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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闻报道与司法冲突原因剖析以“刘涌案”为例

一问题的提出2003年12月,一波三折的“刘涌案”终于画上了句号,但“刘涌案”所引发的媒体报道与司法间冲突的思考却远未停止。实际上,媒体报道与司法间的冲突在国际上并不鲜见。以美国为例,1954年山姆·谢泼德(SamSheppard)案。山姆·谢泼德(SamSheppard)是俄亥俄州的一位著名外科医生,1954年因涉嫌杀害已有身孕之妻而被捕。他自称无辜,其妻是外人入室将他击昏后所杀害。此案公开后,立刻引起全国和地方各媒体的极大关注,有关评论和报道随即铺天盖地而来。在谢泼德被捕前,各报纸就认定他犯有谋杀罪。一篇社论题为“为何警察不传讯首要嫌疑人?”要求将谢泼德拘押在警察局进行询问。另一篇社论则质问“为何不把谢泼德投牢入狱?”于是,谢泼德被逮捕并被指控犯有谋杀罪。其后,各种形式的媒体仍继续鼓噪。例如,“邻居揭露谢泼德有‘性伴侣’”,“车库发现血迹”,“警方宣称发现谋杀罪新证据”,等等,诸多报道与评论频频出现在有关媒体上。而对于庭审过程,媒体亦紧追不放。记者、照相机、摄像机充斥法庭,在选定陪审员、举证及认定事实等方面,媒体极力施加影响。主审法官为了竞选连任而听之任之,未采取任何措施保护陪审团的判断不受干扰。此种情形一直持续至有罪判决做出后方才停息。谢泼德以审判过程被严重干扰为由上诉至联邦最高法院,当时最高法院驳回了上诉。在依人身保护令(habeascorpus)获得联邦法院重审之前,谢泼德已在俄亥俄州的监狱里度过了十一年的时光。这十一年之中,最高法院的认识有了很大的变化,在大众传播时代保护刑事被告的经验也日益丰富。1966年,最高法院推翻此陈年旧案,主笔法官克拉克在判决意见中极其严厉地批评新闻界的过分报道和初审法官的失职行为,总结了本可以利用的保障被告权利的一系列方法和策略:“正当程序原则给予被告获得不受外界影响的公正陪审员审理的权利。鉴于现代传媒的煽动能力和将陪审员与有倾向性的报道隔绝开来的困难,初审法院必须采取有力措施以保证法律之天平决不会不利于被告这一端。上诉法院有责任对审判情形做出独立的评价。当然,并不存在约束新闻界报道法庭之公开消息的规定。但是,若是审前的倾向性报道有合理的可能影响公平审判,法官应当延期审理(continuance)直至影响减弱,或将案件转移到另一未受传媒沾染之地区进行审判(changeofvenue)。另外,将陪审团与外界隔绝开来(sequestrationofthejury),也是法官本应根据辩护律师的建议而采取的措施。如果审判活动被公开报道而可能失去公正,应令重新审判。但是,我们应记住推翻判决只是治标之道;有效措施乃是那些将偏见消除在萌芽状态之中的措施。法院必须采取如此措施以保护其秩序不受外界不当之干扰。检察官、辩护人、被告、证人、法庭工作人员或执行官员皆不得影响法院的此种保护功能”。[1]、1959年Marshall案[2]和Janko案[3]、1961年Irvinv.Dowd案[4]、1963年Rideau案[5]等都曾引起媒体报道与司法间的冲突。在中国,随着经济联系和社会联系的巩固、扩大,随着大众传播媒介和网络等新媒体技术的迅猛发展,最近几年媒体报道与司法间的冲突已成为一个越来越热门的论题。1997年张金柱案[6],2003年广东省高级人民法院封杀六记者事件[7]等都曾引起公众对媒体报道与司法间所产生冲突的讨论。仅2003年,与“媒体与司法”这一主题相关的研讨活动就有四起。