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楚伧的为人之道doc

叶楚伧是典型的“南人北相”，反差甚大，出生在吴侬软语的温柔之乡，却长着一副北方人的伟岸仪容，有幽燕气。有人曾谓：“吴中得山水之秀，士多文弱，决鲜如叶先生之风采雄俊，有若关西大汉，河朔健儿也。”（郑逸梅：《近代名人丛话》，中华书局，2005年，第86页。）更令人诧异的是，叶楚伧的文甚秀丽清逸，而用“小凤”之笔名，婉若一位婀娜多姿的少女，实难与他的形象吻合。难怪胡朴安曾戏称：“以貌求之，不愧楚伧，以文求之，不愧小凤。”诵此数语，确有几分神似，叶楚伧之性情容貌，跃然纸上。不过，若是剥茧抽丝，条分缕析，不难发现，叶楚伧的为人之道，则兼具豪放与内敛，激进和温良，既契合于他的貌相，又与其内在贴切，是丝丝入扣。还在叶楚伧苏州求学时，因警察调笑良家妇女，他曾痛殴该警，以示不平，结果遭警局拘捕二日。后被校方知悉，反责其多事，并记大过一次。可见，叶楚伧少时即有豪杰之风，路见不平拔刀相救。（绿枫：“叶楚伧生前趣事”，《文饭》，1946年第8期，第5页。）叶楚伧在汕头主持《中华新报》笔政时，写下不少诗文，强烈地表达了他反清的雄心壮志。在《梦吴江行》中，“君王不向鼎湖去，马革何处非疆场。朝以太庙负矢出，暮挟胡俘北门入”（柳亚子主编：《南社诗集》，上海中学生书局，1936年，第630页。）之句，凸显其忧愤国事之燕赵侠士的气概。而《中华新报》更是锋芒毕露，口诛笔伐，直指清王朝。黄花岗起义后，四川保路风潮继起，叶楚伧作社论题曰“新七杀碑”，斥责当局杀戮无行。《中华新报》被两广总督张鸣岐视为革命渊薮，下令封禁。叶楚伧不屈不挠，又将报纸更名《新中华报》重新出版，其持论抨击愈益亢激，声震朝野。叶楚伧的大丈夫之慨，展现的是淋漓尽致。1913年，叶楚伧入于右任、邵力子在上海创办的《民立报》，主编该报副刊。他撰写时事评论，发表灼灼之言，抨击时弊，一时遐迩闻名。用曹聚仁的话说，他的评论，可以下得“雄浑”二字的评语，气势很盛。（曹聚仁：《我与我的世界曹聚仁回忆录》，三联出版社，2011年，第259页。）。其后，宋教仁被暗杀以及二次革命爆发，他接连发表讨袁檄文，痛斥其篡夺阴谋和陷害民党的伎俩。在《祭黄花岗诸烈士》一文中，他更是痛骂袁世凯“狐鼠充位，当路杀人，贤俊殂丧，国基摇落”，表示“独是宁死而神，毋生为奴，背民之魁义不与立”，褒扬“烈士虽死，岳岳精灵，至今尚在人间”，决心“秉此以战诸魔不幸不胜，行来侍诸烈士……一矢还庙，以告成功”。（中华民国各界纪念国父百年诞辰筹备委员会学术论著编纂委员会主编：《革命先烈先进诗文选集》，第六册，台北，1965年，第19页。）其豪放的性格，与他粗犷的长相，有着惊人的相似。其后，叶楚伧在主持中华革命党在国内的重要喉舌《民国日报》期间，更是不遗余力地宣传孙中山的革命理论与主张，大笔如椽，使该报社论极具针对性和鼓动性。而他本人，则以一种豪迈明达之人生风范，白酒一杯，稿纸满桌，雪茄一支，边饮边写边吸，精彩华章立马呈现。其形象，哪有半点江南士人的情调，活脱脱一个“大快朵颐”的“北相”之人。而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叶楚伧为之摇旗呐喊，大造舆论声势。那一段，他备尝艰辛，“尤绌于资”，往往“晨须出刊，先夕尚无一钱购报纸”，只能四处筹措，不足时则告急于夫人，典当首饰衣物，以渡难关。