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德的空间学说及其批评

康德的空间学说及其批评

整个20世纪的哲学仍然遵循三个不同方向的发展，即返回康德，反对康德，超越康达。从石里克哲学的立场看,对康德哲学的研究是遵循着从库诺菲舍尔、柯亨、拉斯克、那托普到海德格尔、卡尔纳普和石里克自己的理论线索来发展的,学院的或正统的康德-费希特-黑格尔哲学演进逻辑,在石里克的哲学中几乎无迹可寻。石里克所代表的逻辑经验主义,从语言哲学的眼光看,自然是超越了康德哲学的;但石里克对康德的超越是从他对康德哲学的激烈反对开始的。用批判的眼光看,石里克对康德空间学说的批评,来自于他对康德知识理论的奠基石——空间学说的敏锐意识,真正把握住了康德哲学的命脉:而从建构的眼光看,石里克对康德空间学说的批评,可以说是他建构自己的“一致的经验论”哲学(consistentempiricism)的重要铺垫,同时也在二十世纪的知识论、心灵哲学、语言哲学中占据一个重要的环节,为以后的哲学发展贡献了语言分析和知识分析方面的典范。一、空间直观是德国法上的普遍必然性知识成立的条件对空间概念的先天性和观念性的演绎,是康德知识理论的一块基石。近代形式的知识理论讨论包括了两个要素,一是知识的来源,一是知识的有效性。从知识的来源上看,康德坚持经验主义的观点,即人类全部的知识都来源于经验;从知识的有效性去看,康德吸收了理性主义学派的原则,即只有理性才能保证知识的可靠性和确定性。康德对知识确定性的寻求,自觉地避免了以前哲学论证上的错误。笛卡尔主义的错误产生于由可靠的内在意识向不可靠的外部世界的推论中,这自然不能抵御怀疑主义的论证。洛克的心理主义的抽象观念理论,被贝克莱的严格名称主义彻底瓦解,这被视为从中世纪以来唯名论对柏拉图主义的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克服。休谟对归纳推论的心理主义解决,不仅摧毁了经验主义的“给予的神话”,也使理智主义对理性自身产生了怀疑。康德小心地避开了这些陷阱,从唯名论者的“剃刀”中解救出知识的普遍性,又从怀疑主义的论证中重新确立知识的必然性,于是康德成功地脱离了柏拉图主义与名称论的长久论战,真正有根据地建立了普遍而必然性的知识。通过对英国经验论和德国理智主义学派的批判和扬弃,康德提出了他的空间直观和范畴综合的知识理论,真正完成了从柏拉图以来哲学对“被证明的真信念”(justifiedtruebelief)的从形而上学确定性到知识论确定性的转变,这也就是所谓的认识论转向。如果说综合、统觉等范畴功能是普遍必然性知识成立的条件,那么空间-直观就是综合知识和一般经验之为可能的基石。康德对空间的功能和权利的“法律演绎”,论证了空间的观念性质和经验性质。空间的观念性是说空间是直观的一种形式,离开空间这种直观形式的中介,经验的杂多就不能为范畴所综合,感觉经验就不能形成为普遍必然的知识。空间的经验性是指不是经验起源的先天的空间直观形式,却能是任何可能经验对象的条件,离开这个一般性的感性条件,外部世界的对象不能为我们的外部感官所接受。从逻辑的角度看,康德以前的哲学一直没有对判断这个环节给予足够的重视,在康德的认识论和逻辑学中,将两个概念联接在一起的判断(综合)功能是三段论式的核心,范畴的综合、想象力的综合以及统觉的综合统一等都体现出“综合”能力的自发性。相比康德对判断的重视,弗雷格对推理这个环节的突出,对语言哲学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这里不拟对这个话题作深入的论述。虽然康德无时不在强调理性的自发性,突出范畴的联接、综合和统一的功能,但是这种强调同时也表明了空间-直观在他的建构知识论中的重要地位,因为单凭理性的综合能力,缺少了空间直观形式为知性提供用以做成知识的材料,任何扩展的或综合的经验知识都是无法想象的。康德知识论的核心论题是综合-先天的命题之为可能的条件是什么?康德对穆勒的错误具有清醒的认识,关于数学知识的性质的经验主义阐明(empiricistnotionofmathematics)是站不住脚的。以欧式几何学的定理和公理为基础的数学命题,可以说是近代知识的理想范型,对此康德是深信不疑的。