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自由、知识与社会

学术自由、知识与社会

G640：A1001-4519(2010)06-0056-08一、引言学术自由是现代大学的核心价值和根本原则。如果追求知识是大学的基本使命，只有当学者能够自由地探索、无拘束地交流、公开地辩驳，才能不负使命，产生可信的知识。学者产生的新知识有可能动摇正统的观点，从而会遭受到强大的利益集团的抵制，在一个缺乏言论自由的社会里，学者极易受到伤害，因此需要特殊的保护。惟有此，他们才可能更好地担当其社会责任，诚实地对待自己的研究，通过清正严谨的治学态度和独立的学术判断，来赢得公众的信任。事实上，“如果大学不以勇气、坦率和实践为己任，我们削弱的不仅是学界的力量，而且也是社会本身”①。然而学术自由从来不是绝对的，而是社会建构的，并由社会维持的。常常用于反对在特定的情景下，在彼时彼地所认定的不自由。如果没有已然存在的强制，也不会有自由概念的产生。由于一方的自由常意味着对另一方的限制，社会与大学常常巡逻双方的边界，大学里的人警惕外来的干涉，而外面那些人受利益的驱动想方设法影响里面的人。有些界限划分是具体而实际的，比如规定和再规定学术自由的内容，但很多界限却是哲学层面的，围绕着如何定义知识，获取知识和使用知识等方面。大学里面的人需要一直解释为什么要保护他们的活动范围，而大学外面的人也一直质疑这些理由，有时也说明理由为什么要限制或重新定义这些自由。当大学里面陈述的理由显得不够充分时，外面的一方就会趁势而入。②随着后工业社会的到来和全球化，国家对大学的涉入也越来越多，将大学进一步工具化。而新自由主义在全球的盛行使得经济势力从外及里渗入大学，影响着学术风气、管理和科研教学。另一方面，学界内部出现文化“左派”对大学的批判，相对主义者对知识本身产生质疑，削弱了学术自由存在的理由。作为大学根基的学术自由近些年来在西方受到挤压，处于内外交困之境。中国的大学传统和现实与西方既有差异也有共性。本文围绕大学与知识和社会之间关系，回顾学术自由这一概念的发展，并指出其在实践中面临的挑战和威胁。在为学术自由这一理想辩护的同时，提出在当下环境中如何重塑这一概念。二、学术自由概念的发展学术自由和大学自治是一对孪生概念。后者的存在是为了保证前者的实施，然而历史环境不同，权力关系不同，这一对概念的定义也有变化。在实践中，不同时期，不同地域，遭受的外力威胁也相异，即使在欧洲大学内部其模式也各有差异。③这一对概念可追溯到中世纪的欧洲，学者结集为行会，名之为大学。虽然这个时期其他地方，比如穆斯林世界，也有大学形式的存在，但学术自由却是欧洲中世纪大学特有的。④大学因要履行探索真理的天职而探索和传授高深学问，所以受教皇或皇帝的通牒保护，成为调停于神权和皇权的中间力量，这一地位给予大学一定的自主权。虽然在中世纪大学里，研究对象尤其是文本受到严格的控制，但大学享受豁免权和自主权。学生有迁徙到其他城市的自由，任职于教会和国家的毕业生可以退出，这两个权利被大学巧妙利用，来保护他们的自主权。当时的大学自治体现在大学可独立与外界社会交涉，可自主制定规则，可设立自己的学术标准，招收和选拔学生等。学术自由体现在学者可在某一领域依据传统和规则，对知识进行独立判断。在教会里，神学所定义的真理必须无条件接受，但在大学里，却是可以拿来辩驳的，提出异议的，虽然当传授的内容与教义相抵牾时，教皇有时会加以约束。虽然大学不可直接干涉教会和国家事务，虽然教皇和皇帝常常会威胁到学者们的自由，但与外界社会相比，大学享受的自由和灵活是显著的。⑤博洛尼亚大学和巴黎大学各自制定章程来抵制神权和皇权。⑥牛津和剑桥的传统则更多地体现为自我管理和自我批准。他们拥有自己的土地田产，独立于国家和所在城镇的管辖。为此辩护的学者和管理者们认为，教师自治可保证教师和学生的利益优先。这一时期对学术自由的保护，源于对知识的推崇。认为知识兼有外在价值和内在价值，能促进人类的福祉和自由，因此值得向往和追求，并可以通过理性的求索而达到。