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版权说明:本文档由用户提供并上传,收益归属内容提供方,若内容存在侵权,请进行举报或认领
文档简介
生命的节日○季栋梁那个七月已经远去了。然而,它已经成为我生命的节日。七月为我们设了一个赌场。关于七月,我们有多种称呼,有叫鲤鱼跳龙门的,有叫黑色节日的,有叫赌徒之约的……总之对于莘莘学子来说,七月,意义重大,是人生一个非常重要的坐标。许多人因为这样一个坐标,将彻底改变自己人生的轨迹。尤其是我们,生活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七月真正是一个鲤鱼跳龙门的日子。一进入七月,一种赌徒的真正感觉袭击了我。我就如同一个把所有赌资都赌上的赌徒,等待着开牌。那种痛苦的折磨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渴望着太阳和雨水的滋润,尤其像我这样的赌徒已经不止一次在七月输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更让我感到痛苦与恐惧的是在我所有的七月中,父亲也经历着同样的甚至更为深刻的痛苦的折磨。一年一度输赢揭晓的日子如约而来。和许多父亲一样,我的父亲在一大早将我叫起来。他没有言语,只是用那种目光笼罩着我。这目光凝滞而沉重,仿佛将我置于一潭黏稠的汁液中,使我喘不过气来。父亲从他贴胸的衣袋里摸出十元钱来,在他递给我钱的时候,有些迟钝,手有些颤抖。而我接过那带着父亲体温与汗香的十元钱时,手颤抖得更加厉害,我努力想表现得自信一点,结果越是要表现得自信,手就越发地颤抖,像深秋里的树叶一样,甚至连我的身体也抖起来。我逃避开那双眼睛。虽然我知道那双眼睛是善良的仁慈的宽厚的,但我内心无法排除对这双眼睛的恐惧……我再也输不起了。我一步一步走向学校,内心的恐惧正在加剧。经过村庙的时候,我不由得走来走去,跪在了那泥像之前,我想没有人比我更加虔诚,没有人比我叩的头更响。第一年的七月,好容易挨到了“开牌”的日子,父亲递给我十元钱对我说如果中了,就打十元钱的酒回来,没有中,别糟蹋钱。父亲的话总是这样的直接。可因为仅仅差了两分我没有给父亲打上酒,我带着家人渴望花掉的十元钱回来了。父亲没有责备我,然而他越是不责备我,我内心的痛苦就越沉重。到了新学期开学的时候,父亲对我说再去念吧,差两分一年咋都弄够了,我那时候在生产队哪一年不比别人多挣个三五百工分?我无法对父亲讲学习和劳动的不同。我只有努力学习。第二年七月的“开牌”,我又输了十二分。当我再次把钱放在父亲面前的时候,父亲火了,他对着我吼道:狗日的鼻涕淌到眼窝里——倒过来了,你给我回来干活去,老子没有钱供你享福。是的,在家乡那样贫苦的地方,谁不认为读书就是享受呢?我想对父亲说如果读书真正可以叫做享受的话,那么我宁愿受苦。可是我说不出那样的话来。父亲一辈子好强,他是多么希望能够培养出一个读书人来支撑门面,来打点种田以外的事啊。要批房地基,他跑了多少趟,没有批下来,可是有人偏偏一批就是两处。这对于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打击是沉重的,这让他充分认识到了种田人的可悲与无奈,人家无非就是有一个在县里开车的儿子。然而我们弟兄们硬是一个个不争气,大哥二哥相继种了田,希望便寄托在我的身上,可我偏偏如此的没出息。我期待着新学期的开学,可是又怕这个日子的到来。然而日子并不因为我内心矛盾而推迟。开学了,父亲说再读!父亲依然没有多余的话。可那每个字都像石头一样,把地能砸出个坑来。