分别是2003年7月由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法学院中国法律研究中心主任、副教授李本召集的“中国媒体与司法相互关系”专题研讨会;2003年8月初由北京市海淀区法院研究室邀请法学界、新闻界及法官各一名举行的“传媒与司法”讨论;2003年10月下旬在北京举行的“法院与媒体比较研究国际研讨会”;2003年11月1日在江西省井冈山市召开的“媒体报道与司法公正研讨会”。由此足见学术界对此问题的关注。有人将这些会议内容概括为四大焦点:中国是否存在“媒体审判”现象?是否应当允许记者进入公开审判的法庭?媒体只能发表与法院判决内容一致的评论吗?为媒体确立报道规则为时尚早吗?在前三个问题中,媒体与法律界人士的分歧很明显。[8]这表明,目前中国媒体和法律界专业人士在一些基本问题上还有待于进一步沟通,媒体报道与司法间的冲突还将在较长时期内存在。实际上,探讨媒体报道与司法间的冲突一直是近几年一个很重要的研究取向。总的来看,对此类问题的探讨既有来自专家学者的声音,又有来自实践一线者的声音。这些声音大体上可以分为两个研究层面,第一,理论研究层面。涉及的问题主要是当前媒体报道的深度与广度是否有违司法独立、司法公正、公开审判的原则;是否有损司法尊严等。第二,实践操作层面。涉及的问题主要是当前媒体报道应该如何做,以减小与司法间的冲突。理论层面的探讨已相当深入,但由于对媒体报道与司法间产生冲突的原因,特别是对当前中国媒体报道与司法间产生冲突的原因探讨得不系统、不深入,现有研究成果解释、解决当前问题的力量尚有欠缺。本文以“刘涌案”为例,深入剖析当前中国新闻报道与司法间产生冲突的内外部原因,为建构中国新闻报道与司法间的良性互动模式做准备。二新闻报道与司法:贯穿“刘涌案”的两条线索刘涌,男,1960年11月30日出生于辽宁省沈阳市,汉族,初中文化,原系沈阳嘉阳企业集团有限责任公司董事长,住沈阳市和平区丽景城市花园D座11楼2号。2000年7月11日,刘涌涉案被拘留,同年8月10日被逮捕。2001年8月10日,辽宁省铁岭市人民检察院向铁岭市中级人民法院提起公诉,指控被告人刘涌犯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罪,故意伤害罪,抢劫罪,敲诈勒索罪,私藏枪支、弹药罪,妨害公务罪,非法经营罪,偷税罪,行贿罪。同时,附带民事诉讼原告人扈艳、刘宝贵对被告人刘涌等人提起附带民事诉讼。“在刘涌出事以前,很多人都不知道刘涌。”[9]刘涌被捕之后,公众(包括刘涌所在城市沈阳的公众)才借助大众传媒逐渐了解到刘涌其人,了解到刘涌所犯之桩桩罪行。2002年4月17日,铁岭市中级人民法院做出(2001)铁中刑初字第68号刑事附带民事判决,认定被告人刘涌犯故意伤害罪,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10]判决宣告后,大众传媒广泛刊播这一判决结果,社会舆论对该“意料之中”的判决结果欢欣鼓舞。[11]“部分沈阳市民敲锣打鼓为公安局送上锦旗,淳朴的群众奔走相告、拍手称快。”[12]刘涌对此判决结果不服,提出上诉;附带民事诉讼原告人扈艳、刘宝贵亦不服,提出上诉。2003年8月11日,辽宁省高级人民法院做出(2002)辽刑一终字第152号刑事附带民事判决,撤销原一审判决中对刘涌故意伤害罪的量刑部分及对附带民事诉讼原告人扈艳的民事赔偿部分。认定刘涌犯故意伤害罪,判处死刑,缓期二年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13]这一“出人意料”的判决结果在社会中引起轩然大波。第一个站出来的质疑者李曙明在上海《外滩画报》上发问:“留刘涌一命的根据在哪里?”“刘涌和宋健谁更应该立即执行?”“如果罪孽深重如刘涌都可以不死,那么,死刑留给谁用?”[14]“一石激起千层浪”,李曙明的质疑声在社会上引起强烈反响,整整一周里,各大网站、诸多报刊纷纷发表或转载相关质疑文章,群情一时为之激愤。