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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档简介

宋代的煤与铁(一)绪言距今三十多年以前,内藤湖南博士在《历史与地理》杂志第九卷第一号上发表了《概括的唐宋时代观》一文,曾明快的断言中国社会、文化在唐宋之间有了划时代的发展。依照他的论断,宋代是中国近世文化的确立时期,之后直至清末,中国文化并无多大变化。这样说来,宋代便在中国史上占着非常重要的地位。既是如此,那么宋代文化在世界史上占着什么样的地位;中国史在世界史上具有什么意义的问题,不是从这一点出发就可以一并解决了么?我怀着这样的疑问,在《史林》杂志第二十五卷第四号和第二十六卷第一号上,以《东方的文艺复兴和西方的文艺复兴》为题,发表了一篇论文,把我的管见公之于世。然而,世上像是有这样一种倾向:不读上述论文就对我的研究态度进行批评,所以我要说一句辩解的话:我决非单单用类推的方法在中国史上肯定东方的文艺复兴,而是我觉得宋代的文化实际上对于西方的文艺复兴发生了影响,所以就探讨它的经过,从而得到宋代也可说是东方文艺复兴时代的结论。我所说的文艺复兴,和从中世纪向近世发展时期是同义语。我那篇论文发表以来,也已经有十多年的光景了。发表以后,关于这一问题我也没有得暇作进一步的探讨,又在《东洋的近世》一书中,反复的论述了同一旨趣。拙论在世间好象没有惹起什么问题,而我的意见其后也几乎没有改变。然而最近京都大学喀喇昆仑山探险队岩村忍教授等组成的人类学班,曾跋涉于阿富汗、伊朗一带,带回来了很多考古学上的遗物,其中特别是中国宋以后的陶瓷文化,通过“丝路”而流传到西方的经过历历如在目前,我看到以后非常兴奋。因此,我想今后应以自然积累的资料为据,对这个问题重新加以考虑并修订看法。在联结东方和西方的这条“丝路”上,从古代到隋唐,可以认为,文化大体上是自西向东流。只有丝和纸这样的特殊文化则是自东向西流。可是宋元以后,相反的,自东向西的文化流便旺盛起来了。这说明什么呢?这显然说明先进国的西亚文化业已停滞,反之,后进国的东亚,特别是在中国,文化有了显著的发展。果然是这样的话,那么引起先进和后进易位的原因是什么呢?我认为西亚三四千年来是站在世界文化前列的,由于文化先进,该地自然被剥取过甚,结果遂使地力殚竭;至少是到了十世纪时,西亚文化、社会方面便显露出一种山穷水尽的现象。地力殚竭之中,特别显著的是森林资源的枯竭,这或许是伴随着文化进步而来的难以避免的运命,可是在西亚这样干燥地区,它的影响就特别大。耶路撒冷东郊橄榄山上没有了橄榄树,腓尼基背后黎巴嫩山上没有了杉木。山成了秃山,同时不毛的沙漠地带日益扩展。居民缺乏燃料,政府也不容易获得造船的材料。造船材料仰给于遥远的欧洲,不久欧洲自造船只活跃于海上。在崛起于亚洲腹部、席卷西亚的游牧的塞尔柱突厥族称霸的时代,地中海的海权完全操在意大利人手中。海上成了欧洲的领土。在这种情况下自然兴起了十字军之役。燃料不足束缚了生产活动。特别是金属生产受到严重的阻碍。西亚金属加工品、精制品博得声誉,本不是由于金属原料丰富,而是努力从少量输入的原料获取最大限度加工费、然后再输出去。西亚的工业有历史悠久的高度技术,却不料竟逐渐陷入来自土地上的不安状态。对西亚这样的停滞现象忽然增加了比重的,是欧洲和东亚、特别是中国。欧洲当时是封建时代,无数的封建诸侯以及中世纪的都市处在割据状态,他们的活动自然有限,然而自十一世纪末以来,屡兴十字军,对文化祖国的西亚给以很大的威胁。位于东亚的中国,五代分裂时代告终,宋代以后在独裁君主之下实行了强国的统一政治。这种统一政治并不是偶然出现的,而是和当时的社会文化合为一体的不可分的东西。历史现象是互为因果的,所以指出什么是宋代文化的基础,确是困难的事。在这里要讨论的问题,就是使西亚陷于停滞的燃料问题,而这个问题在中国却巧妙地获得了解决,这就是可以称之为燃料革命的这一文化发展的事实。