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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闿运与同光体的诗学取向

[摘要]在晚清诗坛,同光体继湖湘派后兴起,成为主流诗派。同光体诸巨擘面对湖湘派领袖王闿运和他倡导的汉魏六朝诗,态度各异,映射出其内部不同的诗学取向。陈衍对汉魏六朝诗不甚重视,且在审美取向和诗学目的上与王闿运有很大的分歧,于王闿运坚守六朝攻击甚力,立论过于矫激。沈曾植倡“三关说”,由唐宋上溯至六朝,看重晋宋诗包孕的佛学和玄学的精深义理,与王闿运所欣赏的缘情绮靡异趣;在拟古问题上,沈曾植不完全否定“明七子”,这与王闿运相近,不过沈曾植要求打通元佑、元和、元嘉三关,和王闿运呆守六朝自是不同。由是,沈曾植对王闿运便略有轻诋。陈三立在创作上的成就高于其他同光诗人,这和他融通六朝与唐宋、诗学上要求“能自树立不因循”密不可分。他早岁从王闿运游,于汉魏六朝诗曾深入涵咏,后虽历三唐而人宋,并不废对王闿运的推重。同光三老之间的上述差异,也显现了同光诗人为建立新的诗学范式而做出的不同努力。

[关键词]王闿运;陈衍;沈曾植;陈三立;同光体;汉魏六朝诗

王闿运是晚清诗坛的一个重要人物,他提倡模拟汉魏六朝诗,形成了名动一时的湖湘派。闻风追随者众多,影响历咸丰、同治、光绪三朝以至民国。同光体的崛起稍晚于湖湘派,崇尚的是宋诗,与湖湘派推崇汉魏六朝诗异趣,却是后来居上,成为晚清诗坛的主流派别,取得的成就也非湖湘派所能比拟。可是,当同光体诗人面对王闿运和汉魏六朝诗时,仍无法忽视其影响。考察同光体诗人对这一影响的态度,有助于我们加深对同光体诗学的认识,今试从陈衍、沈曾植和陈三立人手进行剖析。

陈衍作为同光体诗论的干将,于汉魏六朝诗本就不甚重视。《冬述四首示子培》其三:“当涂逮典午,导江仅至澧。”谓魏晋的诗歌仿佛长江导源仅到达澧水而已,喻指其成就不高。《瘿喳诗序》云:“微论大小《雅》,《硕人》、《小戎》、《谷风》、《载驰》、《氓》、《定之方中》诸篇,六朝人有此体段乎?《绿衣》、《燕燕》,容有之耳。微论《三百篇》,《骚》之上帝喾,下齐桓,六朝人有此观感乎?滋兰树蕙,容有之耳。故余曰:诗也者,有别才而又关学者也。”此文主要针对的是严羽“诗有别材,非关学也”之论,而集矢于严羽所欣赏的六朝诗。“体段”包含内容与章法,“观感”即精神视界,两者涵蕴深厚的学养,风雅兼备,而这是六朝诗所欠缺的;六朝诗所有的,只是《绿衣》、《燕燕》,滋兰树蕙之类,是“有风而无雅”,有才情而无学问。陈衍论诗,“以为必具学人之根柢,诗人之性情”(《聆风移诗序》),以此考量六朝诗,自会觉其不足为训。但他对学习六朝诗又存在矛盾的态度。一方面,他于诗学六朝者有些微词。如《陈仁先诗叙》:“(仁先)独肆力为凄婉雄挚之诗,始为汉、魏、六朝,笔力瘦远,余虑其矜严而可言者寡也,意有未足。”《调子培并答惠诗》:“淡远深微有本真,镂金错采费精神。”认为单纯从情感与词采着手为诗,是“可言者寡”、“费精神”,对六朝诗的缘情绮靡不以为然。另一方面,他于学习六朝诗又未完全否定。《石遗室诗话》卷——:“余谓爽秋五言古,实以潘、陆、颜、谢骨格,傅以北宋诸贤面目,故觉其僻涩苛碎,然工力甚深,终不愧雅音也。”《知稼轩诗叙》:“苏堪原本大谢,浸淫柳州,参以东野、荆公。”对袁昶取径晋宋、郑孝胥根柢谢灵运还是认可的。他甚或认为学诗完全可以取法六朝,关键是怎么学。《陈石遗先生谈艺录》云:“生(黄曾樾)之诗文可以成家,文学桐城,诗学《选》体,皆取法甚正。夫汉、魏、六朝诗岂不佳,但依样画胡庐,终落空套。作诗当求真是自己语,中晚唐以逮宋人,力去空套。”六朝诗并非全无是处,但不能生搬硬套地去学习,依样画葫芦即成“空套”。这和他在《奚无识诗叙》中所说是一致的:“所贵乎为诗者,非必蕲于相尚也,而不可无以自尚。自尚者,一人有一人之境地,一人之性情,所以发挥其境地性情,称其量无所于歉,则自尚其志,不随人为步趋者已。”强调“相尚”与“自尚”、模仿与自立的关系,矛头所指,隐然是王闿运对六朝诗的字摹句拟,“无以自尚”,“随人为步趋”。