[15]“仅以某门户网站为例,呼应《质疑》的评论条数就达到罕见的1万余条,网民几乎百分之百地赞赏作者的声讨立场,认为‘刘涌改判死缓,是明目张胆地践踏法律,是惊天的大丑闻’,‘沈阳黑呀,辽宁没救了’网民还纷纷辱骂法官,辱骂刘涌的律师,甚至因更过激的漫骂被网络管理员删帖,转而痛骂网管。”[16]当然,一些赞同二审判决的法律专家的声音也出现在大众传媒上。如《中国青年报》刊载了《北大陈兴良教授:改判是为了保障人权》的文章。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媒体刊载较为客观的分析报道,如《南方周末》刊载的《沈阳刘涌案之调查》等。2003年10月8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最高人民法院做出(2003)刑监字第155号再审决定,以原二审判决对刘涌的判决不当为由,依照审判监督程序提审本案。最高人民法院依法组成合议庭,公开开庭审理本案。[13]2003年12月22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最高人民法院对“刘涌案”再审做出判决,以故意伤害罪,判刘涌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与其所犯其他各罪并罚,决定执行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17]对此判决结果,有人认为是媒体鼓与呼的又一次胜利,是舆论的又一次胜利,是正义的回归,[18]有人则认为是法律的悲哀,“媒体杀人”的又一案例。[19]三中国新闻报道与司法间产生冲突的原因剖析(一)新闻报道与司法间产生冲突的实质是新闻自由与司法公正间的冲突“自由、平等、博爱”是人类思想史上的一次巨大进步。新闻自由作为人类自由的一个分支,长期以来被国家公民视为“确保消息灵通和民主制度稳定的最好办法”。[20]现代民主国家大都以立法的形式明确了新闻自由是公民的一项基本权利。立法保障新闻自由的理论依据大致有以下三种:(1)新闻自由价值论;(2)思想的自由市场论;(3)民主主义进程论。其中,第一种理论得到了欧美及日本大多数学者的赞同。该理论将新闻自由的价值与功能归结为四点:其一,有助于个人的自我实现;其二,有助于人们追求真理;其三,有助于民众议政、参政;其四,有助于社会安定。[21]中华人民共和国作为现代民主国家之一,自然亦明确了公民享有新闻自由的权利。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第三十五条规定“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有言论、出版、集会、结社、游行、示威的自由”。[22]但自由不是绝对的、无限制的,宪法第五十一条又规定“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在行使自由和权利的时候,不得损害国家的、社会的、集体的利益和其他公民的合法的自由和权利”。[22]据此可以推断:具体到新闻报道与司法而言,当新闻报道的客体与法律案件和司法活动的对象有关时,公民享有新闻自由之权利,但不得损害被告人受到公正审判的权利。司法作为现代法治国家的基本设计,亦从制度上保证着司法公正的实现。从社会公众角度看,新闻自由“走多远”才能既作为一种制约因素防止“司法专横”,又不伤及司法公正?从制度安排角度看,司法部门怎么做才能既为新闻自由、舆论监督提供充足的空间,又保障独立司法,公平审判,以维护司法公正?这些问题都很复杂。实践中,新闻自由与司法公正间时常会发生冲突,“言论自由与公平审判是我们文明中两种最为珍贵的权利,实在难以取舍”[23](JusticeHugoBlack)这句话所流露出的两难情绪形象地说明了新闻自由与司法公正间客观存在的冲突。