几何学命题之为综合-先天的命题,其普遍性和必然性的根据在于先天的空间-直观形式。“几何学是综合并先天地确定空间性质的一门科学。关于空间的表象必须是原始直观的,而不是一个概念,这种直观必定是先天地存在于心灵之中,也即是说,在我们关于任何对象的知觉之前,就已经有非经验的纯粹的直观了,正是这种先天的原始直观形式决定了几何学的绝对确定性。”(,p.60)根据康德,是先天的空间直观形式,而不是先天的范畴,使数学知识具有绝对的确定性,康德对空间概念和几何学命题性质的先验阐明,有力地说明了空间-直观在其核心论题中的重要地位。二、石里克对空间与直观的论证石里克深受现代物理学尤其是相对论和量子理论的影响,其逻辑经验主义立场,是古典经验主义与现代逻辑学相结合的产物,其哲学方法更倾向于摩尔的语言分析,而不是弗雷格的逻辑分析。从石里克的文本中,不难发现他对爱因斯坦、维特根斯坦持有很深的敬意,相反对康德哲学和现象学却不吝批评之词,这与马赫主义和布伦塔诺的经验心理学影响不无关系。由此不难理解石里克对康德的空间-直观学说的拒斥,是与其时代的哲学和科学方面的思想动向直接吻合的。石里克对空间-直观的反驳包括了两个方面,一个是对空间与物体的不可分离性的论证,另一个是对几何学命题有效性的论证。在牛顿力学中,或者在前爱因斯坦物理学中,空间是独立于任何物理物体的,就如容器独立于内容而具有自己的形式一样,无论是否被物质充满,空间都持有自身的某些属性。但是相对论告诉我们这种观点不仅不可靠,而且还是一种误解,因为只有当物质出现的时候,空间才是可能的,谈论空间的物理属性也才是可能的。从知识论的观点看,必须拒绝牛顿的绝对时空观念,因为单独使用空间概念而不指涉一个物理对象的话,必然会产生无意义的语句。“在不涉及物理物体的情况下,谈论绝对的几何学空间是没有意义的,时间和空间只能在思想中或抽象中才能与物理事物和物理事件分离开。”(,p.230)在石里克看来,世界之外根本不存在空间或所谓的虚空,空间仅仅与物质联系起来看时才有存在性,因为空间自身仅仅是一种抽象的产物或概念的构造。石里克坚决地反对康德对空间的观念化和先天解释,他认为哲学家与物理学家在讨论空间时不应该有所不同,物理学家所共同认可的是客观的物理空间,这种客观的空间独立于我们的知觉表象,但并不独立于物理对象,而且只有在与物理对象相联系时,客观的空间才是实在的。“我们必须牢记,直观的空间关系与物理对象的客观的空间次序是不同的。存在着很多个直观的空间,但物理空间却只有一个,它就是客观的次序。物理空间的属性是不可直观的,而只能通过数学概念加以标示。”(,p.30)从现代物理学的角度看,石里克所遭遇的物理世界图景,是由相对论、量子理论、黎曼几何以及场论等所构成的微观物理学系统,这已经远远超过了康德所接受的宏观动力学解释框架。微观层面上的粒子、能量跃迁,以及近光速运动下物体长度和质量的变化等等,都表明了物理世界的不可直观性是确凿无疑的。通过对空间-直观学说的驳斥,石里克得出空间是一种概念构造,而不是直观形式。在康德以前,人们普遍不会怀疑数学是先天的或理性的知识,甚至连经验主义者休谟都把数学看作不是关于经验事实的知识,但是对把数学视为综合的知识仍然存在着疑虑。然而,康德却坚持认为数学知识具有综合的性质,通过他那个倍受争议的算术命题分析,康德指出:“算术命题永远都是综合的,对此我们越是取更大的数目,就越是看得清楚,因为这样一来就明白地显示出,不论我们怎样把我们的概念颠来倒去,我们若不借助于直观而只借助于对我们的概念作分析,是永远不可能发现这个综合的。”(,B16)由于康德执着地相信主谓结构,并坚持这种意义上的分析概念,因而他坚决认为仅仅通过“7、5、和数”这类概念之间的分析,如果不借助纯粹的或者经验的直观,那么算术运算就是不可能的。同样地,几何学命题也是综合性质的,如他所论:“两点之间直线最短,这是一个综合命题。因为直线这个概念决不包含大小的概念,而只包含某种性质。所以最短这个概念完全是加上去的,而决不能通过分析从直线这个概念中引申出来。因此在几何学中也必须借助于直观,只有凭借直观这一综合才是可能的。”(,B16)石里克对几何学命题有效性的论证,是对空间-直观学说的进一步反驳。对于康德来说,几何学命题的普遍有效性是由先天的空间直观形式确立的。