陈衍的诗学取向是宋诗,却又力主诗不分唐宋,持论宏通而颇具创新之思。尝云:“宋唐区划非吾意,汉魏临摹是死灰。”(《仲英寄七言古诗数十韵推挹逾量勉报一律》)。明确反对诗分唐宋,又对专意模仿汉魏六朝诗加以讥评。于坚守六朝壁垒者,陈衍多鸣鼓而攻之。他把湖湘派目为“貌为汉魏六朝盛唐者”。《文莫室诗续集叙》云:“蓄积贫薄,翻覆只此数意数言,或作色张之,非其人而为是言,非其时而为是言。视貌为汉魏六朝盛唐之言者,无以胜之也。”《(近代诗钞述评叙》:“于是貌为汉魏六朝盛唐者,夫人而觉其面目性情之过于相类,无以别其为若人之言也。”亦是从“随人为步趋”,缺乏自己的性情、面目着眼进行批评的。这和他的诗学主张讲究真性情、真怀抱,注重“深造自得”相一致。到晚年他更指斥湖湘派为伪体。《石语》云:“钟嵘《诗品》乃湖外伪体之圣经,予作评议,所以捣钝贼之巢穴也,然亦以此为湘绮门下所骂。”以《诗品》为湖湘派“伪体”之圣经,直目湖湘派为“钝贼”,已近诟骂。对效六朝文者,亦呼为“伪魏晋体”。《石语》:“作文难于作诗,伪魏晋体及桐城文皆无出息人所为,又散文中杂以骈语,如阳湖派所为亦非体。”视效六朝为骈文者为“伪魏晋体”,对桐城文和阳湖派文皆有微词。《石语》又云:“少年女子自有生香活色,不必涂泽。若浓施朱白,则必其本质有不堪示人者,亦犹文之有伪魏晋体也。”以为“伪魏晋体”本质不堪示人,矛头所指仍是湖湘派的“选体文”。这不排除有借贬抑诸家而高自位置的因素在里面,但换个角度考察,却也可窥见陈衍“由学古转向开新”、“转学古而面向生活世界”的文学观。所谓“生香活色”,和禅、儒都曾倡导的“活泼泼地”相类,乃是出自本心本性,不事涂泽,这即是同光体处于新旧文学变迁之际蕴含的诗学要义。以此与湖湘派高言复古的陈腐相对抗,陈衍以文化的新视野对传统诗学的扬弃于斯可见。

