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悬旌和飞蓬

1、浅析悬旌和飞蓬    六朝时期将羁旅诗与悬旌意象结合在一起，张协的杂诗起了率先垂范的作用，“此乡非吾地，此郭非吾城。羁旅无定心，翩翩如悬旌”，诗中表现的是羁旅怀乡畏惧战事的情绪。钟嵘在评价晋黄门郎张协时云：“其源出于王粲。文体华净，少病累。又巧构形似之言。雄于潘岳，靡于太冲，风流调达，实旷代之高才。词采葱蒨，音韵铿锵，使人味之，亹亹不倦。”诗品中张协被列为上品，并给予很高的评价。在这里我们更关注的是张协诗歌的特点，也就是钟嵘所言的“巧构形似之言”。形似之言即描摹外在的事物能够形象而且逼真，游子之心因羁旅他乡而如旗帜之高悬飘荡，张协在旗子的摇摆不定随风翻转

2、之态与游子无法安居他乡的心理之间找到了共通点。遍照金刚文镜秘府论·十体中说“形似体者，谓貌其形而得其似。可以妙求，难以粗测者是。”其实张协以形似之言来描写羁旅之情的手法并非只此一处，在杂诗中还有“流波恋旧浦，行云思故山”，诗人将羁旅漂泊之人又比喻为流动的水波与飘行的浮云。但用“悬旌”来形容羁旅中的不安之感则是更为形象贴切，能够很好地表现诗人的羁旅飘泊之情，尤其是其中对寄居他乡者“无定心”的形象展示，对后来的诗歌具有导夫先路的意义，于是“悬旌”也就成了羁旅诗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意象而被六朝诗人们广泛应用，在此试举几例。1离心壮为剧，飞念如悬旌。（宋鲍照绍古辞七首）2以此苦风情，日夜惊悬旗。

3、（宋鲍照送从弟道秀别诗）3巩洛常睡然，摇心如悬旌。（齐谢脁后斋迥望）4蓬驱未止极，旌心徒自悬。（梁江淹秋至怀归诗）5我本倦游客，心念似悬旌。（梁何逊与崔录事别兼叙携手诗）6欲知客心断，危旌万里悬。（陈张正见星名从军诗）7回轮常自转，悬旆不堪摇。（隋孙万寿远戍江南）8忧来似悬旆，泪下若连珠。（北魏祖叔辩千里思）如果我们追溯“悬旌”意象的历史，可以发现张协并非是第一次使用悬旌这一意象的人。早在诗经·王风·黍离中就有了“心摇”的说法，“行迈靡靡，中心摇摇”写出了行役之人经过残破的故都时心理的变化。到了战国策·楚策则有了“寡人卧不安席，食不甘味，心摇摇然如悬旌而无所终薄”

4、的说法，楚王明确以挂在空中随风飘荡的旌旗来比喻自己的心神不定。但只有到了六朝，诗人们才真正将羁旅与悬旌完美地呈现在羁旅诗中并且如此广泛地加以使用，使二者成为了不可分割的一个整体。与悬旌意象相近的还有飞蓬，由于使用此意象人诗者过多，此处试选三个典型的羁旅诗人的作品为例。1塞外离群客，颜鬓早如蓬。（江总秋日登广州城南楼诗）2人将蓬共转，水与啼俱咽。（江总陇头水二首）3秋蓬失处所，春草屡芳菲。（江总遇长安使寄裴尚书）4漂流从木梗，风卷随秋箨。（庾信和张侍中迷怀诗）5阵云平不动，秋蓬卷欲飞。（庾信拟咏怀）6鹤毛飘乱雪，车毂转飞蓬。（庾信上益州上柱国赵王二首）7飞蓬损腰带，秋鬓落容颜。（庾信反命河朔始入

5、武州）8飞蓬似征客，千里自长驱。（王褒出塞）9飞蓬去不已，客思渐无端。（王褒赠周处士）10沙飞似军幕，蓬卷若车轮。（王褒送别裴仪同诗）埤雅中对“蓬”如此说明，“其叶散生，末大于本，故遇风辄拔而旋。虽转徙无常，其相遇往往而有，故字从逢。”也就是说飞蓬的枝叶是散生的，其上部的枝冠往往大于底部的根系，遇到强风一吹常常连根拔起，而其植株则在地面上翻滚旋转，因此生长在不同地方的单株常因随风飞舞而“相逢”，所以称为“飞蓬”。羁旅诗人首先看中了飞蓬无根的特性，古八变歌中说“翩翩飞蓬征，怆怆游子怀。”就已经将飞蓬与游子加以并置式的组合，蓬草远飞，正如游子远离故土流浪四方。但那毕竟是无名氏的歌唱，曹植杂诗也是把

