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语文课外拓展阅读《经典国内短篇小说集》_第1页
高中语文课外拓展阅读《经典国内短篇小说集》_第2页
高中语文课外拓展阅读《经典国内短篇小说集》_第3页
高中语文课外拓展阅读《经典国内短篇小说集》_第4页
高中语文课外拓展阅读《经典国内短篇小说集》_第5页
已阅读5页,还剩242页未读 继续免费阅读

下载本文档

版权说明:本文档由用户提供并上传,收益归属内容提供方,若内容存在侵权,请进行举报或认领

文档简介

高中语文课外拓展阅读《经典国内短篇小说集》TOC\o"1-3"\h\u901林海音:爸爸的花落了 220544吴若增:翡翠烟嘴 625216老舍:记懒人 156680余华:十八岁出门远行 1824883陈染:空的窗 2322376凌叔华:绣枕 324779冯骥才:胖子和瘦子 3517906沙叶新:饱学之士 36221汪曾祺:金冬心 381549柯灵:狗难 4230742梁晓声:双琴祭 4329407汪曾祺:寂寞和温暖 4820170王祥夫:客人 6222884张爱玲:霸王别姬 695364汪曾祺:鸡毛 7327863桑格格:我站在春天,你在哪里 7912137苏童:马蹄莲 802866邓友梅:寻访“画儿韩” 8818121鲁迅:兔和猫 9715073废名:桃园 10028403金仁顺:水边的阿狄丽娜 10621215严歌苓:风筝歌 11421289施蛰存:上元灯 1352252安妮宝贝:少年樱花 13921579汪曾祺:待车 14015563冯骥才:老夫老妻 14512739邵宝健:永远的门 14922816废名:菱荡 15123337汪曾祺:异秉 1543045汪曾祺:黄油烙饼 16114239三毛:哑奴 1664948海子:初恋 17722905张爱玲:心经 1781956三毛:星石 20016961叶圣陶:小黄猫的恋爱故事 2115115史铁生:午餐半小时 21426441迟子建:与周瑜相遇 2185847余华:家徽 2201591老舍:爱的小鬼 22122496鲁迅: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 22432509毕淑敏:斜眼 226783苏童:老爱情 22824973毕淑敏:失去四肢的泳者 23016675老舍:不说谎的人 23116288贾平凹:我的老师 235当前明月:288孙承宗告状 237林海音:爸爸的花落了新建的大礼堂里,坐满了人。我们毕业生坐在前八排,我又是坐在最前一排的中间位子上。我的襟上有一朵粉红色的夹竹桃,是临来时妈妈从院子里摘下来给我别上的。她说:“夹竹桃是你爸爸种的,戴着它,就像爸爸看见你上台时一样!”爸爸病倒了,他住在医院里不能来。昨天我去看爸爸,他的喉咙肿胀着,声音是低哑的。我告诉爸,行毕业典礼的时候,我代表全体同学领毕业证书,并且致谢词。我问爸,能不能起来,参加我的毕业典礼?六年前他参加了我们学校的那次欢送毕业同学同乐会时,曾经要我好好用功,六年后也代表同学领毕业证书和致谢词。今天,“六年后”到了,我真的被选做这件事。爸爸哑着嗓子,拉起我的手笑笑说:“我怎么能够去?”但是我说:“爸爸,你不去,我很害怕,你在台底下,我上台说话就不发慌了。”爸爸说:“英子啊,不要怕,无论什么困难的事,只要硬着头皮去做,就闯过去了。”“那么爸不也可以硬着头皮从床上起来到我们学校去吗?”爸爸看着我,摇摇头,不说话了。他把脸转向墙那边,举起他的手,看那上面的指甲。然后,他又转过脸来叮嘱我:“明天要早起,收拾好就到学校去,这是你在小学的最后一天了,可不能迟到!”“我知道,爸爸。”“没有爸爸,你更要自己管自己,并且管弟弟和妹妹,你已经大了,是不是?”“是。”我虽然这么答应了,但是觉得爸爸讲的话很使我不舒服,自从六年前的那一次,我何曾再迟到过?当我在一年级的时候,就有早晨赖在床上不起床的毛病。每天早晨醒来,看到阳光照到玻璃窗上,我的心里就是一阵愁:已经这么晚了,等起来,洗脸,扎辫子,换制服,再到学校去,准又是一进教室被罚站在门边。同学们的眼光,会一个个向你投过来。我虽然很懒惰,却也知道害羞呀!所以又愁又怕,每天都是怀着恐惧的心情,奔向学校去。最糟的是爸爸不许小孩子上学乘车的,他不管你晚不晚。有一天,下大雨,我醒来就知道不早了,因为爸爸已经在吃早点。我听着,望着大雨,心里愁得了不得。我上学不但要晚了,而且要被妈妈打扮得穿上肥大的夹袄(是在夏天!),和踢拖着不合脚的油鞋,举着一把大油纸伞,走向学校去!想到这么不舒服的上学,我竟有勇气赖在床上不起来了。等一下,妈妈进来了。她看我还没有起床,吓了一跳,催促着我,但是我皱紧了眉头,低声向妈哀求说:“妈,今天晚了,我就不去上学了吧?”妈妈就是做不了爸爸的主意,当她转身出去,爸爸就进来了。他瘦瘦高高的,站在床前来,瞪着我:“怎么还不起来,快起!快起!”“晚了!爸!”我硬着头皮说。“晚了也得去,怎么可以逃学!起!”一个字的命令最可怕,但是我怎么啦!居然有勇气不挪窝。爸气急了,一把把我从床上拖起来,我的眼泪就流出来了。爸左看右看,结果从桌上抄起鸡毛掸子,倒转来拿,藤鞭子在空中一抡,就发出咻咻的声音,我挨打了!爸把我从床头打到床角,从床上打到床下,外面的雨声混合着我的哭声。我哭嚎,躲避,最后还是冒着大雨上学去了。我是一只狼狈的小狗,被宋妈抱上了洋车--第一次花钱坐车去上学。我坐在放下雨篷的洋车里,一边抽抽答答地哭着,一边撩起裤脚来检查我的伤痕。那一条条鼓起的鞭痕,是红的,而且发着热。我把裤脚向下拉了拉,遮盖住最下面的一条伤痕,我最怕被同学耻笑。虽然迟到了,但是老师并没有罚我站,这是因为下雨天可以原谅的缘故。老师教我们先静默再读书。坐直身子,手背在身后,闭上眼睛,静静地想五分钟。老师说:想想看,你是不是听爸妈和老师的话?昨天的功课有没有做好?今天的功课全带来了吗?早晨跟爸妈有礼貌地告别了吗?……我听到这儿,鼻子抽答了一下,幸好我的眼睛是闭着的,泪水不至于流出来。静默之中,我的肩头被拍了一下,急忙地睁开了眼,原来是老师站在我的位子边。他用眼神告诉我,叫我向教室的窗外看去,我猛一转头看,是爸爸那瘦高的影子!我刚安静下来的心又害怕起来了!爸为什么追到学校来?爸爸点头示意招我出去。我看看老师,征求他的同意,老师也微笑地点点头,表示答应我出去。我走出了教室,站在爸面前。爸没说什么,打开了手中的包袱,拿出来的是我的花夹袄。他递给我,看着我穿上,又拿出两个铜板来给我。后来怎么样了,我已经不记得,因为那是六年以前的事了。只记得,从那以后,到今天,每天早晨我都是等待着校工开大铁栅校门的学生之一。冬天的清晨站在校门前,戴着露出五个手指头的那种手套,举了一块热乎乎的烤白薯在吃着。夏天的早晨站在校门前,手里举着从花池里摘下的玉簪花,送给亲爱的韩老师。啊!这样的早晨,一年年都过去了,今天是我最后一天在这学校里啦!当当当,钟响了,毕业典礼就要开始。看外面的天,有点阴,我忽然想,爸爸会不会忽然从床上起来,给我送来花夹袄?我又想,爸爸的病几时才能好?妈妈今早的眼睛为什么红肿着?院里大盆的石榴和夹竹桃今年爸爸都没有给上麻渣,他为了叔叔给日本人害死,急得吐血了。到了五月节,石榴花没有开得那么红,那么大。如果秋天来了,爸还要买那样多的菊花,摆满在我们的院子里、廊檐下、客厅的花架上吗?爸是多么喜欢花。每天他下班回来,我们在门口等他,他把草帽推到头后面抱起弟弟,经过自来水龙头,拿起灌满了水的喷水壶,唱着歌儿走到后院来。他回家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浇花。那时太阳快要下去了,院子里吹着凉爽的风,爸爸摘下一朵茉莉插到瘦鸡妹妹的头发上。陈家的伯伯对爸爸说:“老林,你这样喜欢花,所以你太太生了一堆女儿!”我有四个妹妹,只有两个弟弟。我才十二岁……我为什么总想到这些呢?