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色彩的多崎作

..没有色彩，便不会褪色。村上在《跑步的时候说什么》中自嘲是个过于健康的作家，跑马拉松，游泳，或许健康不合诺贝尔奖评委们的喜好。看起来，川端和大江，都不怎么健康。这一次，村上似乎打定主意，要讲一个自己想要述说的故事。为了这个目的，村上塑造了一个健康的男主角，某种意义上，简直有些病态的健康。不仅有健康的出身，健康的生活习惯，甚至在思考了几个月死亡之后，还保持了健康的心态。在健康的背景下，一个令人心痛的故事被呈现在读者面前。正因如此，虽然我在主人公的生活中看不到自己，却在主人公身上看到自己。看这本《多崎作》，就像是在土耳其考古，地上的清真寺一目了然，往下去挖，五米处是奥斯曼遗址，十米处又可见拜占庭的古物，继续下探一层是古希腊，搬开亚历山大的石棺，依稀可见弗里吉亚、赫梯，甚至巴比伦的狮子和埃及的木乃伊。2011年还发现了一万年前的高大石柱，石柱呈圆形排列，显然是神庙遗址，那个文明无从考究，一切始于无名。村上在书中反复提到李斯特的作品《巡礼之年》，并对第一首《LeMalduPays》的曲名给出了解释：由田园风光唤起的莫名哀愁。我们都喜欢田园，躺在午后阳光里的草坪上小憩，鸟语花香，没有压力与焦虑，自由自在，什么也不用去想，一切自然而然。但是，不知道从哪一天起，我们就不在这种仙境里生活了，于是总想着回去，天天唠叨着伊甸园、小国寡民，怒斥着礼崩乐坏，最好是入灭得大欢喜。欧亚大陆在公元前600年左右，普遍经历了一次宗教革命，大部分主题都是“复归田园”。这种主题几乎是永恒地在我们之中存在。这本书里，多崎作高中时完美的五人小组便是这样的“田园”，贯穿村上其他作品，这是他喜爱的“母体”主题。后来，多崎作离开了母体，高中毕业，他从名古屋前往东京读大学，五人组解散，田园不再。正如初生的婴儿，生命降临却也意味着绝对的安全感的死亡。在本书开篇第一句，多崎作一直想死，第二句就写到，这期间他度过了自己二十岁生日。生与死的主题，一打开书就扑面而来，我当时想，好吧，这不是本带上地铁看的书，得留出至少一个周末，把自己关在没有人的地方去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离开名古屋时，多崎作还没意识到再也回不去田园，但母体狠狠地报复了他，那四个人不由分说切断了与多崎作的联系，连原因都没说，只是冷冷地让多崎作不要再联系他们了。多崎作又不是主动离开母体的人，而成了被驱逐的。他到底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呢？书里很多地方就“自由意志”与“宿命”进行了展开，我个人对坂本所说的“优胜劣汰的社会法则能战胜基因”印象特别深。这个讨论跟“生与死”一样，也是一个永恒的话题，永恒往往意味着没有答案。村上写到多崎作和灰田的一次聊天，多崎作就此发问，灰田回答说他还回答不了。有意思的是，看起来是多崎作主动离开完美五人组的母体，其背后却是因为他有建造车站的“天职”，他仍然是在出生之前就被赋予了这样的目的。他自己根本没有思考，只知道自己要学的知识只有东京的大学能传授，于是就去了。而这个天职，是在多崎作父亲给他起名字时决定的。父亲想了半天，取了“作”这个名字，于是多崎作一生就注定要“制作”什么东西。问题越来越复杂，是先有“名”后有“实”，还是先有“实”后有名呢？我总是想起“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或者“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抽象命题有普遍性，中国的政治只是其具体表现之一了。再比如，古代有很多城市的布局，是基于宗教象征的，为了象征意义，牺牲了很多实用性，好玩的是，许多年以后，这些象征性的布局或建筑却能赚来很多游客的钱。《多崎作》这本书，铺垫结束后，是由“名”引发而进入故事的“实”的。村上自己也经常先想好人物的名字，觉得名字起好了，人物才能在自己脑海中浮现。虚构作品先有“名”再有“实”也是很常见的事。