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芸与周作人译介古希腊经典的比较研究

吴芸与周作人译介古希腊经典的比较研究

西学东渐以来，以古希腊文化为主的西方古典文化并没有中断。中国人民对它的了解经历了从地理到历史，从文学和哲学的逐步深化过程。早在明末时期，以罗明坚(MicheleRuggieri,1543-1607)、利玛窦(MatteoRicci,1552-1610)为代表的耶稣会士便通过编译与写作的方式向国人介绍古希腊文化，我国的文人士大夫，如徐光启、李之藻等人也都积极参与其中。到了清末时期，梁启超是大力推介古希腊文化的重要学者之一。进入20世纪之后，伴随西方近现代思潮，包括浪漫主义、现代主义、唯美主义等涌入中国，古希腊文化代表的古典主义被挤至相对边缘的地位。不过，通过仔细梳理历史，我们还是能够发现，“古典”并没有完全失去它的魅力，民国学术界曾出现过译介古希腊的热潮(1吴视频的文学理想的塑造一般看来，吴宓与周作人分属观念不同的两大阵营。周作人是新文化运动的主旗手之一；《人的文学》为新文学运动确立了“人的文学”这一核心思想；作为白话文书写的领军人物，他的现代小品散文是现代文学中的精品。吴宓是《学衡》的主编，旗帜鲜明地反对新文化运动，尤其反对废除文言、独尊白话；然其立场并非全然保守，而是以“昌明国粹，融化新知”为办刊宗旨，亦为其人生理想。虽分属异途，他们都热情地译介古希腊经典。在他们看来，那是西方文明“源流所溯，菁华所在”(1.1吴充中的古希腊思考面对外来文化的冲击，吴宓看重的是文化之间的共性。早在就读清华学堂时期，吴宓就从阅读中感悟到：“知希腊哲学，重德而轻利，乐道而忘忧，知命而无鬼。多合我先儒之旨，异近世西方学说，盖不可以道里计矣”(可以看到，吴宓对古希腊的接受是附着在对中国的历史处境的思考上，他在古希腊文化中找到了与中国传统儒家思想相类似的精神内核，找到了西方现代文明优点和弊端的渊源。因此，对吴宓而言，古希腊文化是为中国传统争取现代价值的资源。1.2周作人对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反思周作人并非没有认识到中希文化之间的共性，“希腊文明，很有点与中国古代的文明相似”(周作人将希腊精神的核心总结为：“现世”、“爱美”、“中和”。所谓“现世”精神是指人们以现世幸福为目的。以人的此生此世为落脚点，没有对天国的向往，也没有对来世的希冀，是以人为本的态度与精神。正是抱着这样的愿望，希腊人“径行迅迈，而无挠屈”，践行着“所谓人生战士的生活”(可以看到，周作人对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偏差有清醒的认识，对中国思想传统中根深蒂固的弊病也有深刻的反思；对他来说，古希腊文化的独特价值在于它有着与中国文化异质的精神原理，会在恰当的时候引发自我反思和变革，如他所言：“对于现今的中国，因了多年的专制和科举的重压，人心理充满着丑恶与恐怖，而日就萎靡，这种一阵清风似的拔除力是不可少的，也是大有益的”(2介绍西洋文学的课程体系吴宓和周作人热心于传布古希腊文化，书写希腊文学史就是其中一种方式。吴宓在1921年归国后，先后任教于东南大学、东北大学、清华大学、西南联大等多所高校，讲授欧洲文学史、世界文学史等课程；为了帮助学习西洋文学的学生了解西洋文学发展历史及其精华，吴宓特别撰写了《希腊文学史》，登发于《学衡》第22、23、27期，是当时为数不多能够详细讲述西洋文学的学者之一。与他类似，周作人在1917年被聘为北京大学文科教授，讲授欧洲文学史和希腊罗马文学史，《欧洲文学史》是他所作的课程讲义，1918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通过这两部文学史，我们可以了解吴宓与周作人如何理解与讲述古希腊文学。