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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贺:诗歌天才与病态畸零儿的结合(陈允吉)来自:

吴盐(没屄装个屌。)

2012-08-0515:51:45李贺:诗歌天才与病态畸零儿的结合

陈允吉

中国封建社会曾出现过为数众多的怪僻之士,而唐代的李贺作为诗歌天才与病态畸零儿的结合,可以说是这个群体家族中最特殊的人物之一。此公短命天折只活了二十七岁,生平经历至为简单,性格乖异而感情胜于理智,既无高行特识流播于世,更谈不上有什么积极的功业建树。同阮籍、嵇康等一些著名先辈相比,在他身上显然缺少一种充实而坚强的人格力量。然而理性气质的乏匮倒反而有利于他发展成为一个感情意味特别浓的诗人。李贺的思想是比较单纯的,他把诗视为性命所系,也唯有诗歌才显示出其生命的价值。他终生呕心沥血地构筑诗国的华丽宫殿,并以其脆弱的身心支撑着自己巨大的艺术创造力。这个世界对于诗人的报偿真是太刻薄了,他罄竭所有精力为世间读者奉献了数百首光彩眩目的作品,自己吞咽的

却是一枚愁痛惨怛的人生苦果。

李贺字长吉,在他这个名字中间寄托着美好好的人生愿望,不幸的是诗人偏巧生活在一个必须承担众多痛苦和灾难的时代,就象某些哲人所说的那样,造化总是喜欢把充满缺陷的生存环境安排给天才,而且让天才人物本身也带有许多克服不了的缺陷。

根据近世文学史家的考定,李贺生于唐德宗贞元六年(791),卒于唐宪宗元和十一年(816),在他短促的一生里,就经历了中唐德、顺、宪三朝。这个时期上承安史大乱浩劫之余,唐代社会的各种矛盾在继续深化,盘踞在河北、山东等地的强藩交乱不止,朝中的宦官跋扈擅权也给政局造成新的危机。随着统治集团腐朽的日益暴露,其内部倾轧亦愈演愈烈,致使中唐的政治气氛变得越来越沉闷窒塞。这个曾在历史上谱写过辉赫一页的大唐帝国,正受到一股惯性力量的牵引而逐渐走向衰落。昔日的盛世景象已成往事,它作为一个光荣的幻影只能激发起人们的怀恋和哀悼,而对时局的发展前景也难以寄予乐观的企待。生活在这一时代的多数知识分子,由于不安定情绪的增长普遍感到精神空虚,开元天宝年间的那种热情的浪漫已转化为冷淡的忧伤,内倾的怪谲则代替了外露的坦荡。与此同时,人们的价值观念在迅速改变,传统见解开始受到怀疑,正视现实被认为是一种鄙俗的陋习,严肃的理性思考亦为很多人所抛弃。人们对于客观现实的沮丧和失望,终于导致他们盲目地去追求主观心灵。无数的事实说明,中唐社会所呈现的那种呃塞、衰颓的生活现实,乃是酝酿与萌生众多病态人格的温床。

从诗人《南园》、《昌谷诗》、《兰香神女庙》、《昌谷北园新笋》等篇所做的描述来看,李贺的家乡河南福昌县昌谷(即今河南省宜阳县三乡西柏坡),是一个自然风景极为幽美的地方。这里为洛水及其支流昌谷水所经,明净的旷野四望葱青,周围远山绵延倾迭,隔着洛水可与隋代故福昌宫相望。到了农历的五月间,水田里莳满了秧苗,凉风从远处吹来,好象在天空里发出悦耳的音响。由此向西南行三十里左右,便到了女几山,这山上有一座兰香神女庙,里面形貌娟秀的仙女塑象栩栩如生,她经久地在诗人的潜意识中激起遐想。山中云雾缭绕,崖岩上时见溜泉湍泻,丛生的杂树悬挂着红色、紫色的果子,到处是野花和铺满了青苔的砾石。诗人住宅附近有南园、北园,则是一片桑竹掩映的景象,春水初生之际乳燕交飞,蜜蜂在花丛中来回忙着采蜜。每当月夜泛舟于清溪之中,那简直是象在色彩变幻的天光云影里遨游,要是此时从远处的古刹里再传来几下钟声,就益发令人感到悠然神往。

束发之前的李长吉,他的生活空间就是这么一方天地。虽从行为上说,李贺是属于“弱不好弄”的一类,但在内心世界他却颇好放纵自己,并很早就养成了耽于非非之想的习惯。鉴于受到的家教不很严格,李贺对儒家经世致用之术殊少兴趣,他的精神养料大部分是来源于道书和佛典,在文学方面则酷嗜楚辞、乐府、六朝小说及游仙宫体诗。他重视感情的体验而与人交流不多,喜欢独自跑到田野里去观察大自然的各种变化,在他眼里的自然美形象总是带有很强的主观色调。他的诗歌非常善于刻划处于瞬间的自然事物的直观形象,对于色彩和声音的感受尤其敏锐,这些创作特点的来源可以追寻到作者儿时的性格和经验。显然昌谷的山水美景及较长时间的乡居读书生活,不但涵育过李贺幼稚柔弱的灵魂,同时亦确定无疑地培植了他最初的诗情。在这一阶段李贺生活中具有特殊份量的,是母亲郑氏对他纤屑不遗的关怀和钟爱。李贺幼年同父亲的关系不甚密切,母亲则是整个家庭里的中心人物,她悉心照料李贺各方面的物质需要,还不断地从感情上给予他赞赏和袒护。与他的两个弟弟和一个姐姐相比,李贺显然是最受他母亲宠爱的骄子。这一地位与随之而产生的优越感,对诗人的性格发展无疑具有重大的影响。