这一冲突常外化为新闻报道与司法间的冲突。(二)社会舆论的双重性是新闻报道与司法间产生冲突的根本原因社会舆论是一定时期一定范围内大多数公众的意志,在民主国家里,这种意志应当受到尊重,至少应得到重视。因此,不少哲人给予舆论以很高的评价。圣西门就曾写道:“人们把舆论称为世界的主宰,这是十分正确的。它是一个伟大的道德力量,只要明显地表现出来,就必然要压倒人间的其他一切力量。”[24]但另一方面,舆论作为一种群体意见的自然形态,难免带有较强的自发性和盲目性。黑格尔在《法哲学原理》中精辟地分析道:“个人所享有的形式的主观自由在于,对普遍事物具有他特有的判断、意见和建议,并予以表达。这种自由,集合地表现为我们所称的社会舆论。在其中,绝对的普遍物,实体性的东西和真实的东西,跟它们的对立物即多数人独特的和特殊的意见相联系。因此这种实存是经常存在的自相矛盾,知识成为现象,不论本质的东西和非本质的东西一同直接存在着。”[25]这段论述揭示出:社会舆论形成于由一些个人以私人名义对普遍的、具有公众意义的事物所发表的见解和判断。以这种方式为特点的社会舆论所表达的“不一定是真实的东西,即普遍的和必要的东西,因而也绝非是符合社会发展的客观规律和整个社会的真实需要”。[26]简言之,社会舆论包含有理智成分和非理智成分,亦即社会舆论具有双重性。社会舆论的双重性是新闻报道与司法间产生冲突的根本原因。一方面,社会舆论可以有效地监督司法,以防止司法腐败:“任何公共权力的正当行使都离不开一定的监督机制;没有了监督,握有权柄者便必然会运用自己的权力牟取私利,从而导致腐败。在许多文化中,人们似乎都对于司法权的正当行使有相当的期待。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行使司法权的人们会天然地追求公正。一般人在期望公正司法的同时,一旦卷入诉讼,又往往试图对法官施加影响,以图获得自家利益最大化的结果。这本是人之常情。问题的关键在于,司法界是否有足够的免疫力抵御种种腐败的侵袭。要有这样的免疫力,首先是司法界自身要有相当高的素质和尊荣感,这当然离不开法官选任方面的高标准。其次应当营造合理的制度环境,从而使法官们不至于因为抵御腐败行为而使自身利益受到损失。最后,必须强化对司法权的监督,使得发生于法院这一神圣殿堂的任何腐败现象都能得到及时的揭露。在这方面,大众传媒将起到极其重要的作用。”[27]另一方面,社会舆论又使新闻报道有可能伤及司法公正。勒朋在其《群体心理》一书中认为,在形成群体意见的过程中,有五种情感因素起到较多的作用:(1)冲动、动摇、兴奋;(2)暗示、轻信;(3)夸张、单纯;(4)褊狭、权威主义、保守主义;(5)道德色彩。而就群体思绪而言,有四种方式影响意见的形成:(1)用形象来表示观念;(2)缺少批判精神,缺少逻辑;(3)从特殊事例中直接引出一般结论;(4)想像力在意见形成中得到提高,而推理能力下降。[28]勒朋关于群体意见的这些结论概括出了社会舆论形成中的负面问题。这些负面问题又使新闻报道有可能伤及司法公正。“民愤(笔者注:亦可视为社会舆论之一种表现)本身带有很大的感情色彩,缺乏理智,没有经过理性过滤。”(陈兴良语)[29]在现代社会中,民愤的形成与新闻报道有很大的关系,如果夸大民愤在司法审判中的作用,有可能造成“激情公审”。还有人认为,新闻媒体对社会舆论和群众情绪有催化作用,媒体报道中些微的偏差“通过信息重复性繁衍的自发动机制产生巨大的能量,又直接引发法律裁判的失衡。”[30]简言之,一方面,社会舆论双重性中的正面价值使新闻报道与司法的正面接触成为可能。没有社会舆论的正面价值,新闻报道之自由就不会成为与司法公正同样值得珍视的人类价值。另一方面,社会舆论双重性中的负面问题又使新闻报道与司法间产生冲突成为必然。