6、蓬草与游子并置式地加以描写“转蓬离本根，飘摇随长风。何意回飙举，吹我人云中。高高上无极，天路安可穷？类此游客子，捐躯远从戎。毛褐不掩形，薇藿常不充。去去莫复道，沈忧令人老。”在飞蓬的意象中我们很自然地联想到十一年间而三徙封地的陈思王本人的经历，他感到自己的各处迁徙正象空中飘荡的飞蓬，“当南而更北，谓东而反西，宕宕何所依，忽亡而复存。”（吁嗟篇）无法主宰自我的命运，曹植借用飞蓬意象表达自己由空间迁徙所产生的流浪感。颜之推在观我生赋也说“嗟飞蓬之日永，恨流梗之无还”。用以表达自己羁留北地的情怀。    有时诗人又将“悬旌”与“飞蓬”整合在一联诗中，如江淹在秋

7、至怀归中说“蓬驱未止极，旌心徒自悬”，一方面以秋天蓬草被风驱赶来比喻自己身不由己的羁旅漂泊之态，另一方面又以悬挂的旌旗来比喻自己的心神不宁，江淹运用两种意象的组合来共同表达自己羁旅荆州的情怀。可见悬旌与飞蓬已成为羁旅诗中的两个重要意象。同一意象反得出现在这么多作家的笔下，其中共通的东西又是什么呢？艺术是一种表现人类情感的符号，“悬旌”与“飞蓬”两种意象不自觉地唤起了我们心理上的某种感应与摹仿的倾向。可以说这两个意象为羁旅诗的抒情达意找到了理想的媒介，他们的感情于此找到了慰藉和寄托，心如悬旌，形如飞蓬，或恍惚不定，或无所依托，但都无不诉诸于人的视觉感受，带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旗子这一意象往往具

8、有“翩翩”、“摇摇”、“高悬”这样一些特点，而这又恰恰可以用来传递羁旅之人内心的不安和忧伤，在这一意象中凝聚着诗人们千百年来在特定境况下所积聚起来的特殊情感，因而在“悬旌”的意象中似乎也有了人的某种感情，以我观物，物皆着我之色彩。鲍照与荀中书别诗中说“劳舟厌长浪，疲旆倦行风。连翩感孤志，契阔伤贱躬。”，旗子也懂得疲惫，也知道厌倦长风的侵袭。孙万寿的远戍江南说“回轮常自转，悬旆不堪摇”，似乎悬旆也不堪忍受外物对的摇动。谢胱在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桥说“旅思倦摇摇，孤游昔已屡。”刘孝绰栎口守风诗说“倏见摇心惨，俄瞻乡路难。”离开家乡，心就再也无法安顿下来。何逊与崔录事别兼叙携手说：“我本倦游客，心念

9、似悬旌。闻离常屑涕，是别尽凄清。”仕途奔波、羁旅漂泊的生涯使许多诗人不约而同地想到要用这一意象来传达倦游者的情感，这仿佛使我们也感受到了诗人那种“心摇摇如悬旌”的滋味。此与慧能“心动幡动”之说相呼应，不是风动，不是幡动，而是心在动。盖心欲动而无所凭，得借幡以伴之动。羁旅诗人喜欢把自己的心情寄托在飘忽不定的旗子这一意象上，因为这一意象最能恰当地传达出心动的感受。张正见从军诗也说“欲知客心断，危旌万里悬。”伤心人别有怀抱，在羁旅他乡的人看来，“旌”与“心”二者之间已经有了太多的相同或相似之处。它们大多是“悬旌”与“人心”并置，一句说心，一句说旗，还有的时候诗人干脆将其融到一句之中，“摇心如悬旌”、

