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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档简介
------------------------------------------------------------------------阳明心学涵养实记《阳明心学涵养实记》⊙陈复拜师学习的要义阳明先生说:「要向比我早觉醒的人学习,既然已经承认他比我早觉醒,就要尊重他的地位,跟他拜师,就应当专心致志,只有他说的话缠听,如果他的观念与我不合,不可就把他的话弃置,必须跟随着他的脉络去思考,如果思考不能获得解答,还要再跟他请益厘清,务求彻底了解他全面的意思,不敢动辄滋生对这位先觉者的质疑与困惑。因此《礼记》说:『只有老师严格其门径,大道缠能被尊重,大道被尊重,然後人民缠能知道要尊敬学习这件事情。』假如没有尊崇老师的地位,对他的教育怀抱着笃实信仰的心情,则必然有轻忽怠慢,把学习这件事情看得太过容易的意念,这会使得他的言语我们未曾严谨倾听,那犹如未曾听进去;听进去却不严谨思考,那犹如未曾思考,如此虽然自称跟他拜师,犹如未曾跟他拜师一般。」这出自〈示弟立志说〉,阳明先生写给其弟王守文有关立志的一封信。如果没有给出观念,使得世界因此而存在,那宇宙对我们人类来说,根本不能意识到其存在。因此,能给出观念的人,让我们透过意识,能安身在这宇宙内,这就是我们的先觉者。宇宙的源头就是本体,然而,宇宙本体不会自称其本体,只有观念能让本体被洞见,能帮忙我们洞见本体的观念,就是世界本体,透过世界本体,我们与宇宙本体扣应。就儒家的义理来说,这世界本体得要由人担任,观念缠会因此现身,我们如要学习能洞见宇宙本体的观念,就得要去认世界本体,这就是古时候拜师会如此重要的根本原因。理性知识的观念,自己或许能读书获得;灵性知识的观念,如果没有良师的细致指引,那就难免会被各种观念的黑洞给卷失,终生迷路在宇宙里。有关於宇宙本体的观念,会含有大量的冥契经验,冥契经验这个桥梁,沟通着天与人这两个主体(与受体),能让天与人相互契合的内在脉络,就是世界本体给出的灵性知识。谁能担任世界本体?这个问题不应该问自称是世界本体的人,而应该问在寻觅宇宙本体的人,如果你想与宇宙本体相见,你就应该承认能帮忙你相见的宗主,当你承认「他是我的宗主」,你就应该笃实去信仰他的教育,按着他给出的指示去学习掌握观念。这种信仰的过程并不是如同傻子般不闻不问,正好相反,你应该要摊开来检视生命,把自己的各种状态细致与他对论究竟。自我与自性是个既矛盾且相容的两个机制。人如果没有自我意识,那大概就无法行住坐卧了,人如果只有自我意识,那大概就无法去复见自性本体了。但,行住坐卧里,依旧有着自性本体的作能,阳明先生强调「事上磨练」,就是在强调这个作能。自我意识让人能确认自己肉身的存在,自性本体却能让人因了解世界的存在,而了解宇宙的存在。没有肉身,我们无法体察万有,但,局限在肉身,我们无法与万有合一。在静坐里,最常发生的困境就在於人每当「发现」自我意识不见了(那同样意味着肉身不见了),人就会惊慌失措,立即想要「拉」回来自我的存在感。你就能看出要让人泯灭自我,这是如何困难的一件事情。这同样使得悟道这件事情跟着变得极其困难,因为自我感不愿意消失,自性本体就被架空,无法如实存在。由於当前人的自我意识受着物质的拥有而不断被强化,致使最彻底的悟道变得几乎没有机会,相当大量的新世纪觉知者开始转而强调带着自我意识的解脱法,意即不要任何良师,靠着广读某些灵性知识的书籍来自救自度。首先,灵性书籍的作者,还是来自於先觉,全然的自救自度只是自我的想像;再者,不认任何先觉做自己的灵性导师,结果往往是任着自我意识的喜怒哀乐去学习,如把自己的喜怒哀乐就当作「良知」,那就是阳明後学王艮引来的弊端,误把自我当自性,这真该被称作「认贼作父」了,这只能带来暂时性的喜乐感,并把喜乐感当作解脱,却因为同时间还有哀怒感会伴生,因此人就会活在喜怒无常的情绪状态里。当你发觉自己处於喜怒无常的情绪状态,你还会不会认为「这就是解脱」,答案应该不问自明了。
陈复,阳明子降生五百三十七年八月十一日《阳明心学涵养实记》⊙陈复不能驰骋於兽性阳明先生说:「如果人喜欢标举荣华,拿些表面的东西来装饰点缀生命,就最糟糕的现象来比喻,举凡平日自称的学问思辩这类东西,都能成为长久骄傲於世人,让自己的过错被掩盖住的资粮,自认为能进於高明光大的意境,而不知道已经陷溺在对人凶狠残暴,讲话古怪乖戾,很妒忌他人而行事阴险的状态,这实在是很令人悲哀!从这阵子毁谤敝人的事件来看,更能发现我们这些同侪往日论学都出於这种状态,自是都陷溺在狠戾险嫉里。诚意是圣学真传,可惜已经被湮埋沦落很久很久了。自己往日看见这个观念,还显得恍惚,没有踏实把握。这些时候,敝人没有什麽进展,唯独在这点还看得比较特别清晰,真正是痛快,再没有疑惑了。」这还是出自〈与黄宗贤〉这封在癸酉年发出的信。太多人喜欢拿些古人的言语,或洋人的观念,就在咬文嚼字,不断敷衍与铺陈这些说法,讲得越艰涩越高兴,目的却不在於澄清真实,而是要藉由操纵或编织这些说法,来「证实」自己已经是如何的高明光大,并跟人炫耀自己的学识,或用来打击自己预设(或对自己有威胁)的敌人,这样的人,实体的空间就是那些象牙塔里的学者,他们往往在各种学术探索里显露出犬儒的脸色,批评全部被他们看见的人与事,好像其他人的言语或观念都犯大错,只有「像他们自己」那样的状态缠是正确;虚拟的空间就是那些网路自封的大师,他们很认真在网路跟人做文字斗争,永远不服输,好像他们的生命没有任何需要自省或谦虚的角落,他们自认永远都处於绝对真理的位置。这些人其实并不是在驰骋学问,而是藉由学问做工具,来驰骋他们最原始的征服欲望,那是种兽性。你花时间跟他们说话,如不是自取其辱,就是自讨没趣,浪费精神,却不能领会任何有益的内容。诚意不是道德,如果把诚意理解做道德,就会误认诚意是种「外加的规矩」,诚意只是两个状态:意即「带着自性去意识」与「如实的对待生命」,这其实是很细微的差异,或者说,这是同一个状态的前後阶序,意识自性只是种意愿,当你发出这个意念,这意念的存在本身就能打开自性,接着你就用这意念去检视生命,包括自己与他人的生命,不加隐瞒或隐藏,这不加隐瞒或隐藏,并不见得是指对人言语的不加隐瞒或隐藏,这还是外加的名相,尽管意念不可能没有任何名相(这是儒家与道家的最根本歧异),但,这名相首先要具有内在性,意即你透过言语给出的观念,在意识深层编织出有关於生命的意义脉络,能展开编织的机制就是自性,其能精确掌握生命处在如何的阶段。驰骋於兽性,却自认高明光大,这是在着魔。谦虚固然是种美德,然而,面对人人都在驰骋自我意识的时空,我们当然不能驰骋於兽性,却同样不能只靠美德而活,因为人人都在用自我意识去争与抢,社会已经没有包容与礼让的共识,这就是末法时期的特徵,我们得要有更深沈的内在来帮忙我们顶天立地,面对这种内在而谦虚,靠着这种内在而获得面对困难的能量,那就是去意识自性,并如实检视生命里的每个环节。
