,自复其元”(P27)。否则,“即终日讲究,只成画饼,谈尽药方,仍旧是个病人”(P27)。李二曲所讲的病痛虽然显发于外,但病根却在人的意念上,故要想达到自我教育之效果,就需要人从意念上做工夫,时时切己自反,他在给关中书院立的《会约》中说:“惟愿十二时中,念念切己自反,以改过为入门,自新为实际。”(P114)这种潜伏于意念上的“过”不易察觉,故需要做“慎独”的工夫。他认为“众见之过,犹易惩艾;独处之过,最足障道”(P5),因为这种独处之过“过在隐伏,潜而未障,人于此时最所易忽;且多容养爱护之意,以为鬼神不我觉也”(P5),从而导致一种侥幸心理,将这种意念上的过错容留放过,以为鬼神也觉察不到,但是即便是别人不察、鬼神不察,还有一念之良知在这种隐微处审视着你的行为,故他说:“岂知莫见乎隐,莫显乎微,舜跖人禽,于是乎判,故慎独要焉。”(P5)因为“慎独”讲的是在独处之境地从一念独知处用力,所以这种方法最能体现儒家自我教育这种自律性的特色。当慎独这种于意念上用力的功夫做到极致时,便可达到在事情还未显发时就能察识出吉凶之端倪的状态,用儒家的话讲就是“知几”。他认为孔门高足颜回就是“知几”的楷模,颜子正是因为能“知几”,即在事情未显发时就能察识出吉凶之端倪,所以他才能做到“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P6)。人如果能达至“知几”,就能在一念发动处拔除病根,将潜而未障之“过”消灭于无形。可见,慎独这种自我教育方法非常简易直捷,能收到事半功倍之效果。总之,因为“过”起于人的意念,所以李二曲强调向里用功,通过“转念”、“慎独”,来实现“悔过自新”这一直捷简易的自我教育行为。三、宇宙一体新型生命的实现以“内圣外王”为宏规的儒家,其教育目标并不是要成就一个遁迹山林的“自了汉”。同样李二曲的“悔过自新”说的教育目标,是要在齐家、治国、平天下现实活动中,既要实现自我生命之“新”,还要实现一个全新的理想社会。首先通过不断地“悔过自新”,可以实现个我的生命之“新”,成就一个“无过”的理想人格。在悔而又悔的过程中,身心之“过”不断地消融,光明之体不断的呈露,用李二曲的话说是“悔而又悔,以至于无过之可悔;新而又新,以极于日新之不已”(P6)。人通过“悔而又悔,新而又新”这种生命全辐地开放与生成的过程中,使自己的生命不断地净化,不断地向光明之体复归。通过悔过复归“无过之体”,便成就了一个“新”的“无过”的光明澄澈的生命境界,从而成就“庶几仰不愧天,俯不怍人;昼不愧影,夜不愧衾;在乾坤为肖子,在宇宙为完人;今日在名教为圣贤,将来在冥漠为神明,岂不快哉”(P6)之理想人格。这种完美的人格,是“无过”的,所以在天地人间皆能“不愧”、“不怍”。不仅在名教为圣贤,为人之楷模,而且能参赞天地,为乾坤之肖子、宇宙之完人;不仅是“人伦之至”,而且有着和宇宙一体合流的大生命。人如果实现了这种与宇宙一体合流的全新的生命境界,也就获得了天地的钟爱,鬼神的护佑,可以“明无人非,幽无鬼责”(P5),“浩然于天壤之内,可以上答天心而祈天永命”(P5),浩然之气充斥于天壤之内,个体之生命在与天地大生命的一体合流中得以通体光明彻然朗显,从而实现与宇宙大生命的一体合流的生命的圆满状态。其次“悔过自新”这一自我教育行为不仅可以“成己”、还可以“成人”乃至“成物”,成就一个全新的社会和宇宙。李二曲认为:“天子能悔过自新,则君极建而天下以之平;诸侯能悔过自新,则侯度贞而国以之治;大夫能悔过自新,则臣道立而家以之齐;士庶人能悔过自新,则德业日隆而身以之修,又何弗包举统摄焉!”(P4)如果从天子以至庶人都能做到“悔过自新”,就能实现一个各安其位而又各尽所能的身修、家齐、国治、天下平的和谐社会。可见他所说的悔过之“过”非仅个体意义上的一己之“过”,自新之“新”也非仅个体修养上的一己之“新”,而是从“成己”走向“成人”、“成物”,从内圣走向外王,从而在更高层次上达至内圣外王的合一。所以樊嶷在《悔过自新说序》中称:“余知李子者,必不以一己之过为‘过’,必不以一己之新为‘新’。”(P1)认为“悔过自新”说所要成就的不仅仅囿于一个一己生命,而是一个全新的社会和宇宙,并且“悔过自新”是一个不断展开的过程,“就一人言之,则一身之悔过自新固无穷尽;就天地万物言之,则为天地万物之悔过自新更无了期”(P1)。总之,通过对“过”的重视,经由人人“悔过自新”的自我教育行为,个体生命便成了一个“新”的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