从上述这些情况来判断,似乎李贺应该有一个十分快乐的童年。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这个天分极高的孩子在人生道路上起步不久,马上就觉察到他所赖以生存的世界充满着阴差阳错。在他出生以前的十余年里,昌谷这块地方四边远近动乱彼伏此起,许多州郡都潜孕着危机和不安定。李贺诞生的唐德宗贞元六年,恰值江淮一带发生大旱,河北镇州和山东淄青的藩镇互相攻杀,西陲吐蕃入寇截断河西走廊,唐王朝与安西四镇所属的大片土地从此便失去了联系。至于这一连串事件所造成的生民困乏、骚扰,那就愈加不堪尽言了。昌谷的地理位置离东都洛阳不远,且当连结秦、楚异道冲要,基本上是处于唐王朝的中枢神经地带,故外部世界发生的每一次剧烈震动,随时都可以打破这里宁静的田园生活。还是龀齿之年的李长吉,即遭受到时代变乱衰薄气氛的侵袭,经常为一些兵资灾荒的传闻所纷扰,在他早慧和敏感的心灵之上,无可避免地留下许多现实冲突对它叩击的伤痕。在李贺一生情感活动中表现出了那么多的烦恼和失望,不言而喻是同唐王朝面临着的江河日下的颓势分不开的。

这种个人心态与时代的微妙联系,从李贺本人所具的特殊身份来看,就显得非常容易理解。按名义上说,李贺算是本朝皇室的一位裔孙,他的贵族世家一直可以远溯到唐高祖李渊的叔父大郑王李亮。这一名分赋予诗人一种自觉意识,使他在很多情况下都将自己的感情倾向与唐王朝的命运维系在一起。李贺固然是一个政治意识极薄弱的人,但出于其家庭及本人种种利益的牵缠,故他亦不能漠然完全忘情政治。在《李长吉歌诗》中间,确有一小部分作品现实性较强,如《马诗》、《雁门太守行》、《吕将军歌》等,它们有的对于强藩割据叛乱深寄痛恨,有的歌颂唐军将士奋不顾身的赴敌场面,说到底都离不开他贵族立场这一本位。他还写过不少探寻前事之作,其中隐约露出所谓“宗国倾复”的担忧,也未尝不包含着这位唐室贵胄对李氏皇朝前景黯淡的天才预感。

但是,从大郑王李亮到李贺,时间差不多有两百年,这中间的世代传承关系推考起来就叫人觉得渺茫。凭着这一支疏淡了的血脉,当然不可能给李贺一家沾溉多少实惠。他的父亲李晋肃不过是“边上从事”的小官,母亲郑氏亦同普通妇女相差无几,家中虽蓄少量奴脾,但实际景况已甚为廓落,以至他的小弟不免要到南方庐山一带去谋生。不过在长吉的眼光里,远祖的阔绰就意味着自身人格的尊严,家境堕入困顿则更易于滋长起怀旧的热情,这一份光荣家世终究是值得夸耀和矜伐的。他个性高傲而衰于偶合,在穷愁潦倒之中还要摆空架子。康骈《剧谈录》记载,著名诗人元镇明经擢第以后去拜访他,李贺竟然揽刺而不答,这种行为不只是礼仪上的失检,而是反映了这位贵族青年的虚荣轻嫚和天真的势利心。

天才的艺术家纵有高渺的想象力,但在实际生活中间同样也摆脱不了世俗观念的束缚。李贺唯恐别人忘记了他高贵的身价,在其《金铜仙人辞汉歌》、《仁和里杂叙皇甫湜》、《许公子郑姬歌》、《酒罢张大彻索赠诗》等篇中,尝一再以所谓“唐诸王孙”、“皇孙”、“宗孙”来称呼自己,而且还把他的籍贯定到遥远的唐宗室发源地“陇西成纪”,对自己的诗歌亦极尽其吹嘘之能事。恐怕他绝不怀疑,象他这样兼有诗人和贵公子双重身份的,就只有魏国的曹植方能与他比拟。按《许公子郑姬歌》末二句云“蛾鬟醉眼拜诸宗,为谒皇孙请曹植。”如此在引人注目的女性面前夸扬自己的才气与身价,显然被长吉视为一件最得意的事。处在这种特定场合,他总是满足高兴之情溢于言表。

尽管此类自我标榜,有时反而会招致别人的厌烦,但对李贺来说却是一帖强化情绪的兴奋剂。当这个生活得很不如意的“唐诸王孙”在确切体认自身的价值时,就极容易进入一个由他自己心造的境界,于是专断而固执地认为:致身通显并享受与这贵公子地位相称的物质待遇,本来就是他理所当然地应得的一份人生权利。今检其诗集中雅多宫体乐词,如《难忘曲》、《贵公子夜阑曲》、《夜饮朝眠曲》、《梁台古意》、《贾公间贵婿曲》等,俱专意去摹写五光十色的贵胄宴饮游乐生活,其中夸扬形容得淋漓尽致之处,真好象作者自身亦参预在里头而所有的感官都充分扩张开来一样。日本有一位研究者谈到《贵公子夜阑曲》“袅袅沉水烟,乌啼夜阑景,曲沼芙蓉波,腰围白玉冷”这四句诗,指出它们分别写到诗中主人公嗅觉、听觉、视觉、触觉等诸多方面的感受,而最后“腰围白玉冷”一句摹述的触觉尤其灵敏真切,非常符合李贺这样年龄的青年人的生理特点。但此情此景与李贺的实际生活毕竟隔着一道屏障,从偏执的意念里想象出来的东西无非梦幻泡影,而欲望得不到满足便产生痛苦。也许就是因为诗人的主观意念过于执着专笃,使他更加不能挣脱苦闷情绪的包围。李贺一生思想处于幻想和现实的冲碰当中,其人生观流露出浓重的世纪末情调,在这里面起着重要作用的是他那根深抵固的贵族观念。

