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幅镜头式的插秧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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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飞

南宋诗人杨万里现存诗歌4200多首，耳熟能详的诗多是他写“童趣〞类的，诸如“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小池》，“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宿新市徐公店》，“日常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闲居初夏午睡起》。而杨万里的创作中也有不少田园诗，譬如《悯农》《农家叹》《秋雨叹》《插秧歌》等。《插秧歌》作为杨万里“诚斋体〞的代表作，洋溢着浓重的田园气息。笔者在检索文献时发现，前人多从诗歌内容角度进行解读，而很少涉猎其他。解读《插秧歌》，笔者尝试运用影视学相关术语，从镜头构建画面的角度去鉴赏，力求有所突破。

构造画面几乎是每个诗人的拿手戏。“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白居易《问六十九》）是色调的冲击画，“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王维《山居秋暝》）是动静的和谐画，“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杜甫《登高》）是视觉转换画。能融合多种方式，如摄影镜头般构造画面的，非杨万里莫属。

一、远近镜头切换及快镜头的运用

杨万里具有摄影师般的構图能力。这首诗先后写了三个场景，这三个场景的镜头却不是单一的。诗人先用了一个远镜头，“远景镜头是一种更具宽容性的镜头，它的取景中包含十分多的人、物、表演周边的环境的信息，并且能很好地呈现它们在物理空间中的关系。〞（罗伊·汤普森RoyThompson、克里斯托弗·J·鲍恩ChristopherJ·Bow《镜头的语法·插图第2版》）这个镜头描绘了一幅全家齐上阵的农忙插秧图：田夫将秧苗抛给田妇，田妇很熟练地接住，小儿拔出秧苗，大儿插进田地。为何是远景呢？从客观现实来看，四人的动作“抛〞“接〞“拔〞“插〞一气呵成，只有用稍远的景才能看出他们协同默契，且干得热火朝天。更何况，诗人接下来便交代了农忙的自然环境——雨天。别小看自然环境，它交代了人们这么做的原因。雨一出场紧张强烈的气氛马上有了。与天抢时间，哪有不快马加鞭之理？接着，诗人走近了，向我们呈现一幅雨中抢时插秧图，并进行了一个特写——湿漉漉的头发和肩胛。“特写镜头（close-up，CU）是对比亲近的镜头，表现的是某些人物或动作的放大影像，它可以给观众提供相当具体的细节信息。〞（罗伊·汤普森、克里斯托弗·J·鲍恩，镜头的语法·插图第2版）头上有笠，身上有蓑，如何能看出劳作的人头发和肩胛都湿了，只有近距离观测。特写头发与肩胛的湿，既能看出雨水之大、密、急，连笠和蓑都无法拦住，又表现出插秧时间之久。再加上借助“笠是兜鍪蓑是甲〞的比喻，将插秧比作战斗，紧张的气氛再次升级。

除了镜头远近切换，杨万里的“快镜〞也是有目共睹的，钱钟书《谈艺录》这样评价：“放翁如图画之工笔，诚斋则如摄影之快镜，兔起鹘落，鸢飞鱼跃，稍纵即逝而及其未逝，转瞬即改而当其未改，眼明手捷，踪矢蹑风，此诚斋之所独也。〞简言之，杨万里擅长“抓拍〞，并用适合的方式表现出来。

在诗歌中如何塑造快镜头，我们看第三幅场景。有人（或是田妇）“唤〞他歇一会吃个早饭，他（或是田夫）却“低头〞“折腰〞“不答〞。一句中有三个动词，呈现出“忙不迭〞的状态。

诗歌一二句无风景渲染，上来就“抛〞“接〞“拔〞“插〞，直奔主题。中间不顾大雨，结尾又顾不得吃饭，一连串动词令这个画面更为生动、传神。

二、画面与声音结合

声音与画面协同，让影视作品极具表现力。诗歌也是如此。在《插秧歌》中，声音运用了韵字和人物对白。

1.入声字的运用

韵字像影视作品中的配乐一样具有韵律感。诗歌中的“平上去入〞四声应当是交错使用的，这样听上去会动人一些：“沈约的话中有‘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的说法，意谓诗句中的平声字和仄声字要交织使用，方为动人。〞（张海鸥主编《诗词写作教程》）但杨万里貌似没有考虑是否动人，而是将韵字全部用了入声。

《插秧歌》中的韵字有“接〞“插〞“甲〞“胛〞“霎〞“答〞“匝〞“鸭〞，这些字全部属于入声韵。其中“答〞和“匝〞属于十五合（何同用），“接〞“霎〞属于十六（帖同用），其他属于十七洽（狎业乏同用）。（张海鸥主编《诗词写作教程》附录）入声字“只有很短促的发音，一发就收〞，给人短促而急忙的感觉。

为何他如此钟情于入声字呢？那是由于杨万里深知韵律要为画面服务，不惜突破传统。“一般状况下影视作品的故事情绪与影视配乐会保持一致，即画面的情绪与乐曲协调。如欢快的画面配欢快的音乐，悲情故事配凄怆的音乐。〞（纪欢格、程贝《影视配乐与数字音频技术》）热火朝天的劳作画面，当然要配急忙的音乐，更加符合主人公慌张干活的情绪。

2.人物对白

在影视作品当中“能用形象表达的内容尽量用形象表达，而不用对白……一般状况下形象永远是第一位的，语言位居其次。在写剧本的时候，我们可以把对白留到最终，在人物不得不张口说话时让他说出最精彩的话语。〞（佟婷、王幼仪《电影剧作理论与技巧》）诗后四句里“渠〞“半霎〞“照管〞词值得注意。

相比“彼〞“渠〞更生活化些，常被用于日常书信或田园风格的诗作里，白居易《答户部崔侍郎书》：“渠从事东川，近得书，且知无恙矣。〞“渠〞译作第三人称，可以是“他〞，如本诗，再如“虽与府吏要，渠会永无缘〞（《孔雀东南飞》），“稚子想看只笑渠，老夫亦复小卢胡。〞（杨万里《鸦》）;还可以是“它〞，“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朱熹《观书有感》）。

半霎，可能从“霎时〞蜕变而来，具体无从考证。现在鲁东方言里存在着“半霎儿〞“一霎儿〞的说法，意思即短时间。“半霎〞常在元代戏曲中出现，屡见于人物对白。郑光祖《梅香》二折，白敏中说：“此事成与不成，小生之命，则在一事半霎。〞

“照管〞，多出现在宋代人的书信中。但“‘照管的对象是人（失意遭贬的人或者年幼子嗣或指自己）、坟墓（先人的坟域）、田产、房产等。〞（郝桐《俗语词与诚斋诗风》）。杨万里诗句里“照管〞意思却不同：“‘照管的对象不再具有孱弱的性质，也不是不可迁移的地域。而是活泼生动，能够四处游走，甚至搞点破坏的小动物。〞（郝桐《俗语词与诚斋诗风》）。杨万里不但在韵字上突破传统，口语词时既有继承，又有发展。

我们再来看看这个对话。田妇：“孩儿他爹，歇半霎儿，吃点早饭吧！〞田夫：“秧根子还没牢呢，防着那些鹅鸭！〞（此处应当用方言读，便利体会）“渠〞“半霎〞“照管〞组成的对白十分契合人物的农民身份。

三、结尾

当诗人写田间插秧镜头时，连续动词仿佛开启连拍模式，具有场面感;八个入声字像配乐表现出人物急忙情绪，而融入了口语、方言的对话表达出普通百姓生活的真实性。大雨倾盆，他们可以为了抢时而不顾，这是一家人一年的口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