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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档简介
前言对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中国文学来说,赵树理小说创作的典型意义是不言而喻的;对赵树理来说,这个年代是他进入文学史秩序的最重要阶段,因而构成了研究其创作的典型场域,它不仅是赵树理小说创作产生广泛影响的原初语境,又对建国后一度繁荣的农村小说具有发生学意义。首先要回顾一下学界在此领域的研究结论和基本思路,简述如下。一、黄修己、董大中、戴光中等人致力于史料搜辑、赵树理全集的编纂出版以及传记叙述工作。1996年出版的赵树理研究文集(中国文联出版公司),汇集了此前国内外的研究成果,也为此后的研究提供了比较系统的资料基础。目前收集作品最完备的,是北岳文艺出版社1999年推出的赵树理全集。1990年和2001年召开的第三、四次(国际)赵树理学术讨论会,研讨内容广及赵树理的创作与五四新文学的关系、赵树理创作对民族文化建设的作用、当前如何进行赵树理研究等诸多方面。日本学者釜屋修的赵树理传记也已翻译出版。二、从二十世纪文学发展史的宏观视野,思考和评价赵树理创作的价值、意义、历史经验和教训,这方面的进展路向比较多而且成绩明显。突出的有:朱晓进“山药蛋派”与三晋文化从地域文化多因子独特组合的角度,研究了赵树理和“山药蛋派”文学创作与三晋文化的关系,并努力寻找其“农民文学”的特征和成因;其研究理路具有方法论意义上的启示性:“只有将对农民精神和思想状态的探索与对其经济地位、政治态度的考察结合起来,才能全面把握农民,才能了解和合理解释农村社会的一切变动。”其注重原始资料实证的学术风范使这一著作成为赵树理研究中最重要的成果之一。范家进现代乡土小说三家论以乡土文学的嬗变为背景,从政治认同、乡村生活体验、文学创作三个方面综合解读赵树理的创作历程,探索他与五四文学传统和现代中国历史进程的复杂关系,其中对赵树理的“乡村生活体验”与其文学追求的特殊性和必然性之关系的分析颇有价值,即首先把作家看作在各种困境中挣扎的“人”,不过对赵树理走上革命道路的原因归结为对物质困境的反抗和对理想的向往,则令人觉得有些简单化。一批研究者以解放区文学为具体历史语境,结合毛泽东讲话对一个时代文学的强力制导,思考赵树理创作在政治宣导与农民审美需求之间寻求平衡和沟通的努力,在大众化、通俗化道路上的得与失。这些研究对赵树理独异性的挖掘仍让人有意犹未尽之感,说明借助文化研究的视角是可取的,但还需对赵树理的主要作品更深入地解读,同时要辅以其他研究视角。王富仁认为赵树理的创作实际上是一种政治宣传的“被借助者”;陈思和从民间文化与潜在写作的角度发现了“锻炼锻炼”和叙述“实干”诸作的深层价值。政治文化语境中的文学发展史是这种研究思路的宏观背景和价值参照系,这也就超越了将赵树理单纯当作“政治化”作家的观点,从而帮助我们思考赵树理在“被借助”的同时如何借助权威政治话语反映农民的生存价值观,赵树理的潜在写作又是如何反映了农民的生存困境,以及这种写作姿态的当下性等意味深长的话题。陈徒手以大量翔实的史料,对赵树理的农民立场与权威政治话语之间的冲突,作了深刻的剖析,是探究其复杂心理的深刻之作。这对于理解赵树理在作家、农民、干部等不同身份之间的矛盾性选择,这种选择背后的价值冲突所带来的灵魂痛苦,不无启迪。李扬的抗争宿命之路,在“现代性”的视野中发现了“西方”与“中国”的对立,认为赵树理的叙事是为建立中国农民的现代本质继而完成“中国”叙事的一种努力,但由于赵树理对现代性的不自觉状态,使他不能走到现代性叙事与国家叙事相结合的“典型化”高度。