陈衍对湖湘派模拟汉魏六朝诗文的批评,因为指涉多人,态度还稍显平和。对王闿运的批评则要严厉得多。由于王闿运在诗坛有重名,公开场合下,陈衍也注意批评的分寸。《近代诗钞述评》云:“湘绮五言古沉酣于汉魏六朝者至深,杂之古人集中,直莫能辨。正惟其莫能辨,不必其为湘绮之诗矣。七言古体必歌行,五言律必杜陵《秦州》诸作,七言绝句则以为本应五句,故不作,其存者不足为训。盖其墨守古法,不随时代风气为转移,虽明之前后七子无以过之也。”。对王闿运“墨守古法”超越七子,只是略致不满而已。《近代诗钞述评·邓辅纶》:“弥之诗全学《选》体,多拟古之作。湘潭王壬秋以为一时罕有其匹,盖与之笙磬同音也。但微觉千篇一律耳。”评邓辅纶而言及王闿运,不过是“微觉千篇一律耳”,也没有多大的批评力度。但陈衍私下里对王闿运的评论就毫不留情了,在与其弟子黄曾樾的谈话中,基本对王闿运全盘否定。《陈石遗先生谈艺录》云:“王湘绮除《湘军志》外,诗文皆无可取。诗除一二可备他日史乘资料外,余皆落套。散文尤恶劣不可读,至用‘泥金捷报,等字,岂不令人齿冷。”“《湘军志》诚是佳构,善学《史记》、《通鉴》,其多微词,尤冷隽可喜。湘绮楼他文不称是,莫明其故。”在他眼里,王闿运的诗文皆已无足称道,仅有些许可作“史乘资料”。更有甚者,在王闿运早归道山后的1932年,他在与钱钟书的谈话中论及王闿运,极力丑诋之,则已迹近于诬。《石语》云:“王壬秋人品极低,仪表亦恶……其人嬉皮笑脸,大类小花面。着作惟《湘军志》可观,此外经学辞章,可取者鲜。余诗话仅采其诗二句,今亦忘作何许语。”对王闿运的外貌、人品进行攻击,经学辞章亦皆无所取,作《诗话》仅仅采取其诗二句,竟远不及采择其庖人张宗扬诗的数量,贬抑可谓甚也。《石语》又云:“人以‘优孟衣冠’讥壬秋诗,夫‘优孟衣冠’亦谈何容易。壬秋之作,学古往往阑人今语,正苦不纯粹耳。至以‘泥金捷报’人诗,岂不使通人齿冷!”以闿运之作连“优孟衣冠”都谈不上,又以其学古不纯,阑人今语。至于“泥金捷报”已见其与弟子黄曾樾之谈论,今复提及,再三致意焉。“优孟衣冠”之诮,王闿运实早有语辩之。《诗评论陈海根》云:“自明以来,优孟衣冠之诮,流谬三百年,下至袁、蒋、黄、赵而极矣。究之诸家,亦复自成一色,非浪得名者。彼诗不可学,则非叔敖;彼诗若成家,仍招优孟。立说自穷,欺人自欺,达者宜早鉴之。”惜乎陈衍似未见其语,仍以“优孟衣冠”的老话头诮之,正是闿运所谓“欺人自欺”者也。

对陈衍加于王闿运的“险刻”之论,也有人予以批驳。汪辟疆在《评陈石遗(近代诗钞》中说:“诗自明清以后,不出唐宋窠臼。题不拟古,诗固未尝戾古。学汉魏固拟古,学六朝三唐亦拟古。即学宋,亦何尝非拟古?陈氏自言学宋,必欲举汉魏六朝三唐而空之,使天下诗人,尽祖两宋,抑何所见之不广耶?”就陈衍从学宋出发抨击王闯运进行了批评。刘梦芙则云:“同为学古,王壬秋喜汉魏六朝,石遗喜宋,取径不同,有弊则一。为昭明选体诗文者,浓施藻采,或为优孟衣冠;效宋诗之拗峭寒瘦者,亦未必独开生面。壬秋之本质,原非蓬头龋齿,令人掩目避之;石遗又岂能如少女之活色生香,令人心魂俱醉哉!”这也是力驳陈衍,为王闿运鸣不平。至于陈衍何以对王闿运恶语相加,张宏生是这样解释的:“陈之所以这样反对王,一则因为王是宋诗派和同光体之间最大的诗家,要宣扬尊宋理论,必须予以清算;二则王的影响力不小,当时诗人或曾信奉其诗说,如陈三立,或坚持其理论,如陈锐,其诗坛地位不容低估”。这确实有一定的道理,但更深层次的因素,笔者认为乃在于两者审美取向与诗学目的的差异。王闿运倡导汉魏六朝诗,趋向于复古,重其趣味兴象,求美求韵求格,意图拯起高妙超逸的汉魏风骨;陈衍提倡同光体,由学古而开新,其祈向是求真求实,求变求力,目的是于诗道危亡之际振衰起弊,具有深切的文化关怀。这一显着差异,遂导致陈衍对王闿运过于矫激的评判。这种矫枉过正的论调和五四新文学打倒“桐城谬种”、“选学妖孽”的主张在精神内涵上颇为相近,不过这属于另一个更大的话题,此不具论。