有一次，各版已排好，可纸还没着落，叶楚伧当即脱下身上的皮袍送往当铺，这才换得几十令纸，始得付印。就是在这种艰困的情况下，《民国日报》却无一日中断。叶楚伧苦心孤诣，疲于奔命，诚如狄君武所言：“当年的民国日报，家无隔宿之粮，全靠他一人支撑，文章出自他胸中，钱要靠他奔走，捕房来找麻烦，还要他去吃官司。”（刘苹华：《笔雄万夫：叶楚伧传》，台北，近代中国出版社，1986年，第59页。）筚路蓝缕，坚韧不屈，很难想象，这是一个“羸弱南人”的做派。曾与叶楚伧共事的老报人成舍我后来回忆说，“楚伧先生领导有方，无长官僚属之隔，大家打成一片”，“全体同仁均能咬紧牙关，奋斗不懈”，“情同手足，相处十分融洽，有如一个大家庭”。他特别谈到一件小事，但见微知著。彼时，报社同仁常撰写小说以换取生活费，但稿酬因人而异：叶楚伧名气大，一千字可以拿到三块银元，而他们则为一块或二块。于是便“投机取巧”，往往请楚伧先生签个名，既好投稿，又可博得高酬。“对于能予社中同仁有帮助的，楚伧先生均乐为之，不以为意。”（胡有瑞：“‘叶楚伧先生百年诞辰’口述历史专访”，《叶楚伧纪念文集》，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上海市委员会文史资料委员会编，2006年，第93—94页。）桔皮脸、酒糟鼻的叶楚伧，看相未必至善，但其内心绝对是一个“好好先生”，一如江南水乡恬静般的温柔。叶楚伧早年的道德文章，深得时人赞赏。而他本人天性笃厚，待人谦抑恳切，虽跻身显位，却恂恂儒雅，一仍书生本色，未尝有骄矜之态，更无官场习气，居恒无疾言厉色。惟作文章则大异，挺劲疾厉，绝无稍贷，尝谓：“做人不可露锋芒，做文章却不可不露锋芒。”此言不虚，文雅是他的一面，豪迈则是他的另一面。他的小说，从形式上看，文笔艳丽，富于女性美，用南社王大觉的话来说，叫做“不脱吴儿山温水软之习”，这和他“关西大汉”般的外貌，恰成鲜明对照。然而，他的作品，绝非仅限于儿女“哀情”，其中不乏颇具“激情”之作，或赋予音在弦外的寄寓。而他主持报社笔政，其文其论，更是笔走雷霆，气凝山岳，有拍马横刀之概。这可不是一般的“锋芒毕露”，称得上是“图穷匕首见”的锐利。叶楚伧在任江苏省政府主席时，一次，蒋介石遣差役送一要函给他，差役叩门后，叶亲自开门，差役曰此信须投交叶主席亲收，叶答本人即是。差役大惊，以为省长必有华贵气派，如此节俭清操，似乎不类，乃熟视良久，于狐疑间交出要函而返。（郑际云：“叶楚伧著作等身”，《新上海》，1946年第11期，第3—4页。）1928年叶楚伧在南京监造中山陵时，负责陵园工程采石的工程队在太湖西山返回南京之际，其领队特意安排运输船路经叶之故乡周庄，并为他留下一对石蜡烛、一只石台，两只石凳，想给叶为其父母做新坟之用。叶得知后力拒，并按价与采石队结清钱款。叶楚伧常常微服私访，不带随员，以探求民间疾苦。某日，乘车赴苏州视察，适值午夜时分，城门循例已闭，入城不得。叶楚伧乃从身上摸出二角之辅币，塞入城门缝中，递与守城警察，以试彼辈之心，能否忠于职守。卒未为所动，角币仍从缝中塞出。叶楚伧继言我是省主席，望速开城。该警答称，未奉上司命令，你就是委员长，我亦不敢擅开。叶楚伧只好退至车站，电话通知警局，局长闻讯速往，开门迎接。叶楚伧入城后，即召守城之警察面见，大加赞许，除当场奖励10元外，并着局长即日提升该警为巡官，以资鼓励忠于职守者。