诗人对他所处的现实生活环境感到不园满,而他自身亦存在很多缺陷。李贺自小体质羸弱,长相亦殊不尽人意。今据其《巴童答》、《高轩过》诗及李商隐所撰之《李长吉小传》,可知渠之状貌特征为“细瘦”、“通眉”、“巨鼻”。“通眉”亦曰“庞眉”,是指两条浓黑粗大的眉毛通连在一起,而鼻子过分的肥大,当然也会影响到脸部五官的正常比例。《李长吉小传》还说李贺“长指爪”,以此后人把他称为“长爪生”,这种变态现象应有它的心理原因,在某种程度上可说是诗人对他器官生长过度现象的人为延伸。如这样一付瘦弱而近乎怪丑的外在形象,表现在颇以风流逸荡自命的李贺身上,实足以成为他的心病。诗人在《巴童答》诗中所写的“巨鼻宜山褐,庞眉入苦吟”两句,即表明他对自己的长相缺陷未能置之度外。周阆风所著的《诗人李贺》一书还认为,长吉《河南府试十二月乐词》的《十月》一首“长眉对月斗弯环”这句诗,也是他感念自己眉毛的相状而触动灵犀的一处神来之笔。

而且,使人烦心的事情还不以此为止,与李贺年岁增长伴随着的是疾病的摧逼。他的体弱可能有些先天原因,而在备受母亲爱抚和照料之中长成的脆肌弱骨又缺乏抵御疾病的能力,性格上的多愁善感也严重损害了他的健康。长吉《昌谷读书示巴童》诗云“虫响灯光薄,宵寒药气浓。”《南园》诗云“泻酒木兰椒叶盖,病容扶起种菱丝。”证实了病痛和服药乃是李贺生活当中一项重要内容,其心情亦显得相当惨淡。他尚未到达成年,头上的鬓发已开始斑白和凋落了,诗人对此深感眩惑和苦恼,他创作于不同时间的众多篇章,都涉及到了他的这一病象。如《咏怀二首之二》“日夕著书罢,惊霜落素丝。”《感讽五首之二》“我待迁双绶,遗我星星发。”《仁和里杂叙皇甫湜》“归来骨薄面无膏,疫气冲头鬓茎少。”《崇义里滞雨》“壮年抱羁恨,梦泣生白头。”《公无出门》“鲍焦一世披草眠,颜回廿九鬓毛斑。”《春归昌谷》“终军未乘传,颜子鬓先老。”这个早衰的征兆对于一个身体很差的青年人来说,所引起的反应诚然是惊心动魄的,更何况病魔对于他的压迫,还在日甚一日地显示出它的威力呢!

李贺对生活有自己的目的,他感到世间人生的许多现象殊难理解。既然人之生存于世为受诸快乐创造了一个自我主体,那末为什么这个主体从外部世界所得到的总是痛苦居多,而人的本身又是如此脆弱不坚、同时免不了还会有这样和那样的缺陷呢?由于诗人实际生活的不充实,这些古老的人生疑问经常在吸引着他的注意。在我国历史上为数甚多的文学天才中,李贺也许是最早熟、最敏感地体验到了人生滋味的苦涩,这决定了他诗歌的基调是相当忧郁的。信如袁行霈先生在《苦闷的诗歌与诗歌的苦闷》一文所云:“李贺是一个苦闷的诗人,他的诗歌主题,一言以蔽之就是抒写内心的苦闷。”虽然造成他这一精神特质有来自社会方面的影响,但诗人至为关切的事物却较少跳出一己生活的狭隘圈子。他在《伤心行》这首诗里说“咽咽学楚吟,病骨伤幽素。秋姿白发生,木叶啼风雨。”这正是一个久婴沉疴的感伤者在其身心交病中发出的微弱吟唱。而综观李贺一生徘徊、蹭蹬于世途的全过程,这种凄惶的思绪就从来没有离开过他。

大约在唐宪宗元和二年(807),十八岁的李贺从家乡来到唐王朝的东都洛阳,为了求取功名而投入一种与他性格很难调谐的生活。象李贺这样的世家子弟,仕宦当然是其理想的进身之阶,而且唯因其迫切希望改变家庭的没落境遇,所以他的功名意识要比一般士子更为强烈。李贺少年时代就有出人头地的愿望,而形成他这种观念的重要因素在于受母亲的潜移默化。他的母亲曾有力地促进了孩子天资的发展,同时也在家中给予李贺以特别优厚的待遇,使他习惯于凌驾在姐弟之上而不是处于相同的地位。这些早年生活中逐步形成的心理积淀,成为一种无形的力量在左右着他对自身功名前途的看法。他需要获得一般人所得不到的高官厚禄,以便让他能够亲自去体历一下人世间最豪华的生活方式,并对能否达到这个目的不抱多少怀疑。譬如他明明是一个体质和意志都很薄弱的人,却总喜欢在诗里把自己称为“壮士”,还时常以骏马、宝剑、新笋等事物托意自喻,好让他内心渴望进取和超越的冲动由此得到一些宣泄。