10、“心念似悬旌”。“悬旌”与“人心”之间已经成为了诗人的一种极为习惯性的联想，那么物象的东西在诗歌中就变成了一种心灵化的意象。由于在物象中加进了感情的色彩，出现在诗中的悬旌就不再是原来客观的物象，而变成了一种“有意味的形式”，或者说是一种表达特定情意的艺术符号。“物色之动，心亦摇焉”，我们的心既可以“随物以宛转”亦可以“与心而徘徊”。应该说在身世象征这一点上，飞蓬比起悬旌更富有表现力，如果说旗子还有旗杆的牵扯只能悬于一处，而飞蓬却可以跨越空间的距离，这与远行客在某些方面是相近的。潘岳杨氏七哀诗“人居天地间，飘若远行客。”在“飘”而无定所这一点上，远行客与飞蓬之间找到了共通之点，潘岳在另一首河阳县

11、作二首之一中说“譬如野田蓬，斡流随风飘”，蓬草枯后断根，遇风而旋，故又称飞蓬。语出自诗经·卫风·伯兮“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在羁旅诗中多用以形容寄居他乡漂泊不定。潘岳原在京都洛阳为官，但十年不迁，迁官之日却盼来的却是外迁河阳县令，“昔倦都邑游，今掌河朔徭”，昔日滞官十年已为苦闷，今朝服役河阳更非我之所愿。于是羁旅河阳之感油然而生。故诗中屡有沉沦下僚眷恋京都之语，并以飞蓬为喻加以形容。飞蓬往往具有如下一些特点：    首先在于它具有动荡不安之感。王粲从军诗“日夕凉风发，翩翩漂吾舟。”后来的赵鼎好事近也说“羁旅转飞蓬，投老未知休息。”人们

12、之所以喜欢选择“蓬”这类意象来表现游子的流浪、飘泊、羁旅的状态，就在于物象飘泊不定的特征。“蓬”乃蓬草，秋天根枯，秋风一起即随风飘转，故又称“飞蓬”、“转蓬”、“飘蓬”。取其动荡之感。“翩翩飞蓬常独征，有似游子不安宁。”最恰切地表现了此种意象在传情达意上的特征。庾信在燕歌行中也说，代北云气昼昏昏，千里飞蓬无复根。比喻化与象征化的运用使意象的内涵更为丰富。取其飘泊不定之义。羁旅诗人看见飞蓬就感受到了那种不安定之感。尤其是与本根分离的过程更是一个痛苦的过程。在诗中又都是希望对生命得以安顿。 其次在于诗人可以借助转蓬逃到表象的世界中去。无论是悬旌也好，飞蓬也罢，都是投之于人的视觉之中，都是表象的世界

13、，但人却可以逃到表象的世界中去，也就是那个情感的表象。朱光潜先生说过“我们记得，叔本华把作为意志的世界与作为表象的世界相对立。意志的世界受个性化原则的支配，所以必然产生冲突和苦难。我们只有一条路可以逃避意志所固有的痛苦，那就是逃到表象的世界中去。现实的创伤要靠外表的美来医治。”那么，人的内心又是如何感应到了外物的这种表现性的呢？心理学上认为那些不具有意识的事物往往也具有表现性，“一块陡峭的岩石、一棵垂柳、落日的余晖、墙上的裂缝、飘零的落叶、一泓清泉，甚至一条抽象的线条、一片孤立的色彩或是银幕上起舞的抽象形状都和人体具有同样的表现性，在艺术家眼睛里也都具有和人体一样的表现价值，有时候甚至比人体还

14、更加有用。”也就是说表现性并不是指事物本身所具有的形状、距离、色彩和运动等可以量度的性质，而是指事物所表现的人的情绪的性质。飘动的旗子之所以看上去是悲哀的，并不是因为它看上去像是一个心灵无法安顿而悲伤的人，而是因为旗子飘动的形状、方向和柔软性本身传达出了一种无法安定的情状，从而引发了诗人自然而然的想象。也就是说，自然物象本身就具有某种情感的表现性，生活中像上升和下降、软弱和坚强、稳定和飘泊等等现象，实际上乃是世界上一切存在物的最基本的存在形式。尽管物理世界与心理世界是不同质的，但这两个世界的“力的结构”可以是同一的。如羁旅之人的漂泊不定与客舟之间、羁旅之人与飞蓬之间、羁旅之人与飘动的旗子之间是