更具体一点来说,中国从唐到宋,煤的使用普遍了,随之而来的是一切生产都受到了影响,大量物品的生产有了可能;以这种大量物品生产为基础,就产生了宋代的新文化。宋代文化之高,不单有其精神背景,而且可以说是以丰富的大量物品生产为背景才有可能。(二)煤之普遍使用中国知道有煤,可以说远自汉代开始。但是华北一带古时有的是山林木材,所以没有拿煤做燃料的必要。然而山林资源,时间一久就陷于枯竭,从而非寻找一种新的燃料不可。稍稍广泛地用煤做燃料,似由唐朝末年开始,我想炭炼的发现在这方面起了很大的作用。宋康骈的《剧谈录》中,记载着唐末乾符年间(874-879年)洛阳豪贵子弟的一段故事①其中谈到他们被邀到李使君家去吃饭,可是李家用煤烧的饭有烟气,不能吃。文中这样说:“凡以炭炊饭,先烧令热,谓之炼火,方可入爨,不然犹有烟气。李使君宅炭不经炼,是以难以餐啖。”上面所说的炭显然是煤,加热而去掉烟气的炼炭,不消说就是焦煤。但是这段话里,是说李使君为了接待客人才用煤烧饭的,因此我们可以知道这时煤在洛阳还不曾被日常使用。然而此后百年左右,在北宋首都开封,煤就成了一般人民的主要燃料了。关于这一点,我们看一看南宋初年庄会卓《鸡肋编》卷中里面的记载就会明白:“昔汴都数百万家,尽仰石炭,无一家燃薪者。”既是这样,煤的消费每年一定达到很大的数量,换句话说,煤一定成了重要的商品。政府对于煤这种重要商品,和其他矿产不同,勿宁说像是把它当作竹木一类的东西来看待。关于煤的开采,没有任何记录,像是自由放任的样子,只知把它当作商品运到市场的时候就进行抽税而已。《续资治通鉴续编》卷七三,大中祥符三年冬十月条有这样的记载:“并州民鬻石炭者,每驮抽十斤。乙酉诏除之。”这恐怕是把煤运进并州城时,在城门口抽的税吧。最大的消费地开封,为了对进城的煤炭进行抽税,特设炭场、税炭场。我所看到的最早的有关此事的记载,是在《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四六,景德三年九月甲子条:“今京城税炭场,自今抽税,特减十之三。”京城税炭场可以说有三个炭场,这就像《宋会要•食货》五四所记载的那样:“京西二场,分南、北,南场在大通门外,北场在开远门外。城南一场,在安上门外天马坊。”这指的是京西南场、京西北场、城南场三个场。后来在城南敦教坊又设新炭场,合计起来应该是四个场。依然叫做三炭场的原因,恐怕是因为把京西二场当作了一个场。新设的炭场的名字,见于《宋会要•食货》五四及《职官》二六,熙宁三年正月条,由此可以推想,这恐怕是熙宁初年设立的。税炭场的任务是对运进城的煤炭实行抽税,并把这种税金积蓄起来以充官用。对煤炭的需要,官私方面都很大,因此炭场不单是对“客炭”即商人的煤炭实行抽税,也把地方送来的“官炭”贮存起来。《宋会要•食货》五四,熙宁八年六月二十三日条有这样的记载:“城南并新置炭场,自来受纳石塘河纲炭。”这样看来,煤炭成为纲运之一种了。煤炭既然成了民间必需的燃料,政府就不单是把官用的煤炭弄到手就算了事,也必须考虑一下京都民用煤炭的供应。最初只是作为一种赈济,把官炭廉价分予贫民,后来便成了长久的措施。《续资治通鉴续编》卷七九、《宋会要•食货》五七,大中祥符五年十二月六日乙①关于中国使用炼炭,我曾在昭和十五年《史学杂志》第五十一卷第一号上发表过《羡不足论一中国奢侈之变迁》一文,其中已指出此事。那篇论文是头一年在东京召开的史学会创立五十周年纪念大会上的讲演词。讲演后,加藤繁博士对我说,他完全同意我以高热的使用来说明宋代文化的说法。巳条上有这样的记载:“令三司出炭四十万秤,减市直之半,以济贫民。时连日大雪苦寒,京城鬻炭者,每秤钱二百,故有是命 。仍令三司,常贮炭五七十万,如常平仓之制,遇价贵则贱出之”由此可见,大约这时才设立了卖炭场。百姓们争先恐后的奔到这里来,有被踏死的,政府大惊就命都巡检张旻派军校处理这件事,对死者家属赐以缗钱。这个卖炭场自常设以来,就在五鼓时开场,以秤为单位进行售卖②单位过大,对贫民来说是件头痛的事,故天禧元年十二月二十六日下诏改为:“在京卖炭场,一斤以上咸鬻之,仍以辰时为候。”