然而问题还有另一方面,这就是李贺实际上并不具备从政的才能,他长时间的处于母亲的照料和爱护下面,养成了他对母亲的依恋和依赖,一旦离开了这个环境他就感到无所措手足。他不会料理自己的生活,感情的自控能力及与人的亲合力极差,更不用说要去应付那些繁纷复杂的官场事务了。我们细读李贺的作品,从来没有发现他对为政之道提出过甚么切实的见解,与同时代柳宗元、刘禹锡、白居易等富于政治理想的作家相比,他的功名愿望就显著地带有一些近乎本能冲突的性质。总之,李贺所具有的那种感情过于浓厚的诗人气质,是同封建社会对于一名官吏的要求是完全相背的,他不可能在政治上为自己打开一条康庄的通途。但李贺并没有意识到身上这些弱点,出于他的幼稚和自负,还天真地认为只消他在某个时候稍稍一蹴,便能立即身登要津取得奇迹般的成功。他初离昌谷时写的《走马引》一诗云,“我有辞乡剑,玉锋堪截云”,证明他在当时的自我感觉确实不错。这种置事实于不顾的盲目心理状态,早就预示出诗人不管如何热衷仕进,其结果只能是一个悲剧。

唐代的洛阳是仅次于长安的都会,这里居住着很多权贵势要,他们占尽了满城春色,和暖的风却很少吹到地位低微的寒士身上。李贺到了洛都以后,在城南仁和里向族人借了一处房屋权住,寄希望于受到社会名流的推荐。由于环境的变换,他在这里已无法得到母亲给他的那种无条件的爱护,而埋藏其心间的渴望赞誉和照顾的意向又没有人来理会,这不能不使他在精神上感到异常孤单。李贺对于母亲过度的爱成为他进入成年正常生活的一项干扰因素,他的精神畸形部分地导源于早期的家庭生活,慈霭的母亲确实要为他一生的心灵趋向负责。他的自信心本来就是一种虚假现象,说得地道一点正是为了掩盖他的怯儒。依赖性的背面是压抑感,李贺作为一个浸习于依靠别人帮助的被保护者,在失去他所需要的保护时就产生焦虑和不安。这一年刚好时疫大行,弄得洛阳一带亦人心浮动,李贺很担心自己因而死去,其《绿章封事》一诗中所说的“愿携汉戟招书鬼,休令恨骨填篙里”,即表现出了他在当时思想上的恐惧和纷乱。他的这种极不踏实的精神状态,要到遇见大文学家韩愈以后才有一些改变。

韩愈和李贺在同一年到达洛阳,他俩虽然年辈处境都不一样,但不同程度土均有一点怪僻心理,感情与社会流俗格格不入,其诗歌创作亦皆以好奇背俗为常。文学主张和处世见解的役合,使他们很快成为莫逆之交。张固《幽闲鼓吹》记载,李贺在洛都曾带了自己的作品去拜谒韩愈,值韩公送客归来甚觉怠倦,但他读到第一首《雁门太守行》“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两句时,即大为欣赏亟命邀入相见。李贺的诗誉始盛于他游历洛下期间,他的一些名篇由此而流传到长安,甚者为乐工伶官谱入管弦,能够形成这种局面当然离不开韩愈的首肯之力。昌黎在当时已有很高声望,居然不耻下接,还同门人皇甫湜一起去仁和里探访过李贺,这一特殊举动意味着他们对这位后辈为提挈,而李贺在这时最需要的恰恰也就是这些。基于双方感情的合拍,李贺即顺理成章地把韩愈看作自己的另一位保护者,从而将其原来对母亲的信任和依赖,在并非完全自觉的情况下部分地转移到了韩愈的身上。他写成于韩愈、皇甫湜过访后的一首《高轩过》中说,“庞眉书客感秋蓬,谁知死草生华风”,“我今垂翅附冥鸿,他日不羞蛇作龙”,就是这种依赖和感激心理的真实写照。接着,李贺于元和五年(810)参加河南府试,赋成《十二月乐词并闰月》共十三首获隽,被选拔去长安应对当年举行的进士考试。在这过程中他从韩愈那里得到的奖助和鼓励极多,因此也增长了他以为功名轻易可得的错觉。长吉西入长安准备就试这一阶段,对仕途前程颇有信心,眼前闪烁着希望的光彩,堪称他一生之中难得的生活意识的高涨时期。