这种对赵树理悲剧内在理路的探讨,触及赵树理作为一个坚持农民生存价值观的作家与“方向”的内在规定性之间的宿命性矛盾,反映农民真实生活状态与要求“典型化”的国家叙事之间的矛盾,是从“现代性”视角思考赵树理创作的成功示范。三、以文学的生产、传播与接受理论评价赵树理文学模式的生成及其意义。赵勇从读者接受的效果层面,以信息传播图式为据,认为赵树理创作主要遵循使信息传播效果最大化的传播学规律而并非自觉意义上的文艺学规律。被传播图式限定了的创作模式给他带来了巨大的成功,却更多体现在传送政治信息的层面上。因此而提出的问题令人深思:“小说的接受对象到底应该是读者还是听众?与书籍传播的点对点相比,点对面的口头传播又真正体现了怎样的优势?”这种传播学视角促使研究者思考文学生产与传播、创作预设与审美内涵传递中的歧异等重要问题。徐德明从中国现代叙事的语言传统切入,指出赵树理一反以鲁迅狂人日记为开端的现代叙事的“文字场”传受方式,建立了一个最纯粹的“声音场”,他以接受目标为最高价值制约,很大程度上把语言的螺旋弹性拉成直线状态。这就将赵树理研究拓展到二十世纪汉语言变迁与文学叙事传统和读者接受的新领域,启发研究者在白话文学发展的视野中思考大众审美趣味与赵树理特殊写作形式之间的遇合关系。四、运用新的理论方法所产生的成果尚有:席扬以修辞批评理论对赵树理小说进行叙事语法分析,指出赵树理后期的小说呈现为前后否定的修辞状态,“现实”、“历史”、“权力”构成其修辞语境的三个重要因素,“老”与“少”的人物形象设计分别隐喻了历史与现实,而权力则始终操纵着对历史和现实的价值界划。这种“后现代”理论可以帮助发现赵树理创作的某些深层内涵,作者的农民文化背景对“老”与“少”两代人的形象设计大致符合当时的政治文化语境和赵树理本人对社会前途的期望,至于“权力”这一因素对其修辞语境的作用,似不宜高估。毕竟赵树理所理解和反映的,是在现实政治层面上的“权力”,而非修辞批评理论中那种抽象化、普泛化了的“权力”概念。孙先科以主体间性理论分析比较赵树理和孙犁小说中的女性形象,因为理论视角与研究对象的契合而给人以启发。他将“主体间性”这一哲学概念“移入”文学分析,提出了一个在小说创作中常见的现象:“即由于作家在创作过程中交替使用不同的文化及文学成规,由于作家在不同的意识层面上其价值规范无法调和的矛盾,对想像性文学世界,尤其是对人物形象的创造,会导致一种分裂、间离的状态。”这样的形象就是“间性人物”,如登记里的“小飞蛾”。孙先科对“蛾”多重喻指的分析固然新颖,更重要的是他这种视角显示了创作主体的心理多重性来自于客观世界的多重混合特征,为研究者进一步探究赵树理笔下众多的“中间人物”和“旧人物”提供了有益的理论支撑。解读具体作品的论文为数很多,或以神话原型理论,或以民间文化视角,或以女性批评方法,所得结论仍没有明显的突破,甚至有些过度阐释的倾向,比如:把互作鉴定中刘正给县委书记写信一事,拔高为想通过语言改变命运的“想象界”迷狂被“象征界”的永恒秩序所吞没,认为赵树理通过小说传达了对“写作”的置疑这对于赵树理而言,恐怕是根本没有奢望过的“后现代”高度。从四十年代开始,国外研究者就开始关注赵树理,这当然首先是因为那重“方向”的光环,初期以苏联、东欧和日本的翻译和评论较多,基本上是把赵树理的小说当作一面观察中国社会变革的镜子,得出的也往往是正面结论。九十年代后一些外国学者多运用社会文化批判的理论方法,思考赵树理对旧中国的理解和对农民的关心同情,如美国的马若芬,韩国的闵慧贞、权基永等。但是,对中国农民实际生存状态的隔膜和宏观建构的热情使他们的研究在显示出启发性的同时,也显出了与研究对象相对疏远的缺陷。四十年代农村小说要么被纳入解放区文学的视野中考察,要么被放到现代乡土小说的历史轨迹中研究,因此这一断代文学现象与赵树理小说的复杂关系,没有从革命的农民化叙述角度得到充分认识。