这见于《宋会要•食货》五四。然而北宋末年,哲宗元符、徽宗崇宁前后,恢复了市易法,使市易务卖煤炭,据说这是为了获利而施行的办法。《宋史》卷一七九《食货志》会计条有这样的记载:“自崇宁以来,言利之臣殆析秋毫(中略),官卖石炭,增二十余场,而天下市易务炭皆官自卖。”《宋史》卷一八六《食货志》市易,元符三年条有这样的记载:“近官鬻石炭,市直遂增。”煤炭既然成为官营商业,可见必然是相当有利可图的商品。虽然这样说,煤炭并未立刻成为政府专卖,民间当作燃料用的煤炭也并不完全依靠政府的官炭。《宋会要•职官》二七,大府寺条有这样的记载:“政和六年十月十八日,开封府尹王革言:都下石炭,私场之家并无停积,窃虑下流官司阻节,欲望下提举措置石炭事所司,今后沿流官司不得阻节邀拦,及抑勒炭船,多行骚扰,许客人经尚书省陈述。昭依:敢有阻节,以违御笔论。”任何地方官吏的事总有流弊,所以民间的煤炭供应一任民间办理了。当时使用的煤炭的产地在哪些地方呢?对这个问题,遗憾的是我们了解的不很清楚。首先,煤炭最大的消费地首都开封是从什么地方把煤炭运来的呢?旧三场的位置既都偏在都城的西侧,便可以推测煤炭出产地应在西方。京西场的南场在大通门外,而所谓大通门,就是黄河支流汴水流贯开封城西壁处的一个城门。这个城门正北有开远门,门外有京西北场。在都城西面设置的税炭场,恰是贮存黄河沿岸地区出产的煤炭的地方。而靠近黄河的煤炭出产地之一,无疑地是怀州。《宋会要•食货》五五,窑务,熙宁七年五月条有这样的记载:“其石炭,自于怀州九鼎渡,武德县收市。”武德县即在怀州治下,是今日的沁阳县,是黄河北岸的一县,因而九鼎渡大约是黄河的渡口。那么,所谓怀州境内所出产的煤炭,就是现今博爱县(清化镇)焦作煤矿等处出产的煤炭了。这些煤炭聚集到黄河北岸的九鼎渡,再从这里顺流东下,入汴水而达于开封城西壁,从这儿再通过大通门或开远门时,即由京西南北二炭场抽税。开封府不仅是由汴河的水运得到来自东南的粮食供应,而且也从西北运来薪炭。关于这件事,正像《宋史》卷九三《河渠志》汴河条所记载的那样:“又下西山之薪炭,以输京师。”此外,城南炭场据说是在安上门外。安上门是开封城南面诸城中最西头的一门,城南设有新炭场,但只说这个场在敦教坊,靠近哪个门却不知道,推想是更靠近东边一些。开封城的南面有从南方来的蔡河流贯着,城壁上开了两个水门,若大胆地设想,也许城南旧场的位置在西水门附近,城南新场在东水门附近。就像上面《宋会要》的引文所说的那样,城南炭场是接受石塘的纲炭的,而石塘河像是和蔡河上游连结着的石塘沙河,或简称沙河的那条河。这条河沿伏牛山山脉一一东西横贯河南省中央一一的分水岭的北面向下游流去,和山南南流②秤这一重量单位,就像下文所见到的那样,值铁钱二贯五百文。诸水距离很近,宋初屡有将这条河和南流的白河连结在一起的计划,此事见《宋史•河渠志》白河条。这么说,城南炭场所蓄积的煤炭的场地,无疑是在沙河附近,恐怕就是现在鲁山县的煤矿。煤炭最大的消费地是首都汴京。此外,华北到处也都用煤炭作燃料。现在若举一些能具体指出的地方,则除去前引并州(河东路太原府)之例外,关于河北西路真定府(镇州),《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一一明道元年九月己丑条有这样的记载:“废真定府石炭务”。由此可知明道以前真定府曾置有石炭务这样重要的衙门。原来宋代关于坑冶的衙门,因轻重不同,名称也有所不同,其次序是监、冶、务、场,在其他情况下亦可依此类推。在这里,我想,也许不是把真定石炭务完全废止,而是把它降低到为场而使它继续存在。关于陕西路延安府(延州),庄会卓《鸡肋编》卷上有这样的记载:“延州亦有诗云:沙堆套里三条路,石炭烟中两座城。”延安府是对付西夏的前线基地,有许多兵马驻屯在这里,煤炭的消费可能很大。欧阳修《归田录》卷二有这样的记载:“有人遗我以清泉香饼一箧者(中略)。清泉,地名;香饼,石炭也。用以焚香。一饼之火,可终日不灭。”清泉恐怕是属于京东路的地名,也许就是唐代的清泉县(山东冠县地)。