2.1吴监管对古希腊文学的态度吴宓在文中首先简要介绍了荷马之前的希腊各种抒情小诗，有挽诗、贺婚诗、颂诗等；随即进入荷马史诗，用了两万余字介绍与荷马史诗有关的知识，包括内容、结构、荷马其人、学界评论、及后世影响等，丰富全面，足见其功夫及用力之深。其中，吴宓引用了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对荷马史诗的道德观念的评价，他认为荷马写就此史诗是“教人以敬神重祀。尊古崇法”，而在荷马之后的诗人，如欧里庇得斯(Euripides)“乃谓人为神之万物。天道报施。在在不公。国法故俗。悉强凌弱。智欺愚之具。以致国之少年皆失其宗教道德之信仰”(谈到西方的史诗，必然会想到中国文学无史诗的论断，吴宓却不以此为缺憾，反提出：“史诗必作于上古。必起于自然。否则虽有。不足为贵。故求史诗于吾国文明大启。既有竹帛书法以后。宜乎其不可得也。窃意以史诗于国家民族关系而论。则书经实为吾国之史诗。若以其文章之篇幅体制论。则两京三都诸赋差可为史诗乎”(显然，吴宓将古希腊文学视为一种途径和资源，一方面寄托了他基于儒家“诗教”观的文学伦理思想，另一方面肯定了中国传统文学的价值。这与前文所述以沟通中西古典传统肯定儒家中庸之道的思路及做法是一脉相承的。2.2突出神话和非主流文学，呈现不同的希腊文学周作人在《欧洲文学史》中用了九章介绍古希腊文学，分别是：希腊文学的起源、史诗、歌、悲剧、喜剧、文、哲学、杂诗歌、杂文，其中杂诗歌中又有挽歌、讽刺诗、抒情诗等。周作人的希腊文学史以“杂”为突出特征，涵盖了文学之主流、支流各方面。本文在此主要探讨其中的两个特征：第一，对神话的重视。周作人将神话放在“起源”一章中，这也符合他文化人类学的观点，即文学实际是源于宗教的。周作人引用他非常欣赏的神话研究专家安德鲁·朗(AndrewLang)的研究，指出古代神话，是古代初民信仰制度的片影，对文化研究很有价值，并非无稽之谈；而大多数的中国人都对神话存有误解。尽管希腊神话是希腊人的宗教，但周作人认为大可将其当做优美的艺术品，当做文学来阅读；他说神话中最有趣味的是它“文学的方面”，神话本身就是“极好的文学”，“有着永久不磨的美丽与趣味”(第二，突出非主流文学作品。相较于吴宓看重的荷马史诗，周作人非常喜爱小诗(epigramma)、短歌(elegos)和拟曲(mimiambos)。通过在文学史书写中突出神话和非主流文学作品，周作人呈现了不同意趣的希腊文学；那些充满“人情”“趣味”“性灵”的作品，在周作人看来对中国历史悠久的“文以载道”传统有特殊的批判意义。至此，可以看到吴宓、周作人二人对希腊精神的理解与思考方式存在较大差异，他们对希腊文学作品的接受视角也大不相同，这种差别进一步体现在他们的翻译活动中。3组织翻译，持续到20世纪初的年期吴宓和周作人二人都直接或间接地参与翻译与希腊文化有关的作品。吴宓的平台是《学衡》，作为主编，他一方面身体力行进行翻译，另一方面择定译材、联络译者、组织翻译，译作基本刊登于《学衡》，部分篇章转载于同时期的其他刊物；1933年《学衡》停刊，相关的译介活动随即终止。与吴宓不同，周作人的翻译由他一人独自完成，早期译作散见于各大期刊报纸，如《新青年》、《中华小说界》、《艺文杂志》等；建国后译作以单行本形式出版。他的翻译活动从20世纪初一直持续到晚年，可以说翻译古希腊文学是他一生的志业，也是他在中国的西方经典翻译史上最耀眼的成就。下文将结合前文分析，对比探讨他们选择的译材以及采用的翻译策略。3.1《希腊之留传》与周作人的“希腊神话”从译材的选择来看，二人最明显的不同是吴宓偏重学术著作，周作人偏重文学作品；吴宓选正统主流，周作人择旁支小传统。但是对于翻译，他们有一个共识，即注重原典，并且辅以国外权威学者的评论研究著述。