丁帆的中国乡土小说史论,从“地方色彩”和“异域风情”两种审美特征在四十年代乃至建国后“十七年”间的淡化,强调赵树理创作的特殊性,颇有启发性。本文将在坚持探究赵树理与四十年代小说的审美创造性方面借鉴这一著作的思想。总之,从八十年代开始,人们就努力走出“政统”文学史叙事的范式,体现了一种可贵的企图,即反思以审美创造和国民性批判并举的新文学“道统”,在“现代中国”的文化视野里看农民,不再把农民当作政治进化史的附属物,因而能够在更为真实也更为广阔的文学空间里思考赵树理创作的文学史意义。但是,要认识和研究对象,就必须使所采用的理论方法与对象达到尽可能的契合程度;要全面理解赵树理创作与农民文化的内在关系,首先应该思考解放区这一宏观政治背景与四十年代农村小说这一场域为赵树理的创作提供的特殊空间,在此空间中,赵树理和其他作家共同参与新国家政治建制时所呈现的不同小说叙事形态,凸显出赵树理的农民化小说叙事对其他作家政治象征色彩浓郁的小说叙事的显在和潜在的影响,这可以深化思考赵树理以及四十年代农村小说对二十世纪文学史的独特意义和价值。本论文在研究方法上注重小说创作的原初文化语境,从审美创造的角度进行细致的文本解读,兼取文化研究的宏观视野。以农民文化价值观对赵树理小说叙事的内在影响为考察重点,重新评判赵树理的文学史意义;以赵树理对其他作家的影响为广泛的考察背景,反思彼此之间复杂的互动关系,进一步认识四十年代农村小说的文学史意义。按照这一学术预设,本论文拟分以下几部分:第一章:以四十年代农村小说为一个特殊场域,就此界定赵树理农民叙事的典型特征和内涵,通过赵树理及其小说在四十年代的被接受情况,“发现”其与四十年代农村小说的互动关系。第二章:从农民情感与精神资源的角度考察赵树理与四十年代农村小说的互动关系。就农村风景描写所具有的认识“装置”功能,分析赵树理的农民文化精神资源和他的农民情感矛盾性在淡化风景描写、故事情节设计以及与“新的美学观点”的疏离的内在联系;对照思考其他农村小说作家所依托的政治文化精神资源和新文学启蒙思想资源在创作中的呈现,及其在这几方面与赵树理的异同,梳理彼此之间复杂的影响与歧异。第三章:从问题意识与叙事主旨的角度考察赵树理与四十年代农村小说的互动关系。首先分析赵树理“问题”小说的农民经验主义内核与其小说创作的重要关联;然后探究四十年代农村小说对时代问题的迫切关注所导致的小说叙事中历史纵深感的消解,指出赵树理立足于农民生活经验的小说叙事在相当程度上超越了具体的政治语境,具有很强的审美创造性;最后从对农民苦难的不同处理策略,指出赵树理对农民苦难进行生活化还原的叙述方式是他的小说产生较强审美韵味的重要原因,而其他作家对农民苦难加以主题升华的方式,则既是他们与赵树理小说的叙事主旨产生差别的原因,也是他们的小说叙事中历史纵深感的消失紧密呼应。第四章:从农民语言与叙事张力的角度考察赵树理与四十年代农村小说的互动关系。首先分析赵树理与其他作家以“熟悉化”策略展开的小说叙事在语体上的差异;进而指出赵树理的故事空间始终固定在村庄范围,这和其他作家以农民生活空间的不断扩大象征“新国家”建制的逐渐完善形成对照,并且显出与“新国家”观念或亲密响应或相对疏远的微妙区别;在对传统情节模式的仿用方面,主要选取农民的革命加恋爱情节模式,分析赵树理与其他作家的言说欲望和传通需求之异同及彼此的影响关系。对农民语言的纯熟运用和以农民语言与现代政治语汇交错的不同方式,为赵树理与其他作家所据的精神资源差别提供了又一重佐证。第五章:从文化隐喻背景的角度考察赵树理与四十年代农村小说的互动关系。借助“文化权力”理论视角,可以发现赵树理小说中的庙、村、戏构成了一个完整自足的乡村社会文化隐喻系统,也构成了评书体叙事的空间坐标、审美氛围以及融洽的传受氛围;丁玲、周立波等则以“民主政权”、“压迫、斗争与胜利”构建了一个农村社会的现代政治象征系统,呈现一种政治价值稳定的“宏大叙事”。