沈曾植的诗学主张主要见于《与金甸丞太守论诗书》,钱仲联曾指出该文包含四层意思:第一,倡三关之说;第二,用佛理谈诗;第三,主张通经学、玄学、理学为诗;第四,对“明人学古”并不完全否定。这几乎含摄了沈曾植诗学的全部。四层意思中,除却以佛理谈诗外,其余皆与王闿运或多或少有所关联,故由此人手,考察沈曾植与王闿运和汉魏六朝诗的关系。

“三关说”是沈曾植诗学的重大发明。他先是认同陈衍的“开元、元和、元佑”之“三元说”,在与弟子论诗书中,复把开元换成元嘉,完成自己的诗学建构。这一变化最突出的一点即在于他对诗中情与理关系的独特认识,以及对元嘉诗的发现。元嘉诗是古典诗歌发展的一大关捩:玄学、佛学趋于合流,且在诗歌中得以表现,诗情与哲理融会;山水诗逐渐挣脱玄言的束缚,走向情景交融,诗坛孕育着新变。对“元嘉关”的博通,契合同光体学古变机、别开生面的诗学追求。如何通“元嘉关”,沈曾植有很好的说明:一是“但将右军兰亭诗与康乐山水诗,打并一气读”。王羲之《兰亭诗》是典型的玄言诗,具有较强的理趣;谢灵运山水诗具有较强的抒情性,又拖着一条玄言的尾巴,并往往融入佛教义理。右军诗与康乐诗合参,可洞见哲理与情思融合之机枢,直探元嘉诗的特质,即元嘉体由右军《兰亭诗》以来,一以贯之而又不断生长,合山水佛理玄言为一炉的风貌。所谓“打并作一气读”,即一面言其生长与发展的诗学新变,一面言其两诗人真俗相关、理事相融的要义。而真俗相关,是指对于人生义谛求索之真义,与实际生活相关,以及诗人眼前境与哲人心中理的相融。这恰恰是沈曾植诗歌的成就所在。二是以支遁佛理诗为导源,参以《论语》皇侃义疏,来把握谢灵运、颜延之诗中佛学和儒学之两端。沈曾植《王壬秋选八代诗选跋》曾言及支遁诗与康乐诗的关系:“‘老庄告退,山水方滋。’此亦目一时承流接响之士耳。支公模山范水,固已华妙绝伦;谢公卒章,多托玄思,风流祖述,正自一家。挹其铿谐,则皆平原之雅奏也。”康乐诗沿着支遁佛理诗而来,参以儒学修养,遂得称为陆机所推崇之“雅奏”。融经学、玄学与佛学于一炉,这正是沈曾植的“学人之诗”,也是他通元嘉关、重晋宋诗的主旨。沈曾植论诗有云:“建安能者王安立,潘陆谢颜庄严有。”(《八月廿八日渔洋生日子修招同人集于樊园分韵得斗字》)取譬佛理,推重建安、晋宋诗。不过,他重视的是其中包孕的精深义理,而不是人们津津乐道的缘情绮靡的内容。

沈曾植与王间运在晋宋诗上的异趣,遂引发一重公案,即沈曾植和樊增祥对闿运诗的轻诋。据载:

记癸丑年同人修禊赋诗,鄙出五古一章,樊山五体投地,谓此真晋、宋诗,湘绮毕生何曾梦见。虽谬赞,却惬鄙怀。其实止用《皇疏》“川上”章义,引而申之。湘绮虽语妙天下,湘中选体,镂金错采,玄理固无人能会得些子也。

所云“修禊赋诗”,据钱仲联先生的意见,是指《三日再赋五言分韵得天字》;所谓“《皇疏》‘川上’章义”,乃指《论语》川上章皇侃义疏。疏云:“孔子在川水之上,见川流迅迈,未尝停止,故叹人年往去,亦复如此。向我非今我,故云逝者如斯乎;日月不居,有如流水,故云不舍昼夜。”用“川上章”义,含有两层意思:一是岁月忽逝,而立德立功之机会,俯仰间即失,感叹时节之易变快变(时为1913年,“向我非今我”隐含诗人于辛亥鼎革后的感慨);二是今我不同于旧我,后感有异于前人。所谓“向我非今我”,即顺此大化之流,享受太虚之空灵清净,忘怀世事,乐此因缘而已。此二义隐隐相发,即玄理回应纯情,得理事相融之妙。也即所谓“引而申之”。且诗句中多化用王羲之、孙绰兰亭诗、序成语,既契合修禊赋诗,又饱含玄理。故樊增祥推重为“真晋、宋诗,湘绮毕生何曾梦见”。王闿运所重为缘情绮靡、镂金错采之诗,更多地指向六朝诗的外在形式,于其间涵蕴的浓厚理趣较少关怀,至为樊、沈二人所讥,理固亦然。