在书中，沙罗三次追问多崎作，“把那四个朋友的名字告诉我吧”，好像是一种隆重的叫魂仪式，之后多崎作才回到家中给沙罗发邮件，那四个人的名字的特写出;...现在多崎作的电脑屏幕和小说的纸张上：赤Mr.Red青Mr.Blue白Ms.White黑Ms.Black多崎作从他们那里打听到了母体驱逐他的原因。十六年前，白诬陷说多崎作强奸了她，尽管青和赤也不完全相信白的话，但为了白，四个人决定不再搭理多崎作。然而，沙罗告诉多崎作，在名古屋你是得不到答案的，要去芬兰的黑那里去找。名古屋是多崎作的故乡，而芬兰，字面上看是Fin-land，意指终结之地。小说里用了很大篇幅描写芬兰的自然风光，也许村上想到“田园”，眼前就浮现芬兰无尽的白桦林吧。全书最后一句，多崎作进入梦乡，也是潜入了白桦林里。多崎作觉得自己在日本是个心灵孤独的人，到了芬兰，在一个语言和人都陌生的地方，好像孤独的双重否定，自己好像正处在正确的地方。这很有意思，故乡反而不是正确的地方，好像被榨干的胎盘，只有残渣了。离开青和赤，多崎作心想今后可能再没机会见到他们了。在第二遍重读《多崎作》时，才发现村上在全书第一页，就已经不动声色地让全书几个主要主题微露锋芒。第一段写到多崎作在想死的心境中度过二十岁生日，在第二段写多崎作没有死是因为头脑中的死亡的形象还不具体，这里提到了具象与抽象，或者说是“名”与“实”的一种表现形式。第三段又提到，死对于自己来说是这个世界不存在了，而对这个世界来说是自己不存在了。我在这里看到唯识论的影子，后来灰田的父亲谈到“不是世界翻了个底朝天，而是人翻了个底朝天”时，似乎是佛陀化身的绿川也看到了这个影子，觉得灰田的父亲很有慧根，温了壶酒，一定要跟他聊聊。绿川和灰田父亲在四十多年前相遇的故事，是通过灰田的嘴讲述出来的。有些作家喜欢通过人物独白，插进一个旁支故事，让读者换个视角，稍息一下之后再立正。村上就很喜欢这个手法，有时候摄像机不离开主人公，故事会很单调。本书里，白这个人物的生命轨迹，也是通过几个人的讲述，从框架到细节不断丰满的。如果说，青和赤就像被榨干的胎盘，在小说里仅仅提供一些象征意义，给情节这个寄生虫当宿主，当情节往下展开后，他们就没有了价值。那么，白与黑则是文学作品里真正有生命的人物，是与多崎作一起从五人组母体里诞生下来的婴儿，三位一体。作每次在梦里与白和黑交合，每次二人必须同时出场。他们三人的关系，我是这样想象的：随着时间的推移，黑的发展是1，2，3，4，5⋯⋯，白的是-1，-2，-3，-4，-5⋯⋯，而多崎作则是0，0，0，0，0⋯⋯。多崎作离开他们后，黑发现和白像各自的分身一样纠缠在一起，自己只可能永远停留在0处，便毅然决然地离开了白。没有了黑的生命力，白只有死路一条。白的死源于多崎作导致的五人组解散，又源于黑的离去。因此，多崎作和黑都深感罪恶，只有紧紧相拥，“把恶魔长长的影子抖落”。“恶魔”这个词在书中首次出现于绿川之口。那段绿川与灰田父亲相遇的旁支故事，有多重隐喻，其中之一便是靡菲斯特向浮士德用生命换取灵魂，绿川就是那个恶魔靡菲斯特。但当今离歌德那个时期过去了两百年， “恶魔”不再是神的敌人，神已降格散落人间，恶魔也随之进入我们每个人体内，粘附在我们后背上，是我们人性的分身。多崎作为了学习建造车站，弃四个朋友而去，白意识到离开田园母体，自己无法生活，便编造了多崎作强奸她的故事，希望剩下的四个人的田园永存，而黑为了自己不被白的厌世纠缠，远嫁芬兰。到今天，生命还是灵魂换来的。恶魔是我们所有的两难困境的化身，你拥有选择的自由，但每个选择里都必然有恶魔存在。除了靡菲斯特，村上还从西方典故中找来普罗米修斯，多崎作在二十岁那段想死的日子里，仿佛每天夜晚都有鸟来啄取他的肉，飞鸟离去后肉体被阴影填满，阴影还产下了卵。不过村上将这个典故略略变形，三十六岁的多崎作在去芬兰之前，觉得自己肉体空荡荡的，夜鸟飞来把他当巢穴。这个变形当然不是随意为之。在瓦格纳，或之前雪莱写《解放的普罗米修斯》那个年代，这个角色是人间的英雄， 是人凭借自己意志在十九世纪主宰世界让神降;...格的旗帜形象。村上笔下是从来没有这种英雄的，所有战后日本作家对 “意志”坚强的英雄都非常反感。村上的人物是卡夫卡式主角的延续， 面对经过了与人博弈两百年后已经进化得异常完善的社会机器，没有卓别林的浪漫，没有海明威的勇气，随波逐流，无能为力，有时苦闷有时麻木。