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俄罗斯作家萨利赫作品中的文化镜像

当代俄罗斯作家萨利赫作品中的文化镜像

塔域布萨利（tatybsalih，1929-2009）是现代苏联作家，被称为“苏联最杰出的文学人物”（mahjub，美国最高文学人物）和“阿拉伯世界上最高的小说家”。萨利赫著有长篇小说《宰因的婚礼》（1964）、《向北迁徙的季节》（1966）、《班德尔·沙赫—祖贝特》（1971）、《班德尔·沙赫—马尔尤德》（1977）及短篇小说集《瓦德·哈米德棕榈树》（1967）。其中《向北迁徙的季节》（SeasonofMigrationtotheNorth）最具有影响力，爱德华·萨伊德将其视为“后殖民文学冲击西方经典文学样式的最佳范本”（Said382），阿拉伯文学研究会也将该书评选为“20世纪最重要的阿拉伯小说之一”。《向北迁徙的季节》（下文简称《季节》）以20世纪50年代的苏丹北方农村生活为背景，聚焦英国殖民主义及欧洲现代性对非洲乡土文化，尤其是苏丹人文化身份构建的影响，展示出苏丹人苦于文化杂糅，寻求身份认同的艰难历程。该书自出版以来，先后被翻译成三十多种语言，引发了学界的热烈探讨。萨里·马克迪西从后殖民批评理论入手，探讨后现代语境下宗主国对殖民地由武力征服转为意识形态渗透的控制过程（Makdisi804—20）；沙堤·内姆耐关注了东西方之间的对立冲突（Neimneh1—31）；麦克·维雷兹等人立足地缘政治，分析小说如何颠覆关于南北方的传统文学意象—绿色富饶的北方对抗干旱贫瘠的南方（Velez190—203）；韦尔·哈桑、艾菲斯·奥德所·艾因德对小说中的英国女性和阿拉伯女性进行对比分析（Ayinde99—117）。总之，国外学者对《季节》的研究较为系统、全面。相比之下，国内研究则处于起步阶段，已有的研究涉及了东西方文化、身份认同、空间叙事、女性主义等，但是内容相对浅显，多是对故事情节的解释或梳理。鉴于此，本文拟结合巴巴的杂糅身份理论，讨论《季节》中的身份问题，考察新一代阿拉伯人民的自我认识，探究阿拉伯社会转型时期面临的现实困境及可能的应对措施。一、后殖民时期的“文化杂预防”在身份研究中，霍米·巴巴（HomiBhabha）从产生殖民地人民“身份”的社会语境入手，提出具有“之外”（beyond）和“居间”（in-between）双重特性的空间概念。所谓“之外”，即开端与终结的交汇地—“差异与认同，过去与现在，内因与外因，包容与排斥”聚合，一切处于变化，却又相对静止，呈现出一种持续混沌的过渡状态（Bhabha1）。殖民地人民处于历史与文化的断裂带，徘徊于过去和未来、此处与彼处这一“之外”的时空。《季节》中的许多人物身处“之外”，寻求身份认同，其中两位主人公—穆斯塔法和无名叙述者—最为典型。身为苏丹人，他们都在欧洲生活过，都徘徊于非洲和欧洲的传统与现实之间。他们不是纯粹的欧洲人，也称不上纯粹的非洲人，而是两者兼而有之、两者都不完整，即巴巴所说的“少于一个，而又双重”（97）。他们同时置身于两个不同的时空，却不属于任何一边，总是身处“之外”。身处“之外”很大程度上源于“文化杂糅”（culturalhybridity）。“杂糅”现象常见于在不同的文化世界中辗转徘徊的人，迥异的语言和文化虽能开阔眼界，赋予人们不同的思维模式，但可能模糊身份边界，使人深陷身份危机。来自特定国家的人往往享有特定的风俗、语言、宗教等文化特征。因此，当他离开祖国前往他国，直面一套全新的文化体系时，长期建立的固有认知遭到冲击，容易身陷文化夹缝，处于巴巴所定义的“之外”空间。《季节》呈现了西方欧洲文化与东方阿拉伯文化之间的紧张对峙，以及这种文化互动对种族纯洁性、文化和本土身份的影响。作为帝国教育的产物，穆斯塔法无疑是个“文化杂糅儿”，面临着严重的身份危机。早在开罗学习的时候，他就开始接触西方文化，“热爱巴赫的音乐，济慈的诗歌……了解马克·吐温其人其学”（Salih25），戈登学院的同级生将他戏称为“黑皮肤的英国人”（Salih46）。