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进一朵火焰

本文格式为Word版，下载可任意编辑——住进一朵火焰一朵火焰熄灭了。清明前夕，彭燕郊先生走了。我得到这个消息，是在厦门旅途中。2022年我到厦门出差时，听到的是陈健秋先生――一位我特别敬重的剧作家――去世的消息，这次，是彭燕郊。我不由产生某种宿命般的感觉。我心烦意乱地在鹭岛的海滨徘徊，在那些高大的榕树下张望，一边想起彭先生当年写的那些《怀厦门》、《怀榕树》的诗，想起这位生于福建莆田而大半辈子在湖南度过的诗坛前辈的点点滴滴。

从厦门匆促归来，时近深夜，我来到彭先生那所简朴的居室，在同样简朴的灵前，深深鞠躬……

我无法描述得到这个消息的恐惧、失落与凄怆。就在春节前，在冰灾最严重的时刻，我来拜访他，他身体还是那么健朗，看不出一点病象。尽管一个星期没有出门了，但听说我要来，他和夫人甚至踏着厚厚的冰雪一起到离家几十米的小坡上接我，而我早从另一条小径直接到了他的家门口。我既感动又惭愧，为一位大师如此的谦和有礼、高谊可风。他和我聊他整理书籍中找出来的一些贵重的旧幅员书和名人书信，聊他今年的设想，聊春节的一些安置。一如既往的冷静、平和，带着淡淡的喜悦。谁知，这竟是我们的结果一面。

在冥纸燃烧的微弱火焰中，在几个守灵的学生的絮絮陈述中，我端详着彭先生的遗像，暗暗懊悔春节后为什么没再来看他。

当去年9月他寿进88时，我们几个挚友为他在长沙的一处餐馆举行了一个简朴的生日聚会。我援引文坛故事，举杯向他庆祝：“何止于米，相期以茶。”我这不是客套，而是真诚的祝愿，也是自己真实的感觉。在我眼中，耄耋之年的彭燕郊先生虽然文弱，但精神高洁，内心充实，起居有序，是可以活到百岁以上的。他爱好漫步，几次到作协老院子，都是溜达而来。我不免惦记，但他毫不在意，我要派车送他，也往往被他拒绝。他对自己的身体很有信仰，我们也对他的期颐之年满怀期望。老子曰，上善若水；孔子说，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我一向以为，彭先生就是那种虽然如水般柔弱，但如玉石般坚久的人。

而今，命运竟对我们开了这么大一个玩笑。

一朵火焰，有温和的光

宁静的，越看越亲切的光

并不晃动，并不闪烁

可以长久凝望的光

这是彭燕郊先生送给挚友的诗句。他正是这样一朵火焰，一朵诗歌的火焰。而今，这朵火焰熄灭了。

回想起来，仿佛一切冥冥中自有安置。2022年，一向过着宁静的隐居生活的彭燕郊先生，突然察觉文坛的几场活动都和自己有关。先是5月，湖南省作协、湖南文艺出版社、湘潭大学文学院等单位联合举行了“《彭燕郊诗文集》首发式暨创作研讨会”。这套堪称彭先生一生心血集成的书，筹备良久，不无艰苦。期间，我和挚友们为书的出版一起做了一点推出工作。那天，彭先生的旧友新知、研究者崇拜者，齐聚湘大，朗诵诗歌，放纵诗情，使春天的校园里迷漫着浓浓的诗意。80多岁的彭先生加入一全日的活动，毫无倦意。6月，佛山的《诗歌与人》杂志举行颁奖典礼，把一向授予世界级诗歌大师的“诗人奖”颁给了他。到年底，中国散文诗学会、《文艺报》、中国现代文学馆、河南文艺出版社在北京举行了中国散文诗九十年纪念活动，彭先生被授予“终身成就奖”。我支持他赴京领奖，但他思虑一再，终究未能成行。对于历经坎坷而归于平淡的彭先生来说，外在的荣誉或许无足轻重，但对于我们这些喜欢并敬爱彭先生的人来说，能为这样一位长期被忽略的优良诗人做点什么，也算于心稍安了。那么，彭先生是带着内心的平静与得志走的吗？

坦率地说，我虽然爱好彭先生的诗歌，但不敢在他面前谬托知己。大学时代，我从“七月”派中知道彭燕郊的名字，也买过他的《和亮亮谈诗》。后来，我研究过一段胡风的文艺理论，对胡风所赞美和扶植的七月诗人有了更深的了解。这些“喜欢祖国，喜欢到不能用文字形容”（彭燕郊）的爱国者，这些面对敌人的侵略永不停息地“用嘶哑的喉咙歌咏”（艾青）的歌者，这些“立意在抵挡，指归在动作”（鲁迅）、永远弥漫着“力的战斗精神”（胡风）的战士，曾深深地打动了年少的我。而彭燕郊，在“七月”诗人群中，又是极为独特的一个。他在新四军行军路上的苦吟，他在炼狱中的潜在写作，他归来后的诗歌突围，他64岁以后的衰年变法，他70岁以后推出的重磅之作《混沌初开》、《生生，五位一体》（后更名为《生生，多位一体》），使他的一生，成为不断探索诗歌艺术巅峰的一生，不断超越自我的一生。越到晚年，他越超越一般的诗歌层面，而进入一种哲学的境界、宇宙的境界。以至有论者认为他构成了中国现当代诗歌史上一个独特的“彭燕郊现象”，提出“熟悉彭燕郊”是摆在我们面前的一个重大的文化和诗学课题。我对此深有同感，但面对彭燕郊，以我辈之愚，很难说能从思想上、美学上完整地把握他。更加是他晚年的思想和作品，不是用几句时髦的话语就能表达的，它需要我们以整个的生命去拥抱和感悟。

一朵火焰，平凡的圣迹

在它的每一个斜面和尖端上

在全体的金红的雾霭和阴翳里

殉教者般地发光，但不夺目，也不刺目

是的，或许彭燕郊先生从来就不是一团熊熊烈火，他只是一朵火焰。既不夺目，也不刺目。但这是怎样的一朵火焰啊。他不光是诗人，还是战士；不光是诗人，还是文艺理论家、编辑家、出版家、民间文艺家；不光是诗人，还培育了那么多英才……他是中国古典文化和20世纪波澜壮阔的现实生活孕育的有着通才通识的大师级人物。他是平凡的圣迹，永远在殉教者般地发光。这样的人物，在当下中国，已经渐行渐远、凤毛麟角。

人们都明显地感受到了这种危机。我乐于加入有关彭先生的一切活动，在有限的时间里不知餍足地看着他，凝听他的每一句话语，未始没有一点私心：这样的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