又根据苏轼《东坡全集》卷十《石炭诗引》,有这样的记载:“彭城旧无石炭。元丰元年十二月,始遣人访获于州之西南白土镇之北。”京东西路徐州彭城郡,传说元丰元年才发现煤炭矿脉。《东坡全集》同上卷还有《田国博见示石炭诗次韵答之》一诗,其中有这样一句:“楚山铁炭皆奇物。”这个楚山恐怕是商州(属陕西永兴军路)西南的楚山。那这些综合起来,可见,在宋代,主要是华北一带到处都把煤炭当作燃料使用。南宋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一里这样说:“北方多石炭,南方多木炭,而蜀又有竹炭。”这就是当时中国燃料的地区分布情况。若是宋代就已经盛行使用煤炭的话,辽代就没有不使用的道理。关于这一点,我想起了赵翼《檐曝杂记》卷六里面的说法,他说北京自辽金以来所以能成为重要都会的原因之一,就在于西山的煤炭。北京的煤炭恐怕是供应了辽金燕京都市居民作燃料了,但乏确实证据。到了元代,《元史》卷八九《百官志》内宰司条有这样的记载:“西山煤窑场(中略),至元二十四年置,领马安山大峪寺西灰煤窑,办课奉皇太后位下。”到了明清就愈发兴盛了。根据赵翼所说,故老相传的话有这样一句:“烧不尽的西山煤。”(三)铁生产的新生面这里应该注意的是,宋代使用煤炭,不单是用于烧饭和取暖,也用于冶铁、铸铁。③上面引用的苏东坡石炭诗引中,记载着彭城西南发现煤炭的事情,在这下面即有用煤冶铁的记载:“以冶铁作兵,犀利胜常云”。而且诗里也有这样的句子:最近出版的松田寿男博士所著《古代天山的历史地理学的研究》第393页以下,引用了五胡十六国前秦时代已在龟兹北山以煤炭冶铁的记载,看到这个使我大吃一惊。关于这一点,《水经注》卷二葱岭北河条有这样的记载:“《释氏西域记》曰:屈茨北二百里有山,叶则火光,昼日但烟。人取此山石炭,冶此山铁,恒充三十六国用。故郭义恭《广志》云,龟兹能铸冶”《西域记》乃释道安所撰。但是龟兹人这种技术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以后又到什么地方去了呢?这就完全不知道了。“南山栗林渐可息,北山顽矿何劳锻,为君铸作百炼刀。”又前引田国子博士寄给苏东坡的石炭诗中也有这样的句子:“铸剑斩佞臣。”这里的“铸剑”二字,不消说,只是形容而已,宋代的刀剑是用熟铁为刀身,上面加上钢锻造成的,这正像沈括《梦溪笔谈》卷三《辩证》中所说的那样。此外,用煤炭冶铁的记载,《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七九熙宁九年十月丙申条,也载有知太原府韩绛的这样两句话:“本路铁矿石炭,足以鼓铸公钱。”所谓本路,当然就是河东路。同样的事,在《宋史》卷一八五《食货志》阮冶条也有记载:“河东铁炭最盛。”这里值得注意的是文中把铁的生产和煤的出产结合在一起了。用煤炭来精炼铁,具有重大意义,为什么呢?因为这可以使冶铁工程提高效率,使大量生产成为可能。而且为了把煤炭用于炼铁,非发明焦炭不可;而焦炭在中国,如上所述,在唐末就已经被使用了。北宋政府将炼铁业分为官营和民营两种,官营的铁矿,设监、冶、务、场四级衙门管理。④其分布情况,见《宋史》卷一八五阮冶部分:“监四(徐、兖、相三洲)冶十二(河南、凤翔二府,同、虢、仪、薪、黄、袁、英七洲,兴国军)务二十(晋、磁、风、澧、道、渠、合、梅、陕、耀、坊、虔、汀、吉十四州)场二十五(信、鄂、连、建、南剑五州,邵武军)这恐怕是北宋仁宗治世末年的状况。然而《宋史•食货志》在这段文字下面,说治平年间铁冶有七十七处,分布于“登、莱、徐、兖、凤翔、陕、仪、邢、虢、磁、虔、吉、袁、信、澧、汀、泉、建、南剑、英、韶、渠、合、资二十四州,邵武军。”两者之间多少有些出入。官营铁矿以外,也有民营铁矿,办法是人民向政府缴纳权利金,获得开采权,把生产品的几成按照官定价格卖给政府。虽然如此,《宋史•食货志》关于铁的产量却有这样的记载:“皇佑中,岁得铁七百二十四万一千斤。治平中,增百余万。元丰元年,铁五百五十万一千九十七斤。”