多崎作不是那个盗火的普罗米修斯， 他甚至需要黑和年长的女友木元沙罗不断鼓励，找回自信，面对这些伤痛。我一直觉得村上是更像是一名纯正的西方作家，他吐着日本文学空灵写意的丝，裹住西方哲学的蛹， 在传承上也是西方主流的衣钵， 而不像莫言是在魔幻的旁支上起舞。 这一次我觉得他好像还没从《 1Q84》中走出来，那些萦绕着他的宏大主题还没写尽，但是， “名与实”、“生与死”、“自由与宿命”、“善与恶”哪里写得完啊。村上有时不得不直接让人物说话，表达哲思。我不太喜欢这种不通过故事阐发寓意的表达，感觉有些限制读者的想象与解读。年少时的友人，和那些友人共度的岁月，究竟会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人的一生？多崎作用他的经历回答了这个问题。如同多崎作所身处的五人小团体， 每个人在高中那个年纪都会有一些无话不说的挚友，共同走过求学岁月。就是在这样的朋友的陪伴之下，我们一起成长。有时候会不由自主的想起往昔的同学，我离开家乡求学，之后顺理成章的在远离家乡的地方工作。即使同昔日友人当初建立的感情浓度始终未曾改变，但经过距离的稀释，终究不能像日日相伴的那样熟悉彼此的每一步。每每想到这点固然有些许无奈与惆怅， 但毕竟足够幸运的是每次回到家乡， 再次相逢的时候依然能够把酒言欢，分享分开的这一段时间彼此的经历和感触。正是因为我清楚这样的时刻的幸福，所以我才能想象多崎作被朋友遗弃时所遭受的痛苦，这种宣告割裂的不仅仅是一段友情，更是那些青春的岁月。不止友情，爱情也是同样。五人小团体中有两个女孩： 黑和白。截然不同的颜色，也具备截然不同的性格。不同于赤和青，读完全书之后读者明显能够感受到村上春树在黑和白的身上倾注了更多的笔墨。 事实上很难说多崎作对于黑和白持什么样的感情，究竟是纯粹把两个各具魅力的姑娘视为朋友，还是为了维持团体的微妙平衡而强行压抑着懵懂的情愫。恐怕多崎作自己也不敢断言，否则也不会在被四人离弃后的日子里总会在梦中让这两个姑娘浮现。奢求年轻的心完美的区分开友情和爱情，本身就是一个过分苛刻的要求。欣赏、好感、憧憬、爱慕，这几种感情本就相似并且易于转化，在那个用青春来命名的年纪更是如此。所谓爱情，何为爱情，怎能轻易言清。这是那个年纪独有的美好感情，或者说是年轻的特权。越是美好，在被斩断的时候会带来越深的痛楚。情窦初开的男孩和女孩被迫分开的时候尚会觉得痛心，多崎作遭受如此决绝的告别自然也会经历更加难以言表的苦痛。书中除了五人小团体之外， 还有两个重要的角色：木元沙罗和灰田文绍。 促使多崎作下定决心探寻当初被挚友抛弃的缘由，在三十多岁的年纪重新审视往事的契机是他同木元沙罗的相识。木元沙罗，多崎作现在的约会对象，如同村上春树以往作品中经常出现的那种女性角色，温柔而知性。木元沙罗在同多崎作的交往中发现多崎作的心结，鼓励多崎作正视过去，并为多崎作寻找曾经的友人提供了很多的帮助。能有这样一个人支持并理解自己，对多崎作而言无疑是一种幸运，也是一种幸福，否则多崎作恐怕一辈子也没有勇气去面对自己的心结。在木元沙罗的鼓励下，多崎作开始了寻找答案的旅程。灰田文绍，这也是故事中不得不说的略微带有神秘色彩的人物。灰田是多崎作被五人小团体遗弃之后所结识的唯一一个朋友，也是一个名字中带有色彩的人物。灰田在文章中所占篇幅并非太多，在故事的中段突然出现，又很快消失。在灰田的故事中作者究竟想表达什么样的意图，不同的读者肯定有不同的想法。就如同一千个人心中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那般，当作者塑造出一个人物，这个人物就成了脱离于作者之外的独立存在，具备了自身的意义。在某个人物形象浮现之后，作者当初创设他的意图就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人物形象带给不同人的各不相同的感受。 灰田是一个喜欢思考的青年，在描写他的篇幅中，充满了大量他同多崎作的对话。其中很多对话充满象征意味，为故事添加了些许形而上的味道。灰田可谓多崎作的精神伙伴，虽然两人进行过许多思想交流，有过颇为密切的交往，但灰田却没有过多的介入多崎作的现实生活。