而叶楚伧饱嗜闭门羹，苏人一时传为美谈。（绿枫：“叶楚伧生前趣事”，《文饭》，1946年第8期，第5页。）叶楚伧于时世艰危中出任中宣部部长一职，他如履薄冰，竭力而为。曾在中宣部部长室任秘书的方治回忆起那段难以忘怀的经历：“当时在中宣部长室任秘书的，还有萧同兹、张廷休和朱云光三位先生，全部职员约二百二十余人，大家在楚伧先生领导下，和衷共济，如同手足，始终朝气蓬勃。楚伧先生经常公开对人夸耀说：‘中宣部工作之有成就，是得力四位秘书分工合作，精诚团结，为全体同人作好榜样，所以能使大家配合一致，按照计划完成进度，我虽名为部长，并无贡献’。”中宣部受到非议时，叶楚伧勇于承担，而对于成绩，他却无意揽身。对于叶楚伧的为人与胸襟，方治直言，“他平日对人处世，从无严词厉色，总是雍雍穆穆，笑容可掬，和同人讨论问题或有所指导时，他手持雪茄，神态怡然，往往于轻松笑谈中达成，也无不令人心悦诚服。”叶楚伧嗜酒是出了名的，蒋介石曾特许他于开会时以酒代茶，但须杯上加盖，以免酒气冲人。说到喝酒，又勾起了方治的回忆。“叶公因喜爱杯中物，所以办公室桌柜中经常储有各种名酒，我们四位秘书同人中，萧、张两兄，嗜酒如命，云光兄亦常和他们敬陪末座，共同窃取部长美酒，因此中午都不回家用餐，就近向党部对面小馆叫菜数盘，盗酒对酌。日子久了，楚公发现酒柜瓶空，心里自然有数，不过他从不询问，不动声色，但命司机继续拿酒补充。萧、张、朱诸兄，因而胆子更大，又一次竟喝的大醉，伏案酣眠，至下午二时楚公来部，仍酩酊不醒，楚公见状，不仅毫无愠色，且轻声谓余曰：‘酒醉叫醒，最为难过，不必惊动他们，我有事到秘书处去看看。’他走后，我将三位醉仙摇醒，彼等知情，不禁赧然。由此可以充分看出楚伧先生仁厚长者的宽容大度。”方治还谈到另一件难忘的事，是发生在1936年12月14日。当日的《中央日报》有一处排版错误，有一则关于南京卫戍司令谷正伦拥护何应钦将军逃逆电文，其中，将“讨逆军”之“讨”叶楚伧知之后颇不以为然，发现错误并已纠正，何以还要接受处分？于是他立即致电戴季陶婉商，但戴坚持己见。叶楚伧不便再争，遂召开会议，戴季陶在报告此事经过后，仍主张负责人必须处分。会上，监委吴稚晖、林森诸人态度却很客观平实，认为方治发现错误并立即予以纠正改印，可以说是有功无过，何以还要处分？这时，叶楚伧起立发言，若方治如须处分，我身为秘书长，也应受连带处分。此事，让方治再度领教了叶楚伧爱护部属，毅然承担责任的风范。（胡有瑞：“‘叶楚伧先生百年诞辰’口述历史专访”，《叶楚伧纪念文集》，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上海市委员会文史资料委员会编，2006年，第90—92页。）曾追随叶楚伧共事多年的魏绍徵谈起这位亦师亦友的前辈时，是追思不已。“楚老雍容豁达，是最令他心折的气度”，“他处人处世的涵养，曾给我们许多省悟与警惕”。他说：“中宣部之规模、人事之作风均以楚老之施为而形成传统，即以饮酒而言，历届任主任幕僚者，莫不是杯中好手，同仁也都随缘，于是藉杯酒联欢，彼此间情感笃好，均陶陶然。工作的开展，自然就合作无间了。”最令他佩服的是：“楚老从未替自己打算过，纯粹为公服务，经年一袭蓝布长衫，重庆到了夏季很热，就换一件夏布的，到了冬天，就将蓝布衫罩在棉袍外面。他淡泊怡然，未尝丝毫有得失之心。”魏绍徵还回忆到：“楚老善饮，友人都为他的酒品和酒德所钦服。