陈复,阳明子降生五百三十七年八月十日《阳明心学涵养实记》⊙陈复杀人要割咽喉阳明先生说:「後来人家不断把纯甫说敝人的事情传递过来,甚至有为我感觉很愤怒,他们的措辞严厉,脸色都大变了。敝人都怀着不起舞的意念,深知不能掉落至精神的陷阱,这更是不能忍住一日而忘记纯甫。因为平日深爱他到达极点,情感深厚,自然如此流露。十天内再有个素日相知的人从北京来,很详细的传达纯甫说敝人的事情。敝人私自怀疑有些轻浮浅薄的人,很希望我们心学同志(吾党)发生嫌隙,利用误会去见缝插针,鼓弄是非,胡编故事,虚构大量本来没有的内容,那些未必出自於纯甫的嘴巴。敝人并不是矫揉造作要替纯甫说话,这实在是顾念着往日深厚的情谊,不忍拿这些谣言去猜疑。敝人平日厚爱纯甫,都出自於道情,本不是私情;纵然纯甫今天轻薄敝人,当同样不是私情。既然敝人未尝私厚纯甫,纯甫同样没有私薄敝人,那我们心里还有什麽东西无法容纳呢?往往看见世俗朋友容易生出嫌隙,都会觉得他们因为有利益在外面苟合,并不是关於自性的拿捏有契合,因此当利益不合就会翻脸,私自曾经叹息怜悯。自认为我们心学同志数人,纵使散居於敌国或仇家里,断然都不至於如此。没想到今天还会听见这些真假相参的议论,对此只有自省与自责。」这还是出自〈与黄宗贤〉这封在癸酉年发出的信。阳明先生的思维就正如他的书法,都是千折百转,同一行字里往往酝酿着好几层的语意,文言文转出白话文,常需要很详细转出真实的义理,不能简单直译。这封信里既表示已经知悉纯甫在诋毁他的事情;还表示他觉得有人在挑拨心学同志的团结;既觉得很爱纯甫,对此只有自省与自责是否做得尚不圆满;还有告诫黄宗贤不要再去扩大同志的间隙,虽然他前面表示他很喜慰宗贤的忠实与爱护。如果你知道阳明先生思维的复杂性,顺着这复杂的思路去领会,就能了解阳明先生从修身到治国,甚至只是写这封信,全都是在做同一件事情,那就是会透过转来转去来呈现其无比的锐利,直指并解决议题的要害点。因此,他文末会说:「敝人这阵子跟朋友论学,只有去说『立诚』两字。杀人要在咽喉上给一剑毙命,我们做学问,只有从心髓最细微的点做工夫,自然能因笃实而放出光辉。虽然私欲刚开始萌芽,我们就立即注意对治,真好像是把雪块放到炙热的火炉前,瞬间就融化,充盈天下的本体就被树立了。」这段话,真有如宝剑出鞘的寒光四射,让人不寒而栗!杀人要割咽喉,救人要立诚意,如果不拿出最赤裸的诚意来面对生命,只是就抽象概念或表面现象去谈,那都是在浪费彼此的时间与精神。阳明先生讲话直接插进心髓最精微的点,如同将军杀人那般俐落的救人,我们现在论心学,同样应该如此摊开来检视,毫不隐瞒或保留,直讲生命最根本的处境。
陈复,阳明子降生五百三十七年八月九日《阳明心学涵养实记》⊙陈复王阳明被诋毁阳明先生说:「收到您的来信,里面提到纯甫的事情,态度如此的诚恳,看得出您对敝人这个朋友真是忠实与爱护到极致了。世道衰败,风俗颓废,心学的朋友里,即使平日最敬爱的对象,都还是在改头换面,把持着首鼠两端态度,游离於朱熹与敝人的学说间,希望能取得世俗的宽容,让自己能容身,他们这种意念与思想,实在是如同衰败的冷风袭来,真让人觉得怜悯不已。像是我兄长这样坚持着心学,真可说是信仰大道如此的笃实,把持着德性,不断去阐发到底啊!敝人真是如何的有幸!如何的有幸!在留都的时候,敝人与纯甫来往很亲密,或是一个月见一回面,或隔月不见得见一回,不断对他有规劝与忠告,都是发自於敝人的诚恳与爱护,出自於最真实的心底,从来没有怀着丝毫的计较。纯甫或许对我有些疏远与见外,然而我的这片心真是可在鬼神的面前对质。其後纯甫辗转做官北上,敝人缠开始觉得有些感觉不大契合,纯甫可能并不接受我的意见,思前想後,有着痛苦与悔恨,却还会不断指责自己,认为我们人与人相交贵在真实,怎麽能有这些芥蒂呢?这是堕落至人世间计较的坑洞与陷阱里,这样的胸怀未免太过狭窄了。当下对於纯甫的不满就冰消雾散了。」阳明先生都会被诋毁?没错。这是全部大觉知者都无法闪躲的难关。正德八年(岁在癸酉,西元一五一三年),因为王纯甫在外面不断诋毁阳明先生的人格,并不再相信心学,他的弟子黄宗贤对此很不满,告诉阳明先生,阳明先生因此写〈与黄宗贤〉这封信,告诉他自己的心路历程。文言文里的「朋友」,与我们现在白话文里的「朋友」,虽然是同一个词汇,内涵的精神却很不一样。现在深受西洋文化的影响,「朋友」两字就只是意味着有共同的嗜好或话题,彼此没有利益的直接冲突,或者反而有直接的利益共生关系,使得个体与个体间很常来往,维持着对彼此都有利的情谊,如此就能称呼做朋友了。文言文里的「朋友」则有着一只鸟比翼而飞的意思,他们就是一体,有着相同的生命脉络,相同的观念与信仰,因此会共同前行。在这种古老的脉络里,不可能有「酒肉朋友」这种想法,只要是朋友,就是亲密无间奋斗终生的同志。然而,现在每个人的自我意识都很强烈,自我与自我总会不断在撞击,人不容易觅得频率相同的同志,就在不知不觉间,把朋友的标准给降低(或西化)了。这固然是很令人遗憾的现象,不过,现在的重点是说,即使在阳明先生活着的时候,都有人不能坚持心学,并反过来狠咬阳明先生一口。阳明先生如此诚意在帮忙度化人,难道不会感觉痛苦吗?阳明先生是个人,而且是个很有感情的人,他当然会觉得痛苦,甚至悔恨,不断指责自己为何要对人产生这种情绪呢?因为他如此诚意在帮人梳理盲点,人家不知道感激,还毫无心里挂碍去打击他,如此没有道义,真是在枉费他的心血,那会让他质疑自己的善良。然而,他不能纵容自己的胸怀变得狭窄,那会远离本体,只活在私人的情绪里,这种意念使他顿然内观情绪本身,因此能当下高拔,产生更磊落的精神与洞见。我们处在乱世与末世里,面临有人当着面称赞你,背後却在诋毁你的现象,实在太过於频繁了。人习惯於对人无情,因此他不在意自己说出来会有什麽影响,或者平日被人言语暗杀,转个身再造谣生事去暗杀他人,毫不害怕报应缠身。正人君子面临这种精神剧烈在摇晃的恐怖时空里,该学习的课题就是坦然与无愧,坦然与无愧并不是在面对世俗的道德,更不是在面对众人的评价,而是面对着自己的良知,要确信自己说的话无误,做的事没错,没有对不起谁,纵使不能堵住众口铄金,绝不能让自己的频率跟着起舞,降落到相同的卑鄙意识里,那会翻搅出大量的负面能量来消磨与蒙蔽心性。人的胸怀要广阔,缠能常常自觉幸福,肩头缠能担得起重任。
陈复,阳明子降生五百三十七年八月九日《阳明心学涵养实记》⊙陈复事业要有心性做基底阳明先生在写给他子侄辈的信〈寄诸用明〉里说:「看见你的信,已经知道你这些时候学问质量有在增长,很是欢喜!君子只害怕学业没有进展,至於科举登第快或慢这件事情,都不需要计较。况且,我平日寄望於贤弟者,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希望你能学习心性),不晓得你是否有意於了解呢?希望你有空的时候报告让我知晓。」他还说:「来信劝告我出来做大官,我并不是洁身自好的人,会汲汲营营於心性,并不只是因为现在局面混乱,应当收敛隐晦来保全,更是因为敝人的学问还没有成就。岁月不会等待人,再过几年,精神越来越衰微疲惫,虽然想要勉强成长,都感觉很困难,最终将会一事无成。这都是我处在不允许自己浪费时间的情境里。」这封信写於辛未年,意即正德六年(西元一五一一年)。乍看好像阳明先生不愿意做官,不过,这一年他却由江西庐陵县知县回到京师(北京),去年十二月的时候,先升任南京刑部四川清吏司主事,今年开始,一月的时候,担任吏部验封清吏司主事;二月的时候,再担任会试同考试官;十月的时候,再升文选清吏司员外郎;隔年三月的时候,他再升考功清吏司郎中。反而,如果就文官升迁系统来说,这恐怕是他最一帆风顺的一年,他的官职简直是三级跳。诸用明的劝告,显然并不相应阳明先生的实际情况,但,阳明先生的回答,重点不是在说他能不能让自己的官位越做越大,常常读阳明先生的文字的人就应该有经验,阳明先生善於透过「承认自己的缺失」,来引领他人觉得承认问题并不难堪,跟着愿意改正自己的缺失,共同向善。这就是诚意的能量。人如果能诚意面对生命,其实就很容易看见并化解生命的盲点。人如果总要靠衣服或语言的装饰,来炫惑他人的耳朵或眼睛,藉此让他人相信你都很好,或很称头或很成熟,这并不是在蒙蔽他人,而是在蒙蔽自己,因为人家觉得你好不好并不重要,重要在於自己常不愿意内观生命,觅得心性的突破。而且,外在事业的开展,如果没有内在精神的历练与养成,很难不变成被事情牵引无主的俗人,终生在表象里打转,浪费时间,做尽无意义的琐事。人诚然需要有事业,不过,人的事业要有心性做基底,缠能给出意义,不断过关,活出天命的人生。