但这种踌躇的心情未能维持多久,他的人仕通道马上就被一件意外的事情堵塞了。这时长安举场中有不少人怀着习俗偏见,硬说李贺父名中有一字与进士的“进”同音,认为李贺应避家伟不参加考试。这件事情发生以后,皇甫湜和韩愈都站在李贺一边,韩愈还专门写了一篇《讳辨》为之力争,但他们这些努力挡不住世俗力量的逼迫,长吉最后仍被剥夺应试的权利。这是诗人平生所遇到的一大挫跌。宋人洪迈《容斋随笔》谈及于此,说唐朝人避家讳甚严,韩愈作《讳辨》论之至切,尚不能解除众惑,《旧唐书》还把该文护为文章之纰谬者,“则一时横议可知也”。这一事件对李贺所具有的严重意义,不啻是使他丧失了一次入仕良机,并且还在于多次向他施与保护的韩愈在这场风波中竟亦未能俾其免受伤害,其内心潜抑着的不安全感在此时又重新占了上风。李贺落第离京时写的《出城》一诗,正是他心灵受到极度压抑的产物,诗中作者把自己比作经雪摧残的桂花,被弹丸击中的啼乌,他还有什么可以依恃的呢?摆在他面前的唯一可走的路,就是回到故乡昌谷去接受他母亲的抚慰了。

还在名讳事件创痛未愈时,李贺的仕途有点小小的转机。元和六年(811)春,他应朝廷的征召,离家去长安担任奉礼郎一职。此项任命可能是照顾门荫,这一年恰好韩愈入京为行尚书职方员外郎,李贺之得官疑与其之荐引有关。据新、旧《唐书》官志记载,奉礼郎为太常寺下属官,位不过从九品上,职务是掌执朝会、祭祀和巡陵的活动仪式调排,在百官跪拜时充任赞导。这个职务不仅品位低下,所做的事情亦非常委琐刻板。容不得半点自由舒展。它加在内心世界处于异常躁动活跃状态的李长吉身上,是无论如何不能显得协调的。李贺受其没落贵族脾性的支配,一向自视甚高,现在叫他来充当这样一个形同阜隶的角色,准会产生一种怨恨自己不被人尊重的屈辱感。况且这几年来他为追逐功名不辞辛劳,身上的宿疾有增无减,苦于体力方面的衰竭,也会对丝毫引不起他兴趣的职事感到厌倦。诗人于此期间所作的《赠陈商》诗,就忍不住向他的朋友大发牢骚∗:“礼节乃相去,憔悴如刍狗。风雪直斋坛,墨组贯铜绶。臣妾气态间,唯欲承箕帚。”这些话出自一位屡好矜伐的“宗孙”之口,听起来未免让人感到太寒酸了,但同样也是他虚荣夸诞心际的诚实鸣响。李贺一方面好自尊崇要求确立个人的独立品格,另一方面又顾影自怜冀求别人的提携和保护,这对矛盾显示出他求仕过程中病态心理的主要特征。他在自大和自卑这两个极端中间,始终没有达到一种真正的平衡。

李贺这段供职长安的经历,前后相续不到三年,其生活异常窘绌与封闭呃塞。他寄住的崇义里寓所,屋外便是一条荒凉而波光刺目的水沟,门是用柴草编织起来的,院子里那株老柳树也早已被蠢虫蛀空了。处在这样一个寒怆仄陋的环境里,更能使他感受到孤单凄凉空气的压迫。他自云“扫断马蹄痕,衙回自闭门”(《始为奉礼忆昌谷山居》),除了陈商、李汉、权璩、杨敬之等少数朋友外,平时绝少与人发生往来,而习惯于在忧愁和蔽塞中独自消磨光阴,心间填塞着迷茫的云愁海思。有时他亦偶应邻客之邀去作一夕痛饮,或听赏别人为他弹奏笙模和古琴,酒力和音乐的感染会唤起他各种离奇的幻觉,从而放任自己的心灵处于一种颠倒的混乱状态。如果在秋天遇上霖雨不止,他就一连好几天索居寓址,拿些朽败的草料喂自己骑的牲口,看着不停的雨点在沟水上激起一阵阵泡沫,然后又慢慢地飘荡而去。“落漠谁家子,来感长安秋”(《崇义里滞雨》),沉沦者最能体味到秋雨羁旅的悲苦,现实生活中他到处碰壁,功成名遂的大愿只剩下空话一句。而“忧眠枕剑厘,客帐梦封侯”,潜存在心坎里的热望唯有到梦境里去求其达成了。他还梦到过自己返回昌谷,母亲怡然的笑容就象渗入其心中的一滴甘泉。沉溺于梦境、幻想以及种种神秘的内心体验,乃是李贺在日常生活当中的一个重要方面。这些日子疾病在不断侵蚀他的身体,鬓发的凋零斑白也变得益发不可收拾,他的性格在朝着更加孤僻盱怪的方向发展。李贺卓异的诗歌才华,在某种程度上说亦得力于他的反常性格。按其诗集中撰作于这阶段的一些名篇,如《致酒行》、《开愁歌》、《李凭笙使引》、《崇义里滞雨》、《听颖师弹琴歌》、《申胡子觱篥歌》等,盖无一不是诗人内心世界错冥侘傺的恳挚陈述,它们通过有力的迥环复沓的个性描述,把他本人那种神经质的痛苦作了极深刻的艺术表现。

一直捱到唐宪宗元和八年(813)初,李贺终因病势转剧而辞去奉礼郎的职务,又一次离别长安登上通向他故乡昌谷的路。此时长吉已二十四岁,但于通达世事人情方面极少长进,还牢固地保持着孩童时代的意识境界。“自言汉剑当飞去,何事还车载病身”(《出城寄权璩、杨敬之》)、当初他曾满怀自信跻入官场,现在却身荷疾病重担与之告别,其情绪之闷郁惨痛就可想而知。他在当时的健康状况确实很槽,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就象一堆死灰那样怎么也振作不起来,甚至连即目眺览所见的春天骀荡景象,似乎也显得有些变形而能给他以强烈的刺激了。