这一观念可追溯到古希腊人对知识与美好生活和社会的关系的诠释里，蕴涵在希腊人的“theoria”(可译为理论、哲学或思辨)这一概念里，在柏拉图看来，追求知识就是追求美德和至善，美德是社会所能支持、人类所能渴求的至高无上的善。⑦这种对知识的追求深植于中世纪欧洲大学的办学理念中，他们认为知识需要反复确认和证实，而增进知识的途径则是通过逻辑辩驳和争论而不是实践验证。为追求至上的目标，惟有保障学者独立于外界的干涉。中世纪大学与社会的联系是疏离的，知识是形而上的。18、19世纪欧洲民族国家涌现，大学的宗教意味被淡化，世俗化和国家化的倾向渐趋明显，由于大学在西欧的现代化转变过程中变得举足轻重，现代国家迅速与之结盟。大学自治和学术自由的传统虽然被保留下来，但国家对大学事务的干涉也多了起来。其中法国是最早现代化的国家，随着实证主义在启蒙时代的兴起和技术统治论和理性主义的盛行，1810年拿破仑重建大学机构，旨在建立一个以国家为中心的知识体系，将大学纳入国家建设中。这种集中式的国家管理限制了大学的自主权，直到1968年的五月运动后才得以扩大，尽管如此，大学的学者仍有权调度和规定教育方面的所有事宜。他们无须对更迭的政府负责，但要在知识和道德上忠于更高的国家利益。在专才和理性主义的理念影响下，法国的学术自由是为了保护学者理性探索某一专门学科的权利。⑧与之相比，德国的大学模式影响要深远得多。1810年洪堡创立柏林大学，继承了德国唯心主义哲学传统和重人文的精神，终止了大学的功利主义倾向，发展了研究型大学的概念，强调学者的目标是“孤独和自由”，学者应该远离社会，以避免外界的干扰，而国家应最小程度地干涉大学，支持大学以学问为目的，缓冲外界对大学的压力，包括来自于功利主义的影响。⑨作为回报，大学为社会奠定道德和精神的根基，守护国家的文化认知能力和精神家园，而不仅仅是培养公务人员。他认为学者应该外有闲暇，内有驱动，无任何的强迫和功利之心，在这样的精神境界下才能产生真正的学问。他的三原则体现了其学术自由的理念：一是教的自由，强调教授有权决定自己的授课内容，发表自己的研究发现，而无须事先征求权力机构的意见，无须惧怕来自国家和教会的责难，但其自由限于学术专长之内；二是学的自由，在当时的环境下，这更近似于免责声明，认为大学生表现出自立而成熟，而不是一个新手和受保护者；三是学者治校和大学自治。但德国大学作为国家机构的一部分，机构的自主权偏弱，更为强调的是学者的自主权，现代意义上的学术自由大体来源于此。⑩洪堡的大学理念为欧洲其他国家和美国所激赏，并广为采纳。英国则是另一番景象。其大学的教员并不属于国家公职人员，传统上大学的自治程度更高，另一方面，教会在牛津和剑桥具有广泛的影响力。19世纪，教会的控制力一旦减弱，学术自由便随之增加。在英国，学术自由并没有被理论化，是因为它被视为不成文的规定，为理所当然，早已融入了本国文化的一部分，学术自由要在实践中履行，而不是在空谈中获得。在美国，大学与国家之间的联系要松散得多，许多大学和学院是私立的，19世纪在德国大学的影响渐深时，其主要大学才出现。总体来说，大学的功利主义色彩比较浓厚，将理论知识与实践知识、学术知识与职业知识糅合在一起的美国特色，与欧洲的泾渭分明形成对比。但美国大学的学术自由的历程却并非一帆风顺。美国的实用主义哲学给予学术自由以认识论的支持也很少。(11)1915年，洛夫乔伊和杜威等学者成立美国大学教授协会，旨在保护学术自由和终身教职，该协会成立之时，将大学定义为“思想实验站”，将高校与政治与外界舆论相隔离，在这里，不受外界欢迎的观点可以得到发展。学术自由的概念也得以扩展，将学科专长内的自由延伸到其他各个方面。因为教授是社会的批判者，即使在大学之外他们的著述言论也受到特殊的保护。在拉美，1918年的大学改革运动进一步扩大了学术自由的定义，改革认定未经学界允许当局不得进入大学校园。(12)三、学术自由、学术责任和价值中立基于上文，学术自由在不同时期和地点有不同的解释，并没有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定义，也缺乏详细的概念阐述。如今学界基本上认可广义的新大陆理念，但在一些国家，大学和当局仍将学术自由局限于狭义的洪堡定义中。