陈复,阳明子降生五百三十七年八月七日《阳明心学涵养实记》⊙陈复天天如实静坐阳明先生说:「前些时候,敝人在寺庙里跟大家讲静坐的事情,并不是要大家去学习『坐禅入定』这个状态,主要是因为我们这些士人,平日被庞杂的事物牵制拉扯,不容易知道为自己生命去存养自性的办法,因此拿静坐来补强,权做一段简单的工夫,藉此收摄心灵与放开心灵。程颢(明道)说:『缠刚开始学习,就须要知道认真着手的起点。既然已在学习,就须要知道认真把握的要点。』各位学习,都应该首先在静坐这件事情去着手与把握,不要茫然无措,这样学问缠能有进展,来日缠会使精神真实受益。」这出自〈与辰中诸生〉。首先,静坐的重点不是「静」与「坐」,果真如此去想,就会把静坐这个状态给搅得僵硬固着,静坐的重点在涵养本体,更精确来说,就是存想着本体,当人在静坐里念念不忘本体,自然会领会出无尽的祥和。而且,存想并没有身体姿态的限制,并不会只有当人盘腿坐着存想,本体缠会被把握住,不盘腿坐着存想,本体就会消失不见了。没有心性根柢的儒者,自己凭空想像,不曾实际练习,就会去诋毁静坐,认为这是「流於佛老」,或说这就是「狂禅」。然而,人光是盘腿坐着,就能直接被简化视作他就是个佛教中人或道教中人吗?这种评论恐怕太过於粗疏与武断。反过来说,人如果不盘腿坐着,他就不能存想本体吗?自然不是如此。不能否认存想本体的意义,毕竟这是内圣外王的根基,如果这层都要否认,那儒家就没有精神的底盘,其内容稍高者只是种社会思想,其最末者则是教条主义,而不论高与低,都将不具有深层的灵性意蕴,这对於全人类就没有普遍的启发性。如果承认存想本体的意义,那各种观念工夫或实践工夫,都能帮忙我们掌握本体,静坐是个结合观念与实践的复合工夫,同样不例外。既然静坐不例外,且不限於「坐着养静」,那反过来说,坐着养静,同样还是能帮忙存想本体,我们不应该妖魔化这个动作。六祖慧能,直接否认掉「顽空」,意即不承认「宇宙没有本体」的原始佛教的观念,并要世人注意不该执着於「无记空」,意即不能执着於静坐要臻至於无自性的状态为佳,这就是受着孟子的心性观念的影响,而让无本体的佛教思想蜕变出有本体的佛教思想。阳明先生曾在其他文字里称许慧能,正是因为慧能在这个基点做出重大的修正,这对於佛教中人知闻最康庄的正法,着实有裨益。阳明先生自身则是把这个正法重新带回儒家,使得儒家的灵性能量沛然获得扩充,并告诉来跟他学习的人,不要误认这是佛教的宝贝,这本来就是原始儒家的主干,孔子首先悟得「仁」这个实有的本体,再由子思子开启情的本体观(这是对本体属性的把握),最终由孟子领会出「性善」,把本体至善无恶的本质揭露出来,其後陆九渊先生阐释「发明本心」这个本体属於人的领域的自性观,让本体有更细腻的厘清,最後阳明先生讲「致良知」这个简洁俐落的观念工夫,大胆展现意识直信自性本体,而能洞见内外的存在领域。当然,我们如要直面全人类,就不应该再陷溺在学术家派的名相里,做狭窄的情感表态,反而应该直问:心学的静坐究竟有什麽根本特徵?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在问题的本身里。因为是心学的静坐,就不能否认掉人这个主体,这个主体会展开广大无碍的世界的存在,这展开的内在原因,就在於感知那广大无碍的宇宙的存在。这个主体就是自性(不是自我),自性的本体自然能与宇宙的本体相互扣应,因为它们本来就是一体,相互扣应就使得宇宙与世界密合无间。静坐就是领会着这密合无间(这就是冥契经验),并带着这密合无间给出的洞见,来面对复杂的人生,在这过程里展现的人情与义理,就是在从事於生命实践。因此,要做个心学家,首先的工夫课题,就是天天如实静坐。
陈复,阳明子降生五百三十七年八月六日《阳明心学涵养实记》⊙陈复儒家的神仙现在想继续拿〈答人问神仙〉,来讨论有没有神仙的议题。阳明先生说:「神仙的有与无,其真实的状态并不是语言的『有』或『无』能厘清,如果相信,存放在心里长久,自然会了解这是怎麽回事,涵养的深厚,自己就会获得做神仙的办法;没有到达这种程度,却勉强去讨论,即使声称相信能做神仙,都还不见得能获得做神仙的办法。我们儒家同样自有做神仙的办法,颜渊三十二岁的时候死去,然而至今却依旧活着。这样说先生您能相信吗?後世那种如上阳子这类的道士,都只是在玩方术技艺的人,不能就把这些人视作有道的人。像是达摩或慧能这类的人,则大致已经接近於大道了。然而这却不容易拿语言去解释,很容易引发无谓的争论。您如果想聆听这种学说,须要退隐於山林三十年,保全自己的耳目,齐一自己的心志,胸中毫无杂念,不受任何世俗的尘埃的沾染後,缠能去讨论这种状态。现在敝人远离那种神仙的道理,却在发出这些妄言,希望不会被您责怪。」显然,从这段文字里,可看出阳明先生更明确的态度。他觉得神仙的有无,不是口舌争论能得知,而要真实的做工夫,自然会明白个中意境,然而,这却已不是他的生命向往,因此,他实在不需要回答这个问题。他却想告诉这位来请益的人说,儒家自有做神仙的办法,这会是什麽办法呢?显然,这不是在寻觅身体的长生,而是在寻觅精神的长生。精神如何能长生呢?就是生命意义的不断开展。这里很有意思的是他提到颜渊,并且特别提到他三十二岁就死掉了,却强调他的精神依旧长在,或许有人会觉得这有两种可能:其一,这可能在期勉来相问的人能有志於做个颜渊,再创儒学新猷;其二,这可能在暗示他已经有一位如颜渊般发愤学习心学的弟子,那就是徐爱。其实,这两种暗示都只能是揣测,而无法获得任何证实。我们更应该去了解这两种揣测背後的合理脉络,任何思想的产生,背後都有其灵性的能量在支撑,思想当然不是种物质的存在,然而只认知为精神,却因为现在的人对精神的理解太过窄化,只误认是种与物质对立的存在,而不见得能精确把握。心学的开展,如同先秦儒学的开展,除有大觉知者的降生外,还要有大量菁英,投注他们的全部生命来共同成就,缠能再转**。孔子如果没有颜渊,没有这个朴实无华的弟子的无怨无悔的相伴,能不断心领神会夫子的见解,那孔子同样无法获得成就,虽然孔子曾经说颜渊不是对自己学问有帮忙的人,其实正好相反,没有颜渊能全然领会孔子的观念,孔子不会在各种重大的挫败里获得深深的宽慰,能终於承认他的志业不在政治层面,而就在教育。这就是夫子与弟子的共生关系。这篇文字写於阳明先生在龙场悟道前,心学的开展,在当日还需要最关键性的突破,然而,这个过程需要有人能对阳明先生不离不弃,能有个弟子在忠诚守候着他的夫子,全然领会着他的夫子的不断蜕变,阳明先生期待这个人的出现,或许这个人一直都在。归根结柢来说,做儒家的神仙,就是继承儒家型态最根本的觉知能量,却开创出崭新的学问样貌,使得转**的圣人不断应世而出。因此,每个能继往开来的夫子,都需要有颜渊。
陈复,阳明子降生五百三十七年八月五日《阳明心学涵养实记》⊙陈复心学炼金术你相信有人看见阳明先生,不是急着跟他请教如何成圣,而是急着跟他请教如何做神仙吗?曾经真的发生过这件事情,而且,跟阳明先生请教的人,连续问过三回,阳明先生都不愿意回答,最後是他再请弟弟亲自过来相问,阳明先生只好写封信跟他谈自己的看法,这封信就称作〈答人问神仙〉,写在阳明先生三十七岁那年。阳明先生说:「你问我是否有神仙,还问与神仙有关的其他事,已经三回了,敝人都没有回答。这并不是不愿意回答,而是没有什麽好回答!昨天你让弟弟过来,务必希望敝人能回答,敝人只好跟你说,诚然,自八岁开始,敝人就很喜欢这类的学说,现在已经三十年过去了。我的牙齿逐渐摇晃得很厉害,头发已经有几处变成白色,眼睛只能看见一尺内,耳朵只能听到几丈外,常常整个月卧床不起,吃药量加大,这大概就是我想做神仙的效果了。认识敝人的人却依旧妄称敝人能做神仙,您还跟着妄听而不断过来问敝人,不得已,敝人就只好姑妄跟您说做神仙的道理了。」他接着说:「古时候有意境臻於极致的人,有着纯朴的德性,凝敛的大道,与阴阳四季相调和,离开人间俗世,让自己的精神获得积聚,在天地间游历,他的视与听能到八荒外的距离,就像是广成子,活到一千五百岁都不会衰老,或像是李伯阳,经历商朝与周朝的更替,最後往西去函谷关,这都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如果敝人把这些事情都说成没有,那您就会怀疑敝人在欺骗您了。」但,他接着说:「然则人的呼吸动静,都是依赖着大道做根本,精骨的完好与长久与否,都在受气的刹那间就已经被天促成了,这不是人的奋勉能勉强。