但越是身心困乏,李贺的创作欲望就越加旺盛。他独乘一辆仅及容身的小车,路上留意于寻访前朝遗迹与帝王行宫,所到之处皆有题咏。今见存于长吉歌诗中的《经沙苑》、《过华清宫》、《三月过行宫》及《铜驼悲》诸篇,均为是年诗人返家途中有感而作。另外一首著名杰构《金铜仙人辞汉歌》,据朱自清先生《李贺年谱》的推考,宜亦创制于长吉去官初离京师之际。描写离宫行馆是李贺这位唐室贵胄的特殊癖好,但他在诗中表现的却是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人生主题。这些作品就象杜牧所说的“能探寻前事,所以深叹恨古今未尝经道者”,多述废苑陊宫荒芜衰败的景象,从中尽情地发泄作者人生飘忽的意绪。世界上自然与人事的变迁悠远无穷,而个人的存在却恍如风中之烛,这是一对任何人也无力加以克服的矛盾,而李贺所感念之人生最大缺陷亦莫过于此。如这些离宫在其繁华之时尝为帝王后妃所居,他们恣情极欲享尽荣华富贵,但到头来一样不能逾越生年有限这个规律,空留下一片荒芜的园囿供后人来凭吊。既然逝者的遗踪能引起今人的悲哀,那末后来者也定会以同样的心情来感叹今人的一切,自己为了功名而汲汲牵牵又有什么意义呢,诗人至此陷入了生命的惶惑不能自解,他那颗本来渴望舒张的心灵,也经过生活的消磨在渐逐趋向于萎缩。

出于对官场生活的厌倦,李贺到家后颇有隐遁的想法,但这个人是注定不可能长时间获得平静的。此时他父亲似已去世,家境日见困乏迫蹙,不管李贺的思想何等迷茫若乎,对于生计的威胁他的感觉还非常清晰。而一向为他所眷恋和依赖的母亲,在这种情况下亦已殊难很好地履行她保护者的责任。故诗人于返回昌谷的翌年,又只身抱病远适潞州,去依靠在那里做官的朋友张彻。张彻是诗人张籍的长兄,亦为韩愈的侄婿和门人,李贺可说是终生受到了韩愈的恩惠。他活在世上的最后三年,主要是在璐州张彻效命的幕中度过的,并写下了《客游》、《浩歌》、《长平箭头歌》、《潞州张大宅病酒》、《酒罢张大彻索赠诗》等一些诗篇。这位心气弥高的天才诗人,到临终之前还没有摆脱依赖于人的地位,其景况也真够冷落凄凉的了。

李贺自昌谷往潞州的行踪,目前我们了解得还不很清楚。大约长吉于赴潞之前,又曾去过长安一趟,不过这次在京中逗留的时间很短,旋即返回家乡,而后又经洛阳、河阳等地北上。元和九年(814)七月一日早晨,他乘车驱驰在太行山麓的崎岖道路上。这时北方的秋意已浓,灰白色的晓雾弥漫在山间,露水沾湿了低矮的蔓草,路旁的莎草好象一簇簇利箭展示着千瘦的姿态,深藏在灌木丛中的秋虫在发出嘶哑的哀鸣,一股冷森的寒气透过衣裳浸入他的病骨,好象一切都面临着行将衰谢的厄运。而诗人自己,也在仿徨和困惑之中逐渐接近他人生旅程的终点。

从李贺初次入洛到末后漂拍寄食潞州,这十年是他短促一生中最重要的时期。他苦于遭逢不偶,始终处于思想和行动严重脱节的状态,面对着世俗社会的轻视与摈斥并无什么作为。由诸多原因造成了李贺天生观中的消极面,他唯有虚生浪迹、用种种怪癖的行为来消磨自己,说到事功立业则终于一无所成。然而,在中唐俊杰辈出的诗苑里,李贺却是一位得天独厚的受宠儿,他的才华有着过人的天资作为凭藉,而其敏感和乖异的性格又促使他特别专注于艺术上的积极追求。我们历数这一时期的著名诗匠,他们中间号称开创某一个风格流派者诚然不乏其人,但要说到将自己的生命和诗歌完全地融为一体,令其作品闪射出鲜明独特之一代异采者,恐伯就非李长吉而莫属。

现存李贺的诗传为二百五十余首,其中除了《李长吉歌诗》所附《外集》中鲜入少量伪作外,约有二百四十首左右可确定是出于他本人之手。这些诗歌大多撰于长吉成年以后,体现了这个爱和憎的倾向都很强烈的畸人深情和敏感的一部分,其艺术成就愈为世人所瞩目。李贺的创作活动主要在元和年间文学风尚大变时期,故与韩愈、孟郊、贾岛等人一样倚重苦吟。清人叶衍兰《李长吉集眼》云:“李长吉诗如镂玉雕琼,无一字不经百炼,真呕心而出者也。”如果说李贺在生活当中曾被迫地承担了很多痛苦的话,那末他的作诗便是自为地投入了一种苦痛的熬煎。李商隐《小传》尝记及长吉苦吟的一些状况,说他经常骑驴背一古破锦囊去野外搜集诗料,遇有所得即书投囊中,及暮归家再重新加以编织提炼,“非大醉及吊丧日率如此”。他的每一首诗写成,都需要消耗掉过量的精力,难怪他的母亲看到这付样子要感到疼惜和焦虑了。这种呕心沥血的苦吟习惯,确实使体躯瘦弱的长吉付出了极高的代价,他不能不为此提前预支自己的生命。早夭的李贺一生创作了这么多的佳篇,真可列为中国诗史上的一项奇迹,它们就象一大片夭艳繁丽的花朵,开放在由于过早地贡献出自己的肥力而变得干枯的土地上面。