在古希腊思想经典著作中，吴宓最推崇的是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他们代表着古希腊文论及哲学思想的巅峰。他自称：“最服膺柏拉图之哲学，以为可以包括一切事象，解决一切问题”(必须指出的是，上述原典著作的翻译并不是完全依据希腊文原本译出。景昌极(1903-1982)作为译者之一，他根据英国古希腊研究知名学者本杰明·乔伊特(BenjaminJowett)的英译本，并参照美国人文主义思想家保罗·穆尔(PaulE.More)的《谢尔本文集(第六册)》(ShelburneEssaysVol.6)译出(除了翻译原典，吴宓还特别重视译介国外古希腊研究权威学者的研究论著，《希腊之留传》就是此中代表作。该书原名为“TheLegacyofGreece:Essays”，是英国希腊文学研究专家列文斯通(R.W.Livingston)编写的论文集，集中共收录了包括英国大学教授、著名历史学家汤因比(ArnoldToynbee)，牛津大学教授加特纳(PercyGardner)在内的11位古希腊研究专家撰写的12篇论文，1921年由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他们从不同的方面叙述古希腊的精神智慧遗产，包括哲学、宗教、历史、文学、自然科学、生物学、数学及天文学、医学、政治思想、建筑等，真可谓是包罗万象。吴宓委托沃姆教授从英国购买此书，并在得此书之后与汤用彤开始分译其中篇章。后来，郭斌龢、胡稷咸，以及郭斌龢的同事朱复都加入此项翻译工作。这就构成了《学衡》上刊登的五篇译作，分别是：吴宓译《第一篇：希腊对于世界将来之价值》(“TheValueofGreecetotheFutureoftheWorld”)、汤用彤译《第二篇：希腊之宗教》(“Religion”)、胡稷咸译《第三篇：希腊之哲学》(“Philosophy”)、郭斌龢译《第九篇：希腊之历史》(“History”)、朱复译《第十一篇：希腊美术之特色》(“TheLampsofGreekArt”)。从内容来看，这五篇文章都集中在希腊文化的人文艺术部分，完全没有涉及自然科学方面的成就。由于吴宓偏重的是希腊文化的人文主义特质，在面对这样一本全面丰富的论文集时，他也自然优先选译与人文艺术有关、表现人文主义特质的篇章。与吴宓完全不同，周作人选择的译材呈现出古希腊的另一种风貌。他在《灯下读书论》中说：“希腊国民看到许多哲学者的升降，但总是只抓住他们世袭的宗教，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什诺和伊壁鸠鲁的学说，在希腊人民上面，正如没有这一回事一般”(从以上简短的历史梳理中可以看到，周作人翻译希腊文学的时间长，种类多，体量大。本文在此只重点谈他的古希腊神话翻译和《路吉阿诺斯对话集》的翻译。周作人很早就想翻译希腊神话到中国来，可是最大的问题是底本的选择(另外，《路吉阿诺斯对话集》是周作人最珍视的一项翻译工作。他在1965年3月完成《路吉阿诺斯对话集》的翻译；4月26日，他写下遗嘱：“余今年已整八十岁，死无憾恨，姑留一言，以为身后治事之指针尔。死后即付火葬，或循例留骨灰，亦随即埋却。人死声消迹灭最是理想。余一生文字无足称道，唯暮年所译希腊对话是五十年来的心愿，识者当自知之”(在译介研究著述方面，周作人和吴宓有一致的看法：“原典翻译固然很好，但评论参考用书之编译似乎尤为简洁切要。只须选择得宜，西欧不乏佳籍，可供学子利用，亦是事半功倍”(3.2翻译古希腊经典采取何种翻译策略取决于译者的文化理想与翻译目的。首先，吴宓和周作人无论是作为译者，还是作为翻译活动的发起人和组织者，又或者是杂志的主编，对待翻译是认真谨慎的。