这是把官府生产和民间卖给官府的合在一起的数目。此外有不少民营矿山所产的铁,可以看作是全部行销于民间了。铁本来也是民间的重要商品,所以在北宋末期,像市易务那样的商业统制或官商营业政策一实行,铁也成了控制的对象。关于北宋政府对铁的专卖,《宋史》卷一八六市易条有记载,根据这个记载,第一次铁的专卖是由元丰六年开始,至元佑年间终止,其次是徽宗重和元年第二次实行榷铁。其中有这样的话:“令诸路铁,仿茶盐法榷鬻,置炉冶,收铁给引,召人通市。苗脉微者,听民出息承买,以所收中卖于官。私贸易者禁之(中略)。铁利尽榷于官。然农具器用,从民铸造。”这虽然也称为禁榷铁货,但主要是把铁块全部收为官有之后,课了税再卖与民间,携带着铁引这样的证明书便许可行销。对于铁这样的民间必需品如此加以统制,必然会发生很大的弊病,《宋史》卷一七九《食货志》会计条有以下这样的记载:“重和初,置讲画经费局,有司议勾收白地,禁榷铁货(中略)。俄虑骚扰,悉罢之,并焚其条约。”关于宋代的阮冶,请参看教育大学《东洋史学论集》第二,《中国的社会与宗教》部分刊载的千叶熙氏所著《北宋之矿山经营》一文。可是罢除的年月不明。即使说实行的时日很短,却由此获得了相当的利益,这从《宋会要•职官》四应奉司条,宣和七年应奉司所管的钱财之中有“出卖铁炭钱”这一项目,即可看出。煤炭不仅用于制铁,而且也用于制陶。《宋会要•食货》五五窑务条,载有熙宁七年五月江陵府江陵县尉陈康民的一段话:“勘会在京窑务所有柴数,于三年内取一年最多数。增成六十万束,仍与石炭兼用。”在京陶瓷窑所用的燃料是木炭和煤炭并用。华北制陶的中心不消说是磁州,磁州瓷器普及的结果,竟使“磁器”一词代替了“瓷器”。磁州这个地方有铁矿同时也产煤,所以也是炼铁的要地;可是陶瓷却特别有名,恐怕由于该处有优良的陶土同时又产煤,并能将煤炭用于制陶。但是制陶若没有相当高的技术,便难以使用煤炭。上面的引文接着说:“勾当东窑务孙石乞将石炭出卖,只以窑柴供应。”这恐怕由于在京窑务原须制造宫中使用的上等产品,所以才不用煤炭而专靠柴薪。但是我认为像磁州生产的这样群众用的器物时,一定是使用煤炭的。⑤用煤炭炼铁一开始,铁的生产就容易了,从而它的产量也就增大,价格也就低廉了,这是没有疑问的。不仅可以大量地炼铁,而且可以推测也会大量地制造以铁为原料的器物。前面谈到的沈括,曾奉使河北,视察磁州的锻坊,他所视察的锻坊是官营的刀剑锻造厂,其中大约役使着不少的工匠。《宋史》卷一八六市易条所引政和初年臣僚的话,建议把铁统归专卖:“凡农具器用,皆官铸造,表以自号,官本之余,取息二分以上。”由这段话看来,政府当局对于官营大工场的设置大约是很有自信的。(四)北方民族与铁我想宋代的铁已在相当程度上进入大量生产时代。大量生产固然有大量生产的好处,但同时也不能否认它失掉了家庭工业的精制的优点。与此同时,日本锻刀的名工正在精心制造铭刀,这种刀一到中国,便当作宝刀来玩赏;但这种精制品究竟实用到什么程度,却很难说。我想在家庭工业的产品中,铭刀会是极好的名刀,但另一方面,一成为钝刀便会是比大量生产品还恶劣的钝器。这种家庭工业的铁制品,不单是日本,在一切文化落后的民族间也都保存着。因此,沈括《梦溪笔谈》卷十九器用条记载着,青堂羌族之间即有由冷锻而成的良铁。又宋代南海贸易品中有镔铁。根据《宋史》卷一八六《食货志》互市舶条,由印度输入的镔铁和香药等同样处理,即全归官库收买,禁止流入民间。大量生产品,除去质量这一点不谈,价格方面是低廉的,所以,若果一放任,便要流到外国。这在国防上是很危险的,因此宋政府禁止国内的铁往外输出。《宋史》卷一八五《食货志》阮冶条载有开宝三年的诏书说:“铜铁不得阑出蕃界及化外。”这个“化外”,恐怕也包括着当时江南的南唐、吴越诸国。宋朝有大量的铁生产资料,这在国防上是好的条件,但是令人苦恼的是宋朝最大的敌国辽,它的国内同样也有铁和煤这种资源。辽在满洲方面也有铁矿山,长城以南所谓燕云十六州地带也产铁和煤。而且宋所实行的焦炭炼铁法,辽也不会不知道。辽在宋的北边,从其建成东起日本海西至中亚细亚的一大帝国看来,毫无疑问,借助于铁的威力之处很多。