这两个理念的主要区别，在于前者对大学自治和学术自由保护的范围较为广泛。但其理论依据和基本内容是相通的，即学术自由不仅是一种消极的免于干涉的自由(Free-from)，亦是一种积极的主动求知的自由(Freeto)。(13)其核心在于学者可以学习、研究、教授其认为合适的内容，可以“检验已有的理论、现存的制度和广为接受的观点”，可以做出独立的学术判断，只要她的行为合乎学术要求，判断符合学术准则，即使得出不受欢迎的结论，也无须担心外界的惩戒。(14)学术自由包含两层关系：首先是大学应保持独立性，应与外界的政治机构、经济团体和宗教势力隔离；其次是学者与大学管理者隔离。(15)大学自治的意义在于学校拥有相对的自主权可使其免受外力的控制，当政府的规定威胁到研究和教学环境的时候，致力于自由求知的大学便可以伸张大学和教师学术自由的权利。大学享受自主权的同时，其担负的责任是为学者提供一个能够潜心研究探索、发挥学术自主的环境。一方面要抵制外界的不当压力，另一方面要避免自身对教员施加不当影响，比如不当的职称评定标准，对论文数量的不当要求，或让教师承担过多的非学术任务，或对教师的授课内容进行干涉等。而且在这里，思想的产生不为操纵，另类的观点能以本身的逻辑得以评判，若言之有理，亦能为学界所珍视而非排斥。在这样的环境里，可防止多数人或少数人的联合，来操控思想的产生。它有助于在学术上避免多数人的暴政，但又不是以少数人的暴政来取代。(16)在个人层面，学术自由意味着学者对知识的探索应该独立于政治、经济力量，以保证学术判断免受影响。这种外力既可以是一种胁迫，也可以是一种贿赂。前者需要外界保护学者能自由判断，后者需要学者担负起特殊的学术责任：“那就是在他们的学术活动中，追求真实和客观”(17)。为了保证这一点，传统的象牙塔式的主张是将大学和学者与外界隔离开来，远离政治，远离民意，为的是抵挡不当的压力和影响，包括功利主义的影响。理由是对客观真理的探索需要与政治截然分开，如果政见、价值观和情感入侵到对真理的探索中来，在社会研究中就会有意无意地朝着自己预设的立场而去，产生的知识因此丧失了客观性和真实性，进而失去了意义。同理，一个政治化的大学更可能产生的是观点，而不是知识。如果大学被政治化，大学就不再值得信任了，正如医生更关心自己的报酬而不是病人的话，他就不再值得信任了一样，因为他的诊断和治疗方案就有可能夹杂私利的考虑。也正如一个法官如果更在意舆论的话，他对司法公正的追求就不会纯粹。(18)这就是韦伯所说的价值中立。在他看来，科学和政治是不相融的。大学的目的在于理性地探索知识，并传授这些知识，所以大学不是宣扬对政府友好或者敌对观点的地方，也不是灌输终极价值观的地方，因为所有的价值判断都可以归于某些终极价值观，而许多终极价值观不是相融的，价值中立的原则在于防止研究学者把价值和事实混为一谈，却假装是客观的、理性的。(19)关于价值中立和政治无涉的争论一直延续至今，仍悬而未决。这是因为大学镶嵌在社会中，不可能不受到当时主流价值观的影响。许多人认为教授可以表达其政治观点，但大学应该保持中立的态度。除了政治，功利主义被视为对学术自由的另一个威胁。贾斯帕斯在1923年发表的《大学的理念》里，重申大学是一个教学、科研和文化传承的地方，学术自由是为了追求知识，而不是全力以赴服务于国家和民族。(20)然而在高等教育大众化的时代，知识成了国家和社会发展的核心，大学已经融入了社会文化体系之中，很难孑然独立成为一个象牙塔。在现实中，高等教育功利主义的倾向越来越明显。政治、经济的外界力量挤压着学术自由的空间，知识的怀疑论者、文化相对主义者也动摇着学术自由的根基。四、学术自由面临的批判和挑战政治对学术自由的侵犯在历史和当今并不少见，因为大学是产生知识的地方，也是产生异议的地方，当社会行为实践与学界标准不相符，学者本着良知和责任感坚持自己观点的时候，他们很容易成为被压迫的对象。当他们传授的思想内容不合时宜的时候，他们就有可能为千夫所指，可能面临丢掉工作、被监禁甚至送命的危险。