边界生活使穆斯塔法和叙述者置身于巴巴描绘的“‘非黑非白’的模糊世界”，饱受边缘化的痛苦折磨（Bhabha131）。穆斯塔法希冀于穆赫辛所说的“自我批评立场”（self-criticalstance），试图通过向叙述者坦白的形式，客观、超然地审视自身的欧洲经历，将历史的真相抽丝剥茧般逐渐显现；并借助“回溯”这一语言行为，为那些置身其中而无法获得自我认同的人寻找出路（Muhsin201）。因此，小说描绘的便是后殖民时期“文化杂糅儿”追寻身份的斗争。“文化杂糅”的现象常发生于迁徙途中。阿什克罗夫认为，后殖民文学总是涉及“自我与地域之间的有效识别机制”，身份认同离不开孕育它的地理环境、自然景观和民族特色，地域和身份的联系常常内化于后殖民文学之中（Ashcroft,TheEmpireWritesBack8）。在后殖民时期，殖民地知识分子和《季节》的主人公一样，纷纷前往发达的宗主国，试图通过学习知识来拯救祖国。然而，他们身处“之外”的混沌迷茫，陷入“文化杂糅”的惊惶焦虑，终使其身份认同模糊甚至丧失。正如弗朗茨·法农所言，一个人不断生活在创造自我中，最终只能收获一个支离破碎的自我，后殖民时期的身份危机便源于此（Fanon227）。背井离乡的知识分子疲于奔波游走，迁徙中的人无法摆脱“在路上”的状态。此时“家”在这段没有尽头的旅途中便发挥重要作用。约翰·麦克劳德认为“家”的概念在日常生活中尤为重要，它就像一个坐标，告诉我们，自己姓甚名谁，来自何方（Mcleod210）。时隔七年，叙述者重返家园，极力捕捉周遭的每一处微小细节，试图将“家”的烙印打入精神内核，确立身份同地域的内在联系。他觉得自己不再“是一根随风飘零的羽毛”（Salih4），居无定所，不知归处。然而，离家不等于丧失家园，同样，回到熟悉的社会生活环境不等于消弭无家可归的状态。重返家园缓和了叙述者的思乡之情，却不能使他完全摆脱无家可归的阴霾。在他与亲人重逢的刹那，他们之间似乎隔着一层雾幕，仿佛此刻他身处的村子，并不是迁徙途中热切期盼的“家”。阿夫塔·布拉赫在《流散地图》（CartographiesofDiaspora）一书中详细论述了这一错位感，指出“家”是“迁徙者心中欲念的集合，一块终身无法触及的神秘之地”（Brah192）。即使身处它在现实中映射的地理区域，迁徙者也无法回到那片埋藏心底的净土。换句话说，远离家乡的人或多或少感到迷茫失措，焦虑感促使他们抓住过去的碎片构建心中的“家”，聊以慰藉，却没有想到此“家”已非彼“家”。迁徙中的人徘徊于此“家”与彼“家”，难免会受到文化杂糅的影响，产生叙述者所遭遇的身份混淆，抑或是像穆斯塔法一样丧失身份。难怪穆斯塔法在不同的性关系中，伪造不同的身份。精神恍惚的穆斯塔法甚至怀疑自己“不过是一个幻象，一个虚妄”，要求人们“判处虚幻极刑”（Salih28）。叙述者也曾表示穆斯塔法这个人根本不存在，它是“一则谎言，一抹幻影，一场大梦，一个挥之不去的梦魇”（39）。叙述者担心他与穆斯塔法，与欧洲人的接触，会逐渐抹杀他的真实性，直至沦为和穆斯塔法一样的虚幻。尽管他试图安慰自己，认为自己即使身处西方也不会忘记家乡，但穆斯塔法留下的阴影，仍会在午夜回梦之时袭上心头—“穆斯塔法经历的事，有没有可能发生在我身上？他说自己是一种虚无缥缈的化身，我难道也是这样吗？”（41)二、身份的暂然与确认巴巴认为身份的概念存在局限性，这一概念强行为一个群体打上固有的属性标签，使其区别于其他群体，从而催化滋生诸多不平等现象。穆斯塔法的遗孀霍丝娜的人生悲剧印证了这一观点。她生于长于尼罗河畔的小村子，当地人默认女性是“现世生活的装饰物”，男性则是“女性的监管者”（Salih82）。这一扭曲的身份界定使村民们理所当然地认为，霍丝娜会在穆斯塔法逝世后改嫁以寻求庇护。瓦德·雷耶斯意属霍丝娜，但他却略过霍丝娜，一个理应享有自主选择权的成年女性，转而征求叙述者的同意，只因叙述者是霍丝娜和她孩子的监护人。反抗无果的霍丝娜惨遭雷耶斯侵犯，大声呼救。作壁上观的村民非但不予以援手，甚至谴责她矫情做作，还不如“一个懵懂的处子”（104）。这桩由狭隘的“身份”界定引发的惨剧，最终以霍丝娜刺杀雷耶斯而后自杀的方式落下帷幕。