韩主任已经上台了,他很正经地说:“各位同学都毕业了,就要离开上了六年的小学到中学去读书,做了中学生就不是小孩子了,当你们回到小学来看老师的时候,我一定高兴看你们都长高了,长大了……”于是我唱了五年的骊歌,现在轮到同学们唱给我们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我哭了,我们毕业生都哭了。我们是多么喜欢长高了变成大人,我们又是多么怕呢!当我们回到小学来的时候,无论长得多么高多么大,老师!你们要永远拿我当个孩子呀!做大人,常常有人要我做大人。宋妈临回她的老家的时候说:“英子,你大了,可不能跟弟弟再吵嘴!他还小。”兰姨娘跟着那个四眼狗上马车的时候说:“英子,你大了,可不能招你妈妈生气了!”蹲在草地里的那个人说:“等到你小学毕业了,长大了,我们看海去。”虽然,这些人都随着我的长大没有了影子了。是跟着我失去的童年一起失去了吗?爸爸也不拿我当孩子了,他说:“英子,去把这些钱寄给在日本读书的陈叔叔。”“爸爸!”“不要怕,英子,你要学做许多事,将来好帮着你妈妈。你最大。”于是他数了钱,告诉我怎样到东交民巷的正金银行去寄这笔钱到最里面的台子上去要一张寄款单,填上“金柒拾圆也”,写上日本横滨的地址,交给柜台里的小日本儿!我虽然很害怕,但是也得硬着头皮去。这是爸爸说的,无论什么困难的事,只要硬着头皮去做,就闯过去了。“闯练,闯练,英子。”我临去时爸爸还这样叮嘱我。我心情紧张,手里捏紧一卷钞票到银行去。等到从高台阶的正金银行出来,看着东交民巷街道中的花圃种满了蒲公英,我高兴地想:闯过来了,快回家去,告诉爸爸,并且要他明天在花池里也种满蒲公英。快回家去!快回家去!拿着刚发下来的小学毕业文凭红丝带子系着的白纸筒,催着自己,我好像怕赶不上什么事情似的,为什么呀?进了家门来,静悄悄的,四个妹妹和两个弟弟都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他们在玩沙土,旁边的夹竹桃不知什么时候垂下了好几个枝子,散散落落地很不像样,是因为爸爸今年没有收拾它们修剪、捆扎和施肥。石榴树大盆底下也有几粒没有长成的小石榴,我很生气,问妹妹们:“是谁把爸爸的石榴摘下来的?我要告诉爸爸去!”妹妹们惊奇地睁大了眼,她们摇摇头说:“是它们自己掉下来的。”我捡起小青石榴。缺了一根手指头的厨子老高从外面进来了,他说:“大小姐,别说什么告诉你爸爸了,你妈妈刚从医院来了电话,叫你赶快去,你爸爸已经……”他为什么不说下去了?我忽然觉得着急起来,大声喊着说:“你说什么?老高。”“大小姐,到了医院,好好儿劝劝你妈,这里就数你大了!就数你大了!”瘦鸡妹妹还在抢燕燕的小玩意儿,弟弟把沙土灌进玻璃瓶里。是的,这里就数我大了,我是小小的大人。我对老高说:“老高,我知道是什么事了,我就去医院。”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镇定,这样的安静。我把小学毕业文凭,放到书桌的抽屉里,再出来,老高已经替我雇好了到医院的车子。走过院子,看到那垂落的夹竹桃,我默念着:爸爸的花儿落了,我也不再是小孩子。节选《城南旧事》吴若增:翡翠烟嘴民国十六年发大水,蔡四跟着人家闯了关东。三十年后他回来了,带回了两样宝物,一样是老婆,一样是烟嘴。蔡四的老婆“傻大黑粗”,除了干活是把好手,没有多少让人喜欢的“娘儿们”气。这一点实在令蔡庄人遗憾。好在蔡四身子弱,挣工分养家几乎全亏了这位“黑老婆”,所以倒也看不出他嫌弃来。此外,两口子虽己半百,膝下却无儿无女,要在别人早已愁煞愧煞,然而蔡四却也不以为然:有吃有喝就行了呗,要孩子干啥?俺那黑老婆怎么着也比俺活得长远,还怕老了没人管么?老婆黑,自己爱,不关别人的事,但毕竟难以夸耀于人。这一点,蔡四不说,心里明白。蔡四用以为自己争脸的,是他的翡翠烟嘴!要说蔡四的翡翠烟嘴,确是个好东西。白日里照着,葱绿般的透亮;细看那里边的纹路儿,有山、有水、有人家,旷远得很。到了晚上,将那烟嘴放在月光下,星星儿都在那里头直眨眼。据蔡四讲,等到来了鱼汛,将烟嘴放在水中,人也下河,可听见鱼儿在烟嘴里跳,还喋水。烟嘴是给人看的,有人看过,试过,据说还真是差不离儿。这还不奇,奇的是那烟嘴上还有四个大牙印儿。据蔡四讲,那是明太祖朱元璋咬下的。因为这,谁拿过烟嘴,都要细细地看上半天,同时心里便不觉地生出许多敬畏。“话说那一年,南边的佛祖国派人来咱这中原大国朝圣。”蔡四说起这一段,总是免不了洋洋自得。他会眯起两眼.扁起薄嘴,展出一种难以掩饰的骄羚之色。旁边听着的人呢,原本就怀着几分敬畏,自然不会怪罪他的傲慢,反而总是一遍遍地听得津津有味。他接着讲下去了:“朝圣自然要带东西,就好象逢年过节,咱们走亲成串朋友一样。那年佛祖国来人,就带了许多东西,都装在樟木箱子里。箱子从大殿一顺儿摆开,一直摆到文武百官下马那地方。嗬,那东西,多得邪虎啦i太祖爷呢,端坐在龙椅上,由着使臣打开箱子,一件件验看。也是东西太多啦,太祖爷看着看着就因乏了,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再看看下面还有一大溜箱子不曾打开,耐不住了,说:‘这么着吧,你那箱子里的东西,俺就不一一细看啦。有什么特殊的稀罕物儿,拿给俺瞧瞧就是啦。’使臣听说,连忙倒地叩头,说:‘动累了大国皇上,真是对不起——啊,真是罪该万死!好,下面的箱子就不开了,只请你老人家看看这件稀世之宝吧。’那使臣说完,抖抖地站立起来,慢慢地从衣怀里出个金绸小包儿,然后一层层地当廷剥开。嗬,满朝文武都傻啦!心想:这是什么什物儿,这么珍贵?“里三层,外三层;外三层,里三层……也不知那使臣到底剥下了多少层金绸,反正最后——嘿,露出来的就是这玩意儿!“太祖爷本来正在打盹儿,他身旁的老公(太监)过使臣奉上的烟嘴,双手捧着要送给皇上看,可送到皇上面前又犹豫起来了——惊了皇上的御梦,那有杀头之罪呀!老公正这么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时候,忽然,太祖爷龙眼大睁:‘嗳,这是啥东西?快快拿与俺看!’老公听说,慌忙捧上去。太祖爷却好象等不及似的,伸手就抓了过来;‘啊,翡翠烟嘴!嗬,真是好东西呀,好东西呀!快着,给俺安上个烟管儿,俺要用它抽抽烟!’“太祖爷这一嚷不打紧,忙坏了众多老公。老公们急忙找来一支上好的湘妃竹烟管儿,插上,又塞了满满的一锅子金烟叶儿,打火点着,捧与皇上。皇上接过来,张开金口玉牙,咯噔这么一咬,嘿,你瞧咋着,就落下这四个大牙印儿啦!‘嗯,好,好,俺抽着浑身上下都透气儿!’太祖爷高兴了,叫了起来,‘来呀,赏给来使黄金五百两!’”这就是蔡四那翡翠烟嘴的来历。至于这烟嘴后来如何从龙庭流露民间,又如何流落到一个开矿的穷工人之手,蔡四实在也是说不详细了。他只是说:那年,他攒下一百三十块大洋,准备带着黑老婆回乡养老,谁知他一个拜把子兄弟,老娘病了急需回家照料,可手中又没钱,急得不行,“嗨,兄弟有难,俺还能说啥呢?拿去吧!俺把那袋大洋冲他怀里一扔,催他快走。俺这兄弟一看,哗哗流泪,扑通一下就给俺跪下啦:‘大哥,小弟不死,今生当以犬马相报!小弟家在云南,这一去怕是回不来啦。俺这身上只有这一件传家之宝,就送与大哥留个纪念吧’。就这么着,俺那把兄弟便是把这玩意儿塞给了俺。嗨,帮人帮到底,咋能要人的家宝呢?俺再三推辞不要,可俺那兄弟说,大哥要是见外,这钱小弟也就不能收下了。没法子,俺只好接过来……”蔡四离乡那年二十二岁,到他回乡已五十有二,且早已不论民国,而是公元一九五七年了。一九五七年所用的是人民币,要大洋何用?有人当时就曾经惴惴然地问过这问题。然而蔡四却不用一答似地笑笑说:“咋着,大洋没用啦?那是银子啊,可以换钱嘛。嗨,你真是的!”至此,听的人也就深信不疑。是啊,这么珍贵的东西,那来历也自是不凡的了,这还有错么?再说,蔡四在外闯荡一生,人又精明,哪能一点积蓄都没有呢?蔡四虽然嘴馋,又好面子,但却是极讲义气的。这一点乡邻们都知道,所以,他之所说,必属可信。人们对那烟嘴都敬重起来了。