王闿运诗学以复古为尚,对明七子并不轻诋。在《陈怀庭诗集序》中讨论湘乡文学的发展时,推举自身和邓绎、邓辅纶的复古,能“竟七子之业”,以为可以扭转世人对复古的讥诃。《湘绮楼说诗》卷二云:“邓辛眉,弥之仲弟也。聪悟尤过其兄,下笔千言,清谈娓娓。自明后论诗率戒模仿,辛眉独谓七子格调雅正,由急于得名,未极思耳。自学唐而进之至于魏晋,风骨既树,文彩弥彰,及后大成,遂令当世不敢以拟古为病。”邓辛眉即邓绎,邓辅纶弟。王闿运借他的话头说七子“格调雅正”,所以备受讥诃者,乃在于“急于得名,未极思”,未竟其业也。邓绎则由学唐而上溯至魏晋,自树风骨,文采彬彬,这样的拟古才是正宗,才能够“竟七子之业”。王闿运欲为己之拟六朝诗张本,故极力为七子复古正名,乃至取径也与七子为近。章太炎曾指出:“湘绮虽不明言依附七子,其路径实与七子相同,其所为诗,宛然七子作也。”所言极是。沈曾植对七子拟古并未全盘否定,这与王闿运是相同的。陈衍《沈乙庵诗叙》谓曾植“夙喜张文昌、玉溪生、《山谷内外集》,而不轻诋七子”,《海藏楼诗序》则谓“沈子子培稍护青邱、七子”。沈曾植自己也说:“李、何不用唐以后书,何尝非一法门。”但在如何“斍七子之业”上,就显示出与王闿运的差别。“无唐以前智理名句运用之,打发不开,真与俗不融,理与事相隔,遂被人呼为伪体。其实非伪,只是呆六朝,非活六朝耳。凡诸学古不成者,诸病皆可以呆字统之。在今日学人当寻杜、韩树骨之本,当尽心于康乐、光禄二家。”同样是由唐上溯至魏晋,王强调的是风骨和文采,沈则重“智理名句”,以之融会“真与俗”,打通“理与事”,这样才能成为“活六朝”。而取法谢灵运与颜延之,自然和“三关说”推重元嘉是一脉相承的。曾植之“呆六朝”则既指向七子,更主要是针对闿运之模拟汉魏六朝诗。再联系前文来看,沈曾植对以王闿运为首的汉魏六朝诗派的批评确实是不留情面的。

其实沈曾植和王闿运之交谊并非泛泛,随意翻检《湘绮楼日记》和《海日楼诗集》即可知。如光绪癸卯(1903)十一月,王至南昌,沈与之流连诗酒;甲辰(1904),王复至南昌,主讲豫章书院,又多次晤面。民国壬子(1912)十二月十七日王至沪,十八日即与沈曾植和樊增祥、易顺鼎、陈三立、曾广钧等同集。曾植作《喜湘绮至沪》四首,推举其《湘军志》为“太史书”,又目其为“文章伯”。十九日,集娱园(即愚园)。二十二日集瞿鸿楗寓斋,曾植又赋诗,云:“湘绮先生列仙儒”(《娱园之集,止庵相国、樊山方伯皆赋长歌,湘绮赋古体五言,易、曾诸君各有佳什……》)。后数日内二人又互访。癸丑(1913)正月初五,集樊园,各赋诗。初七日,共往樊园探梅。十七日与樊增祥贻闿运二百元,十八日又造访闿运。正月二十日闿运将离沪返湘,沈病阻未送行,赋诗四章,一则云“儒林仰大师”,一则云“一老天留在,三纲世要扶”(《闻湘绮有行期,病阻未出,作诗询之》)。从他们往来的频繁和沈曾植赋诗的推重,可知二人的关系并非仅仅是社交场合上的应酬,当然,也不排除王闿运有重名,且人民国后二人同为遗老的因素。但关系归关系,沈曾植确实对其诗歌并不看重。上引赋诗推举之语,不是重其文章,便是重其儒学。再联系《论诗书》中对王闿运的讥诃更可见一斑。