他亲自送我到四十余里以外的乡里上学。父亲走在我的前面,拉着驴,驮着我的铺盖。他的步履显得有些疲劳,甚至是麻木,那已经驼了的背越发弓得厉害,仿佛背负的东西越来越多了非要这样将背弓起来似的。他已经是年过花甲之人,应该是歇歇享福的年龄了。看着父亲的背影,我忽然失去了赌的欲望,我为什么要继续赌下去呢?怎样不是活一辈子呢?我的朋友、我的同学不都输了个精光回来了么?我鼓足勇气说,爹,算了,我不念了。父亲回过头来看看我,他的目光里不再有那种凝重,反而凶恶起来,仿佛被激怒的老虎,一甩手,鞭子狠狠地抽在我的脸上。之后便默默无言,继续走自己的路了。我的脸火辣辣的疼痛,可是我心里却踏实了,我想至少父亲对我发怒了。第三年的七月,不争气的我又输了,我捏着那十元钱在一个山梁上坐了许久,最后我一狠心走进了供销社,打了十元钱的酒。当我看着那晶莹的液体带着醇烈的芳香流进瓶子,我的眼泪却来了。我顺着小路往回走,二十二岁的身体却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沉重与疲惫。在与村子相对的山梁上,我远远地就看见父亲像一只老鹰,蹲在大门口,他手里长长的烟锅不停地喷出烟来,像一列钻出隧道的火车。父亲站了起来,他伸了一个非常舒展的懒腰,身体像蜷缩了一个春天的花朵尽情地舒展开来,两只长长的胳膊伸了伸,还上下起伏了几下,那是一种飞翔的姿势呀!父亲真像一只要飞起来的老鹰。我想我手中的酒瓶在夕阳的余晖里一定放射出耀眼的光芒,这光芒一定照亮了父亲的眼睛,父亲一定闻到了代表着喜庆与快乐的酒香。在父亲的注视下走完一段上坡下坡的路,我感到浑身的不自在,两条腿仿佛给什么绊着一般,不足一里路,我却走了十几分钟,走出一身大汗来。刚刚走到大门口,父亲就对着院子喊:“红红,快把凉水给你哥哥端出来。端上两大碗!”我再也忍不住悲伤,一放声就哭了出来,两腿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我说我没考上!父亲一扬手里的长烟锅,打在那两瓶酒上,酒瓶碎得十分彻底,酒像月光一样洒了一地,醇烈的酒香弥漫开来。妹妹正端着水出来,由于惊吓,碗掉在地上碎了。父亲一转身走向了山顶。夕阳将父亲的身影扯得很长。我默默地跟在父亲的身后,我想父亲会转过身来给我一烟锅、两烟锅……甚至更多,我渴望这样。然而,父亲没有。到了山顶,父亲又装了一锅烟,吸了一锅又一锅,最后父亲说做官中状元都是出在祖坟里,咱坟里没有。我对父亲说,爹,你再给我一年时间!父亲抬起头看看我没说什么,他只是抽着烟凝望着天空。开学了,父亲再次拉着毛驴驮着铺盖送我上学,一路上我们没有说一句话,可是我却听到了更多的语言无法表达的话语。父亲走在我的前面,他的背驼得愈发厉害了,让我想起门台上那棵旱了多年的弯脖榆树来。我的泪一直流到了学校。后来,我终于用那十元钱打回酒来了,那是一种非常廉价的散酒,用黑缸盛着,有一斤的勺子,有半斤的勺子。因此买那种酒叫打。可是即使再廉价它也是酒啊。它代表着喜庆与欢乐,它就是节日。除非过年婚娶能喝到酒外,是很难喝到酒的。用家乡人的话说酒是有闲钱的人喝的。家乡人没有闲钱。家乡人的钱比家乡人还忙。父亲醉了,把我也弄得醉意朦胧。他拉着我的手直叫我兄弟。这让我想起他拉着我家的那头老牛叫兄弟的情景。我想我不是个好儿子,我让他跟着我受了四年的折磨,如果我第一年就考上,我的父亲或许不会醉成这个样子,更不会喊我兄弟的。父亲要为我举办村子里最丰盛的宴席,我说算了,这几年把家里拖累的。可父亲说这是啥事,这事能轻易过去!这是咱祖祖辈辈最大的节日,砸锅卖铁也得过大了。从考上大学到毕业,我一直奔波往来于凡俗之间,忙着娶妻生子,忙着房子、儿子、票子以及多彩的人情礼仪,几乎挤不出什么闲钱来买名贵的酒。