爱屋及乌,敬物敬人,人们对蔡四也就敬重起来,先前的鄙夷之色(因为他回来时象个穷光蛋)也就一扫而光了。“嗳,给俺看看行么?”不时地有人这样要求。倘是辈份与年龄都与蔡四相同或相近,蔡四便会叫那人为“老哥”或“老弟”,然后,使把烟嘴递过去;倘是逢上晚辈,蔡四便会说:“要看俺烟嘴不难,只是得叫俺一声爷。”按说蔡四这要求也并不为过,因为蔡庄多爷,晚辈人叫起来并无困难。只是蔡四似乎对此十分计较,大有非叫不可之势,于是,“四爷”“四爷”地便终于叫起来了。二蔡四爷(以下行文,必得尊称四爷了)有一件珍宝,这消息不久便传开。八村四屯,凡来蔡庄走动的。无不央及四爷,要求一睹为快。蔡四爷倒也并不秘之匣柜,总是有求必应,令人们都饱眼福。蔡庄这一带,本是地老天荒,许多人一辈子不曾走出家门百里,外地也很少有人到这里来,所以蔡四爷的珍宝,只能声噪于此,并不曾传遍全国。这样的,过去了好几年。一九六一年秋,县里一位副部长领着几个人来到蔡庄“整风整社”,名曰工作组。这位副部长听说了这件事,感到很新鲜,待到看了四爷那烟嘴时,竟然爱不释手了。工作组有纪律,副部长不敢造次。临走时,他托人委婉地转告四爷,愿用自己的那辆“铁驴”相交换。铁驴是一种土造的铁管自行车,在农村的土路上骑行是很相宜的。六十年代办这东西在蔡庄一带还算新鲜。不过,也许是副部长的铁驴过于破旧,也许是四爷过于珍重他的宝贝,反正他竟是终于拒绝了。这事后来也传开去,传到后来,都说是那副部长要给四爷一辆崭新的铁驴,四爷都没换。就此,四爷的翡翠烟嘴更加名声大振,四爷本人也更加得意了。蔡庄人有个习惯——其实全中国的农村都有这习惯:村里某人荣耀,全村人便俱以为荣。所以,慢慢地,四爷的翡翠烟嘴竟也就成了村宝。“哟,你是蔡庄的呀!听说你们村有一件稀罕物儿,啥时候俺也去看看。”“嗳,听说你们那个烟嘴,人家拿一辆拖拉机都没换,那么珍贵么?把你们蔡庄的破烂儿都卖了,也不抵那烟嘴值钱吧?”“你们四爷有来头啊!这辈子走南闯北,都干了些啥富贵事儿?嗳,听说他还给宣统皇帝做过买卖,皇上高兴,赏给了他这个烟嘴……老爷子如今还硬朗吧?”也许是蔡庄人此外便无以为荣了吧,只要是听见外乡人说起上面这样的话,蔡庄人便总是禁不住美滋滋的,仿佛自己也成了蔡四爷,在外乡人面前便不觉地挺直了胸脯。四爷愈发地成为一位真正的爷了——指的是人们对他的敬重程度。村里谁家有了红白大事,首先就要想到请四爷去;就是邻里之间偶尔闹了纠纷,四爷一到,吧嗒吧嗒地咬着他那烟嘴儿,再把他的意见那么稳稳当当地一摆,任你什么难解之争也就排解。这样的人,谁不敬重呢?当然,对四爷的烟嘴也并非全无异议,转年夏天就碰上了这么一码。一九六二年夏,一位老家为蔡庄可却在外面工作了一辈子的爷,回来了。据说他在城里当了几十年的银行会计,身子瘦弱,可眼睛却挺亮,露着狡猾的光——蔡庄人后来说起他;一看就不象个地道人!这位银行老会计许是犯了什么错误吧,被人家下放回来了。先前在城里,靠着工资生活,也没什么积蓄,来到蔡庄,自然也得干活吃饭。一个一辈子没干过农活的人,既无体力,又无技术,倘是老老实实地向人家学,勤勤忌忌地在地里干,蔡庄人倒也不会对他说三道四,相反,人们还会帮助他。谁知他这个人不觉闷,自恃见多识广,全不把蔡庄人放在限里。瞧吧,地头休息的时候,就数他的话多,什么城里的汽车呀,楼房呀,公园呀,饭馆呀……只要有人提个头,他就能说上一大串儿,眉飞色舞,夸夸其谈,就好象蔡庄人都是化外异民似的。这已经让许多爷辈的人感到不得劲儿了——虽然人们几乎都乐意听他所讲的那些新鲜事。可气就可气在:他居然敢于当众胡说四爷那烟嘴儿是假的!嘿,这下子,算是给他自己闯下了祸啦!那天,地头休息的时候,他死乞白赖地非要看看四爷的烟嘴不可。四爷本来讨厌他多嘴多舌爱逞能,所以一直不肯给他看。可现在当着大家的面,又不好驳他的面子,只好沉吟了半晌,递给了他。讹知他接过去,左瞧瞧,右看看,然后呵呵一笑,说:“四爷,不是我煞你的兴致呀,我看你是上了那个把兄弟的当啦!”“咋啦?”不只是四爷,所有的人听了都不禁蓦地一惊。“嘿嘿……这翡翠烟嘴儿……嘿嘿,是假的!”“假的?”人们又是一惊,不禁转过头,盯住了蔡四爷。蔡四爷先是一惊,但又似乎很快就镇静了下来。他上前一把抢过自己的烟袋,往杯里猛地一揣,冲那老会计恨恨地“哼”了一声,转身走了。人们许久都没有说话,望望走去的蔡四爷,再望望被晾在那儿的银行老会计,似乎一时间无所适从了。最后,带工的生产队长忽然站了起来,好象气不打一处来似地叫了一声:“都起来,干活啦!”人们一个个地站了起来,扛起锄头,走开去。“哼!”不知是谁,故意愤愤然哼了一声。银行老会计忽然觉得自找没趣,也蔫头耷脑地站了起来。七月里,骄阳似火,棒子已经长到一人多高了,钻进去锄草,又闷又热,让人喘不过气来。老会计锄得慢,不一会儿就落在了别人的后头。忽然,他听见前面有人在说论.“哼,他知道个啥,不就会拨拉几下算盘珠子么?看见人家有个好东西,心里不知咋馋得慌呢!”“可不,看他那样儿就不地道!哼,没长好心眼儿!”“嗳,别理他!这种人理不得,他恨不得咱村里啥也没有才好呢,他好逞能……”“哼,装得倒象……银行老会计忽然觉得头脑发晕,腿脚无力,手中的锄头再也握不住了。他呆呆地站在那里,站了好久……也许连蔡庄人自己也想象不到,他们会对敢于非议翡翠烟嘴的人那么厌恶。那事过去以后,银行老会计心术不正的说法立即被全村人所接受,从此竟真的没人愿意搭理他了,他的那些城里的新鲜事也不再有人要听了。老会计没想到捅了这么大的漏子,心里好些天都不自在。再说,他不熟农作,挣不了多少工分,又不会过日子,连野菜野草都分不清,吃的也十分因难——那年闹灾荒,人们都要利用工余去挖点野菜,以便回来掺到棒子面粥里。这一切对老会计来说,都足以使他陷入困境。幸好蔡四爷毕竟是个好心肠的人,又很有些涵养。他别扭了一些天之后,似乎觉得老会计有些可怜,便慢慢地改变了态度。一天,他提着自家挖到的一小筐灰菜,来到了老会计的家,说:“老哥,掺点这个吃吧,那点粮食哪够呢。”老会计见到蔡四爷主动地前来看望他,本已喜出望外,眼见他又送来了这么多的野菜,更加感激不尽,他急忙拉过四爷坐下,懊悔地说:“四哥,您不记恨我,这叫我怎么说才好呢……”第二天,又是工间休息的时候,老会计凑到蔡四爷身旁坐下,忽然从衣兜里掏出个老花镜,对着四爷那烟嘴儿就照了起来。四爷本是坐在那里抽烟,见他这样地照来照去.感到有些奇怪,想起他前些天讲过的话,眼里突地又露出了愠怒之色。谁知就在这个时候,老会计却说出了让所有在场人都感到意外的话来:“哎呀,四哥,您这真是翡翠烟嘴呀!来来来,我再细看看。”蔡四爷楞了,不觉地交出了烟袋。人们也不禁一齐过头来看。只见老会计拿着那花镜和烟嘴儿,远瞧瞧,近看看,仔仔细细地端详了好半晌,末了,猛地一拍大腿,失声叫道:“哎呀呀,四哥,兄弟我真是老眼昏花不中用啦,您瞧怎么着,我这一细看四,嘿,还真是一个上好的翡翠姻嘴呢!”就这几句话,人们都露出了惊喜之色。蔡四爷的眼睛也亮了起来。老会计愈看愈真切,愈说愈激动:“四哥,告诉你说吧,那年我跟我们经理上一个大资本家家里去办事,那个大资本家就有一个好烟嘴儿,据说是有个外国人出一辆福特牌小汽车他都没换。我们去了,他还让我们看了好半天呢。嗨,如今这一比呀,他那个烟嘴儿算个啥,您这才是件真宝贝呢!嗳,您瞧这牙印儿,不是太祖皇上,谁能有这么好的牙口儿?”老会计这几句话,说得人们都乐了。当下有人就笑着对他说:“你可看好了啊,别明儿个交了封,又成假的啦。”“没错,没错,这回我算是看好啦!”老会计一边斩钉截铁地说,一边连连点头,以表示绝无再次看错的可能了。蔡庄人厚道就厚道在这儿了:不管是谁有了错处,只要肯于承认,人们便都不去计较。从那以后,人们对老会计果然又转变了态色,重新热情了起来;后来再听他说东道西,人们便也都觉得饶有兴味了——他毕竟比蔡庄人见识得多嘛!四日子一天天地过去,转眼之间,就到了一九六五年的秋天了。这一天,蔡庄来了一位省文物公司的老张师傅,说是蔡庄一带,本是古代群雄争战之地,千百年来,有许多古器流落民间,因此要来这里公价收购。他还说,这是个爱国的好事儿,要大家踊跃交售。