没有社会舆论的负面问题,人类就不会面对在新闻自由和司法公正间难以取舍的矛盾。在“刘涌案”中,据最高法院的认定,自1995年至2000年7月,被告人刘涌犯有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罪、故意伤害罪、故意毁坏财物罪、非法经营罪、行贿罪、妨害公务罪、非法持有枪支罪。“刘涌系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的首要分子,应对该组织的全部罪行承担责任。其直接或者指使、授意他人持刀、持枪实施故意伤害犯罪,致1人死亡,5人重伤并造成4人严重残疾,8人轻伤,手段特别残忍,情节特别恶劣,罪行极其严重,社会危害极大,且不具有法定或者酌定从轻处罚情节,依法应当判处死刑,立即执行。”[31]但被捕以前,刘涌的身份是沈阳市人大代表、沈阳嘉阳企业集团有限责任公司董事长,该集团连年被沈阳市有关部门评为明星企业、巨人企业、AAA企业。这样的身份、地位使刘涌在2001年时有胆量公开宣称:“在沈阳,没人敢动我刘涌”。[32]2002年,沈阳市公安局长说:“打击黑社会性质团伙本身并不难,难的是这些黑社会性质团伙与腐败官员相勾结,使得打黑除恶工作变得复杂了。”[33]这种体会也从另一个角度证明了刘涌犯罪组织在沈阳的根深蒂固。1998年,署名“红枫”的文章针对张金柱案曾表达这样观点:如果没有传媒的参与和报道,法院能否公正地审理张金柱案是大可怀疑的。[34]面对刘涌多年逍遥法外的现实,也不能不得出这样的结论:如果没有传媒的参与和报道,没有社会舆论的力量,法院能否公正审理刘涌案是大可怀疑的。可以说,在制约司法腐败,促使刘涌接受法律制裁这一点上,新闻自由通过社会舆论积极地实现了自己的价值和功能。2003年8月11日,辽宁省高级人民法院于做出(2002)辽刑一终字第152号刑事附带民事判决,将刘涌的判决结果由一审的死刑改为死缓。社会舆论为之哗然,反对死缓的舆论高涨。实际上“刘涌到底该如何量刑”是个很专业的法律问题,社会舆论的主体是缺少法律专业知识的普遍民众(包括非法律专业的媒体从业者),此时的社会舆论表现出“不一定的真实性”,新闻自由与司法公正间的冲突在此有所激化。结合张金柱案也可以看出,新闻报道与司法间的冲突亦主要集中在一些专业问题上(特别是罪行认定、量刑标准)上。[35]这也从实践上说明了新闻报道与司法间产生冲突的根本原因在于社会舆论的双重性。(三)当前公众的社会心理是导致新闻报道与司法间产生冲突的另一重要原因社会舆论是“公众关于现实社会以及社会中的各种现象、问题所表达的信念、态度、意见和情绪表现的总和,具有相对的一致性、强烈程度和持续性,对社会发展及有关事态的进程产生影响。其中混杂着理智和非理智的成分”。[36]当某一社会事物成为舆论客体时,舆论本身——对舆论客体“所表达的信念、态度、意见和情绪的总和”——不能不受到舆论主体(即公众)普遍的社会心理的影响。当前公众的社会心理是导致新闻报道与司法间产生冲突的另一重要原因。1.公众对司法公正的信心指数偏低司法作为一种制度设计,“公正”是核心。维护社会的公平、正义是司法制度的初衷。但是,制度设计及其追求只是一种理想状态。制度理想能否实现以及能在多大程度上实现则受制度环境及制度执行者素质的制约。公众基于自己的社会经验,会对制度理想能否实现及其实现程度做出大致的判断,此种判断可用信心指数来衡量。公众对司法公正亦会有自己的信心指数。可以推断,对司法公正的信心指数偏低时,公众较易受到暗示、冲动、褊狭等情感因素的作用,从而扩大社会舆论的负面问题,加剧新闻报道与司法间的冲突。在刘涌二审判决后,终审认定书上言明的改判理由是“鉴于……本案的具体情况”,“在接受媒体的采访时,也始终没有从法律的立场给出权威的解释”,[37]在这种信息披露不充分的情况下,处于信息不对称弱势的公众产生出种种猜测:“刘涌改判是否另有别情?”