这种对比不仅可以清晰地“发现”赵树理评书体小说叙事的独特审美价值,也为反思四十年代农村小说的审美价值提供了一个良好的参照。结语:从二十世纪农村题材小说创作发展流程的宏观视野,对赵树理与四十年代农村小说的文学史意义和价值加以提升。基于以上考察,本论文的创新之处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一、从四十年代农村小说的整体角度考察赵树理及其创作,从而反思其与四十年代农村小说创作的复杂互动关系。二、在互动考察的基础上,从“农民化”小说叙事的角度强调指出赵树理的“农民中国”想像图景的独特文学史意义。三、通过“文化权力”视角,剖析赵树理笔下完整自足的乡村社会文化隐喻系统与其评书体小说叙事的完善结合,强调这是他为现代小说提供的审美新质。第一章 独特场域中的农民叙事从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的整体连续性来看,四十年代文学的特殊之处在于它是“现代”文学阶段的下文,又是“当代”文学阶段的前文,而四十年代农村小说在主题预设、结构方式、语言选择上,直接影响了五六十年代一度繁荣的农村小说创作。对于赵树理来说,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是他的小说创作和文学观念发生广泛认同的关键时期;而对于四十年代中国文学来说,赵树理的出现标志着具有与乡土小说不同审美风貌的农村小说走向成熟。近年许多研究者都在思考现代小说由“乡土”向“农村”转变的内在理路及其文学史意义和价值,也都认识到四十年代是这种理路逐渐清晰并且确定的时期。特定文学现象发生期的各种复杂因素也许转瞬即逝,其影响却可能跨越时代转化成不同的面目,这是对赵树理的评价屡兴屡落的内因,也是本论文将赵树理与四十年代农村小说放在一个复杂文化系统中互动观照的逻辑起点。这一考察的目的,是要揭示革命的“农民化”与农民革命化两种叙事思维在四十年代互相影响的真实情况,重新发掘赵树理创作的独特性和四十年代农村小说创作整体上的特殊性,以及赵树理和四十年代农村小说在承接“现代”与“当代”过程中的独特价值和各种可能性。四十年代农村小说场域的独特性就在于,它既以明确的政治导向使众多作家以农民的革命化为小说主题,又提供了赵树理的“农民化”小说叙事广泛传播的必要空间,这样就使不同的叙事思维在同一场域中对话并存。展开论述时必须分解为以下一些具体问题:如何清晰地界定赵树理的农民叙事?这一农民化的小说叙事其特殊性是怎样产生的,即如何准确理解赵树理小说的内容与形式的双重性与互动性?解决这些问题可以深化对赵树理及其小说创作典型意义的反思。赵树理创作是如何影响四十年代农村小说的?四十年代农村小说又是怎样影响了赵树理的创作?四十年代农村小说的特殊性何在?要解决以上问题,就必须细致检视众多作家对赵树理的接受情况,从而深入思考赵上树理与四十年代农村小说这一独特场域的复杂互动关系。这要求不仅从“农村小说”的角度深化解放区文学研究,更需摆脱以往单纯考虑政治革命思想规范农民的视角,着重从革命的“农民化”小说叙事角度深化赵树理研究,进而综合两种视角,重估四十年代农村小说的独特文学史意义。第一节 赵树理“农民叙事”的独特内涵选择一段文学史和一个作家,事实上就进入了一个特定的话语领域,而且无形中把它们都“事件化”了,四十年代农村小说就是认识赵树理这一典型“事件”的特殊场域。但由于时间距离的存在和资料的限制,任何“事件”本身都是不完全清晰的,尤其在作家与时代风气的主观联系上存在着较多不完整性,有待研究者重加检视,这是学术研究不能不采取的理想化方式,对此首先要将对象概念化,厘清边界,然后认真梳理研究对象的复杂内涵。