使前苏联遗传学界饱受劫难的李森科事件，是政治意识形态干涉科学而带来巨大负面影响的典型案例，常常用来说明为什么应该保护学术自由，为什么学者应与政治保持距离。这一案例可以让我们理解为何西方学术自由的概念里强调大学与政治分离的必要性，一是避免国家的干涉，二是避免政治对学术判断的不当影响。然而这一观点在上世纪60年代的西方风起云涌的学生运动中受到挑战。一大批具有批判精神的师生试图将政治中立的大学政治化。西方理性主义传统强调以客观中立的态度追求具有普遍意义的知识，这是学术自由安身立命的一个重要理由。但此时大学仅以“科学王国”之名而要求学术自由的观点已不能获得足够的支持，哈贝马斯、马尔库斯等批判者们认为，大学不能仅仅产生和传授技术知识，而应该反省自己的立场，承担起增进民主价值的公共责任。大学有义务为提高社会公平和环境正义最终改变现存的社会、经济、和政治关系作贡献。知识分子不能两耳不闻窗外事，而应成为公共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虽然精英阶层的身份会一定程度妨碍他们的自主性，但由于学术自由的保护，他们更可能进行政治和文化方面的批判和自我批判。(21)大学应将学生当成学习的主体，将其培养为积极的、批判的和富有创作力的公民。(22)如果60年代的激进民主运动对政治无涉的理念产生一定冲击，那么80、90年代西方学界的文化转向无意间又削弱了大学自主权的文化根基。文化“左派”在种族、阶层、性别等问题上认为知识具有政治性，是为了维持或扩大某些人或团体的利益，所以边缘化群体的被忽视问题应受到重新审视。而相对主义者认为，西方的宏大叙述已经死亡，西方理性的主题模式已经坍塌，知识和价值观并非客观和普世的，反映的只是当下的、当地的状况，“不偏不倚”、“理性”、“普遍性”的说法并不足取，所以应选择更直接的术语，表明其相对性，比如“角度”、“理解”和“诠释”。前者可简称为多元文化主义，暗含着反西方和民主的情绪；后者可简化为后现代主义，暗示着一种虚无主义。西方学术界的文化转向造成了人们对人文社会学科的信心危机，对该领域的知识产生了怀疑。这本属学界内极为必要的自我批评，却授外人以口实，反对大学自治的人们质问在“硬”科学和实证形式的社会科学之外，大学有什么能力来保持令人信服的学术权威性。后现代主义和多元文化主义对文化和知识的争论，从内部瓦解着大学的自主权，而布迪厄揭示法国大学的社会复制功能和在定义主流文化中所起的作用，无意间也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虽然他的初衷是为知识分子提供一个自我反思的基础，保护他们的学术自主性。事实上，大学虽然具有保守性，但其批判性和建设性更为突出。(23)当学界在知识的问题上争论不休的时候，市场经济力量乘虚而入，在无政治倾向、无强力压迫、自由和竞争的名义下，如特洛伊木马从外部潜入大学内部。随着新自由主义在全球的扩张和后工业时代的到来，资本从外到里侵蚀着大学的自主权，引起西方学者的警惕和忧虑。知识被简化成为它的经济功能，获取知识不是为了塑造和完善自我，而是为了实现个人的经济利益。教化本是大学的使命，现在却被弃置一旁。市场主义强调了大学职业教育的职责，细化了课程要求，极大地压缩了大学的自主权，大学教什么、教的效果如何以及科研项目的轻重缓急要由市场说了算，或者由政府来决定。(24)高校参与到市场或类似市场中去，机构和个人从外部获取资助，成为“学术资本主义和新经济”的特点。支持大学市场化的理由，是多渠道的资金支持和监管有利于多样化和健康竞争，提高效率和分明责任；与产业的紧密联系会增强教学和科研的实用性，促进科技发展，提高国际间的竞争力。在这种情况下，大学自治不仅是不需要的，而且是不合时宜的。这一极为功利主义的取向在许多国家，如美国、加拿大、英国等都有不同程度的体现。在阿根廷和巴西，大学传统上被视为知识的中心，如今却成了超市，学生的身份成为顾客，像消费商品一样来消费知识，而教授只不过是挣工资的教书匠。(25)高校的商业化背叛了大学的理念，对学术自由的侵害是显而易见的，大学远离了为公共利益服务的职责和培养公民的职责。