认识到“身份”概念存在局限性，这对深陷“之外”泥沼、为身份认同而苦苦挣扎的人们具有重要意义。“身份”引发的诸多矛盾，或许能够成为消除“身份”固有属性的契机，因为身处“之外”同时也是身处“居间”，“‘居间’的空间为自我主体性的形成奠定基础，并通过界定这一概念本身激发新的身份符号，以及协商和争论的新场域”（Bhabha1—2）。对身处“居间”者而言，世界不再只是僵化地依照某种既定规则机械运转，而是一个无规则、无秩序的过渡地带，充满了差异与矛盾。属性与对象之间的既定联系不复存在，它们各自游离，重新组合，混乱之余暗藏新的可能。因此，委身其间的个体必然会排除囿于一隅的可能，继而不断刷新自我认知，探索新的身份诉求，由此临时性的身份得以浮现。我们可以从宾特·马佐布身上窥见临时性身份的雏形。马佐布是一个背离传统的女性人物。她大胆粗鲁，百无禁忌，抽烟、喝酒、赌咒离婚，样样在行。她自如地融入男权话语体系，与小说中的男性人物皆为好友。马佐布的临时性身份脱胎于她所处的特殊时代。现代化的进程悄然来临，传统与现代磨合过渡，新与旧的碰撞必然会产生差异与矛盾，带来不同的声音。周遭种种矛盾差异作用于马佐布，隐约勾勒出临时性身份的雏形。据巴巴的设想，“居间”空间诡谲莫测，瞬息万变，足以打破所有名为性别、阶级、民族、文化的教条类目，为受制于主流话语的“他者”驱散阴霾，开辟一方容身之所。这意味着殖民地人民奉若神明的西方将跌落神坛，所谓进步、线性的西方历史不过是玩弄人心的幌子，围绕西方神话建立的世界秩序也并非人类唯一的归宿。因为这一切光鲜的无上荣耀皆始于一个极不稳固的理论假说，即二元论（dualism），并落成于一系列粗暴野蛮的主观臆断—文明与原始，光明与黑暗，进步与落后。正如泰森所言：殖民者力图神化盎格鲁—欧洲文化，为其赋予文明、成熟，抑或是后殖民批评家所谓的大都市光环，并将土著钉上野蛮、原始、落后的耻辱柱。他们依仗更为先进的技术，自诩世界的主宰，排挤压迫殖民地人民，大肆摧残殖民地的宗教信仰、风俗习惯和行为模式。（Tyson419)如此，二元论便将西方文化和非西方文化置于道德与进化的两极，为殖民统治披上伪善的合法外衣。可以说，《季节》中所有主要的人物矛盾都是源于这种西方心理。穆斯塔法对琼·莫里斯一见倾心，苦苦追求数年，修成正果后却亲手杀了她。畸形的爱恋始于病态的初遇，初次见面，莫里斯就给了穆斯塔法一个“傲慢、冷酷、难以捉摸的眼神”（Salih26）。这不是女人看男人的眼神，而是殖民者屈尊纡贵，看待下等殖民地人的眼神。第二次碰面，她甚至出言不逊：“你真丑！我从来没有见过比你更丑的脸”（26—27）。恣意张狂的姿态折射出植根于殖民历史的二元对立。值得注意的是，殖民地人民丝毫没有意识到，他们怀着满腔热血高歌鼓吹的，旨在推翻殖民统治的民族主义，也是二元论的衍生物。除了对调主体与边缘的位置，深化对立矛盾，民族主义根本没有挣脱二元论的轨道，更无法撼动建立在此基础之上的殖民统治。穆斯塔法的性复仇充分揭示了民族主义的欺骗性。穆斯塔法对欧洲女性的纠缠不休，莫里斯对穆斯塔法的欲拒还迎，都源于相同的情感诉求，即“对强权的渴望”，这种欲望在殖民语境下具象化为“对性的渴望”。法农指出殖民地人民高举民族义旗，实施性复仇的解放行为，究其根本，源于求而不得的嫉妒，其驱动内核不过是一句“我也想要成为白人”（Fanon16）。因此，带着深入骨髓的仇恨与酝酿多年的阴谋，匡扶正义的初心已不复从前，尽管穆斯塔法以解放者自居，但他深入欧洲，埋下腐朽的根系，长出见血封喉的荆棘，为的却是翻身做主人的快感。冤冤相报不能带来救赎，亦不能粉碎强权之下的二元对立。因此，巴巴向来不认同民族文化、民族认同等带有同质化、整体化色彩的概念，认为这些概念仍然受制于西方中心主义的逻辑，容易催生极端行为。他对身份的诉求，希冀于“之外”与“居间”的临时性和多变性。巴巴为什么会对临时身份寄予厚望，认为它能够冲击甚至消解二元论呢？要回答这一问题，我们需要对二元论产生的历史语境及殖民语境下身份的形成加以探究。