称赵树理的小说创作为“农民叙事”,不仅因为农民这一叙述对象,而更主要基于对赵树理的文学观念、小说情节结构方式、小说叙事审美特征等因素的判定,简言之,即赵树理在主观上要呈现农村政治变革中的各种社会问题,满足农民的阅读接受习惯,同时向农民传播现代文化观念以重造农民文化,客观上反映了“革命”、“进步”等观念在农民文化价值立场上被叙述和演绎的小说叙事。其典型特征就是“农民化”。这一界定最重要的任务,是分析农民文化对民主政权和新“国家”观念的想像而不是相反,正是在这一点上,能够最典型地显示赵树理小说与其他四十年代农村小说创作的区别和彼此之间的张力关系。无论希望农民在思想上还是在行动上“革命”,都是企图以外在于农民的思想观念去感召(“改造”或者“提高”)农民,但农民文化既可能接受这种外在的思想观念,更可能因为积渐已久的小传统而使各种“外来”的思想观念发生变形,所以从文化启蒙角度和政治教化角度可以看到农民向革命思想靠拢的各种言行,而从农民文化的相对独立性来看,则不能不承认在赵树理小说中,革命已经被叙述得“农民化”了。从“革命”的认识高度产生的小说叙事往往会凸显出农民整体上对革命的认同;而赵树理从农民文化立场展开的小说叙事既认同革命带来的命运变化,又不放弃各种农民文化小传统固有的生活方式和观念,由此产生的便是农民意识和现代政治观念相混合的叙事形态。对此既可以朝着“革命”的认识高度加以强化阐释这是人们常取的方式;也存在着从农民文化角度去思考和品味的很大空间这是认识赵树理之为赵树理的根本。写作主体所取的文化立场决定了对其作品进行解读的方向,赵树理自称写的是“问题”小说,目的是要解决各种具体的农村社会问题,不像其他作家那样保持自觉的政治审视立场,从而使叙事呈现出对农民文化的间离态势,他的小说中革命思想与农民意识既混合又交融,而以农民文化价值观念为基础,可以说,“农民化”是赵树理和其他作家把农民加以“革命化”叙述的最主要不同。从下列事实都可以看出他这种叙事的意图在于借新的政治思想和力量重塑农民文化:以曲艺形式反对封建思想;1941年,在中共中太行区的文化人座谈会上,以千字文为例说明何为农民喜闻乐见的形式而又要代之以进步思想内容;建国前夕他一再阐明“文摊”观念的核心是“为百分之九十的群众写点东西”1,是要在庙会上“夺取那些封建小唱本的阵地”2;直到大连会议上发表“农村不产生共产主义”的观点。在叙述革命的“农民化”同时,反映农民走向“现代化”的艰难过程,这是赵树理小说最重要的特征,即从农民生活经验出发去理解和言说政治和革命观念,摈弃旧的生活习俗和观念。农民既然是故事的主体,就自然存在许多知识分子话语或政治革命话语无法改变的农1荣安:人民作家赵树理,黄修己编:赵树理研究资料,北岳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第30页。2李普:赵树理印象记,黄修己编:赵树理研究资料,北岳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第19页。民文化特征,“革命”既然被演绎成农民生活世界秩序变动的故事,那么“现代化”了的究竟是农民的日常生活方式、伦理观念,还是一些群情激奋的行动,就明显成为两种叙述方向。毕竟日常生活方式和伦理观念的变化是非常缓慢的,受到外来思想或事件引发的应激行动则短暂而剧烈,即便显示出革命色彩也不能因此归结为生活方式和伦理观念的彻底改变。赵树理叙述革命的“农民化”注重的是农民的日常生活,他们在婚姻、家庭、生产和消费等方面的缓慢变化,这才是农民“现代化”的真实面貌,正是这种厚重的生活底蕴使赵树理小说产生了长久不衰的艺术魅力;其他农村小说作家更加看重农民的行动和表态,让农民迅速转变为革命力量,政治观念的演示远大于艺术成就。