后来我终于挤出点闲钱来买了上好的酒,送回乡下。可是当父亲听说这酒一瓶就四百多元时说酒没有贵贱,只是心情有贵贱。我点点头,父亲没有文化,更不是哲人,可是他说出的话常常让我要思考许久许久……那瓶酒至今还放在家里的枣木老柜中,因为父亲自己喝觉得没意思,拿出来招待人却又觉得太奢侈。致远逝的乌鸦○李汉荣你是如此袒露你与黑夜的血缘关系。你一次次对白昼说:我是黑夜的孩子。一枚枚黑色的飞梭,穿插于昼夜之间,把时光织成一件完整的衣裳。在我们的时间之外,经历另一种时间,然后,用自己发明的语言,说出我们不知道的真相。在我们的文化之外,掌握了另一种文化,对于你,不过是通俗的常识,对于我们,很可能是晦涩的巫术。我们恐惧墓地,尽管我们日夜兼程,注定要投奔那里,但是,出于狭隘的理性和自欺欺人的自恋,我们总是千方百计绕开那最终的陷阱,或者用华美的修辞去装饰它。而你,却把墓地当作修道院和会场。你就在那里经常自己与自己辩论,有时,就大声地与远处的人类辩论。当你们安静下来,黑云一样盘卧在树枝上和墓碑上,这时候的碑文就显得特别深刻,是你在旁边提示一种更为庞大的存在。是你在照看我们的身后,使我们在不再存在的时间里,变成一种哲学的存在,变成一种更有意味的存在。这也就是你为什么喜欢落日,为什么总是在黄昏集体出场——你从远古以来,就一直主持落日的仪式,而落日,把多少命运和记忆,一起带进了黑夜深处。对我们早已熟视无睹的落日,你却始终投注巨大的悲情,从落日的背影里,你好像看见了无数事物正在离去。世上有的是快乐的鸟儿、现实的鸟儿、忙于吃吃喝喝寻寻觅觅说说笑笑的鸟儿。世上很少有你这样特立独行的鸟儿。你们生来就是忧郁和深刻的,有着宗教般的肃穆品格。你注定不会成为宠物,养在金丝笼里,供在华丽客厅里,摹仿那些阿谀的话语。你注定不会飞进皇家园林、盘旋在权力的头顶,黑夜展开的伟大词典里,没有一个词是用于趋炎附势的。你在废墟上夜夜出没,代代沿习,这使你惯于用废墟的视角俯瞰繁华,远眺喧嚣,你提示我们:最伟大的建筑师,都在为未来准备废墟。你总是低调地介入我们不免有些张狂的日子。你总是以似乎不祥的语气为狂暴的车轮发出警示。你总是在快乐的白天撩起黑夜的一角衣襟。这就是你不被喜爱的原因。这就是你灭绝的原因。你们走了。没有了你主持的隆重葬仪,落日是那么潦草地收场,光明的火神,沦为自生自灭的野火。没有了你那深奥的旁白,没有你投下的阴影,我们的筵席是如此贫乏和浅薄。我们的酒令仅仅是饱嗝的另一种形式,失去了隐喻和象征;我们的快乐仅限于内分泌的快乐,与灵魂无关。我终于发现:失去了你,夜晚更黑了。你这不祥的物种,你这忧郁的鸟,没有了你,空荡荡的天空,显出更大的不祥。偶尔,我一个人站在黄昏的荒野,代替你主持夕阳的葬礼。老姑奶奶○晨义年后,我和大哥去看望乡下的老姑奶奶。她快九十岁了,依旧神清如风。见到娘家人,老人一边擦泪,一边讲起过去的事情。那是一部悲喜重叠的黑白电影啊!我珍惜听她讲述的机会,因为我想知道更多的故事,关于父亲,关于祖父,关于曾祖父,关于那个动荡年代里的家族命运。我来看她,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来听她。她像一台保存完好的老式留声机,心底有一张绝版的唱片,像百岁梧桐的年轮,波纹泛动,吟叹风雨。永难磨灭的日痕月迹清晰可鉴,没有一丝烟尘。她又像一驾月光下隐隐约约的乡间马车,载着我们驶进往事的泥泞。这不是交谈,不是对话,这只是倾诉和倾听。面对一片沧桑,我不知道该如何发问,只能静静地听她回忆,听她感叹,一任她在我心灵的画板上,勾描旧事的轮廊,涂抹往日的色彩。她是我们那个家族惟一的历史见证人。她说:“我已经八十八了,你们要常来看看我。”