辽为了保持其武力的优越地位,对于它领域以内铁的外流,特别是极力防止流入西方,因此它励行铁禁。由于励行铁禁,就连和辽毗邻的塔坦(蒙古)部族,也长久以来不得不用骨角作箭镞。然而辽亡金兴以后,金对于实行铁禁不很热心,因此,铁器便流入蒙古族中,蒙古人遂用铁制造武器,于是便恰如猛虎长了羽翼,谁也控制不住了。关于这种情况,我们看一看王国维关于南方的燃料,前引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一有这样的记载:“北方多石炭,南方多木炭;而蜀又有竹炭,烧巨竹为之,易燃,无烟,耐久,亦奇物。邛州出铁,烹炼利于竹炭。”像是因为南方多竹木,所以还不感到有用煤炭的必要。的《黑鞍事略笺证》中所引的《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三三,《建炎以来朝野杂记乙集》卷十九,《大金国志》卷十三等史料,便可一目了然。其中特别是《大金国志》的记载饶有趣味:“市场在云中西北,过腰带上石愣坡,天德、云内、银瓮口数处有之。契丹时亦置市场,惟铁禁甚严,禁不得夹带交易。至大金则不然,惟利是视,铁禁遂弛。又宋时河东,素使夹锡铁钱地分,自为大金得之,不用铁钱,尽拘之入官。官中每铁钱两贯五百作一秤,每秤以铜钱五百五十货于民间。北地贵铁,百姓多由火山、武州、八馆之天德、云内,货钱于北方。今河东铁钱殆尽,自废(刘)豫后,至于陕西铁钱,亦流而过北矣。北方得之,多作军器,甚而有以坚甲利兵与之回易者。爪牙既成,殆不易制矣。”从这段记载来看,蒙古的兴起是和北宋河东陕西地方的铁钱有重大关系的。蒙古代金而起,成为北方的霸者,华北的铁对于蒙古的大规模征伐也有重要的贡献。特别是太宗征伐欧洲以前,蒙古曾在华北急速设炉冶铁,这是有记录可征的。我想太宗窝阔台汗任命他的侄子拔都为西征军的总帅是在1236年丙申岁,实际上侵入俄国的是在第二年丁酉岁,在《元史》卷九四《食货志》岁课条,有这样的记载:“铁在河东者,太宗丙申年立炉于西京,州县拨冶户七百六十煽焉。丁酉年,立炉于交城县,拨冶户一千煽焉。在檀景等处者,太宗丙申年,始于北京拨户煽焙。”太宗是在丙申年于燕京和大同设炉冶铁,第二年在太原西南交城县又增设一处。我想这个交城县和北宋时代的大通监是同一个地方。大规模远征必然要有大量的消费,特别是以武器的消耗为甚,这大约是古今都一样的。蒙古幸运的是占有华北大量产铁的地方,正因如此,所以才能继续进行那样大规模的征伐。从这时代起,大的征伐者才崛起于东方,这只有从它和铁生产的关系上来看才能理解。当时蒙古大帝国的远征军能够自由动用丰富的物资,在它的面前,仍然保持着封建割据制度的欧洲虽然急忙纠集了分散的势力来进行抵御,但无论如何不是它的对手。关于元代中国物资丰富的情况,在马可波罗的笔下常以百万为单位来描叙。我们认为他这样描叙并不是过分夸张,而是述实。当时东方比西方优越,是可以相信的。中国的史学家中,自古以来就有地气东移说。内藤湖南博士所著《近世文学史论》附录中,有一单篇论文名曰《地势臆说》,上面引用了赵翼的说法,说古代地气以西北为盛,自辽金以降便以东北为盛,而唐开元天宝时代正是“地气自西北转东北之大变局也。”再者,根据同仁田村博士的看法,在北方民族史上,这个时期正是由边疆王国向征服王朝转变的时期。而且可以注意的是:像突厥这种阿尔泰山附近的民族,本来是柔然的铁匠,这时却渐渐东下鄂而浑河平原,称霸于北方。自契丹勃兴以后,凡在东方拥有根据地的民族都达到压倒西方的地步。这种转变无疑是和采矿冶铁有重大关系的。《辽志》卷六O《食货志》有这样的记载:“诸阮冶多在国东。”这里面当然包括煤和铁在内。东方铁的生产给了住在东方的契丹、女真、蒙古诸民族一个飞跃发展的机会,而受到他们的压迫的突厥族也就向西迁移了。这些情况似乎可以合理地说明了地气的移动。(五)中国史和铁中国从九世纪起就使用焦炭,从十世纪开始的宋代普遍地实行了焦炭炼铁法,这不能不说是一件惊人的事。为什么呢?