吴宓在“编者识”中对《学衡》中所有的译作清楚地交代原本信息，包括作者、书名、出版年份等；周作人也在前言后记中作详细说明。这些信息为想要了解古希腊文化的读者提供了非常明确的路标。同时，它也表现出译者或者编者对翻译本质的清醒认识，以及对“五四”时期建立的翻译规范的自觉实践。作为学者型的译者，他们此举无疑为自己增添了可信度和权威性，而且有利于他们向国人介绍和传布古希腊的文学文化知识。其次，为了更加有效地达到介绍的目的，吴宓和周作人均在翻译中充分利用副文本，包括前言后记及文间注释，以补充译文文本。吴宓将“加注”定为《学衡》翻译工作的一项规定，他要求“凡原文之义理词句，以及所引史事故实等，有难解之处，则由译者(或编者)加以精确简短之注释，俾使读者完全了悟，不留疑义”(最后，在文体和语言方面，吴宓和周作人各有用心。吴宓主导或参与的古希腊文化著作译介有两类：一是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学术著作，但是其底本是现代英译本；二是现代学者的研究论著。吴宓在为《学衡》的翻译制定方法时明确提出了要慎重择体，要“求吾国文中与原文相当之文体而用之”，“如钮康氏家传则效石头记之白话，苏格拉底自辩篇则甚肖孟子史记左传之文言，皆为达原作之文体文情之故，并非有意摹古书也”(亞里士多第馬之言曰：“日者途遇蘇格拉底，蘇氏正新沐著屐，異而问之曰：君整潔乃爾，将奚往？”曰：“吾将往与阿稼生家宴。日昨酬神，恐人眾，謝卻之。约以今日往。彼美丰仪，余故盛服往也。君願作不速客乎？盍偕行。(与之形成对比的是《希腊之留传》的翻译，译者采用了较为浅白的文言：細求此事之原因則知希臘人之愛美之天性極強，而其所愛者為一特種之美。其美不繫於外表之裝飾，而深藏於物品之本質及其結構。其在文學，則希臘文學特著之美，半由其文之質直真切簡樸，作者每直言其心之所欲言，而半由於希臘人之聰明睿智，因而其所造之希臘文字亦高妙精密，足以成其文學也。(至于在原文中出现的诗歌，均译为文言古诗诗体，译例如下：(Agamemnon,vv.763-71,(通过使用文言，吴宓等学衡译者希望增加译作的历史感，同时赋予它们与中国古代典籍相匹配的经典地位。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吴宓等译者在翻译过程中，会挪用中国传统思想语词来阐释原文，这都是源于他们在接受古希腊文化时注重文化之共性的思想倾向。试举两例。在《希腊对于将来之价值》中，原文有句“ifbystudyingRogerBacon’s再看周作人，他翻译过古希腊诗歌、散文、戏剧等多种体裁的作品。其中的散文、戏剧都以简明的现代白话文译出；至于诗歌，除了最早翻译的《希腊拟曲二首》是文言之外，其余译诗均以白话散文体译出。周作人强调“只梳其大意，不强范为韵文”(我有一个好女儿，(翻译蒂阿克力多斯的《牧歌》如下：(从上文译例来看，周作人的译诗中出现了“吕提亚”、“勒色波思”等音译词汇，而译诗的形式也不是吴宓等学衡译者所采用的文言古诗。在周作人看来，异域文学因不同于本土文学，才具有独特价值，只有引入陌生的表达方式、异质的成分才能够刺激译入语的发展，打开译入语的表意空间。这也符合周作人试图以译介古希腊经典来反思中国传统思想的目的。4周作人的“古希腊”主张吴宓和周作人利用大学讲堂和报刊平台，通过授课、撰写文学史和翻译古希腊经典及相关研究等多种方式，向国人介绍古希腊文化，是我国20世纪译介古希腊文学及文化的重要译者。吴宓看重古希腊文化与中国儒家思想相似相通的成分，并将其归结为以中庸、节制为核心的人文主义特质；因此，无论是在文学史书写上，还是在古希腊文论及哲学思想著作和研究论著的翻译中，他都着意突出共性，并尝试在此基础上实现以儒家思想为代表的中国传统文化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