李贺如此苦心雕锼,当然并非单纯为了增加作品外观形式的美丽,同时亦旨在寻求他所需要的刺激,藉助于眩人的艺术形象来发泄一下幽闭在他内心中的力量。长吉的歌诗是苦闷的象征,也是畸零者人格不和谐的外化和投射,在诗人所刻意摹划渲染的直观事物形象背后,总是隐藏着极其浓烈的感情。钱钟书先生《谈艺录》尝指出,长吉歌咏草木好用“啼”字、“泣”字,如《苏小小墓》“幽兰露,如啼眼”,《昌谷诗》“草发垂恨鬓,光露泣幽泪”,《春归昌谷》“细绿及团红,当路杂啼笑”,《黄头郎》“竹啼山露月”,《秋凉诗寄正字十二兄》“露光泣残蕙”,《伤心行》“木叶啼风雨”,《李凭箜篌引》“芙蓉泣露香兰笑”,《南山田中行》“冷红泣露娇啼色”,《湘妃》“九山静绿泪花红”,《昌谷北园新笋》“露压烟啼千万枝”,《五粒小松歌》“明月白露秋泪滴”等,这一系列寓情于景物的生动描写,仿佛要强使草木来偿还自己的一份恨意与泪债。另外,他还喜欢在诗里用“死”、“病”、“血”、“凝”、“鬼,、“龙”、“蛇”等一些确菪惊人的字眼,这些地方也恰恰是长吉的感情和注意力的积聚所在。由于李贺一味追求作品的表现力度,就时常把他的偏执和狭隘带进诗篇,而过于浓重的感伤气质总使他塑造的艺术形象呈现出一种病态美。

早在中、晚唐之交杜牧写的《李长吉歌诗叙》中,就对李贺诗歌的艺术成就作了极高的评价,与此同时又指出它们存在着“理不胜辞”的弱点,这个批评道中了问题的要害。综观李贺的诗集,其中虽有《雁门太守行》、《老夫采玉歌》、《送韦仁实兄弟入关》、《感讽五首之一》、《吕将军歌》等现实内容较为充实的作品,但对于这位阅世殊浅的青年人来说,他的大多数诗篇显然并未灌注入多少深刻的社会意义。于其象清代某些论诗家那样把李长吉歌诗当做中唐时代的诗史来读,还不如将其视为作者一颗不断震荡着的心灵活动轨迹的记录,因为后者要比前者更接近于事实的本来样子。其实,李贺这个人的襟怀是比较儇浅的,他过多地注意自己的感觉,理性思考则异常的不成熟。我们看他在诗里所表现的一套悠谬恍惚的理念,其间意思重复雷同的地方甚多,充其量还没有完全超越出人类早年的那个朴素的思想框架。李贺不可能象杜甫那样赋予其作品严肃的政治、伦理色彩,诗人的天才创造主要是被用来表现他自己精神上的伤痕和缺陷。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中国历史上也许还没有别的一位诗人,能够象李贺那样猛力地去发掘自己的灵魂,从而把深藏在他思想中的幽暗面充分地发露在读者的面前。

李贺的诗歌作为一个整体,它在各个部分中寓有的思想内容是互相沟通的,而其中绝大多数作品的寄棕所系,还在于表现作者多方面的意愿受到压抑以后所引起的矛盾冲突。《李长吉歌诗》的核心内容,要而言之是反映了一个人生悲剧,而强烈的情欲则是李贺与生俱来的悲剧根源。当然在形成诗人性格冲突的过程中,时代和社会的原因也起过不可忽略的作用,他的繁纷意念仍有相当大的一部分,在中、晚唐时代的文士身上也能找到类似的表现。

一般地说,贵族观念是很容易和享乐思想连在一起的。但也可能由于李贺年轻任性而特别缺乏理智,他对于一个人生活的许多方面,总是象孩子那样保持着热烈而固执的欲求。诸如他企羡丰盛豪华的质物享受,冀望获得荣宠的际遇,把功名视为一种人生权益而很少考虑到为社会奉献些什么。他有紧迫的求生意志,面对着不断逝去的光阴反应至为敏感,一想到人有死亡这个大限就刺促不安,有时在表面的旷达下仍隐藏着对人世深挚的眷恋。诗人这种生命的惶惑,不仅体现在《秋来》、《感讽》、《浩歌》、《苦昼短》、《日出行》、《铜驼悲》、《相劝酒》等感叹生年至促的诗篇里,而且象《公莫舞歌》、《雁门太守行》、《老夫采玉歌》等现实性较强的作品,也隐匿着他对于生死问题所作的思考。陈贻焮先生《论李贺的诗》一文述及《老夫采玉歌》,就指出其主要作意也是在抒写和体味人处于生死转折刹那间的那种心理变化。并出自他耽欲的天性,这个青年人又急于想在男女爱情方面品尝一下人世间所能给予的快乐。我们从《恼公》、《蝴蝶舞》、《荣华乐》、《花游曲》等一连串仿效宫体的诗歌中,可知他对那些贵公子逾闲荡检的纵欲生活十分向往,甚至于因为没有得到他自己认为应得的一份而产生愤激和嫉恨。李长吉的思想是朝着一个方向流淌的,断然不能合理地调节自己的感情,在他内心深处绝少顾及到伦理道德的约束,而是肆志任情地让功名、长生、衣食、男女等各种欲望充斥着他整个灵魂。