然而石里克所处时代的数学状况与康德完全不同,希尔伯特的形式主义、罗素的逻辑主义以及罗巴切夫斯基的非欧几何学,深刻地影响了石里克对数学命题的看法。“数学是由纯粹的概念性命题组成的,它并不产生任何实在的知识。它的真理全都从一个公理系统以演绎的方式推导出来,组成公理系统的只是分析的真理,它们只是把定义所规定的概念之间的关系加以展开。在这个意义上说,几何学的命题是先天分析的,而不是综合的。”(,p.421)在石里克看来,几何学的空间不是直观的空间,因为直观的空间包括触觉空间、视觉空间等,而几何学空间是唯一的,它只能是一种客观的概念构造,这也说明了触觉与视觉空间能相互一致的原因。同样,几何学命题的有效性也不能建立在纯粹直观的基础上,因为纯粹几何学命题仅仅是定义,它们并没有断言任何实在的情况,而只是我们描述实在的一种规则。“纯粹几何学的约定论性质表明了它们是描述物理的空间关系的语法规则。”(,p.437)石里克的这个观点在爱因斯坦那里同样获得有力的支撑,“就几何学原理是有效的来说,它们并不涉及实在;就它们涉及实在来说,它们并不是严格有效的。”(,p.3)在石里克看来,只有语言的规则才是唯一先天的,语言规则的先天性并不能保证知识的普遍必然性,并且先天概念只能从分析的意义上来理解,因而所谓的先天综合本身就是一个自相矛盾的用语。换句话说,一个陈述事实的综合命题,同时却又不能被该事实证明或反驳。在石里克看来,先天综合知识不仅不具有必然的有效性,甚至连这类知识是否存在都是成问题的。从二十世纪数学的角度看,康德的根本错误在于混淆了纯粹几何学和应用几何学。纯粹几何学研究的是在一个特定的公理系统中命题之间的形式的或逻辑的关系,所以纯粹几何学确实是先天确定的,但它并不涉及空间直观或者任何其他种类的经验。而应用几何学关心的是这样一种公理系统在现实世界中的真假性。因此,应用几何学的真理性不是先天的,更不是普遍必然的,而只能是通过经验来确定的。在康德那里,纯粹几何学与应用几何学并没有被区分开,前者作为一个形式化的演绎系统可以说是分析先天的,后者是纯粹几何学与物理学的结合,是经验观察和经验确证的事情。正是由于对两者的混淆,使得康德以为存在着作为先天综合知识的几何学命题。从这种观点来看,康德的确从一开始就误解了问题的实质,因而他的解决方式也是失败的。尽管康德的数学观念是错误的,但我们也不能为此责备康德,因为在1879年以前没有人能够具有现代数理逻辑的观念,而对纯粹几何学和应用几何学的区别是与现代逻辑的观点密切联系着的。康德对空间问题的处理是与其几何观念相联系的,根据康德的看法,几何推理单凭分析的演绎是不够的,还需要一种纯直观的构成。康德认为,哲学将自身限制于一般概念上,仅仅通过概念而不是直观,数学不能获得任何东西。在康德看来,纯粹直观的构造不仅包括空间的对象,还包括了空间和时间的对象,这就解释了为何直观能够提供一种先天的物理学知识。如弗里德曼所说:“康德的观念是,正是纯直观构造的空间和时间特性使得康德能为欧式几何学和牛顿动力学提供一个哲学的地基。”(,p.228)康德对数学尤其是几何学性质的错误理解,导致了他对时间和空间等基本物理学概念的错误处理,进而使他对牛顿物理学的哲学分析和解释,也与现代物理学的观念发生冲突。弗里德曼指出:“康德之后的实验科学的发展,特别是爱因斯坦的新引力理论即广义相对论,不仅空间不具有欧氏结构,事实上独立于物质和能量分布之外的空间根本不具有固定的结构。批判哲学的一个基本观念被现代科学证明为无效的,即一个固定的先天的空间-时间结构是精确科学和人类全部知识的基础。”(,p.341)三、空间观之考察空间概念在康德哲学中的重要性,不仅表现在对知识论的奠基作用上,还与物自体、心灵和实在问题有紧密的关系。根据康德,空间不是心灵之外的与物质事物相并列的东西,而是心灵观看事物的一种特定“格式”或“构型”,换句话说,我们不是杂乱无章地看,而是以特定的框架去看。康德的这个观点恰好为欧氏几何学所证明,因为外部事物总是按照几何学的空间规定存在着的。按照康德对空间形式的理解,凡是从属于空间的认识对象都被称为现象或表象,独立于空间直观之外的就是物自体。因为所有现象的总和就是知识,所以一切不从属于空间、不能为空间这种构型所构建的东西,都不属于知识的范围。在康德对物自体和知识问题的处理中,空间确实扮演了一个非常关键的角色。