三、资金上的“他者”巴巴认为，殖民语境中的身份认同，暧昧不清、复杂难解，不是一个直观的线性推导过程，而是一种异化的主体定位。“自我”与“他者”不再界限分明，二者互为映射，所谓“被殖民者”，仅仅是殖民者为了界定自身主体地位而建构的文化参照物。西方的主体认同依赖于一个非西方的“他者”存在，这便是殖民关系的实质。小说中，穆斯塔法是“某某爵爷的朋友”，也是“英国左翼人士的得意门生”，他就像一个展示橱窗，“是那些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初期，标榜自我解放的贵族老爷们亮出的门面”（Salih48）。究其本质，他只不过是西方人为了确立主体性而塑造出来的“他者”。殖民者在确立被殖民者“他者”身份的过程中，采取了一种名为“模拟”（mimicry）的战略。阿什克罗夫特认为“殖民环境鼓励被殖民者学习接纳殖民者的文化习俗、经验假说、制度机制和价值观念，以此‘模拟’殖民者”（Ashcroft,Post-colonialStudies125）。巴巴也提出过相似的观点，指出殖民者打着“教化”的旗号，试图通过殖民教育和其他间接手段，同化殖民地的行为、语言、文化和思想。《季节》中，学校首次出现在殖民地的时候，村民并不热衷。当地政府只好派遣专员宣传游说，这时人们会藏起他们的孩子，因为他们觉得“侵犯他们领土的恶魔尚未离去，学校是他们留下的巨大阴谋”（Salih19）。他们的顾虑不无道理。盖尔·凯利等人坚持教育是同化的关键环节，殖民学校的建立旨在“进一步剥削蚕食殖民地的政治和经济”（Kelly2）。对此，穆斯塔法中学同窗的发问一针见血—“国家不是已经独立了吗？我们不是已经成为国家的主宰了吗？”（Salih45）显然，他愤愤于殖民者的“模拟”战略，不愿“想其所想，思其所思”（45）。正如巴巴所言，殖民语境最初旨在建构一个无限接近于主体的他者，以便殖民主体在被殖民者的肖像中确认自身存在。与此同时，殖民主体终日暴露在被殖民者觊觎的目光之下，这些野蛮而又绝望的俘虏如同附骨之疽，妄图有朝一日取而代之。这也是为什么，叙述者在听到祖父谈起土耳其时期曾经统治过这个村子的残暴长官时，“莫名想起穆斯塔法”（Salih7），殖民地出身的穆斯塔法给叙述者一种殖民者的印象。莫里斯和穆斯塔法之间的关系正是“自我”与“他者”之间微妙关系的现实写照。初遇穆斯塔法，她“神色冷峻，姿态高傲，心思莫测”（Salih26）。这是“自我”植根心底，对“他者”、对“自我”的仿制品的傲慢。而“他者”，正如“自我”所期望的，汲汲渴求，疯狂追逐“自我”的身影。穆斯塔法苦苦追求莫里斯，长达三年，即便莫里斯最终和他结为夫妇，这一段追逐也没有到达终点，因为女方的点头源自厌倦而不是屈服—“她用施恩的口吻命令道：‘娶我’”（29）。“他者”之于“自我”，如同“暗”之于“光”。所以才有穆斯塔法虽汲汲追寻数年无所得，却不骄不躁，隐隐透露出强大的自信。一旦穆斯塔法表现出意属其他女性，莫里斯便心生不快。然而另一方面，莫里斯的确是穆斯塔法心中挥之不去的渴望。就因为莫里斯的一句“把这个给我，你就可以彻底拥有我”（Salih130），穆斯塔法便心甘情愿地交出了伟吉伍德的昂贵花瓶、阿拉伯的珍贵手稿和伊斯法罕的刺绣礼拜毯，并眼睁睁地看着莫里斯销毁它们。花瓶象征着经济，手稿象征着历史，礼拜毯象征着信仰。由此，这一幕再现了“他者”为了追逐“自我”，甘愿抛弃独立自主、历史积淀和精神信仰的过程。穆斯塔法曾怒斥莫里斯—“我恨你”，对此莫里斯的回应不出所料—“谁又不是呢？亲爱的，我恨你”（132）。最终穆斯塔法践行了曾经的誓言—“终有一天我会杀了你”（132），于是，“他者”抹杀了“自我”的存在。“自我”与“他者”之间的界限暧昧不清，殖民地人民的欲望被迫剥离于自身，而向殖民者看齐。殖民地人民游离于“之外”，而又身处“居间”，“无限接近于‘自我’”的身份预设使其无从感受认清自我的精神圆满，继而才有“他者”的身份危机。然而，殖民关系崩坏消融的突破口，正是这种模棱两可的预设身份。身份界定的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