“出具《沈阳刘涌涉黑案专家论证意见书》十四位法律专家是否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律师是否拿了被告人巨额资金利用个人影响寻求行政干预?”。[38]司法透明度不够导致流言四起,四起的流言又反映出公众对司法公正的信心指数偏低。这些猜测,进一步加剧了新闻报道与司法间的冲突。在刘涌案中,公众对司法公正的信心指数偏低亦有其现实基础:第一,刘涌被捕前身为沈阳市人大代表、致公党沈阳支部副主任委员、嘉阳集团董事长,无论是他的政治地位还是经济力量在当地都很突出。熟知“有钱能使鬼推磨”的普通大众怎能低估刘涌被关进监狱后的能量?第二,据终审判决认定,“1995年末,在筹办百佳连锁店期间,以恐吓手段,霸占双兴购物中心”是刘涌组织、领导、参加、纵容黑社会性质组织罪的一个犯罪事实,此后至2000年,刘涌又屡屡触犯刑律,竟都有惊无险。虽说惩处罪恶亦需时间,但当司法机构无力及时铲除社会邪恶的话,其维护司法公正的权威自然要打点折扣。2.公众传统司法观念与现代法制观念间存在着距离中国现代法律体系类似于大陆法系,于清朝末年引入。此前,中国属于中华法系。在现代法律体系引入后,中华法系对中国普通公众(包括非法律专业的新闻报道者)的影响在短期内仍然难以彻底消解。实际上,面对一个案例,普通公众(包括非法律专业的新闻报道者)在一定程度上仍用传统司法观念判断事物、发表意见,而法律专业人士则用现代法律观念认定事实、判定结果。如此一来,新闻报道与司法间就很有可能产生冲突。简言之,公众传统司法观念与现代法制观念的冲突亦是导致新闻报道与司法间冲突的一个原因。在刘涌案中,二审判决生效后,陈兴良等法学专家认同辽宁省高院的判决结果,结果招来公众愤怒的声音。从专家与民众对抗的声音里,不难体会到公众潜意识里对“死刑”,“实质正义”和“程序正义”、“刑讯逼供”、“无罪推定”、“证据”等刑法基本问题的看法与现代法律基本思想的冲撞。[39]将刘涌案与曾名噪一时“辛普森涉嫌杀妻案”相比,就更能看出中、美普通公众司法观念上的差异。1994年,美国黑人球星辛普森被控杀害前妻。虽然似乎有诸多证据证明辛普森是杀妻的凶手,[40]但在此案审理过程中,辛普森聘请来的全美国最有名的律师团通过种种合法的手段,证明了检方证据存在的诸多漏洞,12名陪审员一致认定,辛普森罪名不能成立,当庭释放。当时,有关机构在美国就此事做了一个民意调查。调查结果显示,绝大多数的美国人认为辛普森有罪,但由于辩护有力,几乎没有人认为应该判他有罪,超过90%的人表示辛普森得到了公正的审理。设想辛普森的案子发生在中国,新闻报道与社会舆论会怎么样?(四)新闻与司法追求“公正”的方式不同是造成新闻报道与司法间产生冲突的直接原因虽说从形式上看,新闻报道和司法都以“公正”作为自己的价值追求之一。最高人民法院院长肖扬也多次在与新闻单位座谈时提到:“新闻舆论监督与司法活动也有着共同点,如追求公正、独立、真实,两者的根本目标也是一致的。”[41]“舆论对司法监督的目的与司法机关追求的目标是完全一致的,都是为了维护和确保司法公正,确保社会公平和正义的实现。”[42]但是,“司法追求的是法律公正,而传媒体现的是自身或受众观念上的道德意义的公正,司法判决所依据的必须是法律上认可的(有些可以见报的事实,在法律上则不能认可)、本案的(本案之前当事人的行为和历史只能作为参考)事实,不仅要考虑实体法,而且要考虑程序法(有些当事人的合法权益在实体法上受到认可,但在程序法上却不受保护)。因此,不是所有司法判决都能令舆论界满意”。[43]新闻报道与司法所追求“公正”之不同具体表现在二者工作特点和工作方式的差异上。第一,新闻工作者大多为非法律专业人士,而司法人员均为专业的法律人士。新闻工作具有“蜻蜓点水”的特点,而司法工作的特点是深入研究式的。第二,新闻报道以新闻价值标准为依据对事实进行筛选和过滤。