陈三立在诗学上没有专门的论述,其理论散见于诗文集中,虽只言片语,却可略窥其门径。沈曾植《祝陈散原七旬寿诗》云:“诗句流传十洲遍,文心不立一言云。”又钱仲联《中国近代文学大系·诗词集》“陈三立小传”云:“三立工诗而不以论诗称,然散见于其诗文集及并世诗家专集题识中者,时有微言奥旨。”姑对陈三立的诗论和创作略加梳理,再论他与王闿运的联系。

学者一般认为三立诗歌上继郑珍。郑珍非常重视诗歌的独创性,强调“言必是我言”(《论诗示诸生时代者将至》),三立于此乃有独得之密。《(顾印伯诗集)序》赞赏顾印伯:“务约旨敛气,洗汰常语,一归于新集密栗,综贯故实,色采丰缛,中藏余味孤韵,别成其体,诚有如退之所谓能自树立不因循者也。”印伯为王闿运弟子,却越出其樊篱,出人唐宋,工晚唐体,为宋人语,与陈三立取径相类。三立重其诗涵咏百家,“别成其体”,“能自树立不因循”。《抱碧斋遗集序》云:“光绪初,余居长沙,即获交武陵少年陈君伯瞍……才锋隽出,歌吟烂漫压湖外。从湘绮翁游,益矜格调,而好深湛之思,奇芬洁旨,抗古探微,渐已出入湘绮翁,自名其体矣。”三立称赞的是陈锐出入湘绮而“自名其体”。他在《樊山示叠韵论诗二律聊缀所触以报》中说:“要抟大块阴阳气,自发孤衾寤寐思。”强调的也是自出心裁。陈三立论为诗则曰:“古之大家,其存至今不废者,必各有其精神气体,以与后人相接,后之人亦各因其才与性之所近,从而致力焉,由其途以溯其源,究其同异而穷其变,然后可即于成。沾沾然画一境以自封,以为合于此则可,违于此则否,问学之道,不若是之隘也。夫违其才与性,以揣摩剿袭为能,虽学于古人,犹将病焉,而遂谓古人不可学,岂理也哉?”要求学古而穷其变,且戒自拘于笼囿。又曰:“应存己。吾摹乎唐,则为唐囿;吾仿夫宋,则为宋域。必使既入唐宋之堂奥,更能超乎唐宋之藩篱,而不失其己。”强调由模拟而创新,要求“不失其己”、“卓然自立”,越出汉魏、唐宋的樊篱,这是总结明清以来摹古之得失后所发之精见。散原不独能见及此,还能力行之。李渔叔谓:“《散原精舍诗》,其得力固在昌黎、山谷,而成诗后,特自具一种格法,精健沉深,摆脱凡庸,转于古人全无似处。”汪辟疆谓:“散原能生,能造境。能生故无陈腐诗,能造境故无犹人语。凿开鸿蒙,手洗日月,杜陵而后,仅有散原。”摆脱凡庸,转于古人全无似处”,“凿开鸿蒙,手洗日月”,这就是他能够卓然自立、傲视同侪的地方,也是他高于王闿运的地方。

相比陈衍和沈曾植,陈三立与六朝诗、湖湘派之关系最为紧密,这自然和他的行止不无关系。三立12岁时(1864)即随父入湖南,并长期居住。其时,王闿运、邓辅纶等倡导的“汉魏六朝诗派”已风行湘楚,尚在童蒙的三立置身其间,难免不身染楚风。稍长,即与湖湘名士交游,自言:“光绪初,余居长沙,即获交武陵少年陈君伯馊”(《抱碧斋遗集序》)。陈锐,字伯,王闿运弟子。陈三立与之相交数十年,自应习染王氏门风。光绪十一年(1885)六月,诸名贤于长沙碧湖雅集,三立与王闯运弟子释敬安订交,曾广钧、陈锐等闿运弟子皆与会。次年六月,王于长沙邀集诸名士开碧湖诗社,三立预焉。自开诗社后,活动频繁,三立多置身其间,相与酬唱,与湖湘派诗人往来密切,诗名也于此时鹊起。此后数年间,三立皆与王闿运及其弟子过从甚密。熏染湖湘派诗风自在情理之中。目前刊行的《散原精舍诗文集》所收基本为其49岁后所作,完全不见王闿运的风貌,幸而其早年诗稿《诗录》已重见天壤,可以窥见个中消息。《诗录》共四卷,收录三立43岁前的作品375首,其中不乏与王闿运同调者。陈正宏曾举数例,认为其诗“和《湘绮楼诗集》里光绪十二年前后的作品,无论风神抑或遣词造句方式,都是颇为相似的”,读者可参见,此不备述。

