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甘本：例外状态

1、例外状态阿甘本（Giorgio Agamben ） 著王钦 译在政治的神学里，卡尔施米特在例外状态和主权之间建立了非常密切 的联系。但是，尽管他对主权者的著名定义一一“宣布例外状态的人”一一已被 讨论过许多次，在公法领域内部，我们仍缺乏一种关于例外状态的真正理论。 对 于法理学家和法制史家而言，这问题似乎与其说是真正的法律问题， 不如说是一 个事实问题。“例外状态” 一词的明确定义（very definition）很复杂，因为这个词位于法 律和政治的边界。根据一个广为流传的看法，例外状态可被定位于“法律和政治 间的一种模糊而不确定的交叉地带”，并且，例外状态构成了 “公法和政治现实 之间的不平

2、衡点”。尽管如此，确定例外状态的边界仍然是当务之急。事实上， 如果说标志着例外状态的那些例外措施乃是政治危机的结果，并且，如果说正是出于这个理由，这些例外措施必须通过政治领域而非法律或宪法的领域来理解， 那么，这些措施本身就会处在一个法律措施的悖论位置上，即不能从法律视角加以理解，而以法定形式表现出来的例外状态，表现的却是没有合法形式的事情。此外，如果主权的例外是一种初始设置， 法律借此与生命相联，以便在将生 命包括进来的同时暂时中止法律自身的实施， 那么，对于理解生命存在和法律之 间的联结来说，一种有关例外状态的理论就是前提。 公法与政治现实之间、法律 秩序与生命之间皆存在着不确定的领域，

3、揭开这一领域的面纱，便是把握如下差 异（或我们假定的差别）的重要性一一政治与法律的差异，以及法律与生命的差 异。我们发现，种种因素使得对例外状态进行定义困难重重，包括它与内战、叛 乱、反抗权的关系。事实上，由于内战是正常状态的对立面，它就往往与例外状 态结合起来，成为国家面对最糟糕的内部冲突时的直接反应。20世纪由此产生了一个吊诡的现象，被称为“合法的内战”。让我们看一下纳粹德国的情况。就在希特勒掌权之后（更准确地说，是他被 授予权力之后），他在1933年2月28日公布“人民和国家保护法”，这项法令取 消了魏玛宪法中维护个人自由的所有条款。 由于这项法令从未被撤销，我们可以 说整个第三帝国从法

4、律视角来看就是一个长达十二年的例外状态。在这个意义 上，我们可以把现代极权主义定义为一种（通过例外状态的方式）合法内战制度， 它不仅允许消灭政治上的敌人，而且允许消灭所有拒绝融入政治系统的群体。因 此，有意创造一种永恒的例外状态，就成为当代国家（包括民主制国家）最重要 的手段之一。并且，也不一定要在该词的技术意义上宣布“例外状态”。普遍内战至少从拿破仑1811年12月24日的法令起，法国就设立了一种“假想的或 政治的围攻状态，以对立于军事的围攻状态。在这个语境中，英国法理学谈论 的是一种“空想的例外”；纳粹法学家则为了建立（install）民族社会主义国家而 无条件地谈论一种“有意的例外状态”

5、。在世界大战期间，所有的参战国都求助 于例外状态。今天，面对着可以被称之为“普遍内战”的持续进程，例外状态越 来越成为当今政治中政府的主导范式。 一旦例外状态成为常规（rule）,即有一种 危险：这种将暂时和例外的措施转变为统治技术的做法，会使得不同宪制形式之 间的传统区分不复存在。例外状态作为一种法律借此(通过悬置其自身而)把生命包含进来的初始结 构(original structure),其基本的意义已经很清楚地表现在 2001年11月13日美 国总统下达的军事命令之中。此项命令要将疑似进行恐怖活动的没有公民身份的 人置于特殊管辖下，包括“不确定拘禁”以及军事法庭。2001年10月26日颁

6、布的美国爱国法已经授权司法部长拘留每个有破坏国家安全嫌疑的外国人。 不过，这样的外国人在七天之内就必须被驱逐或判罪。布什法令中新的内容在于彻底取消这些个体的合法地位，并制造出无法被法律命名和归类的实体。那些在阿富汗战争中被捕获的塔利班武装分子，不仅无法得到日内瓦公约中规定的战俘地位，他们也无法对应于美国法律的司法范畴：他们既不是战俘也不是被告， 而仅仅是未判决囚犯(detainees),他们受纯粹实际主权(de facto sovereignty) 的支配，他们遭受的拘禁不仅在时间上不确定， 而且在性质上也是不确定的 这种拘禁自外于法律和一切形式的法律控制。 在那些关塔那摩监狱里的未判决囚 犯