当学术资本主义在大学形成一种文化氛围时，学者暴露在这样的影响之下，很难抵制住无孔不入的商业主义。吉罗斯指出，大学的科研越来越依赖企业的资助，美国一些大学里，商业代表坐镇指挥研究课题的选定和资助，有违于该企业利益的研究结果会受到企业的例行审查甚至限制。(26)商业机构对研究者进行限制和干涉，希望利用他们的学术权威告诉大众对公司有利的信息，这样的资助合同便与贿赂无异。这显然违背了学术自主性和学术责任。事实上，合同制研究的一个风险就是研究者在收集和分析数据的时候，有意使研究结论有利于出资方。吉罗斯谈到1996年发表的一项研究表明，在企业资助的研究论文里，98％的作者对被检测的药物反映良好，而在非企业资助的论文里，这个比例为78％。研究者敢于不顾资助者的利益，向社会公布他们的发现毕竟是例外。很多情况下研究者本身就是老板。于是当公共利益和企业利益的边界变得模糊时，许多学者不再是超然物外地追求知识，而是为企业的利益效力。外来的委托项目对学术判断的干扰，一个更大的问题是这些项目会把学者从更严肃的却无报酬的课题引开。一个普遍的担忧就是这样的文化氛围会逐渐导致学术环境的恶化，学生成为“自利性”的公民，传统的学术观念如信息自由流动、共同治理和知识共享被商业化的目的取代。五、结论：中国情况和学术自由的未来中国历史上的高等学府，一是科举制和与科举制相关的翰林院、国子监和太学，这些机构具有高度的权威性和集权性，培养的知识分子要效忠于帝王和儒家经典，因而对政权和意识形态具有依附性。还有一种形式是书院，相形之下脆弱而又零散，其沉浮与个人或团体的命运相关，或受扶持或遭打压，并无中世纪欧洲大学的特许状。欧洲大学的自治是神权和王权相互对立，相互妥协的结果，而这种情况在中国并不存在；相反，儒教被封建王朝利用，成为将其统治正当化的工具。太学、国子监和书院都建立在儒家思想的基础之上，学者可以批评帝王违背了圣贤之道，却不能质问圣贤之道本身的合理性，所以两者都缺乏学术的批判性，而对社会的批判精神也大多局限在儒教思想里。(27)在知识方面，西方大学作为一个共同体，由学者共同建立衡量抽象真理的标准。在中国，知识常常借助权威来赋予确认。在这样的文化传统下，大学内自由平等地交换思想和同行评议较为罕见。同时，学者极强的参政意识和入世精神，与西方自由主义大学的传统中蕴涵的价值中立和远离政治、从内到外保护学术自由的立场形成对比。中国知识分子的社会批判功能，更多地体现在“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事开太平”的使命感和社会责任感，这也引来中国历史上多次对文人的镇压，窒息了本来就缺乏的学术自由。清末，现代大学制度才在中国建立起来，沿用了多个西方国家的模式。1917年蔡元培被任命为北大校长之后，引入德国洪堡的大学自治和学术自由的观念，他一方面要求教育超脱于政党和宗教，另一方面，“对于各家学说，依各国大学通例，循思想自由原则，兼容并包。无论何种学派，苟其言之成理，持之有故，尚不达自然淘汰之运命，即使意见相反，也听他们自由发展”(28)。尽管蔡元培的思想体现了学术自由的精髓，然而在中国推行起来，却并非易事。正如许美德所言，“中国的传统观念中，一方面强调知识的社会实践性和政治实践性，另一方面重视文人权威和文人参政，这两者的结合，就排除了对学术自由的追求，排除了保持理论知识的中立性和远离政治和社会活动这一西方学术自由的理念”(29)。新中国建立之后，高校机构表现出与中国传统相一致的行政化和等级化，同时和拿破仑大学模式和前苏联的大学模式又有相似之处。大学与国家的政治、经济发展紧密相连，工具主义很自然地融合在国家意图和大学文化里，大学内部和外界的行政力对教学科研干预明显。而80年代以来经济发展成为国家政策的主基调，由于中国的大学本来就没有与外界隔离的传统，社会未能给大学提供一个远离尘嚣的场所，大学又未能给教师提供一个免受外界干扰的环境，因此无论大学机构还是学者个人对商业化的侵袭都缺少抵制。在崇尚经济利益的氛围下，知识商业化、急功近利和浮躁也能在中国的大学找到表述，比如大学争相开设有利可图的课程项目和培训，以增加大学和院系的收入。