经过筛选与过滤的信息内容成为社会舆论形成的依据。司法机关要面对的是尽可能全面的事实,不允许审判人员按某一标准选择被告人的犯罪事实。第三,新闻报道讲求标新立异,扣人心弦。在当前媒体娱乐化趋势的影响下,新闻报道表现出追求悬念和戏剧性的倾向,夹杂有更多感性的成分。司法审判是一种“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的理性行为。第四,新闻报道讲求及时性,要求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告知公众最新变动。为满足保证新闻报道的及时性,在大多数情况下,媒体报道案件只能以司法机关提供的消息作为报道素材,而不可能深入了解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在案件正式审理前,多以检方指控当作实际发生的情况。而司法活动的过程和程序具有很强的特殊性,虽也有时效要求,但要宽松得多。仍就刘涌案而言,2000年,刘涌被捕后,沈阳市公安局在院内摆放一排展板,用大量图文揭露了刘涌团伙的犯罪事实。与此同时,媒体也从司法机关得到相关资料(报道的及时性使从业者无意寻求更多的消息源),迅速在媒体中加以报道。沈阳黑社会“老大”、“心狠手毒”、“无恶不作”、“累累罪行、罄竹难书”、“令人发指”等词语频频出现在媒体,刘涌指使人“‘砸拆’中街大药房等铺面”、“为垄断云雾山香烟的批发,打死业户王某”等作为事实多次被媒体选择。不少媒体直接把检方指控的事实当作实际发生的事情来报道。[44]2002年4月,一审判决后,媒体又一次集中报道了刘涌案件,“残忍罪恶的发家史”、“黑道霸主”、“黑社会集团”、“恶势力保护伞”等扣人心弦的字眼大量出现在报纸版面上。[45]毫无疑问,刘涌的犯罪事实很多,媒体报道这些事实也无可厚非,但是基于新闻活动的规律,媒体提供给受众的事实只能是“部分事实”,并且,为了吸引受众的注意力,作为非法律专业人士的多数新闻报道者会自觉不自觉地产生渲染情节的冲动,有时甚至会妄加评论。[46]新闻报道或多或少地流露出“讲故事”的味道。一审判决后,虽然还可能有二审或提审的程序,但对阅听人而言,已产生出“奸人已杀,故事结束”的感觉。二审判决又给已在民众心目中“该死”的刘涌一条生路,这样的判决结果自然引起社会舆论的强烈不满,新闻报道与司法公正的冲突趋于白热化。(五)中国新闻媒体的特殊属性及司法体制中存在的问题加剧了新闻报道与司法间的冲突在中国,新闻媒体是党和政府的“喉舌”,是行政职能的一种延伸(喻国明语)。[47]中国新闻媒体的特殊属性使得新闻报道和其所引起的社会舆论的压力不仅作用于审判案子的司法机关,而且还作用于相应的党政部门。另外,由于中国法官不享有终身制特权,上级领导部门对其有较强的制约力量,结果,党政部门感受到的压力又以党政压力的形式作用于法官和司法机关。因此,在中国常常会出现这样的连动模式(如图1所示)。图1党政司法连动模式这种情状正如贺卫方所言:“目前我国的传媒以‘机关报’类型为主流,因此具有浓厚的官方色彩。不仅如此,传媒的报道又经常导致高层次领导人的批示,批示下来,党政各部门便要紧急动员,‘高度重视,限期解决’。另外,跟西方一些国家法官享有终身制特权的情形不同,我们法官的交椅是很容易被端走的。所有这些,都进一步加剧了法院在审判那些已经被传媒广泛报道过的案件时所承受的压力,有时只能听命于传媒,导致某些案件无从得到公正的审理。”[48]应该说中国媒体的特殊性质与司法体制中存在的问题进一步加剧了司法机关在审判那些已经被媒体广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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