7、那里，赤裸生命回到了其最极端的不确定状态。在建构例外状态的理论方面，卡尔施米特的著作做出了卓绝尝试。 其理论 的核心要素体现在论专政及一年后写的政治神学之中，这两本发表于 1920年代初的著作确立了一个范式，这个范式不仅对当时有效，事实上它或许 只有到今天才真正完成。因此，有必要概述一下这两部著作的基本论题。主权学说这两部著作的目标是把例外状态写入法律的上下文中。施米特清楚知道，例外状态由于“在整体上悬置了法律秩序”而看起来“逾越了所有法律思考”；但对他来说，问题是在例外状态和法律秩序之间确定一种关系，不管是何种类型的 关系：“例外状态总是区别于无政府状态和混乱状态，并且，在法律意义上，例 外

8、状态之中仍有秩序，尽管不是一种法律秩序。”这一表述颇为吊诡，因为应该 被写入法律领域内部的东西根本上外在于这一领域，而且正对应于法律秩序本身的悬置。不论这种把例外状态写入法律秩序的执行者具有什么性质，施米特需要说明的是，对于法律的悬置仍然源于法律领域而不是源于简单的无政府状态。这样，例外状态就把一个失范领域引入了法律； 施米特认为，这就使得我们有可能 有效地规范现实秩序。现在我们理解为什么例外状态理论在政治的神学中可 以呈现为一种主权学说。作为宣布例外状态的主权者，因此也就确保自身仍然留 在法律秩序之内。但正是因为决断在此涉及到规范的废除(annulation),并且因 此，由于例外状态表征着

9、对一个既非外部、也非内部的空间的控制，“主权者仍外在于常规意义上有效的法律秩序； 尽管如此，主权者仍属于这个秩序，因为要 对下述决断负责：宪法是否可以被彻底悬置”。出神归属(Ecstasy-belonging既在外部但又属于其中：这就是例外状态的拓扑结构，由于这一结构逻辑上 规定了主权者(他决定什么是例外)的存在，主权者的特征因而也可以被一种“出 神一归属”的矛盾修辞所界定。1雅克德里达1990年在纽约做了一次题为法的力量：权威的神秘基础 的演讲，事实上由对瓦尔特本雅明一篇文章(暴力批判)的解读组成，这次 演讲激起了哲学家和法理学家之间的大争论。 没有人对这次演讲的标题一一看起 来像谜一般的表

10、达一一进行分析，这不仅标志着哲学文化和法学文化之间的深深 沟壑，并且标志着后者的堕落。“法的力量”，这个表述可以追溯到罗马和中世纪 法的悠久传统，那时它一般是指“效力、强制的力量”。但是，只有在现代，在 法国大革命的语境下，这一表述才开始指人民的集体代表所表达的法案的最高价 值。根据1791年宪法第六条，“法的力量”指的是法律不能破坏的特性，主权者 本人既不可以废除法律也不可以修改法律。从技术性眼光来看，重要的是注意到古今学说中“法的力量”的表述并不指 法律本身，而是指具有（就像这一表述所说）“法的力量”的那些法令一一行政机构在某些情况下有权授予（give）的法令，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例外状态的

11、情 况下授予的法令。作为一个技术性的法律术语，“法的力量”的概念规定了法律效力和法律的形式本质（formal essence）之间的区分，借助这种区分，形式并不 式法律的法令和措施，仍然能够拥有力量。失范空间行政机构宣布的法令和立法机构颁布的法令之间的这种混淆是例外状态的 必然特点。（最极端的情形就是纳粹政制，正如艾希曼不断重复的，在那里“元 首的话有法的力量”。）在当代民主制国家中，政府颁布的法令生成法律，而政府 法令随后要经过议会批准，这已经成为一种常规做法。如今，共和国并不是议会 的而是政府的。但从一个技术性视角来看，例外状态的特殊性并不在于混淆权力， 而在于它将法的力量从法律本身那里独