既是好事儿,又能换钱儿,蔡庄人何乐不为?于是,一个个地争着把老张师傅领进家门,搬出了家中所有的老破玩意儿供他挑选——据说那东西愈旧愈破愈值钱。这老张师傅倒也不怕麻烦,挨家去看,去拣。然而,他又好象十分挑剔,转了大半天,只收购了几样花瓶、瓦罐、铜钱什么的,给的钱也不象人们想象的那么多。只有八奶奶家的一卷又残又旧的破画儿,他令人意外地给了二百伍拾元钱!其实那张破画儿不过既是画了一只老虎,底下印了—大堆看不清是什么名字的乱戳子罢了。你说他不懂行吧,他还挺象那么回事,你说他懂行吧,他怎么乱给价钱?蔡庄人糊涂了。“哼,俺看哪,这老张师傅也是个二百五!”“别这么说,人家到底是干这行的,错不了。”人们的看法很不一致。末了,老张师傅要走了,许多人团着送他。这时,有一个人说了话;“嗳,老张师傅,您看见四爷的翡翠姻嘴了么?”不等老张师傅说话,一直站在旁边的银行老会计急忙出来阻拦:“嗨,别看啦,他不会卖给你的。”“倒也是。”许多人附和。老张师傅立即面露遗憾之色。他说,“我一进村就听说了,特意上他家去,可他说啥也不给看。唉!”“嗳,您要是不看看那只烟嘴啊,那可是白来一趟。”有人很替老张师搏惋惜。“可不!”众人也动了侧隐之心。大队支书思忖了一会儿,终于痛下决心似地对老张师傅说:“这样吧,你别硬要买他的,我领你去。只是看—看,见识见识。”“那可好。”老张师傅乐了。支书发了话,别人还能说什么。于是,人们拥着老张师傅,—齐来到了四爷的家。四爷正在家中拾掇码在院子角上的柴草,见这么多的人骤然光顾,不禁一惊。但他马上就明白了众人的来意。他对老张师傅笑着说:“哎呀,你昨又来啦?俺不是说了么,怕你看到眼睛里去抠不出来呢!”这时,支书走上前来,求情似地央及四爷,说:“四爷,您就给他看看,反正您不卖给他就是了嘛。他们干这行的人就有这个瘾。”众人见说,也来了兴致,七嘴八舌地劝:“四爷,您就给他看看。难道他真敢抢去不成?”这时,银行老会计又插进话来了:“四爷,我看还是别拿出来。干他们这行的,那嘴滑快着呢。回头不卖给他,他回去一张扬,保不准往后还有大麻烦。”四爷听了,连连点头“对!对!就是这么回事!”老张师傅见此,似乎越发地被他吊起了胃口,那眼神里简直都冒出了饥渴难熬的光!他信誓旦旦地恳求道;“四爷(他也叫上四爷了),您就让我开开眼吧,我保准谁都不告诉!”四爷到底是个憨厚的人,他见老张师傅这样说,众人又那样劝,窘得满脸通红,热汗都沁出来了。但他还是执意不肯,歉疚似地摆着手,并把众人向院门让去:“哎呀,算了吧,算了吧。大家伙儿都忙……”恰在这时,一个小伙子眼尖,猛地瞅见了别在四爷怀里的烟袋。他趁四爷往外让人,上去一把就将那烟袋抽了出来。他笑着嚷道:“四爷,您也真是的,看就看看呗,这又不是冰棍儿,一晒就化了。”四爷有点慌,下意识地伸手去夺。但那小伙子却一个机灵的转身,将烟袋递给了老张师傅:“喏,可不许往兜里揣!”老张师傅接过烟袋,犹犹豫豫地不好意思就去看。他举着烟袋说:“四爷,这……”四爷好象有了一点儿气,可却也不再过来夺。他略有几分不悦地说:“看就看吧。先跟你说好了,你也不用给价,俺是死活不卖!”无比珍贵的裴翠烟嘴终于落在这位文物专家的手里了。人们都挤上去看,就好象从未见过似的。银行老会计表现得忽然热心起来,不等老张师傅说话,他就赞不绝口了:“怎么样?没见过吧?这可是个少见的宝贝呀!嗳,眼神儿管用么?可别看花了眼!”大家都笑起来了;“嗨,老会计,你今儿个是咋的啦?咋话这么多?”然而,老会计却好似兴犹未尽,他拍着正在专心审视烟嘴的老张师傅的肩膀,无限感慨地说;“不是我冒犯您,别看您干了一辈子,您还真不一定能看得准呢。您可别闹了笑话,一头栽在这儿呀!唉,那年我就办了那么一回丢人现眼的事:一开头,我愣没认出这是一件宝贝来,我还说什么假的呢。回头怎么着,不光四爷恼我,全衬人都恼我呢!”“怎么?”老张师傅忽然一怔,抬头看了老会计一眼。“哈哈哈……”围观的人们都笑了,“老会计,您就别提您那码丢人的事儿啦。人家老张师傅是专家,难道能看错么?”老张师傅重新低下头去,继续细细地端详那托在掌上的烟嘴。他领上的横纹条条皱出,眼神儿中闪烁着观察与思考相结合的光……“嘿嘿嘿……怎么样?看出门道来了么?”老会计眯缝起双眼,津津叨叨地嚼着他的话。老张师傅对着那烟嘴,好象在看,在听,又在想。他一会儿看看烟嘴,一会儿抬头望望站在一旁的蔡四爷,一会儿扫视一下围观的人们,一会儿又把目光在老会计的脸上久久地流连……他看了很久。开始,人们只是兴奋、好奇,后来,就谁都不说话了。他们只是盯望着老张师傅的那张难以解释的脸孔,愈来愈焦急地等待……终于,他说话了。他是用一种拿不定主意似的语气沉吟着盼“嗯……嗯……四爷,不瞒您说吧……我十五岁开始跟着师傅干这行,四十年来走南闯北,什么样的奇珍古宝我都见过,可您这烟嘴……嘿嘿……我还是头一遭见呢。”“您看到底怎么着?”人们都急了。老张师傅又看了一眼身边的人们,这才说出了下面的话:“瞧这料子、这颜色、这纹路……真是绝啦!”“噢呀!”人们一声惊叹,表现出了无比幸福、无比满足的喜色。银行老会计似乎更加高兴。他冲着老张师傅翘起了大拇指,说:“行!行!有眼力!”忽然,有人想起了什么,对老张师傅说:“嗳,您给开开价儿看,眼下它能值多少钱?”老张师傅略一沉吟,然后决绝地说:“价……可不好开。无价之宝!无价之宝啊!”“噢呀i”人们止不住又是一阵惊叹。好几个年轻人激动得甚至跳了起来。“要不,咋说人家是专家呢!瞧,一眼就看出来啦!”众人都忍不住夸赞起来。老张师傅被人们的夸奖、赞叹弄得脸红起来。他呵呵地笑了一阵儿,忽然好似又想到了什么,一边将烟袋还给蔡四爷,一边拉着他的胳膊说:“四爷,您过来一下,我有句要紧的话跟您说。”“啥要紧的话,说出来俺们也听听!”众人哪里肯放过这样的好机会,都七嘴八舌地叫。四爷也极高兴,红了脸,笑吟吟地说:“老张师傅,您就冲着兄弟爷儿们直说吧,俺蔡庄没有背着人的事儿。”老张师傅想了想,笑着摇了摇头,重新拉紧了四爷;“不。这个话,我非跟您一个人说不可。您这烟嘴太珍贵啦,所以,您务必听听我的忠告。”四爷笑了,一边谦虚地摇着头,一边跟着老张师傅走到了那堆柴草的后面。蔡庄人笑着嚷着,警告四爷:“四爷,小心点呀!他这就要把您的宝贝糊弄走啦!”在柴草垛后,老张师傅见没人跟来,便把嘴凑近四爷的耳边,十分轻声然而也是十分恳切地叮嘱:“四爷,就因为您这宝贝确实少有,我才忠告您一句,往后,任是什么外地人来,您也别把这宝贝拿给人看啦!千万!千万!……”五自有老张师傅的那番忠告,蔡四爷对他那稀世之宝越发爱惜之至,他怀里的烟管换了嘴,据说那个翡翠烟嘴被深藏在一个漂亮的小匣柜里。又过了若干年,蔡四爷入了黄土;那烟嘴也给他带到棺材里去了,他临死之前这样嘱咐的。往后断不了有来蔡庄走动的人提起蔡四爷和他的翡翠烟嘴,蔡庄人总是怀着无比的自豪对他人的缺乏眼福深表惋惜,只有老会计想着方儿回避着别人的追问。那烟嘴到底是……也许有人偶尔会有疑惑的一闪念,但究竞有没有谁去做一番认真的研讨或是略加一些猜测呢?反正呵,也没有人再见到那个翡翠烟嘴了……1982年7月老舍:记懒人一间小屋,墙角长着些兔儿草,床上卧着懒人。他姓什么?或者因为懒得说,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大家只呼他为懒人,他也懒得否认。在我的经验中,他是世上第一个懒人,因此我对他很注意:能上“无双谱”的总该是有价值的。幸而人人有个弱点,不然我便无法与他来往;他的弱点是喜欢喝一盅。虽然他并不因爱酒而有任何行动,可是我给他送酒去,他也不坚持到底的不张开嘴。更可喜的是三杯下去,他能暂时的破戒——和我说话。我还能舍不得几瓶酒么?所以我成了他的好友。自然我须把酒杯满上,送到他的唇边,他才肯饮。为引诱他讲话,我能不殷勤些?况且过了三杯,我只须把酒瓶放在他的手下,他自己便会斟满的。他的话有些,假如不都是,很奇怪可喜的。而且极其天真,因为他的脑子是懒于搜集任何书籍上的与旁人制造的话的。他没有常识,因此他不讨厌。他确是个宝贝,在这可厌的社会中。