因为在欧洲方面,英国的斯塔特班德在1612年才获得煤炭炼铁法的专利权,1619年达多勒虽曾采用过这一方法,但未达到十分成功的地步。又过了约一百年,达尔俾在1713年才在技术上获得成功,因而从十八世纪中叶起铁的生产量急速增加,终于促进了产业革命。由此便可看出,中国的炼铁法在宋初就比欧洲先进约六百年。也并非炼铁法这一件事例外地进步,如果我们把印刷、造纸、罗盘针、火药、美术、政治思想等多方面的进步一起考虑在内,便能得出一个结论:宋代文化水平从总的方面看来是高过当时欧洲水平的。更应该注意的是,这种具有高水平的文化,虽然没有足够的证据来断定它完全是中国的独创,但若是把它看作是将国外的东西原封不动地搬运进来的,那更加没有根据了。我们勿宁说,它大部分是中国社会自身自长的文化,我相信这样判断比较公平。既然产生出如此高度的文化,不消说是不能用封建社会等字样来衡量宋代社会的。可是我们也不能漫不经心地只强调它的先进性就算完了。即由于这种进步的文化并没有达到更高度的发展,所以中国的社会、文化并没有自行完成产业革命。为什么中国比欧洲早几个世纪到达文艺复兴阶段从而进入了近世,它却继续停留在原地不能走进产业革命阶段的最近世呢?这就是我曾在“东洋的近世”一书中所提出的问题。这个问题仍然是确定中国史在世界史上占什么地位的关键。关于宋代铁的生产首先应该考虑的是:既然已经发现了大量生产的方法,实际上又实行了某种程度的大量生产,为什么以后的生产却出乎意料地并没有发展下去。这究竟说明什么呢?现在若把《宋史》卷一八五《食货志》阮冶条上记载的政府的铁和铜的收入量加以比较,便如下表:铜(单位斤)铁(单位斤)皇祐中5,100,8347,241,000治平中6,970,0008,240,000元丰元年14,605,9695,501,097上表中的铜,几乎完全是专卖,所以把政府收入的数量看作是生产的数量,也不会有很大的差错。至于铁,因为许可民间生产者自由贩卖的部分数量相当大,因此不能直接从这个数字来估计全部的生产量,但也并不是远远超过这个数字。总产量恐怕不会大大超过治平年间官收斤数,也不至于比元丰年间官收斤数的二倍还多,我估计可能是在一千万斤左右。如果这样,铁的产量和铜的产量相近,有时甚至铜的产量还可能超过铁的产量。宋代的铜,几乎全用于货币,即用来铸造铜钱。然而铁作什么用呢?铁首先是用来制造官用武器,这是没有疑问的。前引《梦溪笔谈》一书所记载的磁州锻坊,大约就是官府设立的武器制造厂。但是,很遗憾,没有史料可以查考出它的消费量究竟有多少。其次,不消说,用铁制造民间的农具和器物。把民用铁器制造者叫做冶坊或铸泻户,见于《宋史•食货志》卷一八六市易条。但其消费量达到什么程度,几乎没有史料可以查考。应该注意的是,宋代有不少的铁用来铸造了铁钱,即和铜一样地(更确切地说,是弥补铜钱的不足)用于造币方面。众所周知,宋代以铜钱为法定货币,可是四川路和陕西、河东路却使用铁钱。每年铸造铁钱的数量很不一样,难做概括的说明,但为了得些概念,我们姑且举一个例:第三代皇帝真宗末年、大中祥符七年时,根据《宋史》卷一八0《食货志》钱币条的记载,蜀三铁钱监“岁铸总二十一万贯。”铁钱一贯起初是十二斤十两,后来改成二十五斤八两,因而发生了销熔铁钱的流弊,所以又恢复了最初十二斤十两的制度。岁铸二十一万贯,好像是刚刚恢复了十二斤十两制以后的事,那么,这种铁钱岁铸额的总重量就是二百六十九万斤强。若把铸造时的消耗也计算在内,则铸钱所需之铁可达三百万斤,换句话说,这就是用作货币的铁的数量。这相当于我们上面所估计的年产量的三分之一左右,所以不能不说是一个相当大的数量。仁宗时和西夏开战以后,陕西、河东二路开始使用铁钱。其铸钱额历年也很不相同。熙宁八年诏令河东铸造七十缗,而河东铁钱折为二钱,它的数量也应按二倍估计,因此七十万缗的重量大致是七十万贯。此外又铸造了小钱三十万缗,合在一起就是百万贯,以今计算就是六百二十五万斤。这虽是特殊年月特命铸造的数额,可是也不能不说是一个很大的消费数量。铁比铜价廉,但也有相当的地域上的差别。