15、存在着力的同一性的。不论是在人类社会中，还是自然现象中，都存在着这样一些力的基调。”正因为这样，这些表现性与力的结构的一致性，为羁旅诗人表现他们的情感开辟了一条重要的途径。他们找到了一种与自己羁旅情感相类的对象，借对象的描写从而传达出自我的情感。沈德潜认为诗人应“托物连类以形之”，具体说来就是“事难显陈，理难言罄，每托物连类以形之。郁情欲舒，天机随触，每借物引怀以抒之。比兴互陈，反覆唱叹，而中藏之欢愉惨戚，隐跃欲传，其言浅，其情深也。倘质直敷陈，绝无蕴蓄，以无情之语而欲动人之情，难矣。”悬旌与飘蓬，已经与羁旅紧紧地结合，成了客居他乡最为形象的载体。也就是成了司空图诗品所说“景外之景，象外之象”

16、。尤其是我们理解了诗歌语言的艺术符号同普通词汇之间的区别，也就是普通符号同意象符号之间的差别之后，会有更深层的认识。我们领会了飞蓬的意义之后，就会发现诗人已经将它转化成了一个艺术符号。这种写法在王褒赠周处士诗里很好的表现：“飞蓬去不已，客思渐无端。”自己已如征蓬长逝，流水不归，那么羁旅之思也将永远存在下去了。从中可以看出王褒并非没有故国之思。没有什么词汇能比悬与飘更能概括羁旅他乡之人的心理了。它已经构成了相对稳定的表达羁旅情感的艺术符号。一个诗人有没有独特的风格，在一定程度上即取决于是否建立了他个人的意象群。曹植正是在“转蓬”与“游客子”之间寻觅到了共通之点。明人谢榛说：“作诗本乎情景，孤不自

17、成，两不相背景乃诗之媒，情乃诗之胚，合而为诗。”景与诗在此达到了恰当的结合。    六朝时期战乱频仍，士人不得不迁徙流转于各地，于是出现了大量的羁旅诗歌。建安诗人王粲羁旅荆州写下了七哀诗，“羁旅无终极，忧思壮难任”；晋诗人陆机北上洛阳写下了东官作，“羁旅远游宦，托身承华侧”；宋鲍明远在行役途中写下棹歌行，“漂泊无定所，戚戚忍羁旅”；北周诗人庾信面对北地萧瑟的秋景写下秋日诗，“苍茫望落景，羁旅对穷秋”，他们都用诗歌的形式表达着相同的羁旅思归的情感。“羁旅”一词的反复出现，反映的是诗人某种内在的精神需求以及诗人们对自身处境的敏锐感知力。大量的作品表现相同的主

18、题，这本身就是很值得探究的文化现象，这说明羁旅在六朝时已经形成一个特定的文学母题，超越了个人的利害得失从而具有了普遍性的意义。羁旅诗一方面是作为显示客观世界的“镜”，另一方面成为表现主现世界的“灯”。应该说每个“羁旅”的背后都伴随着一个流走他乡的事件，诗人们用自我生命来体验，用诗歌来表现羁旅的情感。所谓羁旅诗是指因各种原因远离家国，用诗歌的形式反映客居异乡的艰难、漂泊无定的辛苦并引发对亲人的思念，对故乡的追忆，对自我人生如寄处境的感慨等内容的诗歌。换句话说羁旅诗应指人们被抛出原本属于自己的生存环境而被移植在个陌生的环境中所产生的不适应的心理感觉所创作的诗歌。前文所举的诗作中都包含有“羁旅”二字

19、，但更多的羁旅诗歌并不一定要以“羁旅”二字入诗，而是用一些共通的意象来加以传达。文学是语言的艺术。山川风物日月星辰都可以成为意象，但选择什么不选择什么是和作者特定处境下的内心情感表达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刘勰在文心雕龙·神思篇中说：“使玄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此盖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彦和认为在一首诗中起着最为关键作用的就是声律与意象。外在的物象一旦与作家的心灵相感应，如果用诗歌的形式来表现，那就是心灵化的意象。“意象是以语词为载体的诗歌艺术的基本符号。”意象的运用是否得当是文学能否成功的关键。羁旅主题的表现离不开一系列固有的意象模式的反复使用，其中包含着我们民族深厚的历史意味和文化内涵。六朝羁旅诗成功地运用了悬旌与飞蓬两大意象来表达羁旅的感受，两大意象都诉诸于人的视觉感受，又从不同的侧面表达着羁旅的情感，悬旌与人心的忽忽未稳相关，飞蓬则更侧重于人的飘泊不定。荣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