据他说,他是自幼便很懒的。他不记得他的父亲是黄脸膛还是白净无须:他三岁的时候,他的父亲死去;他懒得问妈妈关于爸爸的事。他是妈妈的儿子,因为她也是懒得很有个模样儿。旁的妇女是孕后九或十个月就生产。懒人的妈妈怀了他一年半,因为懒得生产。他的生日,没人晓得;妈妈是第一个忘记了它,他自然想不起问。他的妈妈后来也死了,他不记得怎样将她埋葬。可是,他还记得妈妈的面貌。妈妈,虽在懒人的心中,也难免被想念着;懒人借着酒力叹了一口十年未曾叹过的气;泪是终于懒得落的。他入过学。懒得记忆一切,可是他不能忘记许多小四方块的字,因为学校里的人,自校长至学生,没有一个不象活猴儿,终日跳动;所以他不能不去看那些小四方块,以得些安慰。最可怕的记忆便是“学生”。他想不出为何他的懒妈将他送入学校去,或者因为他入了学,她可以多心静一些?苦痛往往逼迫着人去记忆。他记得“学生”——一群推他打他挤他踢他骂他笑他的活猴子。他是一块木头。被猴子们向四边推滚。他似乎也毕过业,但是懒得去领文凭。“老子的心中到底有个‘无为’萦绕着,我连个针尖大的理想也没有。”他已饮了半瓶白酒,闭着眼说。“人类的纷争都是出于好事好动:假如人都变成桂树或梅花,世上当怎样的芬香静美?”我故意诱他说话。他似乎没有听见,或是故意懒得听别人的意见。我决定了下次再来,须带白兰地;普通的白酒还不够打开他的说话机关的。白兰地果然有效,他居然坐起来了。往常他向我致敬只是闭着眼,稍微动一动眉毛。然后,我把酒递到他的唇边,酒过三杯,他开始讲话,可是始终是躺在床上不起来。酒喝足了,在我告辞之际,他才肯指一指酒瓶,意思是叫我将它挪开;有的时候他连指指酒瓶都觉得是多事。白兰地得着了空前的胜利,他坐起来了!我的惊异就好似看见了死人复活。我要盘问他了。“朋友,”我的声音有点发颤,大概因为是有惊有喜,“朋友,在过去的经验中,你可曾不懒过一天或一回没有呢?”“天下有多少事能叫人不懒一整天呢?”他的舌头有点僵硬。我心中更喜欢了:被酒激硬的舌头是最喜欢运动的。“那么,不懒过一回没有呢?”他没当时回答我。我看得出,他是搜寻他的记忆呢。他的脸上有点很近于笑的表示——这不过是我的猜测,我没见过他怎样笑。过了好久,他点了点头,又喝下一杯酒,慢慢的说:“有过一次。许久许久以前的事了。设若我今年是四十岁——没心留意自己的岁数——那必是我二十来岁的事了。”他又停顿住了。我非常的怕他不再往下说,可是也不敢促迫他;我等着,听得见我自己的心跳。“你说,什么事足以使懒人不懒一次。”他猛孤丁的问了我一句。我一时找不到相当的答案;不知道是怎么想起来的,我这么答对了他:“爱情,爱情能使人不懒。”“你是个聪明人!”他说。我也吞了一大口白兰地,我的心几乎要跳出来。他的眼合成一道缝,好象看着心中正在构成着的一张图画。然后象自己念道:“想起来了!”我连大气也不敢出的等着。“一株海棠树,”他大概是形容他心里哪张画,“第一次见着她,便是在海棠树下。开满了花,象蓝天下的一大团雪,围着金黄的蜜蜂。我与她便躺在树下,脸朝着海棠花,时时有小鸟踏下些花片,象些雪花,落在我们的脸上,她,那时节,也就是十几岁吧,我或者比她大一些。她是妈妈的娘家的;不晓得怎样称呼她,懒得问。我们躺了多少时候?我不记得。只记得那是最快活的一天:听着蜂声,闭着眼用脸承接着花片,花荫下见不着阳光,可是春气吹拂着全身,安适而温暖。我们俩就象埋在春光中的一对爱人,最好能永远不动,直到宇宙崩毁的时候。她是我理想中的人儿。她和妈妈相似——爱情在静里享受。别的女子们,见了花便折,见了镜子就照,使人心慌意乱。她能领略花木样的恋爱;我是讨厌蜜蜂的,终日瞎忙。可是在那一天,蜜蜂确是不错,它们的嗡嗡使我半睡半醒,半死半生;在生死之间我得到完全的恬静与快乐。这个快乐是一睁开眼便会失去的。”他停顿了一会儿,又喝了半杯酒。他的话来得流畅轻快了:“海棠花开残,她不见了。大概是回了家,大概是。临走的那一天,我与她在海棠树下——花开已残,一树的油绿叶儿,小绿海棠果顶着些黄须——彼此看着脸上的红潮起落,不知起落了多少次。我们都懒得说话。眼睛交谈了一切。”“她不见了,”他说得更快了。“自然懒得去打听,更提不到去找她。想她的时候,我便在海棠树下静卧一天。第二年花开的时候,她没有来,花一点也不似去年那么美了,蜂声更讨厌。”这回他是对着瓶口灌了一气。“又看见她了,已长成了个大姑娘。但是,但是,”他的眼似乎不得力的眨了几下,微微有点发湿,“她变了。她一来到,我便觉出她太活泼了。她的话也很多,几乎不给我留个追想旧时她怎样静美的机会了。到了晚间,她偷偷的约我在海棠树下相见。我是日落后向不轻动一步的,可是我答应了她;爱情使人能不懒了,你是个聪明人。我不该赴约,可是我去了。她在树下等着我呢。‘你还是这么懒?’这是她的第一句话,我没言语。‘你记得前几年,咱们在这花下?’她又问,我点了点头——出于不得已。‘唉!’她叹了一口气,‘假如你也能不懒了;你看我!’我没说话。‘其实你也可以不懒的;假如你真是懒得到家,为什么你来见我?你可以不懒!咱们——’她没往下说,我始终没开口,她落了泪,走开。我便在海棠下睡了一夜,懒得再动。她又走了。不久听说她出嫁了。不久,听说她被丈夫给虐待死了。懒是不利于爱情的。但是,她,她因不懒而丧了一朵花似的生命!假如我听她的话改为勤谨,也许能保全了她,可也许丧掉我的命。假如她始终不改懒的习惯,也许我们到现在还是同卧在海棠花下,虽然未必是活着,可是同卧在一处便是活着,永远的活着。只有成双作对才算爱,爱不会死!”“到如今你还想念着她?”我问。“哼,那就是那次破了懒戒的惩罚!一次不懒,终身受罪;我还不算个最懒的人。”他又卧在床上。我将酒瓶挪开。他又说了话:“假如我死去——虽然很懒得死——请把我埋在海棠花下,不必费事买棺材。我懒得理想,可是既提起这件事,我似乎应当永远卧在海棠花下——受着永远的惩罚!”过了些日子,我果然将他埋葬了。在上边临时种了一株海棠;有海棠树的人家没有允许我埋人的。余华:十八岁出门远行柏油马路起伏不止,马路像是贴在海浪上。我走在这条山区公路上,我像一条船。这年我十八岁,我下巴上那几根黄色的胡须迎风飘飘,那是第一批来这里定居的胡须,所以我格外珍重它们。我在这条路上走了整整一天,已经看了很多山和很多云。所有的山所有的云,都让我联想起了熟悉的人。我就朝着它们呼唤他们的绰号。所以尽管走了一天,可我一点也不累。我就这样从早晨里穿过,现在走进了下午的尾声,而且还看到了黄昏的头发。但是我还没走进一家旅店。我在路上遇到不少人,可他们都不知道前面是何处,前面是否有旅店。他们都这样告诉我:“你走过去看吧。”我觉得他们说的太好了,我确实是在走过去看。可是我还没走进一家旅店。我觉得自己应该为旅店操心。我奇怪自己走了一天竟只遇到一次汽车。那时是中午,那时我刚刚想搭车,但那时仅仅只是想搭车,那时我还没为旅店操心,那时我只是觉得搭一下车非常了不起。我站在路旁朝那辆汽车挥手,我努力挥得很潇洒。可那个司机看也没看我,汽车和司机一样,也是看也没看,在我眼前一闪就他妈的过去了。我就在汽车后面拼命地追了一阵,我这样做只是为了高兴,因为那时我还没有为旅店操心。我一直追到汽车消失之后,然后我对着自己哈哈大笑,但是我马上发现笑得太厉害会影响呼吸,于是我立刻不笑。接着我就兴致勃勃地继续走路,但心里却开始后悔起来,后悔刚才没在潇洒地挥着的手里放一块大石子。现在我真想搭车,因为黄昏就要来了,可旅店还在它妈肚子里。但是整个下午竟没再看到一辆汽车。要是现在再拦车,我想我准能拦住。我会躺到公路中央去,我敢肯定所有的汽车都会在我耳边来个急刹车。然而现在连汽车的马达声都听不到。现在我只能走过去看了。这话不错,走过去看。公路高低起伏,那高处总在诱惑我,诱惑我没命奔上去看旅店,可每次都只看到另一个高处,中间是一个叫人沮丧的弧度。尽管这样我还是一次一次地往高处奔,次次都是没命地奔。眼下我又往高处奔去。这一次我看到了,看到的不是旅店而是汽车。汽车是朝我这个方向停着的,停在公路的低处。我看到那个司机高高翘起的屁股,屁股上有晚霞。司机的脑袋我看不见,他的脑袋正塞在车头里。