然而从石里克哲学的观点看,康德对空间与物自体的关系的处理包含了两个错误。首先,康德与阿芬那留斯一样犯了“嵌入”的错误。康德的策略是将空间观念化,而阿芬那留斯则是把观念性的东西投射到空间中。“我们可以这样说,康德将空间带入到意识中,阿芬那留斯则将意识扩展到空间中。他们的区别仅仅是术语上的,而他们表达的共同观点就是,感觉意识的领域与表象的领域是重合的。空间对于意识的关系因而在他们那里是完全一样的。”(,p.198)其次,康德混淆了直观与认识的区别。康德认为,实在的对象只有符合了空间-直观这个形式,才能成为我们的知识。石里克主张,实在的质的世界唯有用物理的和数学的语言对其做空间或时间方面的规定后,才是客观的、主体间性的知识。按照石里克的哲学观念,形而上学必须要从有意义的讨论中驱逐出去,不存在特殊的哲学真理或哲学知识,一切知识都只是科学的知识,科学的目的是尽可能地消除质,将所有质的关系归结为纯粹量的空间-时间关系。在二十世纪的知识论中,康德的知识论所处理的是“质”,因为知觉、表象、观念、第二性质等概念所指向的就是知识的内容或材料,而石里克主张的是关于“量”的科学知识,确切地说是数学化的自然知识。“心理学最基本的对象就是意识的直接材料,意识材料是无法用科学的概念构造加以描述的,对于科学而言它们仅仅是体验的质。”(,p.36)石里克对知识与直观、结构与内容的严格区分,可以看作是对物自体学说的有根据的反驳。在康德哲学的意义上,似乎不会产生传统的心灵哲学问题。因为空间是心灵的一种直观形式,空间观念化的一个结果就是,询问心灵的处所或位置是无意义的。然而,在康德哲学中的确存在着心灵-实在、心理-物理这类的心灵哲学话题,只不过它们通常是以自我-物自体的形式出现。先验自我与物自体究竟是怎样一种关系,从康德哲学内部很难提出一个不矛盾的回答,这与康德对空间概念的处理有很大的关系。根据康德,能被空间所型构的只有现象,物自体不是知识的对象,而是信仰的对象。先验自我其实也是一种物自体,同样不是空间直观的对象。依据这种空间概念,自我与物自体是知识的两个界限,即便将二者的关系用内感的时间与外感的空间加以区别,这似乎仍旧没有摆脱笛卡尔主义的二元模式。从石里克的观点看,康德没有为心灵-实在问题提供一个可以接受的框架,其症结在于对空间概念的根本性误解。康德的空间观念与笛卡尔并无实质的区别,笛卡尔认为心灵的特性是思维,物质实体的特性是广延,或占据一定的空间。只有物质的东西或者物理事物才有广延,也才能占据一定的空间,这必定是笛卡尔所默认的观念或者假定。这在石里克看来是一种未经批判的观念,因为笛卡尔完全误解了“空间”、“物理”这类概念。根据石里克的看法,空间可以区分为直观空间和物理空间这两种,广延实质上是一种直观的空间,而不是作为概念次序的客观的物理空间。石里克主张,只有用自然科学的时间-空间的量的概念系统来标示实在,实在才叫做物理的。从这个观点看,传统关于物理实在与心理实在的区分就被消解了,因为物理或物质并不是指直观的广延,而是一种概念的次序或结构。所谓的实在也只能有一个,凡是可以用空间-时间的量值来标示的就是实在的,不能标示的就不是实在的。“我们只有同一个实在,不是从两个不同方面来看,而是用两种不同的概念系统,即心理学的和物理学的概念系统来标示的同一个实在。”(,p.362)通过对广延与物理这类概念的澄清,石里克提出一种独特的心物平行论观点,这种观点既不同于笛卡尔两类实体的平行论,也不同于斯宾诺莎-实两面的平行论,而是立足于语言哲学立场的两种语言论。石里克对空间、概念的哲学批判空间是先天的,还是后天的?我们关于空间的概念是内在的,还是从经验中得来的?自从康德把空间作为一个具有重要哲学意义的问题提出来以后,经过新康德主义者的解释,通过马赫、赫姆霍茨等人的工作,最终导向石里克对这一重要哲学问题的较好解决。新康德主义者里尔说道:“如果空间仅仅是纯粹直观,那么我们必须反对康德将感觉空间等同于数学空间的做法,空间不仅仅是一种心灵表象或者直观形式。对象的尺度与距离是经验给予的实在的东西,而不是某种纯粹被直观的,空间的性质部分是感觉的或经验的,部分是概念的。”(,p.25)在康德哲学中,空间是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