老人喜欢喝茶,每次我都为她带一些。说到茶,自然要提起那几把祖传的紫砂壶。一把好壶碎了——有时是天意,有时是人为。请技艺高超的锔匠来锔,如待上宾,如临大敌。月缺到月圆,当八百个金锔星光点点,将七七四十九块碎片拿成一体,那壶若金丝缠绕的瓜果,顿时身价百倍。老人说:“这样沏出的茶更好喝,也显出壶的贵重。有时缺了豆粒大的一小块,就心疼得掉泪。”我想:历史正如一把紫砂壶,一辈一辈传来递去,不知碎过几回,锔过几回。拾取这些珍贵的碎片吧,拼合历史的真貌,品一品这古老器皿里倒出的浓郁和幽香,人会变得深沉。有时我仰望苍穹,看着闪烁的繁星,会把天空认做一把碎了又锔合的古壶。哦,这宇宙的历史,是谁摔碎又捧起?此刻把握在谁的手里?其中沉淀的,又是怎样的茶水?能滋润怎样的心灵,解救怎样的干渴?江南女子○汪建中一条长江,分开了南北,从此,江北有了豪爽,江南添了含蓄。江南江北就这样刚柔成了中国既对峙又融洽的同母兄妹。哥哥在江之北的广袤平原,妹妹在江之南的烟波水乡。黄土黄,那是江北世世代代淳朴的厚实;清水清,那是江南祖祖辈辈悠然的淡雅,荡漾着千年的风物与风华。惟在中秋,江南江北,共赏同一轮明月;或在元宵,将一锅汤圆,煮咸五千年不变的团团圆圆与沸沸扬扬。想起江南,总是在黄昏,那烟那雾那雨那水,那永不凋谢的彩虹下面,明明朗朗地,走着红红绿绿天下最美的江南女子,歌在花丛,歌在水边,歌在烟雨的江南,渺雾的江南、琴棋书画之后悄悄绣着鸳鸯蝴蝶的江南。那当然是祖母的功劳,纺车的吱呀,童谣的呢喃,水波粼粼,肥鱼鳞鳞,歌儿铃铃的江南女子,采桑、养蚕、织布、浣衣,蓝花花的头巾,竹丝丝的斗笠,红蝴蝶绿蝴蝶的发结,还有那羞涩笑靥,总是在我的梦中出现,幽幽地飘着奇香。江南女子,江南宝贝,雨雾一样轻盈,从此不会再愤愤沉掉那只装了百宝的箱子,不再变做白蛇,不再流着血泪哀哀化蝶。江南女子,单是汉字,就已经构成视觉上的美丽了,单是音节,就已经充满听觉上的温柔,两千多年依然无可代替,装点着春秋五霸、战国七雄、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燕赵豪杰、齐鲁英雄乃至一代代江南才子不眠的夜晚。两千多年,日月轮回,沧海桑田,斗转星移,你居然让皇帝老儿从此不早朝。不早朝,拥着温香软玉退朝而去,一次次升起边地的烽火,得得的马蹄,隆隆的战车,胡人之后又竖起满人的大旗,猎猎飘过江南。江南女子,勤劳的妹妹,那日日夜夜旋转的纺车在为谁而摇?苏州城的霓虹,杭州城的绿水,广州繁华的码头,江南丝竹,冷雨芭蕉,江南女子凄清、凄艳又凄绝地为骑鹤而来的哥哥彻夜把酒。把酒,可曾问过青天?可曾孤灯残烛对影成了三人?人呢?人在何处?可是板桥?可是伯虎?或者是张生?不,张生等候在崔莺莺的雕花窗下,任夜雨洗去苦恋的泪痕。苏东坡当然也来过,还有风流乾隆和慕名而来的开封少年、江湖游侠、京都公子、纨绔子弟;在运河的那头,拉纤的汉子;在边关的那边,守疆的汉子;在花城那里,开店的汉子……到底有没有你久盼不归的人儿?若是真的久久没有归来,有谁陪你撑着伞温馨地走过漫长的雨季?又有谁能理解“锦书难托”的惆怅?繁华的江南,热闹的江南,孤独寸心知,寂寞谁能解?我的江南妹妹啊,是不是总是难以成寐?江南女子,心不想齐天,命不愿如纸,只想该耕的就耕,该织的就织,只愿在水水灵灵的江南,杨柳依依的江南,杏花梨花桃花樱花开着的江南,紫燕剪春雨的江南,为人贤妻,做人良母。走进了江南,才发现江南的女子果然这么好命,果然这么福气。苏州的桥,杭州的河,小小的船儿,载着江南女子,唱着歌谣过来,又唱着歌谣过去,拖一路长长的波纹,弯弯地就到了自家的门前。浅浅的岸上,稚童胖如莲藕的小手帮助爹娘系缆。上得岸来,当然有鱼有虾有蟹,还有莲荷,还有红杏,最少不了的就是绣花的绸缎剪花的粉纸。