12、立出来。例外状态定义了一种法律制度， 在其中规范是有效的但无法应用（因为它没有力量），而没有法律价值的法案则 具有法的力量。这根本上意味着法的力量就像一个不确定因素般变动，既可以被国家权威宣称也可以被一个革命组织所宣称。例外状态是一个失范（anomic）空问，其中紧要之事就是没有法律的法的力量。这样一种法的力量不啻是一个神秘因素，甚或是一种虚构，法律借此企图使自身的一部分失范。 但我们应该如何理 解这样一种神秘因素，借此法律能够在消除自身之后仍然保留下来，并作为例外状态下的纯粹力量发挥作用.如果我们考察罗马法中的一项可被视为“例外状态”的真正原型的措施， 例外状态的独特性质就会表现得非常清晰，

13、这项措施就是“ iustitium” 中止一切 执法行动。当罗马元老院警惕到威胁或危及国家安全的情形， 他们就宣布senatus consultum ultimum元老院的紧急决定,借此执政官（或他们的替代者以及每个 公民）被迫采取一切可能的措施来确保国家安全。“元老院决定”暗示了一项法令，人们以此可以宣告tumultus骚乱,也即，由国内无序或暴动引起的例外状 态，其结果就是宣布iustutium。Iustutium这个词其构词很像 solstitium至日，译按：由sol （太阳）和stitium （停止）构成这一字面上指的是“阻止、悬置ius执法,悬置法律秩序”。 罗马语法学者这样解释这

14、个词：“当法律标记一个悬置点的时候，就好像太阳位 于其至点。”因此，iustitium与其说是司法部门框架内的悬置，不如说是法律本 身的悬置。如果我们想要把握例外状态的性质和结构，我们首先必须意识到法律 机制的悖论状况正是法律空位（void）的产物，是一个完全被ius所剥夺的空间 的产物。思考一下西塞罗菲利比克之辩中提到的 iustitium ：安东尼的军队进 军罗马，执政官西塞罗禀陈元老院：“据我判断，有必要宣告进入tumultus ,宣 布iustituium并准备战斗。”一般把iustitium翻译成“合法的空缺”（legal vacancy , 在此这种译法显得很不得要领。相反，面对危

15、险的情况，关键是要由行政官废除 法律所强加的限制一一也即，在未曾诉诸公众判断的情况下，禁止处死公民。面对这一强行与城邦空间结合的失范空间，古今著述者们似乎都在两种截然 对立的观念之间摇摆：要么将iustitium与一种彻底的失范对应起来，一切权力和 法律结构在这种失范内部都被废除；要么将iustitium设想为法律的充分状态，其 中iustitium与现实的总体性若合符节。不执行(Un-executing)法律这就带来一个问题：在iustitium期间所实施的法案具有什么性质自它们在一 个法律空位状态下得到执行的时刻起，它们就该被视作是没有法律涵义的纯粹事 实：这个问题很重要，因为我们在此思考

16、的行动领域的含义首先是批准杀人。因此，历史学家就提出了如下问题，即行政官在 iustitium期间杀了一个公民，当 iustitium结束后他是否要被作为杀人犯惩处。我们在此遇到了一种似乎超越了传 法法律区分一一在立法、执行、违法之间的区分一一的行为。在iustitium期间的 行政者类似例外状态中的官员，他们既不执行法律也不违反法律，其角色正如创 制一部新法律时他的角色那样微不足道。我们可以吊诡地说，他处在“不执行” 法律的过程中。但是，“不执行”法律是什么意思我们应该如何理解这种位于整 个人类行为范围内的特殊行为现在， 让我们尝试从例外状态的一般理论出发，将我们针对iustitium的谱系

17、学考察的结论进一步发展。法一例外状态并不是专政，而是一个法律缺失的空间。在罗马宪法中，专政 者是由民众通过法律投票赋予权力的行政官；相反，正如现代的例外状态并不表明创造了一个新执政官，而只是表明创造了一个失范领域，其中所有法律规定都 失效了。就此而言，不管一般看法如何，墨索里尼和希特勒在技术意义上都不能 被定义为专政者。尤其是希特勒，他是由总统合法任命的民国总理。 纳粹政制的 特点在于(而这一特征也使之成为危险的模式)，它允许魏玛宪法继续存在，然 而却给它附加了一个次级的、并且在法律上非正式的结构，而如果没有一种普遍 化的例外状态作支撑，宪法与附加的结构无法并存。法一出于某种原因，这一法律缺失