那车头的盖子斜斜翘起,像是翻起的嘴唇。车箱里高高堆着箩筐,我想着箩筐里装的肯定是水果。当然最好是香蕉。我想他的驾驶室里应该也有,那么我一坐进去就可以拿起来吃了。虽然汽车将要朝我走来的方面开去,但我已经不在乎方向。我现在需要旅店,旅店没有就需要汽车,汽车就在眼前。我兴致勃勃地跑了过去,向司机打招呼:“老乡,你好。”司机好像没有听到,仍在拨弄着什么。“老乡,抽烟。”这时他才使了使劲,将头从里面拔出来,并伸过来一只黑乎乎的手,夹住我递过去的烟。我赶紧给他点火,他将烟叼在嘴上吸了几口后,又把头塞了进去。于是我心安理得了,他只要接过我的烟,他就得让我坐他的车。我就绕着汽车转悠起来,转悠是为了侦察箩筐的内容。可是我看不清,便去使用鼻子闻,闻到了苹果味。苹果也不错,我这样想。不一会他修好了车,就盖上车盖跳了下来。我赶紧走上去说:“老乡,我想搭车。”不料他用黑乎乎的手推了我一把,粗暴地说:“滚开。”我气得无话可说,他却慢慢悠悠打开车门钻了进去,然后发动机响了起来。我知道要是错过这次机会,将不再有机会。我知道现在应该豁出去了。于是我跑到另一侧,也拉开车门钻了进去。我准备与他在驾驶室里大打一场。我进去时首先是冲着他吼了一声:“你嘴里还叼着我的烟。”这时汽车已经活动了。然而他却笑嘻嘻地十分友好地看起我来,这让我大惑不解。他问:“你上哪?”我说:“随便上哪。”他又亲切地问:“想吃苹果吗?”他仍然看着我。“那还用问。”“到后面去拿吧。”他把汽车开得那么快,我敢爬出驾驶室爬到后面去吗?于是我就说:“算了吧。”他说:“去拿吧。”他的眼睛还在看着我。我说:“别看了,我脸上没公路。”他这才扭过头去看公路了。汽车朝我来时的方向驰着,我舒服地坐在座椅上,看着窗外,和司机聊着天。现在我和他已经成为朋友了。我已经知道他是在个体贩运。这汽车是他自己的,苹果也是他的。我还听到了他口袋里面钱儿叮当响。我问他:“你到什么地方去?”他说“开过去看吧。”这话简直像是我兄弟说的,这话可真亲切。我觉得自己与他更亲近了。车窗外的一切应该是我熟悉的,那些山那些云都让我联想起来了另一帮熟悉的人来了,于是我又叫唤起另一批绰号来了。现在我根本不在乎什么旅店,这汽车这司机这座椅让我心安而理得。我不知道汽车要到什么地方去,他也不知道。反正前面是什么地方对我们来说无关紧要,我们只要汽车在驰着,那就驰过去看吧。可是这汽车抛锚了。那个时候我们已经是好得不能再好的朋友了。我把手搭在他肩上,他把手搭在我肩上。他正在把他的恋爱说给我听,正要说第一次拥抱女性的感觉时,这汽车抛锚了。汽车是在上坡时抛锚的,那个时候汽车突然不叫唤了,像死猪那样突然不动了。于是他又爬到车头上去了,又把那上嘴唇翻了起来,脑袋又塞了进去。我坐在驾驶室里,我知道他的屁股此刻肯定又高高翘起,但上嘴唇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看不到他的屁股。可我听得到他修车的声音。过了一会他把脑袋拔了出来,把车盖盖上。他那时的手更黑了,他的脏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然后跳到地上走了过来。“修好了?”我问“完了,没法修了。”他说。我想完了,“那怎么办呢?”我问。“等着瞧吧。”他漫不经心地说。我仍在汽车里坐着,不知该怎么办。眼下我又想起什么旅店来了。那个时候太阳要落山了,晚霞则像蒸气似地在升腾。旅店就这样重又来到了我脑中,并且逐渐膨胀,不一会便把我的脑袋塞满了。那时我的脑袋没有了,脑袋的地方长出了一个旅店。司机这时在公路中央做起了广播操,他从第一节做到最后一节,做得很认真。做完又绕着汽车小跑起来。司机也许是在驾驶室里呆得太久,现在他需要锻炼身体了。看着他在外面活动,我在里面也坐不住,于是打开车门也跳了下去。但我没做广播操也没小跑。我在想着旅店和旅店。这个时候我看到坡上有五个人骑着自行车下来,每辆自行车后座上都用一根扁担绑着两只很大的箩筐,我想他们大概是附近的农民,大概是卖菜回来。看到有人下来,我心里十分高兴,便迎上去喊道:“老乡,你们好。”那五个人骑到我跟前时跳下了车,我很高兴地迎了上去,问:“附近有旅店吗?”他们没有回答,而是问我:“车上装的是什么?”我说:“是苹果。”他们五人推着自行车走到汽车旁,有两个人爬到了汽车上,接着就翻下来十筐苹果,下面三个人把筐盖掀开往他们自己的筐里倒。我一时间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情景让我目瞪口呆。我明白过来就冲了上去,责问:“你们要干什么?”他们谁也没理睬我,继续倒苹果。我上去抓住其中一个人的手喊道:“有人抢苹果啦!”这时有一只拳头朝我鼻子下狠狠地揍来了,我被打出几米远。爬起来用手一摸,鼻子软塌塌地不是贴着而是挂在脸上,鲜血像是伤心的眼泪一样流。可当我看清打我的那个身强力壮的大汉时,他们五人已经跨上自行车骑走了。司机此刻正在慢慢地散步,嘴唇翻着大口大口喘气,他刚才大概跑累了。他好像一点也不知道刚才的事。我朝他喊:“你的苹果被抢走了!”可他根本没注意我在喊什么,仍在慢慢地散步。我真想上去揍他一拳,也让他的鼻子挂起来。我跑过去对着他的耳朵大喊:“你的苹果被抢走了。”他这才转身看了我起来,我发现他的表情越来越高兴,我发现他是在看我的鼻子。这时候,坡上又有很多人骑着自行车下来了,每辆车后面都有两只大筐,骑车的人里面有一些孩子。他们蜂拥而来,又立刻将汽车包围。好些人跳到汽车上面,于是装苹果的箩筐纷纷而下,苹果从一些摔破的筐中像我的鼻血一样流了出来。他们都发疯般往自己筐中装苹果。才一瞬间工夫,车上的苹果全到了地下。那时有几辆手扶拖拉机从坡上隆隆而下,拖拉机也停在汽车旁,跳下一帮大汉开始往拖拉机上装苹果,那些空了的箩筐一只一只被扔了出去。那时的苹果已经满地滚了,所有人都像蛤蟆似地蹲着捡苹果。我是在这个时候奋不顾身扑上去的,我大声骂着:“强盗!”扑了上去。于是有无数拳脚前来迎接,我全身每个地方几乎同时挨了揍。我支撑着从地上爬起来时,几个孩子朝我击来苹果,苹果撞在脑袋上碎了,但脑袋没碎。我正要扑过去揍那些孩子,有一只脚狠狠地踢在我腰部。我想叫唤一声,可嘴巴一张却没有声音。我跌坐在地上,我再也爬不起来了,只能看着他们乱抢苹果。我开始用眼睛去寻找那司机,这家伙此时正站在远处朝我哈哈大笑,我便知道现在自己的模样一定比刚才的鼻子更精彩了。那个时候我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只能用眼睛看着这些使我愤怒极顶的一切。我最愤怒的是那个司机。坡上又下来了一些手扶拖拉机和自行车,他们也投入到这场浩劫中去。我看到地上的苹果越来越少,看着一些人离去和一些人来到。来迟的人开始在汽车上动手,我看着他们将车窗玻璃卸了下来,将轮胎卸了下来,又将木板撬了下来。轮胎被卸去后的汽车显得特别垂头丧气,它趴在地上。一些孩子则去捡那些刚才被扔出去的箩筐。我看着地上越来越干净,人也越来越少。可我那时只能看着了,因为我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坐在地上爬不起来,我只能让目光走来走去。现在四周空荡荡了,只有一辆手扶拖拉机还停在趴着的汽车旁。有个人在汽车旁东瞧西望,是在看看还有什么东西可以拿走。看了一阵后才一个一个爬到拖拉机上,于是拖拉机开动了。这时我看到那个司机也跳到拖拉机上去了,他在车斗里坐下来后还在朝我哈哈大笑。我看到他手里抱着的是我那个红色的背包。他把我的背包抢走了。背包里有我的衣服和我的钱,还有食品和书。可他把我的背包抢走了。我看着拖拉机爬上了坡,然后就消失了,但仍能听到它的声音,可不一会连声音都没有了。四周一下子寂静下来,天也开始黑下来。我仍在地上坐着,我这时又饥又冷,可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在那里坐了很久,然后才慢慢爬起来。