于是,稚童在前,爹娘在后,在回家的路上走成一幅天伦之乐的江南图画。江南的赶集,最是一道风景。弯弯的拱桥上,江南女子三五成群,花花绿绿,人在桥上,影在水里,涟漪荡漾,江南的女子就全都在水面舞蹈。来到集市,蜜桃也好蜜橘也好枇杷也好,只叫名儿,不说价钱,多少就是多少,从不讨价还价。买完水果,她们就来到布店,扯一截花布,或绿或红,往身上一披,就蓦然幻化成了一群仙国的孔雀。然后,一路有笑有歌,走过一块块菜花地,走过一座座石拱桥,走过一棵棵绿柳树,天女散花一样,飘进了自家贴满了“福禄寿禧”的家门。江南的女子,江南的妹妹,上像、入画、进歌。刻在屏上,她能笑;绣入绢里,她能舞。而江南呢,也因此不老,因此不衰,因此就在长江之南妩媚着、娇羞着、温柔着、青春着。怀疑与激变——解读毕加索○张炜面对这样一个不可思议的强悍茁壮、伟大狂放的艺术家,我们常常只有惊叹。其他都是惊叹之余或曲终之后的惋惜与回味,或许还有细细地咀嚼——品咂其中的苦味和甘甜,以及咸涩。在人类的历史上,有一些艺术家是难以超越的,他们本来就是这样一些强大特异的生命。这些生命仿佛有无穷无尽的创造力,一生可以纵横涂抹而不知疲倦,声域出奇地宽广,既可以放声嚎唱也可以浅唱低吟。当他停止创造的时刻,也就是他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刻。他们几乎无一例外地拥有一个长长的生命、漫漫的创造历史:从很早即开始起步,直到最后才缓缓终止。毕加索最早的作品是十岁左右画出的,如十四岁的《裸脚女孩》、《老渔民》等杰出的作品——仅此一条就决定了这是一个非凡的绘画天才。纵观他—生的无数作品,可以从中找到各利倾向各种情绪,这些奇迹领略不完也诠释不尽。它们本身即组成—个宇宙,其中繁星闪烁,风云变幻,既有风和日丽也有雷鸣电闪,更有惊涛骇浪,那种动人的美,让人过目不忘的最为独到的呈现与表达,简直比比皆是。我们可以—口气列举出《站在球上的孩子》、《特技表演者的家庭与孩子》、《奥尔喜肖像》、《持扇的女子》……多到一时难以穷尽,最伟大的艺术家,他们的心底从来都是充斥了不安:怀疑自己的意义、自己的创造、自己的人生道路——他们似乎无时无刻不在怀疑,这种怀疑的结果就是艺术生涯中的无数次激变,是无头无尾的探求,大嬉戏和大玩笑,包括大绝望大痛苦;还有恶作剧,装傻与佯疯,傲世与自卑,欺世与自欺……这一切综合一起,让后来人去清理和辨析,去极为困难地分拣。后来人常常是不知所措的,他们也过于认真:在这亘古未见的一大滩斑驳灿烂面前,大半只有叹息,而没有能力去鉴别——他们甚至在这样的生命面前连起码的冷静都要丧失,视听失灵,这就是艺术家和受众的双重悲剧。这种悲剧没有个终止,毕加索的悲剧也没有个终止。有人不止一次指出他是现代绘画史上的“巨灵”,除了“野兽派”以外,几乎开创了所有潮流的先河。它们使当时和后来的艺术处于激活状态,它们也使各种尝试变得可信和可能。但当我们面对—大堆千奇百怪、巧思百出,有时直接就是丑陋怪异到目不忍睹的东西时,难道不应该产生—些怀疑吗?是我们错了还是当年的大师错了?追问的结果是:大概谁都没错,是时代错了。在一个人类正被物化、异化,正在走入失去自我的现代荒漠的时代,作为个体,一个生命,你尽可以呼号,但没有回音,更没有应答……至此,我们或许可以稍稍窥见毕加索当年的伤痛。面对那样的时代,人们所能做到的大概也就是像当时的大师那样,做下这疯癫无忌的大喧哗和大游戏了。他要可意地尽情地嘲讽一番,既嘲讽自己,又嘲讽时代;既嘲讽去者又嘲讽来者。因为不如此就不足以表达心中的全部感触、百缠纠结无从摆脱的矛盾与痛苦。