陈锐《题伯严近集》云:“气骨本来参魏晋,灵魂时一造黄陈。”“踢翻高邓真男子,不与壬翁更作奴。”对陈三立由湖湘派入,习汉魏六朝诗,后取径黄庭坚、陈师道,始脱出王闿运樊篱的诗学历程作了精要的描绘。后来汪辟疆即云:“盖散原早年习闻湘绮旧说,心窃慕之。颇欲力争汉魏,归于鲍谢,惟自揣所制,不及湘绮,乃改辙以事韩黄。”于陈三立扬弃王闿运诗学的描摹已具有传奇的意味。汪氏《小奢摩馆脞录》“王湘绮为绝代佳人”条复云:

湘潭王壬秋阊运治朴学,有前清乾嘉老辈风,海内群推为硕果。顾守旧殊甚,人颇议之。江西陈伯严曾从壬秋问奇字,伯严为陈右铭宝箴子。或传右铭抚湘时,壬秋尝往来署中,与伯严互为讲习。伯严一日侍父侧,父顾问:“王先生为何如人?”伯严对曰:“东方岁星游戏人间一流也。”父笑而颔之,已而作谐语告知曰:“我初不解古绝代佳人作何状,若王先生者,真个一绝代佳人矣。汝幸自持,慎勿被其勾引到旧学窝中,溺而不返也。”

诚如此,则三立于王应曾执弟子礼,且其父恐其深陷学古的泥潭,“溺而不返”,乃为谆谆告诫。三立遂改辙易弦,出入唐宋。

陈三立《次韵伯夔生日自寿专言文事以祝之》云:“末流作者沿宗派,最忌人言我亦云。”视区分宗派、人云亦云者为“末流”。《海日楼诗集跋》云:“寐叟于学无所不窥,道菉梵笈,并皆究习。故其诗沉博奥邃,陆离斑驳,如列古鼎彝法物,对之气敛而神肃。盖硕师魁儒之绪余,一弄狡狯耳,疑不必以派别正变之说求之也。”反对以“派别正变之说”探求沈曾植之诗,亦即对立宗派、划疆界者的否定。因之,他与湖湘派诗人往来密切,且不妄论其得失。不唯如此,三立对王闿运还十分尊重,这与陈衍的讥诃和沈曾植的轻诋有着显着的不同。《湘绮丈莅沪,越旦为东坡生日,亲旧遂迎集愚园张宴,纪以此诗》云:“嘉辰降奎宿,介苏盛簪裾。移杯坐园馆,朱袍皓髯须。千纪暧相接,颉颃列仙儒……列烛泛清醑,硕果一世无。且欣缵喁唱,矜式昌吾徒。”目王为“奎宿”、“仙儒”,为硕果仅存之诗坛耆宿,且以为其创作示我辈以范式。《东坡生日,乙庵召集樊园,观朱完者所绘东坡画像》云:“去年为公作生日,海舶迎致湘绮翁。相望千载两尊宿,天才冠代将无同。”复以王比拟东坡。《尚贤堂欢迎湘绮丈雅集即事》其一云:“佳气萦车骑,深堂列荐绅。比肩百世士,携手四洲人。道论无畦畛,天倪见智仁。德辉下千仞,钟鼓已摇春。”《题瓶斋所藏湘绮翁便面册子并首列楼中画像》云:“湘绮楼才片席宽,霜髯影竹气高寒。随风咳唾皆珠玉,拾取今余跛脚看。”对其道德文章推崇备至。《题瓶斋所藏湘绮翁论诗册子》:“寻源星宿遗疏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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