具有悲剧性和嘲弄意义的是,李贺的实际状况又极苦厄,不但他的仕途境遇困踬偃蹇,其风流爱好言色的习性偏又配着一付奇丑的外形,连自己的身体亦久罹痼疾,衰颓病弱的迹象接踵而来,死亡的阴影说怎么也不能在他心上消释。不管长吉有无婚配结褵的问题现在大家的意见如何不同,他在爱情方面遭遇的蔽塞这个事实还必须承认。这种主观愿望和现实景况的尖锐对立,乃是李贺常在精神上陷入痛苦和沉沦的主要症结。感情的潜流遇到阻梗时就激起浪涛,执着求取的结果反而会带来失望的叹恨,诗人似乎无时不在对人生现象进行究底的探索,但是人生这个疑团委实不是靠敏感心灵的思考所能解开的。长吉的歌诗所似表现得如此思绪联绵,喜欢穿幽入仄而词调诡激,惯于从消极方面去透露宇宙人生消息,这一切,都可以归因于他自己不能正确看待现实与理想之间存在的巨大反差和矛盾。

然而我们不能忘记,李贺毕竟是一个爱好想入非非的天才,他纵然无法在现实生活中实现白己的祈愿,但决不会放弃通过艺术创作来寻求某种缺陷的补偿。李贺有惊人的创造象征物的才能,他极善于借助幻想和丰富多采的直觉,把自身对于缺失的感受灵敏地转换到它的相反方向,由之使这种补偿以一种想象性的愿望形态出现。例如他经常憾恨自己的身躯多病脆弱,就偏爱去刻划描摹坚固强硬的事物,乃至在摹状一般的自然景象之际也好取金石一类坚硬的事物来作比喻。又由于他对时光流注及包括人类在内的世间万物处于不断的生灭变化之中怀有恐惧,诗人就尤喜描绘凝固状态的东西,而在动词的应用方面亦多著“凝”字。钱钟书先生《谈艺录》论及长吉歌诗,曾很敏锐地注意到上述问题,并列举众多作品做为例证,来和戈蒂埃、赫贝尔、爱仑坡及波德莱尔等外国作家的诗文特征进行比较。如这种创作上的特异现象,出现在中国古代诗人的作品里确为少见,倘要究其根源来由,就只能从这位病态诗人的幽眇心理状态中得到解释。

比以上两事更为有趣的,是诗人长时期受到鬓发斑白和凋落的困扰,而对这一缺陷的烦恼,返使他特别倾心地去摹写青年女子美好的头发。见于《李长吉歌诗》中,这样的例句实不胜其多。如《恼公》“发重疑盘雾”,《咏怀二首之一》“春风吹鬓影”,《兰香神女庙》“密发虚鬟飞”,《残丝曲》“绿鬓年少金钗客”,《大堤曲》“青云教绾头上结”,《洛妹真珠》“寒鬓斜钗玉燕光”,《湖中曲》“蜀纸封巾报云鬓”,《屏风曲》“将鬟镜上掷金蝉”,《江楼曲》“晓钗催鬓语南风”,《追赋画江潭苑四首之一》“小鬟红粉薄”,《冯小怜》“鬓湿杏花烟”,《神仙曲》“垂雾妖鬟更转语”,《夜来乐》“绿蝉秀黛重拂梳”等,大率都应属于上述所说的这种情况。又《美人梳头歌》一篇,则专以细致摹状少女浓密沉腻的美发而著称,其中所谓“双鸯开镜秋水光,解鬟临镜立象床”,“一编香丝云撒地,玉钗落处无声腻”,“纤手却盘老鸦色,翠滑宝钗簪不得”,真是把人体所具备的这一装饰性的部分写得美极了。此诗全篇“奇藻倩艳,极尽形相”,凝聚着生活枯搞而又受疾病侵害的李贺多方面的欣羡和渴望。

按李贺《高轩过》诗中尝有“笔补造化天无功”一语,这句话屡被论者用来说明他的创作思想,其实包含在这里面的主要意义,无非是要用想象和艺术的创造来裨补现实生活的缺陷。在长吉看来,一切造化生成的自然状态的和客观的东西,它们本身并无任何美学价值可言,而唯有经过为诗者大力的陶熔提炼,用想象和艺术的再创造来弥补润色其缺陷,才能在诗歌形象中体现出契合于他主观情趣的美来。诗人久厌于自己所处的现实世界,遂尤好作超越时空的幻想,他力求将愿望和冲动的纵情表露放在自己的幻觉世界里。

鉴于如此,故李长吉诗中描写的形形色色意中乐土,总是为各种繁丽缤纷的念虑所笼罩。例如《大堤曲》、《江楼曲》、《江南弄》诸调,诗人的想象飞驰到南朝乐府湿润的故乡,好象他已看到这里风情绮靡的美景,闻到了冽酒的清香,并从大堤、江楼女儿绰约丰姿的叙述中获得了一些人生的快慰。又如《夜来手》、《石城晓》等篇,它们对南国歌楼舞榭的形容极其细致,几乎让人感到作者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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