後世有些传说,说哪个道士能待整个房屋都一同*升,或者点石成金这类事情,实在太过於诡谲怪异,令人好奇与惊骇,这种秘密的法术或曲折的技艺,尹文子都说过这是种幻象,佛陀都称作外道了,如果敝人把这些事情都说成有,那您就会怀疑敝人在欺骗您了。」那,这些密法或曲技,在阳明先生的眼里到底存在或不存在?首先,阳明先生指出,自己都已经在老化,如何能做神仙?即使他自己大胆说能做,这好像都不具有对世人的任何说服性。但,如果有人能活个一千五百岁,徵诸往事,这当然还是有可能,只是这不是人的奋勉能勉强,毕竟身体好坏早在出生前就已有个基本盘,很难大幅改变,或者说,他认为生命不应该把重点放在「长生」,而该放在「有意义的活着」。至於那些能转换物质的属性与其存在空间的事情,阳明先生表示有人说是幻象或外道,他因此不应该说这些事情真的存在,然而,他自己到底是相信还是不相信呢?你从字里行间,还是看不出他真实的态度,他显然不想发表任何武断的言论,不过你会知道,阳明先生觉得即使这些事情存在,都不该被视作生命的重点,因为现在认知与称呼的「炼金术」,其实不应该去炼身外的物质,而该去炼身内的心性。因此,心学的炼金术,不炼长生,不炼黄金,只炼内在的觉知与其能量。
陈复,阳明子降生五百三十七年八月四日《阳明心学涵养实记》⊙陈复大信良知不应酬嘉靖五年,阳明先生在写给邹守益的第一封信里说:「这阵子敝人的家里面遭逢很多灾难,做工夫极耗费精神,反而看见「良知」两字比起旧日更加的亲密。这真是大根本大道理,舍弃掉这两字,就再无学问可讲了。敝人的知交湛若水先生主张『随处体认天理』的学说,大抵来说未尝说得不对,但,只要我们归根究柢,查问其着落点,就会发现未能免於捕风捉影的光景,纵令他说得如何鞭辟向里,都还是与圣门致良知的工夫尚隔一层。如果在精微的起点稍有毫厘的差异,接着就会有千里的错误了。四方的同志来我这里,都能拿致良知的意念来贯通自己平生的学问,无不都会有反省与领悟,只是着实能透彻掌握致良知的人,其实还是很难见。世间没有志向的人,既然已经在追逐於声色与利益,而写着无关於经国济民的词章,偶尔知道应当去认识自己的自性内,却再被一种似是而非的学问兜着,牵绊与捆绑住,终身不得出头。这只是因为没有真正去做圣人的志向,常未免挟有私心,只看见狭窄的层面,想快速见得成效,缠会去探索这种不究竟的学问,支支吾吾着,眼睛半开半闭,得过且过的活着。因此,即使是个豪杰,有着任重道远的生命气息,却因为错误的立志,结果就安顿在那些不究竟的学问里,苟且与将就掉这一生。」这段话说得真是深刻!心学有两种,无关於宗主的心学与有关於宗主的心学。前者是包罗万象的心学,这是承认与容纳各种不同宗教与哲学,由其间获得贯通解释的心学;後者是归宗阳明先生的心学,这是立志於振兴儒家,开展中华文化的灵性复兴的心学。然而,世人通常跟着有两大盲点:已经有自己信仰的人,不愿意去了解各种不同的信仰背後的贯通点,那对他好像毫无意义,因此他不需要去接触前者的心学;乍看还没有自己信仰的人,其实早已有根深蒂固的西洋型态的理性信仰,只要跟他去讲儒家或中华文化,他就会打瞌睡,根本不会想去接触後者的心学。然而,如果人活着不是只顾着自己,深深地了解他人,了解这个社会为何会有各种差异,能因为尊重歧异而自然解放生命,活得更快乐,他当然需要去了解前者的心学;如果人不愿意舍弃人间,甚或觉得生命对社会有责任,需要有个融贯的说法来帮忙自己安顿住生命,能承担社会给出的责任,他当然需要放弃名相的执着,去了解後者的心学。然而,世人普遍喜欢极端,不喜欢融贯;只关注於自己,不关注於他人。这使得他们或会信仰给出保证的宗教,或会汲取不断支离的知识,就是不愿意对人内在的智慧投注精神。来跟敝人问学的中年人,常只要听见敝人锐利的言语,指出思维有盲点的观念,尤其是对本土宗教的信仰与西洋理性的信仰,就会激生「不想与你争论」的傲慢与倦怠,这哪里是来问学呢?他们的本意,应该只是希望敝人能简单承认他们既有的成见罢了。当然,老年人就更不用说了,他们只想去传播他们已无法改变的成见。然而,正就是在精微的起点有着毫厘的盲点,缠会引发後面宛如大海啸的错误,如果我们不对这意识的起点抱持着关注,我们还去谈什麽社会改革?因此,社会改革的源头,就是心灵的改革,心灵不肯改革,那社会根本不能改革。没有比认识自性更根本重要的事情,如果人不想认识自性,却眷恋着各种花俏的名相,那只能说该人喜欢活在不究竟里,他就不该怨恼自己为何总会有各种不解的生命变故了,那其实都很合理。阳明先生真是大信良知的人,这封信可看见他彻底的相信进去,九死不易,并从里面滋生出各种洞见,再散播这些消息给世人。阳明先生不能因为与知己的情谊,就不说破其人观念的盲点,这就不是在帮忙人,而是在忙於应酬了。因此,他得要坦然说出自己相信的观念,因为他已经不是在为自己而活,他的动静举止,都影响着广大的心学儒者,他要对他们的安危祸福负责,因为他们相信良知,而阳明先生正是讲破良知的第一人。敝人立基於最彻底的人文精神,兼容并蓄各种宗教与哲学,既称赞这些大觉知者的精湛点,同时不避讳他们的破绽点,这只是基於澄清自性(良知)使然,世人如果来与敝人论学,正应该根据这些实在的论学里反覆商量,而不是带着傲慢与倦怠,跳开那毫厘的差异,误认我们只要保持善意的距离与情谊即可,这样就是没有诚意在面对心性了。
陈复,阳明子降生五百三十七年八月一日《阳明心学涵养实记》⊙陈复成圣的密码阳明先生在嘉靖六年(岁在丁亥,西元一五二七年)写〈与黄宗贤〉这封信,里面说:「人在担任公职的路上,比起退隐於山林的时候,说到做工夫,简直要难十倍,如果没有良友时时提醒启发,相互砥砺,那平日立的志向,很难不被默默地移转与掠夺,每天松弛於颓废的状态里。这阵子我就与王诚甫说过,在京师能共同砥砺心性的我辈儒者不多,你们俩个必须事先约定好,常常在一起论学,彼此一旦发现略微有动气的状态,就得提起『致良知』的话头,互相规劝,踏实责善。我们人说话正到快意的时刻,就要立即忍耐沈默;意气正到风发的时刻,就要立即安静收敛;愤怒丶嗜好与欲望正到沸腾的时刻,就要大公无私去消化这些残渣泡沫。如果不是天下大勇猛的人,万不能做这件事情。然而,当发现良知其实与我们很亲密的时刻,做工夫并不难,刚刚说的那几种毛病,良知本来没有,却因为良知被蒙蔽缠会产生,如果良知一被提醒,就会如青天白日出现,魑魅魍魉就自己消失了。」这里可看出,阳明先生打从心底深处相信「致良知」这个观念工夫,说这是个「观念工夫」,就意味着阳明先生相信,人只要意识到「致良知」这三个字,就会引发身体与精神在相互作用里各种复杂的变化,使得人直接把握住本体,活在收摄与微放交感互应的状态里。阳明先生的弟子王畿,自称「先师讲良知,唯我信得及」,就是已洞悟这门观念工夫。在天主教的驱魔仪轨里,人面对邪魔,只要高举着十字架,就能降服或喝退邪魔。现在按照阳明先生给出的心学脉络来看,即使外境里有邪魔,我们只要意识着致良知,就能使得自身的精神无法与邪魔相感应,邪魔就会自己消失了。俗话说「身在公门好修行」,其实这是个勉励的话,并不是反映实情,真实的处境常是说,身在公门,最难修行,因为你手握权柄,面对各种复杂的利益配置,如何做出精确的回应,能片刻不忘真正需要被照顾的人。须知人在静坐里要能完全不闪神,就已经是很难,在处理工作时要能完全不闪神,那大概就是难上加难了,但,你稍微闪神,做出的决策,即使就最低标准来说,都可能浪费公帑上亿元,或者使得最起码数十万人都因为政策失误而受苦,那你给自己带来的业报与罪过要如何补偿呢?现在公职的概念已经被扩大了,在私人公司里工作,业务同样可能在影响众生,譬如说在银行里负责信用贷款的额度事宜,该如何把利益配置给最适合的申请单位,而不是基於私人的情绪好恶来决策,这就很需要无善无恶的大智慧,这并不仅是在说我们需要有良知来帮忙决策,更是在说人不要让自己做的事情,不知不觉地伤天害理,却要在往後的日子里来加倍承担。人如果有幸不需要工作,那并不见得就需要去退隐山林来涵养心性,如果真想涵养心性,重点应该放在领悟「就只是存在」。我们资本主义的社会,国家机器给出的教育,就是催眠大家要不断工作,不断工作,藉由增加产能,来增加自己的名与利,做到退休或死亡为止,如果不工作,人就会觉得自己是个废人了。我们怎麽能如此严重的两极化看待人生呢?这种奋勉产生的效益,很可能会是地球的重大灾难。我们得承认,工作的人,并不见得就是个正常人,正常人应该是指精神与身体的完善运作,绝大多数在工作的人,常常是有各种慢性病的人,他们的精神处於高压状态,人通常不会喜乐,反而得靠着过激情与畸情的生活来维持平衡。反过来说,有幸不需要工作的人,更应该做个正常人,正常人并不见得就是继续去生产线上生产什麽东西,而应该去练「就只是存在」(JustliveintheExistence),这存在,意味着喜乐的活着,不依赖任何奢望而活,远离各种颠倒梦想,甚至什麽都不再想,就只是因为活着而喜乐,因此能喜乐的活着。敝人说「就只是存在」这五个字,同样是门观念工夫,这表示人只要深度意识到这个状态,就能因此停止盲与躁,频率变得简单,当人发现自己能简单活着,而且发觉早就该如此简单活着,人就能每个片刻都有深刻的安谧。就只是存在,这是致良知的转语,更是成圣的密码。