所以当灰田不知缘由的离开之后，多崎作的生活甚至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不可否认的是多崎作在同灰田相交，又被灰田不告而别的过程中获得了成长。灰;...田的故事就像主旋律中的一段插曲，灰田之于多崎作而言就如同我们生活中也会遇到的那种朋友：在特定的时刻进入我们的生活，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让后又从我们的生活中离开。虽然彼此的生活只是短暂的重合，但在生命的某个阶段，曾经从彼此身上汲取养分，度过生命中不可错过的一段岁月。这样的朋友并不少见，同时也不可或缺。村上春树在书中很多次提到了李斯特的作品《巡礼之年》，这一钢琴曲集对本书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巡礼之年》的《第一年：瑞士》里的曲目《 LeMalduPays》更是被反复提及：它是白喜欢弹奏的钢琴曲，也是灰田带给多崎作的唱片中的曲目，多崎作常会播放这首乐曲，远在芬兰的黑也同样时常聆听这段旋律。读完书之后我层特意去找寻这个钢琴曲集，看到《 LeMalduPays》的翻译是“乡愁”。村上春树对这个曲名给出的解释则是“由田园风光唤起的莫名哀愁。”在看到村上春树的这个解释的时候，我脑海中第一时间出现的词汇是“Avalon，”传说中的精灵国度。之所以会浮现出这样的意象，我想是因为田园风光意在指代每个人所向往的安宁、平和的居所，是同现实生活截然不同的许愿之地。而Avalon恰是我记忆中挥之不去的远离尘世的理想乡，不同的意象在此时此刻发生了重叠。所谓田园风光，对多崎作而言就是五人小团体亲密无间的那段时日，所以多崎作在东京上大学期间每个假期都第一时间赶回家乡名古屋，重新融入五人小团体，仿佛在疲惫之后重新补充能量之源。不止多崎作，很多人的心中都会有自己的理想乡。逃离城市，回归田园，这是现实中的我们也常常会有的念头。尤其是城市的高节奏生活、恶劣的自然环境、拥挤的交通状况，这些无不同恬静的田园生活形成巨大反差，凸显着田园生活的魅力。能够用故事中的情节指代现实生活中的意象，使单纯的剧情发展在现实中投射出更大的影像，这也是优秀作品的杰出之处。越是无法触及的事物往往越令人渴望，若是还曾经拥有那自然会更加使人感伤，所以多崎作被束缚在曾经的伤痛中无从解脱。或者说这种感伤类似于对求之不得的美好现实的渴望，如同漂泊在外的游子渴望着家乡，许久不见的旧友渴望着重逢，分隔两地的恋人渴望着拥抱。这种渴望，自然会带着哀愁与忧伤，只不过多崎作遭受的是比这些都要猛烈的多的伤。当多崎作下定决心面对自己的过去、 寻找那段往事的答案， 他开始一个个寻访旧友。 为了化解当初的疑窦，多崎作从东京来到名古屋，又从日本来到芬兰。在这部分情节中，多崎作在同青相见后作别时在心里如此默念：或许再也不会跟青见面了。这简单的一句话，总让我十分伤感。为曾经无比亲密的两个人的关系划上句号，需要多么决绝的心。这样的一个句点，意味着永运把某个人、某段关系锁进回忆。此时才能如此清晰的感觉到，时间会把两个人的距离强行拉扯到如此遥远。恐怕即使多崎作不下此决心，也难以勉力维持同青的关系。从分开的那天开始两个人就走上了不同的道路，已经渐行渐远的两个人，再刻意维护以前的友谊，也无法长久的保持下去。事实上尽管青和赤同在一个城市，也越来越少见面，更何况多崎作和他们之间隔开的不止是东京和名古屋的距离， 更有十几年时间形成的巨大隔阂。和赤的相逢同样如此，赤的改变比青更为巨大，也让多崎作更难以坦然接受。在这个过程中多崎作从青和赤的口中获知了部分答案， 逐渐接近着真相，却也让多崎作认识到自己和他们的人生轨迹并不相同。当多崎作分别问起二人是否还记得《 LeMalduPays》这首乐曲的时候，二人也都表示没有印象，这首乐曲作为全书中有着提纲挈领意义的象征，也暗示着多崎作实际上已经走向了同青和赤截然不同的道路。多崎作也需要认识到这个略显残酷的事实，才能走好接下来自己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