他以酒代茶，虽日日饮酒，却从未曾醉过，也不喝烈酒，以绍兴花雕为主；他不劝人饮，即使有酒会，也不强人饮，人各随量，各取其需，慢斟浅酌绝不闹酒；然有时借酒装糊涂，遇到重要关键，他所显示的如云似雾，究竟肯定的答案是什么？实际他胸中自由丘壑，壶中的日月长得很哩！”其实，叶楚伧嗜酒虽堪称海量，也有醉时，但他醉则温醇自克，从未发过酒疯。他有诗句云：“酒中人是性中人，豪放恬祥各有真。”友人汪旭初谓：“恬祥二字，是楚伧写照。”魏直言，“楚老乐与人处，也善于处人”，他常说：“有所不为，然后有所为，人能为而争为者，我不必为；人不为而不愿为者，我为之。有所不取，然后有所取，若有所取，必先与之。”（胡有瑞：“‘叶楚伧先生百年诞辰’口述历史专访”，《叶楚伧纪念文集》，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上海市委员会文史资料委员会编，2006年，第95—100页。）叶楚伧有权位而不争权，不但不争权，而争尽义务，更不轻言利，不轻取利，这在官场少见。曾在《民国日报》工作的姚苏凤后来赴渝主编《新民报》，曾函请叶楚伧先生赐文。是时，叶氏已很少写作，故别人称：“叶先生已久不执笔，恐怕不会答应你的。”孰料，只三天，叶楚伧就回信并赐稿。后来，姚苏凤碰到叶楚伧内弟吴仲杲，他告诉说：“老楚曾谈起你向他索稿的事，他说苏凤是旧同事，不能不写，因此，就连夜写了付邮。这倒是最近三年来很难得的事呢！”姚听后心存感激，尤其敬佩楚老顾念旧谊之如此厚重，他为新闻界朋友的拳拳之殷，恺悌之意，令人感怀！（上海《民国日报•民国闲话》，1946年1938年，叶楚伧再度出任中宣部部长，到任时，刘炳藜等几位秘书和处长照例辞职，但他一概慰留，并说：“你们为什么不愿意帮我的忙，而我却是诚意来帮你们的忙的。”一番恳切谦辞，令他们动容，故原班人马一个未走。诚如刘炳藜所言，“楚伧先生是个纯朴的有道义气与才气的中国学者。他没有一点儿官气，他平易近人”，“我们常对他称叶先生或楚老，似乎他也不大想要我们叫他做部长”。他回忆到：“在办公的时候，楚伧先生常跑到我们的桌边来，他直呼别号，总是以询问的口吻说，这件事这样办，好吗？……”“有时到了下班时分，他亦会到属下的桌边来，拿一把椅子坐下闲聊，或者问一些应问的事体，可是这些询问并不是长官对僚属的样子，而是家庭兄弟父子间或亲戚朋友间讨论家常或友朋之间的事体一样。”（上海《民国日报•觉悟》，1946年抗战胜利后，国民政府特派叶楚伧、钮永建为“苏浙皖三省、京沪两市宣慰使”，赴南京、上海、杭州等地代表中央政府进行宣慰安抚，于12月11日“君临沪上”，可谓显赫一时。可接近他的人都言，不减当初本色。初来乍到，他就“约法三章”，此行目的，在于体察民情，所以郑重宣布，除了接受一次钱大钧市长为他们洗尘宴之外，其余任何官方人员的应酬一概谢绝。最初，叶楚伧他们被安排住在金门大饭店，可没几日他就执意搬回绍兴路自己家中，虽然比不上饭店豪华，但合乎其心意。有人在中午时分发现，叶楚伧几次去二马路的老正兴吃饭，他没忘记江南家乡风味，所以每每总是叫上一个咸肉豆腐汤下饭。去时，既非驷马高车，亦无及身侍从。在饭店里，谁都当他是一个普通食客，绝没想到竟是中央宣慰大员。（唐冠：“叶楚伧不忘咸肉豆腐汤”当时，苏州与周庄一些好事者为趋奉叶楚伧，竟将周庄镇改名为“楚伧镇”，并在苏州设立“楚伧公园”。他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