陈复,阳明子降生五百三十七年八月三日《阳明心学涵养实记》⊙陈复大胆承当不由己正德十四年(西元一五一九年),阳明先生正在担任赣南巡抚,他本来因为祖母过世,很想回家乡奔丧,皇帝不准他辞官,却要他去福建省消灭叛军,他本来甚至想擅自离职回去,没想到此时南昌的宗室宁王朱辰濠叛变,更意外的是说此刻全省内最大的官只剩下他一人,他因此写奏本给皇帝,告知实情,想请那极度聪慧,却极度荒唐的明武宗能授权他做事,然而,他却不是直接这麽说,而是请皇帝能同意他回家乡安葬祖母。这就是有名的〈乞便道省葬疏〉。阳明先生说:「臣思量着祖母从幼年时期对臣的抚养与教育,祖母的恩情实在太重,却没有跟她见最後一面,做个诀别,每回想到这里,就会哀嚎痛哭,肝胆都被割裂到要昏厥死去,这种哀痛日益在增加,仅仅是在苟延残喘而已。母亲在臣稚龄过世的时候,不过只是暂厝在祖父的坟墓一侧,现在埋葬祖母,很希望能帮母亲一并改葬。臣的父亲日益衰老,祖母过世,他哭泣太过度,现在已经卧病在祖母棺木的灵堂前。臣现在抱病在召集军队,来往於广信与南昌间,广信距离臣的家乡不过只有几天路程,希望能抽空回家一哭,略微经营埋葬祖母的事情,并探望生病的父亲。臣区区报国血诚,上通於天,不辞被灭掉宗族的灾祸,毫不回避愿意担当大任的嫌疑,明知自己不是适任的人,却甘愿尽忠共体国难,只希望朝廷能鉴察臣的心情,不拿法律条例来治臣的罪,使臣能稍微排解如同乌鸦反哺那般的哀痛,臣的感恩,死掉都会图报,现在呼天抢地,实在不知所云。」阳明先生的这封奏折,到底是希望皇帝同意他回家处理丧事,还是希望皇帝授权他做事呢?这就是阳明先生做事的特殊性,或者是说两面性。他做事总会保持各种弹性,甚至,会把两面的诚意都直接摊开,看情境往哪面发展,他就顺其自然做那件事情。因此,祖母过世,母亲改葬,与探望生病的父亲,这些绝对是人伦里面最重要的孝道,更是令阳明先生至为哀痛的事情,然而,宗室叛变,整个国家动荡不安,这个国难却是任何有担当的士人都不应该躲开的重责,更何况机缘使得阳明先生是最能担当的第一人,然而,没有皇帝的授权,他却无法直接拥有做事的权柄,他渴望皇帝能给他机会担当大任,但,他却在奏折里恳望皇帝能让他回家去处理丧事,这乍看好像很矛盾,其实,这大任谁能担当,自有天机,不论这天机出自於抽象的上天还是具体的皇帝,阳明先生固然愿意承当,权柄的给出与否却由不得他,如果天命不是由他来担当这个大任,他大可继续去处理私人的丧事,这就是他把两面的实情都和盘托出的背景,其结果由天来抉择。当然,最後就是由他来主持平乱的大计。人常面临抉择的困难的时候,就会慌乱手脚,心神不宁。其实,心学的态度却是在教人:把你的困境和盘托出,如果你同时有两种(或更多种)情境,做这个就由不得那个,做那个就由不得这个,当这些情境彼此缠搅出死结,你根本不需要由自己来作主,而是把情境都摊开来,由时间推展的外境来帮你自然作主,当你很诚意的理清到底有几种跟你有关的情境,这理清就会齐一你的精神,发出的能量,就会产生让事情获得化解的效应,虽说外境来帮你自然作主,其实还是因为你的理清蜕变出觉知,在化解外境,使得外境跟着回应你的理清。因此,天命还是来自於人的诚意,人愿意大胆承当,即使暂且不知道最後的结局,天却会因知道你准备好了,就给你机会来承当大任。由此可知,人根本不需要替自己的困境烦恼,烦恼的人,常来自於他误认自己缠是最终要作主的人,他缠需要烦恼,否则,人只要理清困境的实质内容,这种觉知会使得天让他自然开展出崭新的局面。这就是敝人会说,理清观念,实在是涵养生命的钥匙。
陈复,阳明子降生五百三十七年八月二日《阳明心学涵养实记》⊙陈复
圣人爱作梦
庄子在〈大宗师〉说:「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庄子如果自认是真人,睡觉不会作梦,那为何还要梦到蝴蝶与他的交缠呢?庄子是个任性驰骋的人,他的言语里,总是夹杂着自我与自性的交错对话,如果不能细腻辨识,常会被他片段的语意牵引。其实,大觉知者常尊重梦境对他自性的召唤。阳明先生的祖母岑氏,就梦到有天神抱着婴儿驾着云朵送到他们家,梦醒她的媳妇郑氏就生出阳明先生,他诞生的地点缠会因此取名为「瑞云楼」,而阳明先生本来被祖父王伦取名为「王云」,就是要纪念这个神异的梦兆,只是因为这可能暴露了天机,致使阳明先生直到五岁,都还不会说话,某日神僧路过,看见不会说话的阳明先生,立刻明白个中究竟,就告诉王伦说:「这是个有大命的好孩子,可惜天机被道破。」王伦若有所悟,就帮阳明先生改名「守仁」,改完名,阳明先生就会说话了。
阳明先生十五岁的时候,梦见去拜谒伏波将军马援庙,梦中出现一首诗:「卷甲归来马伏波,早年兵法鬓毛皤。云埋铜柱雷轰折,六字题文尚不磨。」里面预示着他这一生会带兵平大乱。後来果真如此。在他过世前,他坐船不经意来桂林的伏波山,果真看见伏波将军马援庙,里面的景象,全都与他十五岁的梦境一样,他不禁感慨这一生都是冥冥中安排好的局,因此再写出〈谒伏波庙〉这首诗:「四十年前梦里诗,此行天定岂人为?徂征敢倚风云阵,所过如同时雨师。尚喜远人知向望,却惭无术救疮痍。从来胜算归廊庙,耻说兵戈定四夷。」
阳明先生二十七岁的时候,曾经梦见威宁伯王越赠给他一把宝剑,不久後他考上进士,在工部做事,竟然就奉命监督兴造威宁伯王越的坟墓,事情结束後,威宁伯的家人想赠给他金钱,他辞谢不受,威宁伯的家人竟然出示威宁伯佩带的宝剑相赠,由於与梦境相符,阳明先生就接受了。他三十八岁在龙场大悟的时刻,根据冯梦龙的记载,其实是梦见孟子下台阶来迎接他,并跟他讲良知这一章,这缠使他豁然大悟,不觉在梦中大跳大喊,最後缠醒来,取出五经对照,发现全都与这领会相合。
阳明先生四十六岁在赣州做知府,他军令甚严,宿卫知府衙门的士兵个个戒备严密,没有人胆敢怠忽职守,更不敢随便散播流言。然而,有一天深夜,士兵忽然眼睁睁看见知府衙门被打开,一个道士从外面飘然进去衙门,他留着长长的胡须,手里还拿着一把芭蕉扇。前面有个童子掌着灯,在引导着他,接着门就自己关起来。士兵都不晓得这是怎麽回事,面面相觑着。很久後,那门忽然再打开,道士出来,长长打个揖,接着就不见了。门跟着再关上。士兵都惊吓得不知道这是怎麽回事,隔天这件事情就全都在官邸传开了。有人去告诉阳明先生,阳明先生喃喃自语说:「敝人梦见吕洞宾来探望,敝人相问:『什麽是神仙?』吕洞宾回答:『没有做到儒者的极致,就不能称作真的神仙。』敝人再问:『什麽是儒者?』吕洞宾回答:『没有做到神仙的极致,就不能称作真的儒者。』」
他在四十九岁的时候,还梦见晋朝的忠臣郭璞来跟他申冤,郭璞表示他会被王敦杀害,根本是因为他知道王敦与王导的底细,王敦再三询问王导,两人商量後的结果,他们两人的关系非比寻常,王敦想要窜位,其实王导早就知道,甚至还在暗中帮忙,直到王敦因生病而无法成事,王导就全盘嫁祸给王敦,来让自己避开祸害。郭璞希望阳明先生能把事情的经过写出来,让後世知道王导其实是个大奸雄,不要被不知底细的史书给误导了。