研究也越来越与企业挂钩，越来越实用主义，选取一些没什么学术价值，却能迅速挣钱的项目。最近的趋势是，在全球化的背景下，为了增加国际竞争力，打造世界一流大学，以在国际期刊上发表论文多寡为衡量教师能力的标准，促生了另一种隐蔽的学术功利主义。无论在西方还是在中国，当大学成为社会的核心机构，被视为促进经济发展和社会改变的关键的当下环境里，孤独而自由地追求知识显得十分不合时宜，在中国的土壤里也是难以生根的。但是作为一种理想的境界，作为一种社会的想象，却仍有许多精髓值得我们汲取，学术自由仍需要从外到内的保护，因为“学术自由并非为了学者一己之利，亦非为了大学之利，而是为了大的社会利益。社会若未能提供学术自由发扬光大的环境，会损失一笔珍贵的财富”(30)。大学虽不是象牙塔，但外界和内部均应留给学者以自由探索的空间，同时学者自身也应避开不当的影响，以诚实正直的态度做学问，时时反思自己的实践。大学虽不是象牙塔，但兼容并包各种思想仍是大学的精神所在。西方学界的文化批判和后现代的文化转向告诉我们应以多元化(但并非相对主义)的、民主化的态度看待知识。大学对社会保持审慎的距离，并不意味着对人类和自然福祉的漠然，相反，大学是批判精神的摇篮，是社会的良知，是一个国家的精神文化的守护者。18世纪英国历史学家吉本认为罗马帝国的衰亡的原因之一，就在于“思想的自由是慷慨大度和理性情感的源泉，却被盲从的习惯所摧毁”(31)。大学虽不是象牙塔，但我们仍要警惕功利主义的泛滥。古特曼有一段很精彩的论述：“一所一心想为社会所用的学府反倒不如一所提供自由探索的高校更能达到这个目的。当一所大学努力营造一种学术氛围，在那里，能产生未必即刻派得上用场的知识，能欣赏未必眼前就能博得喝彩的观点，能褒奖那些辛勤耕耘却未必能挣得钱财的学者”(32)。这时，这所大学便以最好的形式服务于社会。注释：①Tierney,W.G."AcadmicFreedomandTenure:BetweenFictionandReality,"TheJournalofHigherEducation752(2004):161-177.②Menand,L."Thelimitsofacademicfreedom,"inTheFutureofAcademicFreedomed.byMenand,L.(London:UniversityofChicagoPress,1996).③Currie,Jetal.AcademicFreedominHongKong(Oxford:LexingtonBooks,2006).④Delanty,G.ChallengingKnowledge:TheUniversityintheKnowledgeSociety(Buckingham:SRHEandOpenUniversityPress,2001).⑤Hayhoe,R.China'sUniversities1895-1995:ACenturyofCulturalConflict(GarlandPublishing,Inc,1996).⑥Currie,J.petersen,C.&Mok,Ka-Ho.AcademicFreedominHongKong(Oxford:LexingtonBooks,2006),17.⑦Hammersley,M.ThePoliticsofSocialResearch(London:SagePublications,1995);Gutmann,A.DemocraticEducation(Princeton:PrincetonUniversityPress,1987),185.⑧Hayhoe,R.China'sUniversities1895-1995:ACenturyofCulturalConflict(GarlandPublishing,Inc,1996).⑨Neave,G.."OnBeingEconomicalwithUniversityAutonomy,"inTightM(ed.)Acade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