我爬起来时很艰难,因为每动一下全身就剧烈地疼痛,但我还是爬了起来。我一拐一拐地走到汽车旁边。那汽车的模样真是惨极了,它遍体鳞伤地趴在那里,我知道自己也是遍体鳞伤了。天色完全黑了,四周什么都没有,只有遍体鳞伤的汽车和遍体鳞伤的我。我无限悲伤地看着汽车,汽车也无限悲伤地看着我。我伸出手去抚摸了它。它浑身冰凉。那时候开始起风了,风很大,山上树叶摇动时的声音像是海涛的声音,这声音使我恐惧,使我也像汽车一样浑身冰凉。我打开车门钻了进去,座椅没被他们撬去,这让我心里稍稍有了安慰。我就在驾驶室里躺了下来。我闻到了一股漏出来的汽油味,那气味像是我身内流出的血液的气味。外面风越来越大,但我躺在座椅上开始感到暖和一点了。我感到这汽车虽然遍体鳞伤,可它心窝还是健全的,还是暖和的。我知道自己的心窝也是暖和的。我一直在寻找旅店,没想到旅店你竟在这里。我躺在汽车的心窝里,想起了那么一个晴朗温和的中午,那时的阳光非常美丽。我记得自己在外面高高兴兴地玩了半天,然后我回家了,在窗外看到父亲正在屋内整理一个红色的背包,我扑在窗口问:“爸爸,你要出门?”父亲转过身来温和地说:“不,是让你出门。”“让我出门?”“是的,你已经十八了,你应该去认识一下外面的世界了。”后来我就背起了那个漂亮的红背包,父亲在我脑后拍了一下,就像在马屁股上拍了一下。于是我欢快地冲出了家门,像一匹兴高采烈的马一样欢快地奔跑了起来。一九八六年十一月十六日北京陈染:空的窗孤独的人最常光顾的地方是邮局。老人是在两年前的黄昏时分得出这一结论的。无论你相信抑或不相信,他都对自己的发现表现出坚定不移的信念。两年前有一天沉闷而阴郁的下午。绵绵的雨雾终于在嘶嘶啦啦纠缠了七天七夜之后打住,太阳灼热的光射像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从太阳应该消失的西天角斜逼出来,横亘在鼠街的中央地带,这时已是迟暮时分。老人正站在街边观望着什么,他发现自己有一半脸颊亮在阳光里,另一半脸颊埋在阴影里,于是,他把自己的脸完全拉进街角的一级高台阶上面的阴影里边去。这举动与他的心境有关。比如,有一天夜晚,我送两个朋友去车站,一个男一个女,这男人和女人本身并无故事,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一个天南一个地北,在来我家做客之前并不相识。我要说的是在我送别他们的时候,那场景所给予我的对人生的一点小感悟。那女人外观艳丽且凄凉,黑黑的长发披散着被夜风抚弄得时起时落,飘飘扬扬,像一面柔软的黑色缎旗,眼睛大大地洞张着,里面盛满忧郁,在黑夜中闪闪烁烁,楚楚动人。作为女人,我对拥有这种眼睛和神韵的同类,会从心灵里某个深深的部位产生一种疼痛感,这个格调总与我自己的生活经历相投合。她刚刚离了婚,从遥远的北方城市逃到我生活的这个城市。当时,夜色已经很浓稠,车站正好有一盏路灯突兀地亮着,在四际茫茫黑暗中,这灯光给人以突然的暴露感。我们三个人在站牌下站定后我所看到的第一个动作就是那女人向后退了一步,把自己的脸躲进身后一条电线杆的瘦长的阴影里。随即,我发现我自己也闪了一下身,躲开那令人暴露的灯光,和她并排而立,脚下踏着那条横卧在鼠街车站的电线杆的影子,我们俩从头到脚被电线杆的影子保护起来。我们的对面,在光秃秃四处无藏的光亮里,那男人(我当时在自己心里把他塑造得完美无缺,我热恋着我自己想象而成的男人,而这男人其实与他关系不大)乐呵呵迎视而站,眼睛安然地裸露在光芒之下,他是从一个边远的南方小城过五关斩六将杀进我生活的这个文化氛围很浓的城市工作,并且很快又将离开我到一个遥远的国度去学习,因此,他心中充满信心和希望,并不因离开我而觉失去什么。我的这个对于人生的一点小感悟就是在此时产生的:倘若你在任何一种光芒里——比如目光、阳光、灯光——看到两个或三个或四个人聚在一起,他们每个人对于光芒的或迎视或背立的选择,决不只是一种偶然为之的空间位置,那绝对与心境有关,似乎是很随意的站立位置,但那却是一种必然的结局。两年来,种种回忆使我一直在思索黑暗与光亮这个既相悖又贯通的生命问题。这个问题与我下面的故事有关。那一天,在阴雨初晴的黄昏时分,老人被忽然绽开的阳光逼到鼠街东侧的高台阶上边的阴影里边去。高台阶的上边正好陈染空的窗是一家小邮局。七天七夜的绵雨过后,邮局里显得格外繁忙。孤独的老人,忽然发现在死寂的生活中有一块角落与全世界相连,人们在这里与远在太平洋那一边的亲人爱友清晰地说着话,一个女孩在走出电话间时,神采飞扬地说,她刚刚听到了纽约清晨清扫街道的洒水车的声音。老人心中莫名地激动起来,这里还是疲倦的黄昏,而太平洋的那一边已是阳光初照的清晨了,欧,世界有这样大!老人兴味十足地在邮局里观看起来。有人风风火火排队寄发邮政快件,有人慢吞吞把信封投进四平八稳的信箱,还有人四处借着钢笔或圆珠笔,以便填写电报内容。有个面色苍白得好像没有温度的年轻女人,握着电话筒,光流泪出不了声。这个女人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几天后,他在另外一个地方又见到了这个年轻女人。老人连续好多天在邮局里进进出出四处张望。有一天,他正在被这个繁忙的孤独世界所感动,想着自己的这一生似乎没有收到过什么人的信、并考虑着给什么人写封信的时候,忽然他听到一个很年轻的声音从身边掠过:“有病,有病,肯定这人有病。”老人的目光追随着那声音,那声音是一位身穿墨绿色邮电部门工作服的小伙子发出的,他走到柜台里,和一位穿同样服装的姑娘指指点点。老人凑过去,看到他们正嘲笑地议论一封信的信封。老人戴起老花镜,看到那信封上写:北京八宝山老山骨灰堂第五区第一百零五号收。老人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攥了一下,他立刻想起两天前在老伴儿去世后的她的第一个生辰日。那一天,他熄灭了房间里所有的电灯,燃起三支蜡烛,在昏黄的烛光下,他笨手笨脚包了五十九个一寸大的饺子。老伴儿去世时正好五十九岁。然后,他把这五十九个小饺子抛洒在鼠街西头的一条通往远处的污水河里。河水像一只庞大的铁锅里的沸水,跌宕跳跃,小饺子落到河水里犹若水耗子一般上下窜起,最后被河水跳着舞带走了。可是,忽然,老人望着那远去的河水哭泣起来,说饺子忘记煮了,还是生的。那一天,正是晚饭前,太阳的余晖把河水涂染成让人心疼的血红,我正好站在河边,便走上去安慰老人说:阴间的吃法与我们阳间的吃法不同,饺子煮熟再吃是我们阳间的吃法,若按阳间的吃法把煮熟的饺子抛洒河中,你的老伴儿肯定在阴间无法收到。老人抬起头望望我,似乎得到安慰。他说他好像见过我,在邮局里,我举着话筒光流泪不出声。然后他就走了。我就是在那一天认识的老人。那时,我还可以像正常人一样走路交谈,像正常人一样看到光明或逃开光明。还是先把我放在一边。继续说老人的故事。我与这个故事的关系,到最后你便可以发现。那一天,老人回到家,给老伴儿写封信的欲望撞击着他,他在房间里走过来走过去,坐不下去站不起来,最后终于没有写。没有写的原因很简单,他要诉说的太多太多,以至无法落笔,无法开头和结尾,只好选择沉默。正像我们太亲太近的人,你无法描写他一样。你能够诉说或描写的对象,必须具备一个条件,那就是与你的距离,没有距离,也就无法存在诉说和描写。老人把神思拉回到邮局里,望望眼前那封投寄“北京八宝山老山骨灰堂第五区第一百零五号收”的信出了声。”年轻人,我要找你们邮局的局长。”他说。那个穿邮局制服的青年抬起头,看看老人庄严的面孔。拥有这种面孔的人肯定是有非见局长不可的事,是糊弄不走拒绝不了的。青年入朝着一个什么方向都不是的空中一指:那儿。老人楼上楼下左边右边花了十七八分钟时间,在第七与第八之间没有房号的房间里的第七十八号茶杯前终于找到邮政局长,在这个不大的邮局里。老人气喘吁吁掏出自己的证件,自我介绍说他是鼠街中心小学的退休教师,退休的时候正好老伴儿又去世了,他活着没有了希望,没有人需要他,他希望局长能给他一份工作,他不要钱只是义务劳动。