当时铜钱虽以一缗重五斤为标准,四川路的铁钱一缗则重十二斤十两(约当铜的二点五倍),那么铁的比价就过于高,若变成二十五斤八两(约当铜的五倍),则铁的比价又过低了。所以铜钱的比价总是在这个数目中间,一般可能是三倍至四倍的样子。金废刘齐后,官方贮存的铁钱以二贯五百为一秤,按铜钱五百五十文来折合,铜铁的比价近于五倍,这大约是因为急于要推销铁钱的缘故。更应该注意的是,有相当数量的铁消耗于铜的生产中了。宋代炼铜采用浸铜法⑥特别在韶州的铜矿盛行此法。这种浸铜法要消耗很多的铁。《宋史》卷一八0《食货志》钱币条谈到南宋时饶州兴利场、信州铅山场的浸铜法,文中这样说:“大率用铁二斤四两,得铜一斤。”可见为了取铜必须消耗掉两倍多的铁。《宋史》卷一八五《食货志》阮冶条这样说:“政和六年十二月广东漕司言,本路铁场阮冶九十二所,岁额收铁二百八十九万余斤,浸铜之余无他用,诏令官悉市以广浸。”广东路每年收铁二百八十九万余斤,全部用于浸铜还不足,更把民间用的铁收买了来,作为浸铜之用。因此,若按照前面的比例计算,那就是要牺牲二百八十九万斤铁才能得到一百二十八万多斤的铜。总之,广东一路为了取得铜,也就是说为了得到铸币材料,消耗掉将近三百万斤铁,这也可以说是把铁消耗在铸造货币上了。这样直接间接用于货币上的铁,恐怕要达到年产量的一半,这是我个人的估计。换句话说,有不少的铁未用在它本来的用途上,却把它用作铜钱的代用品或替身了。这个事实说明什么呢?欧洲的产业革命,从某种意义上说,是铁的文化。但是他们的铁是用在制造机器上。用铁造成机器,机器又需要铁,彼此相推动,从而铁的生产飞跃地上升,同时也使机器的效率向上跃进。而且为了生产铁,煤也起了重大作用。然而中国宋代虽然发明了煤炭炼铁法这一工业近代化的关键,但其使用仅限于农具制造,没有运用到机械制造上面来。铁丰富而廉价,对于各种产业来说,仍然是件好事。它刺激一般的生产,使物资丰富起来,这些效果也是不可否认的。物资丰富使商业兴盛。商业的发展,在唐末宋初的中国,也是飞跃着向前进的。移动大量的物资就需要资金。可是中国社会金银都不充足。只有铜能自给,所以便急忙开发铜矿;可是,靠铜仍然不足,于是便把铁临时用作铜的代用品。这样一来,中国便得以跨进近世的商业时代了。中国被称为地大物博的国家,在这个国家里商业兴盛起来,商业资本就牢固的控制了经济界。特别是在东亚没有和中国抗衡的势力,所以商业资本一旦在中国占了垄断地位,它的势力便能一直稳如泰山。这种商业资本只要能从商业里获得利润,便心满意足了,就不感到有使企业合理化的必要了。为什么呢?因为没有和它抗衡的力量,所以也就没有竞争的必要了。这样一来,效率遭到压抑,也不会感到有使用机器的必要,于是文化、社会的停滞现象就随之而产生了。不过,进步和停滞仍然是相对的说法。资本的恒态和动态在长时间里也都有些发展的表现。我曾指出,在工业方面,以苏州为中心的轻工业有了显著的进步。可是中国工业中心苏州三角洲一带并没有发现出产铁和煤的地方,这是非常不利的。文化的创造必须无数有利条关于胆铜法,中岛敏氏早就有所研究。请特别参阅《东洋学报》第二十七卷第三号上刊载的他的《中国湿式收铜的研究》文。件配合在一起。刚刚发芽的微弱幼苗,如果周围环境上偶然发生恶劣条件,也会遭到致命的打击。假使苏州附近有像山西那样的铁矿和煤炭,那么中国的历史或许成了另外一种情况也未可知。我们把这一阶段的中国称为近世。近世当然是中世的继续发展,但也必须承认它同时具有对中世的否定和古代的复活的一面。宋代的文化正是这样,关于这一点我曾经再三地论述过了,可是在社会经济方面又是怎样的呢?我认为,在这方面也是古代问题的复活。特别是就盐铁来说,正是这样⑦。汉代是中国古代社会的顶峰,那时盐铁专卖是大事,曾引起议论纷纭,关于这一点现在已无须申述。三国以后,盐铁问题决没有丧失其重要性,可是并没有像汉代那样议论纷纭,这又是什么缘故呢?我想就它和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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