最盛的生命力,最深的牵挂、最长的忧虑,还有最强的悟性——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一旦面对着捉弄人的上帝,又能怎样呢?不仅如此,他还要面对一个颠倒黑白、指鹿为马的时代,特别是一个虚荣的时代。看来—个艺术家被逼到了尽头,就偏要穿上皇帝的新衣,偏要以此为乐——他与另一些人的不同就在于他的自觉与清醒。毕加索兴之所至任意涂抹,像儿童一样嬉戏不休,上下游荡,四方徘徊,进入化境般的流畅自如,实际上却是隐含了一个生命的全部悲凉无告。这儿有泪水,有傻笑,更有绝境的哀求,在他这儿等于是以歌当哭。就最后而言,就其背后的意义来说,毕加索是消极的。他没有将一个人追求完美的努力、将这种生命的搏斗进行到最后。他以另一种方式表达了自己的屈服。我每—次看到他的不可征服的创造,就在心里悄悄发出叹息:伟大的毕加索,屈服的毕加索。鼓神○王燕那一年冬天,我流落到陕西省略阳县。这里地处秦岭腹地,山高坡陡民穷,是李白为之嗟吁的蜀道第一关。我流连在这里,贩点山货倒点野味,甚是凄惶可怜,甚至到了春节年关还不敢作归乡的打算。春节的气氛越来越浓,鞭炮声鼓锣声从街巷小院传来,听得人心烦意乱,我裹掖着衣服离开县城走向一个熟悉的小山村。这里也在操练鼓锣作春节上街游行的准备。既然躲不掉就留下来听听吧。于是我就混在一帮老头婆姨姑娘小孩子中间看着坝中十来个中青年汉子把鼓锣敲得震天价响。敲打锣鼓的汉子们敦实威风,这些平时在山中辛苦刨食的人此时一个个精神抖擞,红光满面,卖着狂傲,逞着威风,显得不可一世。这气氛使我这个异乡人感到更加的凄惶悲哀,孤独孑孑。我准备悄悄地离开。正在这时,敲打大鼓的壮汉把双槌一收,抹一下额上的汗水,用眼光把人群扫了一遍,最后目光定在我身边的一个瘦老头身上,说:“张伯,你来玩一把。”“别,别……”这个叫张伯的老头既瘦弱又邋遢,穿着一件破旧的黑布棉袄,双手操在袖筒中甚是羞惑地直往后退。我感到他也是像我一样的怕过年的落魄人。但姑娘媳妇们却揪住他往前推搡,说:“鼓神,来一个!”打鼓的汉子一脸虔诚地把有如婴儿手臂粗的双槌直往他面前送,那些打小鼓腰鼓铜锣铜钹的后生们也满脸殷殷地望着他。我真不相信这样的蔫老头能敲击出什么花样来。我等着往下看。他感到是再也推辞不掉了,布满皱纹和胡茬的脸上突然焕发出一股豪气,只见他把棉袄脱下来扔到一旁,走到大鼓前。就在他将双槌握在手中的时候,一个我不敢相信的奇迹出现了。一个在黄土中长大的像黄土一般平凡的汉子忽然间像天神似的顶天立地般站在了大家面前。他的眼睛充满光辉,脸上透出神圣,手臂像钢棍一样坚强起来,在轻轻地敲打了鼓沿几下后,双臂猛一挥,一声石破天惊的巨响倏地刺进了我的耳膜和心脏,接着小鼓铜锣一起轰鸣,一股原始混沌的神秘冲动和古老意念的混乱音符猛地从地底蹿出来通过双脚直抵进了我的心中,使我有了一种脱胎换骨般的剧痛的快感。我像被魔语诅咒了似的,双目紧盯着他,只见他急敲慢敲,重敲轻敲,时而敲打鼓沿,时而肘杵鼓面,时而跃腾猛捶,时而贴鼓轻抚,柔时如丝绸无骨,坚时像枪击钢板,乱时乌云横压,齐如布兵排阵;铁马金戈乱箭飞,细雨轻风荷塘清,劈山开路是男儿,再闻堂前纺织声……就在敲击出的声声鼓鸣中,我似乎听到了天庭的意志,大地的精神,男人的粗犷,女人的娇娉,还有生命,婴儿落地开始的生命,老人撒手西去的生命……这些奇妙的幻象在锣鼓声交织而成的音韵的罗网中不断地冲突,纠缠,呼啸,狂乱……它们似在演绎着生命,似在点拨着生命,似在操纵着人类奔向精神将要达及的终点……我站在这群肃立的山民之间,观看眼前出现的不可思议的奇迹,大鼓在响,小鼓在响,铜锣铜钹铿铿锵锵,而指挥这支创造奇迹的鼓队的老人他已不再是一个蔫耷汉,而是一个飘逸的精灵!一串神秘的符号!一团无形的罡声!皇天在上,后土在下,人在其中。