局长先是漫不经心地听着,后来他被老人眼角里浑浊的水花以及他那种为别人所掌握的悬而未定的希望感所造成的抽搐的嘴角所感动,“那么你能做什么呢?”老人立刻来了精神,说:“我可以投送那些无法送达的死信。”局长很是痛快,“好了,就这样吧,每月我们发给你四十元就算补助费。”“谢谢,谢谢!”老人一下子充实起来,轻盈起来,光亮起来。步伐铿铿然,螺旋下楼。手里攥着第一封将要去送的死信。这是两年前一个很晴朗的午日所发生的事。就在那天,忽然之间,老人那无所依恃于世界又无人需要于他的孤独感,在那个午日的矮矮的两层楼梯的旋转中消失殆尽。生命又回到老人的躯体上,他觉得自己又活得充实而有意义起来,像他当年在鼠街中心小学与孩子们在一起时一样,尽管“b、p、m”“人与入字的不同”他讲了四十二年之久,但他从没有重复感,每一次讲都如第一次。就像一个爱着一个女人的男人看见太阳每天都是新的一样,就像热爱生命的老赫尔曼·黑塞认为我们的生命永远是出生后的第一天一样。可是,又在忽然之间,黑暗降临了。就是现在。老人正坐在两年前他在第七与第八之间没有房号的房间里的第七十八号茶杯前找到的邮局局长面前。“你应该在家里休息了,人应该服老,腿脚怎么也是不如年轻时候。”局长表情沉痛,咬着牙说出了这几句话,他知道这个决定对老人意味着什么。老人把头低埋在两腿上,腰骨弯塌下来,一动不动,像一只风干了的人形标本。一行浑浊的老泪在他那被皱纹纵横切割的脸颊上左右徘徊,绵延而下,终于掉在老人肥肥的裤脚上。半个月前,老人在邮局门外的高台阶上摔了一跤,右膝擦破了皮肉,浓黯的血滴顺着小腿爬到脚面上。换在年轻人身上,这点伤本不算什么,可是老人的右膝却一日日鼓胀起来,髌骨浮肿起来。医生说是软组织损伤所造成的积液,需卧床十天。“请你能理解我们,我们必须对你负责任。”邮局局长接着说。他看了看老人,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口袋,“两年来你为我们工作,我们非常感谢!这是给你的一点心意。”老人头也没抬,生命的意义都没有了,心意还算什么呢。局长重重叹了一声,又从抽屉里取出一样东西,“这是最后一封死信。”老人抬了头,看了看那牛皮纸信封上的字:北京鼠街每天太阳初升时分开窗眺望的女人收‘他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淹没在盛满眼眶的绝望里。这时候,我并没有无端消失。这两年中,在老人从送达死信的重任中重新找回生命的意义的时候,有一天,我失去了我生命中最为珍贵的。那是一个普通得令人无法回忆出任何天气特征的下午,我等待了很久很久的一个人忽然站在我面前,这久散而去的人(就是那位被我想象加工而成的令我迷恋的男人)终于从一个遥远的国度回到我身边,我激动又委屈地流着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轻轻抚摸着我瘦削的肩,脸颊埋在我的长发和肩胛骨里蹭来蹭去,像是从未离开过我、也从未遗忘过我一样。我便把脊背像猫一样弓起来,低低呻吟一声。我知道他永远不会完全属于我一个人,正像我的精神不能完全属于他一样。无论世人承认抑或不承认,我们无法做到一生只爱一个男人或女人,而那些爱的确是真诚的,只要能够称作爱。这是事实。性关系并不是爱的全部关系。即使这样,我仍然为他奉献了巨大代价。就在这天,他的到来,使那潜藏在我身体里的旷日已久的障碍,终于彻底形成了。我失去了同得到的一样珍贵的东西。这世界总是很公平。后边你将会知道这一切。还是先把我放下,继续讲老人的故事。老人那天蹒跚地走出邮局不大的大门,手里攥着那封死信。他心里郁郁地盘算起来,最后一封死信!果真到了最后的时刻吗?他想起曾经在一份报纸上看到一幅漫画,画面是一个活得非常带劲的男人说:“我有太多需要活下去的理由,要付房子的贷款,车子的贷款,录像机的贷款……”当时,老人立刻就把这个问题摆在自己面前让自己回答:我有太多需要活下去的理由,我每天或每两天就会得到一封死信,然后要设法把它送到稀奇古怪的死信的主人手里;有一天也许我自己也会得到一封什么人寄来的死信。老人觉得无论去送达陌生人的死信,还是等待一封寄给自己的未知的死信,都是活下去的伟大的理由。而现在,这个理由终于到达了存在的边缘,送完这封死信,理由就不复存在了。最后的时刻到了。最后的时刻果真到了。老人打开家门。闷了一天的房子有一股霉味,墙壁由于连日阴雨而浮了一层绿茸茸的东西。在他进屋的一瞬间,啪啦一声重重的脆响溅在地上,一堆细细碎碎的白玻璃在响声里摊在地上,老人迟缓地把目光落在那堆玻璃上时,是在事情已经发生半分钟之后。老伴儿的遗像埋没在碎玻璃里挣扎着朝他微笑,长长的奇怪的笑容从刚才那一声爆破声里扭曲地绽出,在多种角度的碎玻璃的折光里变了形。墙壁的潮湿使挂着镜框的贴钩连着一层白白的灰皮一同脱落下来。老人弯下身,受伤的右膝发出铁器生锈一般吱吱的叫声,他抚去那笑容上闪闪烁烁的白玻璃,但是,那长长的穿越了两年多岁月的微笑终于在破碎声中折断。他把老伴儿的划破的遗像拾起来,放在床上躺下,不知所措。他在房间里转了几圈,然后便开始像往常那样找东西。找什么他自己并不清楚,反正他找了起来。两年来,老人的家什零乱不堪,找什么什么准找不到,而不找什么什么准在那儿等着人去拿。所以老人已经习惯了当想找什么时就不想找到什么的思维方式,那样一来,不想找到什么什么兴许反倒自己跳出来。可是,这会儿老人脑子里却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但还是顽强地找起来。他先是在堆放铁钉、改锥、瓶盖起子一类小东西的抽屉里翻到一根麻绳,他犹豫着打了个死结,套在床翅上试了试,结果一拉,那绳子就断了。老人失望地把它丢在一边,又去找。他走到卫生间,卫生间里有点昏暗,他看看悬在墙角半空的角柜,角柜上堆满雪花膏、梳子、刷子之类的小用品,老伴儿活着的时候,那些小用品曾经非常有活气,晶亮着绚丽着呼唤主人。现在,它们覆盖在一层灰蒙蒙的尘埃之下黯然失色。他打开一瓶雪花膏,那膏状物已经干枯发黄,他嗅了嗅,隐约还有一丝香味。一种想把这个干枯发黄的东西吃下去的欲望占领了他,他犹豫着,想着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忽然,一件小东西撞入他的眼帘,那是一个薄薄的刮胡子用的刀片,他恐惧地颤抖起来,一个场面随之而生:淋淋鲜血在刀片的细微的切割声里从动脉血管中喷射出来,房顶、墙壁一时间爆满血花,如注的血浆像紫罗兰猛然绽开一般挂满雪白的房间。老人又想起几年前曾在报刊上看到的一段描述:“刀片划破眼球,流出紫色的浆汁,舌尖上品尝汽油的味道……”他当时想,这残忍的刺激性的故事准是一个情感脆弱而又带有一点自虐心理的女人想象的,她在生活中准是无力自卫才转头在故事里施放残忍与恐

温馨提示

  • 1. 本站所有资源如无特殊说明,都需要本地电脑安装OFFICE2007和PDF阅读器。图纸软件为CAD,CAXA,PROE,UG,SolidWorks等.压缩文件请下载最新的WinRAR软件解压。
  • 2. 本站的文档不包含任何第三方提供的附件图纸等,如果需要附件,请联系上传者。文件的所有权益归上传用户所有。
  • 3. 本站RAR压缩包中若带图纸,网页内容里面会有图纸预览,若没有图纸预览就没有图纸。
  • 4. 未经权益所有人同意不得将文件中的内容挪作商业或盈利用途。
  • 5. 人人文库网仅提供信息存储空间,仅对用户上传内容的表现方式做保护处理,对用户上传分享的文档内容本身不做任何修改或编辑,并不能对任何下载内容负责。
  • 6. 下载文件中如有侵权或不适当内容,请与我们联系,我们立即纠正。
  • 7. 本站不保证下载资源的准确性、安全性和完整性, 同时也不承担用户因使用这些下载资源对自己和他人造成任何形式的伤害或损失。

评论

0/150

提交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