第一位来跟阳明先生拜师的弟子徐爱,有一回跟阳明先生说,他可能不能长寿而终,因为他曾经去衡山玩,夜里梦见有个老人轻轻抚摸着他的背,跟他说:「你跟颜渊同德。」接着,再叹说:「还跟颜渊同寿。」结果徐爱果真在三十一岁的时候过世。阳明先生在〈祭徐曰仁文〉里说:「当时敝人安慰徐爱说:『这不过就是个梦,你还去猜疑,就未免太过耗神了。』徐爱说:『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啊!只希望我能早点告病回到山林里,能从事於认识与传播先生开启的教化,早上听闻心学的大道,晚上就死亡,这就不会有遗憾了!』我本来觉得这只是他偶然胡思乱想的梦,哪里知道他的处境竟然与梦境相同!」这个梦境还暗示着:徐爱是崭新的颜渊,阳明先生则是崭新的孔子。
阳明先生有过如此丰富直接或间接的梦境,这就难怪《传习录》里纪录,当有弟子问:「睡着的时候该如何做工夫呢?」阳明先生就如此回答:「知道白天如何做工夫,就会知道夜晚如何做工夫了。白天里,良知是顺应环境没有窒碍在开展,夜晚里,良知是收敛在生命底层凝聚为一体,这使得你只要作梦,就能呈现出徵兆,呈现徵兆就是在做工夫。」(见《传习录·下卷》第六十七条)我们不能轻看梦境,这里有自性在酝酿与开展,让你知生知死知天命。因此,哪里是「真人无梦」呢?那只是在说真人不作自我意识去颠倒实相的梦境罢了。当孔子都对自己好久不再梦见周公而深感忧虑,从阳明先生的往事里,我们更应该知道「圣人常做自性的梦境」,而且,圣人会尊重这由自性发出的梦境的指引,并从梦境里领会生命,藉此来做工夫。
陈复,阳明子降生五百三十七年七月二十九日《阳明心学涵养实记》⊙陈复礼仪在散发能量阳明先生说:「整个天下,不论过去或现在,人的情感都一样,没有什麽根本的变化。古时的圣王,制订礼仪,都是基於人的情感而做出调整与修饰,因此实践於万世都很合适,或许有些规范我们反省的时候心里会有不安,那并不是礼仪的记录有错误或缺漏,而是因为古今的风气与习俗有变化,使得有的礼仪看起来很怪异,有的礼仪则看起来很适合。这种风气与习俗的变化并不是古时候的圣王会面临的问题,我们现在的人还是可再从头厘订,这就是尧舜禹这三王的礼彼此没有承袭的原因。如果只是拘泥於古,不去问是否符合於你的心里,这就是盲目的蛮干,这就是无礼的礼,行径并没有真的符合礼,却在做习而不察的事情。後世不讲心学,人都失去正常的情感,几乎很难去跟他们讲礼仪!然而,良知在人心里,万古如一日,如果能顺着我们心里的良知去问礼仪,那即使不知道脚的尺寸就去编鞋,我们都绝不会编出个竹篓出来。」这是嘉靖五年(岁在丙戌)阳明先生写给邹守益的第二封信。这段话具有两面性,得要精确解读:首先,礼仪来自於良知,但会随着风气与习俗而有各种变化,风气与习俗会使得礼仪要跟着适度调整来相应,否则就会离开人情。再者,失传的礼仪,其实去问良知,就能得出其该有的脉络,*八不离十,因此要恢复礼仪,与其去问周公时候的礼仪如何,觅得某个已经不再实践的古怪举止,更不如直接去问我们的良知,自然能给出适应於当前时空的礼仪。然而,这里要注意:阳明先生不论怎麽说,都还是重视礼仪,而没有同意废弃礼仪,或对礼仪采取轻忽或放纵的态度。我们现在活在末世,礼仪已尽废弃,任何人如果反过来奋勉倡导「全盘恢复礼仪」,都会被大家视作怪人在说天方夜谭,被歧视或被嘲笑。这个时候,你如果就跟着想说要顺应现在的风气与习俗,那大概就是要把无礼当作有礼,譬如看见爸爸,就学美国人直接给个昵称,说个哈罗,就是在行礼了,果真如此顺应,那恢复礼仪根本不可能,真是天方夜谭了。或许有人会说「心诚则灵」,只要对人有诚意,为何要拘泥於礼仪不礼仪呢?但,如果有诚意,为何「就是不能」给出慎重与端庄的礼仪,而只是要去顺应着随便与轻松的美国风俗呢?这就是不老实,本身欠缺诚意,却在寻觅藉口罢了。但,恢复礼仪,还是要跟当前的时空保持对话,不能盲目认为「恢复古礼」就是好事,人如果举止跟他那个时空的风气与习俗差异过大,即使他出自於孤心弘诣,都很难让世人感动,因为这与当前的情感脉络有差异。因此,我们要做的工作是「衔接」,衔接过去与现在,让圣王的礼仪能经过调整与修饰,再回到当前社会的日常生活里,这种衔接的过程,就要把圣王的脉络与当前的脉络做恰当的弥合,让人有个落实的桥梁。譬如说,我们在儒家的道团里,弟子与夫子相见,自然要行慎重的大揖礼,然而,在平常的时候,学生看见世俗学校传授知识的老师,由於现在的老师都受美派自由作风的影响,你真跟他行大揖礼,他大概会吓得倒退转身,但,你如果屈从於挥手说哈罗,那固然彼此都很愉快,却是在顺应着崩坏的礼仪,这时候,你不妨双手拊在胸腹间,跟老师鞠躬六十度,这同样能成全出你的诚意,不懂儒家精神的老师接受的程度会比较高。这样的礼还是由周礼演变而出,却能与当前的风气与习俗弥合,敝人称作「经师礼」,因为这是在对传授知识的老师行礼,过去在学习生活里敬师的礼仪,则可称作「人师礼」,适合於传授心性的老师。其实,礼仪的给出,就是在做工夫,透过这个举止,来观看自己的诚意。我们学习心学,其重点在内观良知,然而,绝不可轻忽或放纵礼仪,误认这只是个表面的行为而已,如果我们心学涵养者都把礼仪给虚无化,那还要跟世人谈恢复礼仪,就无异於缘木求鱼了。我们透过礼仪会给出能量,给出什麽样的礼仪,就给出什麽样的消息与磁波,我们想要让现身的环境变成什麽样子,就跟我们的举手投足有绝对的关联,如果你希望自己现身的环境有心性,那就要透过礼仪去涵化环境,让环境能接纳你的现身,如果你同意人与人无礼的对待,那无礼的举手投足就会散发出放纵的负面能量,让环境变得恶质,如此相互震荡,就什麽相互伤害的情况都可能会发生。因此,心学涵养者要意识到礼仪背後的精神状态,给出高品质的精神里会散发出的礼仪,这其实既是在善待自己,更是在帮忙他人,因为你要反覆牢记,礼仪的背後有能量。
陈复,阳明子降生五百三十七年七月三十一日《阳明心学涵养实记》⊙陈复什麽都不奇怪阳明先生在〈答南元善〉里说:「世间品味很高,不愿意附庸流俗,性格通达,生命情调很超脱的读书人,愿意抛开富贵,看轻利害,放弃阶级,毅然往自己的路踏去,而绝不会回头,这样的人还是看得见。他们有时或会喜欢不属於儒家,而流於诡异的涵养心灵学说;或会投身情感於诗酒,每天在山水间弹琴作乐;或会受意气的激发,留恋着不满与愤怒,受着嗜好的牵引与沈溺,他们的生命有待於通过赏玩物品来忘记痛苦,因而要不断去更换新的物品,缠能转移痛苦不断发作的难过。他们不论做什麽,都有着追逐於物化的习惯,等到他嗜好的东西已经玩得倦怠,他就会再觉得心情郁闷,感情要随着事情不断转移变换,如此他的忧愁悲苦根本没有停止的一天,而会随时在不经意的时刻发作,这样的人真是在抛开富贵,看轻利害,放弃阶级,终身很快意活着,对每个处境都深感自在吗?根本不会!只有对心学的大道有立志的士人,真能看见良知的昭明灵觉,圆融洞澈,廓然与太虚同体,在太虚里,什麽东西都有,然而,没有任何东西能障碍太虚。」从阳明先生的文字里,我们能看见当日的时空里,已有我们现在很常见的精神病徵。显然,明朝与民国,都有这两种人:其一,终身汲汲营营於富贵,对於地位与金钱完全放不开,每天都投注全部的精神在里面,深恐会一不留神,就失去这些好不容易积攒的东西;其二,毅然抛弃富贵,或投身於某个宗教,做个刻苦压抑的修行人;或留恋於浪漫的情调,觉得人生苦短,不如彻底玩乐;或活在不满与愤怒里,却通过赏玩某个物品来抒发痛苦,有时或是古董,有时或是异性。然而,不论是哪种人,全都在把身外的现象给物化,他们不论要富贵或不要富贵,都不曾把留恋於物质的意识给丢掉,总觉得要「获得」某个东西,藉由拥抱那东西,再由那东西给出的激情,来抵销掉内在的空虚与寂寞。这样的人,即使其中有抛弃富贵的修行人,都因为还是在把信仰当作要拥抱的物品,而不能真正化解心底的空虚与寂寞。因为他们都没有看见良知。受良知牵引的个体,能直通整个宇宙,宇宙与个体本来无二,因为它们同归於本体,但,宇宙里面什麽物质都有,却没有任何物质能障碍宇宙。这是因为宇宙里有本体。如果个体不能如此,那是因为个体把物质视作在自身的外面,它自觉不拥有,因此会感觉很卑微很困窘。然而,个体里面难道没有良知?如果个体承认良知就在自己身内,那物质全都不在自身的外面,因为良知在个体称作自性本体,在宇宙称作宇宙本体,这本来只是同一个存在状态,只是因为要解释而给出两个名相。个体因为良知的自觉而直通宇宙,那什麽物质都在「这」(个体即宇宙,宇宙即个体)里面。其实,物质都是本体创生,本体起念则万有,如果你因为洞见良知,就会发现你是个本来就「什麽都有」的人,那你还需要去刻意拥有什麽其他东西呢?什麽都有,就什麽都不奇怪,人就是如此安然活着,其馀本来就无话可说。