而他,这个人中的英杰此时就代表着人类在立地顶天!我惊愕了,世上竟有着这样的声音。我醒悟了,生命中原本就没有卑微和可怜。我从人群中慢慢地退了出来,充满敬意地望着他们。我想我该回家过年了。夜晚○韩少功月亮是别在乡村的一枚徽章。城里人能够看到什么月亮?即使偶尔看到远远天空一丸灰白,但暗淡于无数路灯之中,磨损于各种噪音之中,稍纵即逝在丛林般的水泥高楼之间,不过像死鱼眼睛一只,丢弃在五光十色的垃圾里。由此可知,城市人不得不使用公历,即记录太阳之历;乡下人不得不使用阴历,即记录月亮之历。哪怕是最新潮的农村青年,骑上了摩托用上了手机,脱口而出还是冬月初一腊月十五之类的记时之法,同他们抓泥捧土的父辈差不多。原因不在于别的什么——他们即使全部生活都现代化了,只要他们还身在乡村,月光就还是他们生活的重要一部分。禾苗上飘摇的月光,溪流上跳动的月光,树林剪影里随着你前行而同步轻移的月光,还有月光牵动着的虫鸣和蛙鸣,无时不在他们心头烙下时间感觉。相比之下,城市人是没有月光的人,因此几乎没有真正的夜晚,已经把夜晚做成了黑暗的白天,只有无眠白天与有眠白天的交替,工作白天和睡觉白天的交替。我就是在三十多年的漫长白天之后来到了一个真正的夜晚,看月亮从树荫里筛下满地光斑,闪闪烁烁,飘忽不定;听月光在树林里叮叮当当地飘落,在草坡上和湖面上哗啦哗啦地拥挤。我熬过了漫长而严重的缺月症,因此把家里的凉台设计得特别大,像一只巨大的托盘,把一片片月光贪婪地收揽和积蓄,然后供我有一下没一下地扑打着蒲扇,躺在竹床上随光浪浮游。就像我有一本书里说过的,我伸出双手,看见每一道静脉里月光的流动。盛夏之夜,只要太阳一落山,山里的暑气就消退,辽阔水面上和茂密山林里送来的一阵阵阴凉,有时能逼得人们添衣加袜,甚至要把毯子裹在身上取暖。童年里的北斗星就在这时候出现,妈妈或奶奶讲述的牛郎织女也在这时候出现,银河系星繁如云星密如雾,无限深广的宇宙和无穷天体的奥秘哗啦啦跨塌了下来,把我黑咕隆咚地一口完全吞下,天幕上闪烁不定的遥远彼岸在步步逼近。我是躺在一个凉台上吗?也许我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太空人在失重地翻腾和漂浮?也许我是一个无知无识的婴儿在荒漠里孤单地迷路?也许我是站在永恒之界和绝对之境的入口,正在接受上帝的召见和盘问?……这是一个必须绝对诚实全盘招供的时刻。我突然明白了,所谓城市,无非是逃避上帝的地方,是没有上帝召见和盘问的地方。山谷里有一声长叫,大概是一只鸟被月光惊飞了。蛤蜊油○施友松每年冬季的夜晚,当母亲忙完农活,做完家务,坐在昏暗的油灯下,从床头抽屉的一个小布包里,拿出那盒蛤蜊油,我的心就会随着那灯光的跳跃,丝丝地痛起来。母亲那一双粗糙、裂着道道血痕的手,在我的眼前,便映出田野的厚实和门前老槐树的沧桑——那是乡村每一个农妇眉宇之间自然凝结的生活。每当这时,我就会从土灶的铁锅里盛一盆热水,默默地端到母亲面前,“伢子,放地下吧。”我不作声,仍是端着。母亲便挽起袖口,轻轻地将一双手放进水里,在我不经意的注视中,很重地吸一口气。此时,我的眼里便润润的,低下头。“伢子,睡去吧,明天还要上学哩。”我不动,仍立在母亲面前。刚过40岁的母亲,脸上写满了我熟悉的慈爱的笑容,她不作声,只是慈爱地望着我,用刚刚烫过的温温的手,抚我抿紧的嘴唇。从头上取下那个外婆留给她的银簪,母亲将灯捻往上拨拨,灯光便比先前亮堂了起来。我便用微微抖着的手,打开那盒蛤蜊油。那是一盒令我揪心又令我慰藉的蛤蜊油。在它的盒子上,有海的颜色,海的波浪;又似有土地的丰厚和苍茫。