18、的空间似乎对法律秩序本身非常重要， 后 者竭尽全力确保与前者的联系，似乎法律要保证正常运作的话，就必须要与失范 保持联系。未来的暴力.正是在这个角度，我们必须解读本雅明和施米特在 1928年和1940年之间 关于例外状态的争论。通常讨论的起点被认为是本雅明在1923年对于政治的神学的解读，以及出现在德国悲悼剧的起源中对施米特主权论的许多引用。 本雅明承认施米特对于他自己思想的影响，这往往被视作本雅明的污点。我不打算深究这个说法的细节，但我认为可以倒转这种指责，不妨把施米特的主权理论 读作对于本雅明暴力批判的回应。 本雅明在他的暴力批判中提出的问题是什 么对他来说，问题是如何建立一种外在于(或超

19、越)法律的未来暴力的可能性， 这种暴力可以打破在设置法律的暴力与保存法律的暴力之间的辩证法。本雅明称这别种暴力为“纯粹”、“神圣”或“革命”的暴力。法律无法容忍外在于法律的 暴力，法律憎恨这种暴力，认为它是一种无可容忍的威胁，不仅仅是因为这种暴 力的最终决定(nalities)与法律秩序的目标无法调和，而且因为“它的外在性 这一简单事实”。我们现在理解了，施米特的主权学说为什么可被视为对于本雅明的批判的回应。例外状态正是这样一个空间，施米特试图以此理解下述命题， 并将这个命题 纳入例外状态中：存在一种自外于法律的纯粹暴力。 对施米特来说，不存在纯粹 暴力，不存在完全外在于律法（nomos）的暴

20、力，因为一旦例外状态得以确立， 革命性暴力总会发现自己被包括在法律内部。 例外状态因此就是施米特发明的回 应本雅明命题一一存在一种纯粹暴力一一的方式。本雅明/施米特的学案里最关键的一则资料当然是历史概念论纲的第八条：“被压迫者的传统告诉我们，我们生活在其中的所谓例外状态并非什么例外， 而是一种常规。我们必须具有一个同这一观察相一致的历史概念。这样我们就会 清楚地意识到，我们的任务是带来一种真正的例外状态， 从而改善我们在反法西 斯斗争中的地位。”（译按：引文根据张旭东译文）例外之为常规自此例外状态就成了规范，这指的不仅是其不可确定性（undecidability）已 经到达顶点，而且，它不再能

21、够实现施米特赋予它的任务。在施米特看来，法律 秩序的运作归根结底端赖于一种安排，例外状态的目的在于通过一次暂时悬置规 范的实施而使得规范能够再次适用。但是，如果例外变成常规，这一安排就不 再有效，施米特的例外状态理论也就失败了。 从这一角度来看，本雅明所提出的 在实际例外状态与虚假例外状态之间做出区分很重要，尽管很少被人注意到。施米特已经做出了这一区分，他是从法国的法律学说那里借来的； 但施米特（符合 他对于法治国家自由理念的批判）认为任何声称由法律统治的例外状态都是虚假 的例外状态。巨人的战争本雅明重述了这一对立以反对施米特： 一旦例外状态（在其中例外和规范在 时间和空间上泾渭分明）的可能性

22、已经消失，实际例外状态就是我们在其中生活、 并且不再能够辨明规则的状态。在这种情况下，所有关于例外状态与法律之间纽 带的虚构都消失了：只剩下一个失范领域，其中占主导地位的是没有法律覆盖的 纯粹暴力。我们现在可以更好地理解施米特和本雅明之间的争论。争论焦点是失 范领域，施米特认为必须不惜一切代价维持这个领域与法律的关联，而本雅明则认为这个领域必须从关联中解放出来。 在这里，关键问题是暴力和法律一一也即 作为政治行动之密码（cipher）的暴力一一之间的关联。关于失范状态的语词之 争看来对西方政治非常关键，重要性不亚于规定了西方形而上学的 “围绕存在问 题的巨人之争”。纯粹的存在是形而上学的最后界桩，相应的，纯粹的暴力是政 治的最后界桩；本体一神学论的策略欲求位于逻各斯内部的纯粹存在，相应的， 例外的策略必须确保暴力和法律之间的联系。似乎正是法和逻各斯需要一种失范 或“非逻辑（a-logical）”的悬置的领域，以建立其与生命的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