陈复,阳明子降生五百三十七年七月三十日《阳明心学涵养实记》⊙陈复精神的高压与倦怠阳明先生在〈与黄诚甫〉的书信里说:「有关於立志这件事情,敝人常说,甚至已经说得很繁琐,但,只要是与知己谈话,都不能舍弃这个议题不谈。人立志要在心性的道德有成就,是否有做大官,这件事情就不会拖累他的精神;人立志要在政治的事业有成就,是否有获得富贵,这件事情就不会拖累他的精神。但,问题在於:现在世人认知心性的道德是否有成就,竟然是拿有没有做大官来当标准;再者,现在世人认知政治的事业是否有成就,竟然是拿有没有获得富贵来当标准。要做个有仁的人,应该端正自己的行径,不计较是否能获得利益,应该询问是否有阐发大道,不计较是否能被人彰显。如果有计较的心态,那即使行径端正,大道获得阐发,都还是种利益挂帅的状态,这对於心性有亏损。」心性的道德与政治的事业,就是内圣与外王。立志於内圣外王,缠是真立志,如果这二者没有紧密结合,那就不能称作立志。当然,现在的公共事业已经不限於政治领域,然而各种公共领域依旧与传统的政治领域有个相通点,那就是涉及庞大的利益重新配置的议题,如果在这利益重新配置的过程里,人是在把利益配置给自己,而不是用来帮忙他人,那就不能称作外王。有个关键性的现象值得注意,绝大多数从事於公共事业的人,并不会有这种把不当利益配置给自己的私欲,这符合最基本的良知,然而,绝大多数从事於公共事业的人,常有「我只是每个月来领个薪资糊口」的心态,对於如何把公共利益精确配置给他人,不太注意,只觉得「我自己没有贪」就已经很不错了,这却常使得公共利益被无谓的大量消耗掉,这不只是在糟蹋公共的资产,更是在不知不觉的造孽却毫无感觉。不能外王,当然就是因为未曾内圣。不能内圣而外王,不会只是充其量「我不能做圣人」罢了,毕竟绝大多数的庸人,并不会对於做圣人有任何憧憬,然而,做个公共事业的官僚,充满着消极的心态,对於各种在自己手上来来去去的资源毫无珍惜的觉知,只觉得自己只是个盖章或交办的人,即便有重大决策的疏失,那都会是集体的疏失,我个人并不需要承担具体的疏失,这种耽溺於共犯结构里的工作失察,其负面效应常会累积在个人的身上,化做精神的高压与倦怠,因为你并没有对正在做的事情,付出真正带着情感的关注,这种效应就会回馈到自己的生命里,使自己的内在空洞化。阳明先生那时候,世人就已经普遍只是拿政治的地位与金钱,来衡量为官者的政治成就,并用这种政治成就,来衡量他道德的意义与价值。然而,这种错误的心态,本质不是靠与人辩驳去澄清,毕竟无知无觉而无感的人,他自己因为工作而滋生的各种身心疾病,就已经在帮我们澄清何谓正误了,我们何需再用言语去驰骋什麽快意呢?心怀悲悯,知道内圣外王是精神康泰的上乘良药,每日老实服食,就是知道养生的人。
陈复,陽明子降生五百三十七年七月二十六日《阳明心学涵养实记》⊙陈复孩子就是我们的弟子阳明先生晚年最信赖的两大弟子,王汝中(畿)与钱德洪,他们负责帮忙阳明先生在绍兴的稽山书院的讲学事宜,并常帮忙处理阳明先生在馀姚的家内琐事,包括照顾阳明先生的孩子,阳明先生在过世前,曾经写信给他们两人说:「德洪与汝中两人的来信已收到,让敝人看见你们的工夫每天都有长进,深深地感觉喜慰!而我们在馀姚与绍兴的各位同志,都能共同聚会认真讲学,奋发兴起,每天都不懈怠。我们的大道的昌盛,真有如大火已经遍地点燃,或甘泉川流不息,那般丰沛的契机!敝人辛苦一生,喜幸得不知道该怎麽说!喜幸得不知道该怎麽说!」他还说:「我的两个弟弟守俭与守文,这阵子受着你们两位的相互扶持与启发,想来应该比较有些成长,我的儿子正宪尤其极端懒惰,如果不痛加指陈其问题,他的病痛不容易去除。父子与兄弟间,由於情感太过紧密,希望他们变好的心情更加急迫与紧张,敝人要能直接指责他们向善反而比较难,这个大任反而要交给你们的身上,因为你们对他们来说既是老师,同时是朋友。敝人私想平日有关於骨肉的情感如何能转化出对道义的深爱,你们都早有领会,当不需要我反覆叮嘱。」这是阳明先生过世前写给这两大弟子的最後一封信,里面纪录着他最关注的两件事情,前一件有关於心学的昌盛,後一件有关於家人的教育,他萦绕心头的两件事情,都有关於生命的传承。他过世後,兄弟争夺他的家产,过继的儿子正宪还跟嫡出儿子正亿争爵位,显然他的家人,并没有领会到他存在的深意,只是想轻松掠夺他的「富」与「贵」,反而是他的弟子,缠是他生命真正的传人,让心学的火焰在全中国燃烧不息。这里有个历史问题要澄清:阳明先生传播心学,他的家人(兄弟与孩子)的表现却如此不肖,这其实有长期的原因。他这一生只有活短短的五十八年,却在二十七岁中进士後,几乎生命都处於颠簸动荡的状态,要不就是流放在外,要不就是征剿大任,根本没有什麽时间待在家,这固然与明朝黑暗与诡谲的政局有绝对的关系,更使得他其实没有多长的时间与家人相处。晚年在稽山书院讲学的那几年,既是他终於能回到家乡生活的几年,更是他想要弥补与家人情感生疏的几年。然而,我们着实可发现,极度困难的政治处境,更使得阳明先生在齐家议题都跟着发生困难,这使得他已没有办法让兄弟与孩子都跟着活在心学里,虽然他很奋勉想这麽做,缠会让两大弟子来教育自己的兄弟与孩子,但,人的积习并不是一天养就,尽管王汝中与钱德洪确实很认真想教育阳明先生的兄弟与孩子,尤其当阳明先生过世後,他们积极在保护孩子不受欺凌。这个悲惨的事实,我们不应该避开不谈。反过来说,现在我们有幸生活在政治比较清平的时期,或者,最起码政治的风雨没有席卷到我们身上,就更要珍视与家人相处的因缘,对齐家议题有更精细的对待。最重要的一点,过去受限於交通不便,女人与孩子都很难跟着士大夫出外,士大夫只要有政治工作,就很难照顾妻儿,现在我们已经没有这个问题,就更不应该卸责,反而应该把整个家都视作行道的单位,让「家人即是同志」,这使得心学家行道的起点,就当从携家带眷养心性开始做起,我们的孩子,就该被视作我们的弟子,不该再有责善困难的问题,反而要直接负起教育的重任,只有越早就把孩子当作弟子来教育,这真实的人格教育缠可能发生,往後缠不会发生无可挽回的悲剧。
陈复,陽明子降生五百三十七年七月二十七日《阳明心学涵养实记》⊙陈复世人受苦不冤枉阳明先生在〈答以乘宪副〉里说:「心学没有在世间获得大澄清与大明白,已经很久了。旧有的观念与旧有的积习障碍遮蔽着人身,反覆缠绕在他们的心头,一旦忽然听见我的学说,未有人不会立刻非难丶诋毁与质疑。然而,良知昭然不昧,万古如一日的存在,只要肯持平自己的心量,更改自己面对议题的气息,而拿我的学说来反省与反观,同样未有人不会因此洞然明白。然而,不能立刻就此发愤立志去勇脱窠臼,依旧在那里依违观望於旧说与新说间,如此旧有的观念与旧有的积习就会再度牵滞蔽塞人了。」为了解释这个现象,他讲一个很有趣的故事:过去有个村子里,有十户人家,他们都把自己的百亩良田给荒废了,只因为他们每天都要去市场做稻米的转卖生意,靠着转卖的生意,争取差价,过着过一天是一天的生活。隔壁村子有农夫过来劝告他们说:「你们这样早晚转卖稻米,对精神的消耗没有止尽,却不能有什麽盈馀,何不耕田三年,这样能剩馀一年的粮食,累积下去,光耕田就能因盈馀而致富了。」十家里有两家人听进去了,就舍弃稻米的转卖生意,认真开始耕田,其他八家的人,争相过来阻止他们这种不合群的状态,家里的老人或儿童都交相指责说:「我们早上到晚上都不转卖米,没有进帐,餐餐都没有着落,早晚都吃不饱了,哪里还能等待秋天的时候有粮食可吃呢?」