虽然只是五分钱一盒,但母亲只有到了刮着寒风的严冬,才会从盛着仅有几个鸡蛋的小坛子里,拿出一个鸡蛋,递给我——我知道,那几个鸡蛋,是父亲和姐妹们都不曾动得的,只有母亲会每隔几天,在做饭时,用一个蓝花小碗蒸出香喷喷的鸡蛋羹,我就从母亲的手中接过,在姐妹们垂柳一样目光的注视下吃下去。母亲说,我小时候得过一场大病,昏迷了七天七夜,在乡村的小诊所里,母亲也就守护了七天七夜。……于是,我揣着那个鸡蛋,跑向村头的小杂货部,又揣着一颗颤微微的童心,跑回家,把那盒蛤蜊油交给母亲。母亲,就用她那双渗着血丝,粗糙却又无比温暖的手,捂着、搓着我那双冻得红红的小手……捧着那盒打开的蛤蜊油,仿佛捧着一个圣洁的心,捧着乡村土地里顽强生长着的富裕的梦。母亲,便在我希冀的思绪中,用大拇指刮出一点白色的油脂,放在油灯的火苗上烤一烤,然后,抹进那渗血的裂缝里。微微跳动的一颗稚嫩的心,就在母亲那一遍一遍重复的动作里,颤栗着乡村孩子的痛楚,也拉长着泥土的目光。母亲说,舒服啦。我看着母亲润润的眼。母亲说,其实也用不着拿鸡蛋去换,一开春就会好。我看着母亲淡淡的眉;母亲说,一盒可用一冬哩。我望着房梁上蜘蛛织下的网,家里还有鸡蛋。我说。母亲拨拨油灯上的结,我会搓草绳换钱哩。我说。母亲看我润润的眼,然后,然后,悄悄地却又重重地,把我搂进她的怀抱。农家微弱的灯光,在母子湿润的眼中,便幻出一轮早春三月的太阳。这一年的冬天,我便学会了搓草绳。当我用搓草绳换来的钱,买回一盒蛤蜊油,过年似地递给母亲时,母亲的微笑里竟滴出苦味。这一年的冬天,我便开始找理由少吃鸡蛋,母亲的眼里竟没有了往日的湿润。这一年的冬天,当我悄悄地把藏在小坛子里的鸡蛋全部拿出,跑向村头的小杂货部时,母亲竟然拿着一根木棍,站在我要去的路上……此时,风
温馨提示
- 1. 本站所有资源如无特殊说明,都需要本地电脑安装OFFICE2007和PDF阅读器。图纸软件为CAD,CAXA,PROE,UG,SolidWorks等.压缩文件请下载最新的WinRAR软件解压。
- 2. 本站的文档不包含任何第三方提供的附件图纸等,如果需要附件,请联系上传者。文件的所有权益归上传用户所有。
- 3. 本站RAR压缩包中若带图纸,网页内容里面会有图纸预览,若没有图纸预览就没有图纸。
- 4. 未经权益所有人同意不得将文件中的内容挪作商业或盈利用途。
- 5. 人人文库网仅提供信息存储空间,仅对用户上传内容的表现方式做保护处理,对用户上传分享的文档内容本身不做任何修改或编辑,并不能对任何下载内容负责。
- 6. 下载文件中如有侵权或不适当内容,请与我们联系,我们立即纠正。
- 7. 本站不保证下载资源的准确性、安全性和完整性, 同时也不承担用户因使用这些下载资源对自己和他人造成任何形式的伤害或损失。
最新文档
- 工程部年度计划课件下载
- 疫情期间居家班会课课件
- 疫情政策措施解读课件
- 工程设备部培训课件模板
- 2025版跨境电商平台服务合作合同协议书
- 2025版数据中心机房设备维护与故障排除服务合同
- 日记捉蚂蚱500字9篇范文
- 六年级叙事作文早晨的春天450字(15篇)
- 那真是个好地方300字12篇
- 现代农业产业孵化与支持服务合同
- 《最好的邻居》教学设计
- 桩基钢筋笼的机器人化施工技术研究
- 三阶魔方公式详细图解
- 《铁道车辆制动装置及制动新技术》 课件 3.2货车NSW型人力制动机检修
- 长安逸动说明书
- CAD培训课件(基础教程)
- 深海矿产资源开采系统技术指南 编制说明
- 中国睡眠报告2023
- 升压站土建施工组织设计
- 英语默写版-高考英语词汇3500词
- 哈尔滨市普通住宅小区物业服务等级指导标准
评论
0/150
提交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