其中一人只管耕田,不顾他人的指责,最终成为富有的人,还有一人被说得动摇,再度抛弃良田,回来做稻米的买卖生意,最後一辈子过着贫困与饥饿的生活。阳明先生因此说:「现在整个天下的人,每天都在市场做着稻米买卖,忽然出现有人不想做买卖,而想来耕田,这乍看全然是个傻事,难道他还奢望免於世人的非难吗?要紧处却在人只要看清目标,就要深信不疑,既然知道耕田是根本,就不要再管他人的非难,这样最终缠能有成就。」这里买卖是个譬喻,用来指称世人都在做着不究竟的事情。人要有定见,不受流言的左右,这需要大智慧。世人普遍习惯於昏沈,绝不是没有原因。首先是世人通常智慧未开,不晓得什麽比较根本,常受不住暂时性的困难,与唾手可得的诱惑,就立刻屈服於能马上拿到的好处,而不肯放长线钓大鱼,却反而失去彻底解决困境的机会,一辈子受苦。最诡异的现象在於,能让人挣脱困境的东西,都会呈现出不起眼或无利益的假象,并且还会让你刚开始受苦,你只有带着坚强的意志撑过去,缠会最终品味到本相。再者是世人容易受舆论的影响,耳根子很软,人家说东就做东,人家说西就做西,跟着人潮浮浮沈沈,大家这样会淹死,你就跟着淹死了。人的昏沈与清醒,背後就是心性的蒙蔽与张开,世人常不知道什麽是心性,不过世人都很相信自己的直觉,常会说要「顺着直觉去做」,不过,昏沈的人,顺着那受蒙蔽的心性的直觉的牵引,往往把自己搞得糊里糊涂,遍体鳞伤後,却依旧不知道这来自於愚痴。这就是菁英当然会很罕见的原因,心性的菁英尤其如此。在合群与不合群间,我们要有智慧去选择,有选择性的合群,有选择性的不合群,这能做出选择的精神机制,就是心性。认识心性要吃苦,然而,这比起昏沈的人一辈子吃苦,最後不知道自己怎麽死来说,因心性而吃苦,实在是太幸福了。这点尤其是在面对死亡的时候,你这一生到底有没有做过工夫,就在那一刻里见真章。敝人已经看过太多的人,这辈子不知道正确的养生观念,最後生病住进医院里,这个至亲过来说你该吃这个,他基於亲情就认真吃这个,那个长官过来说你该吃这个,他基於感恩就认真吃那个,最後再来某个居士,告诉你吃这个会有大福报,他基於信仰就再认真改吃这个,吃完後就去阴间享福了。请牢记:世人一生会不断受苦,绝不是没有原因,更绝对不冤枉。
陈复,陽明子降生五百三十七年七月二十八日《阳明心学涵养实记》⊙陈复祸福相倚学心学阳明先生说:「君子求学,务必只是在求认识自己而已。人世间的毁誉荣辱,不独不能摇撼他的良知,还要把这些暂时的挫败与得意,都当作磨练自己心性沈稳的机缘,因此君子无论遇到什麽事情,都会感觉喜乐,这正是因为他把全部遭遇的处境,都当作是生命的学问。反过来说,如果听见荣誉就很高兴,听见诋毁就很悲戚,这就是每天被外境搅得惶惶不安,每天都对心性有亏损,那还说去做什麽君子?往年明武宗御驾驻跸来敝人这里,皇上的左右都在武庙诋毁敝人,当时的灾祸甚至可能让敝人险遭不测,敝人的同僚与部属全都感觉危险与恐惧,都说已经遭到层峰怀疑到这种程度,应该要想办法自救。敝人却说:『君子不应该去求整个天下来相信自己,只应该去期勉自信而已。我奋勉去自信都感觉来不及,哪里还有时间去求他人来相信自己呢?』」这是阳明先生写给某人的信,题目就称作〈答友人〉,没有具体指名,可见来信的人相问的事情有隐密性,阳明先生不希望给他带来负担,因此没有写清来信的人到底是谁。阳明先生这辈子都活在世人的诋毁与世间的荣誉交错的处境里,而且,自身心术不正的人,常习惯去揣摩他人的负面心思,对於阳明先生的诋毁就更甚,这种现象到现在都依旧如此。敝人每遇到这种处境,就当作磨练的课题,不随意去随其负面心思起舞,他们或许需要「无诟」的大觉知者,这种人,只要曾经还是个活人,就不曾发生过。然而,他们不能看见活人的奋勉,却只活在自己对「神」的天开异想里,对此敝人只会替他们觉得心疼。心学秉持着彻底的人文精神,对於世间各种宗教或思想的开创者的尊敬,即便是佛陀或耶稣,都不是基於他们的神性,而是基於他们的人性,意即肯认他们作为「人」的奋勉,从而使得他们对於世人有学习的意义。人比较容易在诋毁的时候磨练心性,比较困难在荣誉的时候磨练心性,比较容易承认挫败对心性的启示,比较困难承认得意对心性的启示。然而,我们不得不承认「祸福相倚」却是上天给世人最奇异的魔术,最痛苦的时刻,马上跟着来临最荣誉的时刻;最荣誉的时刻,马上跟着来临最痛苦的时刻,每个环节都要戒慎恐惧去面对,哪里有歇息的空间?阳明先生大破叛乱的朱辰濠,明武宗却很不高兴他抢去自己能亲自出征的机会,几乎濒临死亡的威胁,局面却忽然翻转,明武宗莫名暴毙,新登基的明世宗,却封给他新建伯的最高荣誉,然而,最荣誉的时刻,却是他最远离中央的时刻,再没有回朝做官的机会,却在同时,却是他能创办书院讲学,对心学的阐发最精微的时刻,究竟什麽是荣誉?什麽是诋毁?什麽是挫败?什麽是得意呢?全都是相伴相生的同一件事情。因此,只有磨练心性这一件事情,没有毁誉荣辱。但,这里有个奇怪的要点,敝人全然明白:当敝人在世间的荣誉攀登到高峰的时刻,那将同时是心学大显的时刻。然而,敝人更希望来跟敝人学习的人,不是看见敝人的荣誉,而是看见敝人的被诋毁,不是看见敝人的得意,而是看见敝人的正挫败。只有当敝人什麽都还不是的时刻,缠是真正的菁英最容易被智慧网过滤出来,与敝人相会来做工夫的时刻,那更是我们共同要发愤图强的时刻,当敝人传播心学的声名已经大显於社会的时刻,那既是大量无法自救的庸人来凑热闹的时刻,更是我们要随时警觉莫要让心学衰亡的时刻。
陈复,阳明子降生五百三十七年七月二十五日《阳明心学涵养实记》⊙陈复心学不彰的原因阳明先生说:「大抵来说,心学不能大明於世,都是因为我们一般人从耳朵听进去,再从嘴巴脱口而出,未曾诚意实践在生命里。这就像是用嘴巴谈论饮食,如何能获得吃饱喝足的事实呢?敝人自从这些年来缠开始重新看见心学这门学问,个中实修的证悟,真有百世等待圣人来解答,都不会有疑惑的感觉。朋友里面,同样逐渐有些人能笃信心学,不再回头。但,如果有人疑信相半,瞻前顾後犹豫不决者,多半是因为过去的说法酿就的沈痼,在左右他们的精神,并且,要他们改变想法,会有得失毁誉的忧虑,他们很难放弃眼前具体的利益,未能专心致志来倾听敝人的说法,即使偶尔来坐坐,都相处不久,或见个面随即交臂而别,根本无从细说心学。」这出自於〈与席元山〉的书信,席元山是第一位倾听他大悟後讲心学的人。自五百年後,情况依旧如此。敝人揭橥心学的大纛,设立网站与讲堂,并在各地宣讲心学的要旨,到现在已经十年了。可惜世人多半只是听听与看看,并未专心致志来倾听敝人的说法。他们普遍受困於三种意识型态:首先,西洋科学的意识型态,把心学视作无法量化的思维,因此不看重人心这门学问,或即使看重,都会看重其意识型态里量化人心的心理学,而不会看重触摸至灵性的心学,这种类型普遍来自於当前的学术显贵,他们垄断学问,使得学问只能被他们「儿抚」,用来当作获得富贵的工具,却不能被大众共享,成为人人都能讨论与关注的议题。在这种科学主义的独断态度里,人文精神低落,人不再有存在的尊严。再者,共产主义的意识型态,把思维割裂做「唯物论」与「唯心论」这种二元对立的系统,不能承认这种思维的误导性,由此再发展出来的「心物合一论」,更是顺着这种误见的继续引伸。因此,心学在这种对立性的思维里没有安身的位置,他们即使已经知道这种意识型态的无效性,其根深蒂固的思维习惯,让他们很难去认知灵性的层面,因此尚无法理解何谓心学,这种类型普遍来自於大陆倾向於恢复儒家思想的人。其三,通俗佛教的意识型态,与其混合引伸出来的新世纪思维,他们对儒家有着隐藏性的敌意,执着於无本体的空法,却常对佛陀做不对应的祈祷,或喜欢豢养自我意识的心灵学说(如此不需要做任何生命改革),而对於复见自性毫无意愿。这种倾向导致灵性修持无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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