赵树理自觉地在小说中加入新政权影响农民生活乃至命运的叙事元素,目的在于修复农民文化传统中被恶势力扭曲的部分,使之在现代政治权力的帮助下革故鼎新,既保持乡村世界的活力与和睦状态,又能与新的政权体制和谐共存。他笔下的干部是合乎农民理想的政治权威形象,既承担裁决矛盾与冲突的功能,又在问题解决后淡出农民的生活,农村的日常生活秩序和伦理观念仍得保留和延续。这种既期待外部政治权力又不希望它完全左右农民生活的叙事企图,在战争状态下是政治领袖和农民双方都可以接受的,农民文化传统被挤压湮没的危险可得免除,同时农民的自足存在状态也为政治安定、共同抗战建国提供了必要的物质和心理条件,农村因与外部世界的同步变革而呈现出团结趋新的气象,农民获得物质和精神的满足后,继续与外部介入的政治力量保持良好的互动关系。赵树理称自己的作品是“问题”小说,他要解决的是不合农民生存需要的物质贫穷和剥夺,以及宗族压迫、官僚主义等陈腐观念,但从他对早年生活的一再回忆可以发现他对农民生活的和睦场景与艺术化氛围十分醉心;他言必及农村和农民,甚至在建国后多次写信或撰文劝青年学生返回农村,更说明他对农民文化传统的眷顾。他所极力提倡的亲情、友情和青年农民的自由爱恋,都是以农民眼光品味出的淳朴而温馨的生活内容,根本上具有村庄的秉性。因此,认为赵树理是政治权力的借助者的观点有其道理,但也必须认识到,赵树理在被借用的同时也在努力借助政治权力改造和维护农民文化。赵树理在建国前夕接受李普的采访时,明确表示了对农民趣味和知识分子趣味的取舍。一方面他承认屠格涅夫的奥布洛莫夫“刻画一个性格深刻极了,生动极了,的确值得学习”;同时他又认为这部小说“故事太简单,读起来很沉闷,越是文学修养低的人,越是读不下去”。屠格涅夫的小说之所以采用简单的故事情节,是要在其中填塞丰富的精神世界内容,节奏越缓慢越利于反映人物内心的空虚和无聊,这其实也是新文学作家在小说叙事中努力呈现“意义”时常取的方式。赵树理早年如饥似渴地阅读新文学作品和翻译作品,并未觉其沉闷,这里对“沉闷”的明确排斥暗示了他的文学观念转变的内因:他不仅发现了新文学启蒙方式与农民的隔膜,而且有意识地寻求新文学之外的言说方式,以打动农民,但是在解放农民的价值诉求上和新文学传统保持一致,因此对“深刻、生动”与“可读性”的取舍,其实主要反映了他和新文学传统在叙述方法上的差别,而不是对新文学传统的价值否定,这也是他和其他新文学作家一样能够主动认同政治革命思想的原因。四十年代后期是他与新文学传统、与政治革命导向关系最和谐的时期,但是彼此的分歧并没有消失,所以他不仅有福贵、李家庄的变迁等紧跟形势的作品,也有催粮差、田寡妇看瓜之类深思农民实际生存状态的作品。由于历史的原因,农民在整个社会结构中处于和政治权力中心相对的边缘状态,因此既渴望权力的眷顾,又常常在习俗、语言等方面流露出对权力的疏远、对抗或嘲讽,这些情况在赵树理的小说中都可见到。“清官文学”模式已为研究者公认,而赵树理小说中农民对权力的嘲讽却常被忽视,而这是吸引农民接受者的一个重要因素,对旧村长、旧差役等形象的描写自不必说,赵树理笔下有官僚习气的干部也总是农民疏远或嘲弄的对象,比如李有才对章工作员讲话方式的概括,能够被农民接受的干部(工作者)总是在衣着和言行上都是农民化的形象,比如老杨和小常。在其他作家的农村小说中,也有对官僚主义干部的讽刺,但是更多对党的工作者的颂扬,并以大量篇幅描写了农民在政治态度上向这些工作者的主动靠拢,故事中的农民是被改造和被教育者,其改变方向是思想和行动都上升到革命的高度,因此,从本质上讲这些作品是借农民的故事诠释着“人”与革命的关系,所以同样的情节可以移植到工人或战士身上,并且使工人或战士紧密地团结到干部身边。赵树理思考的起点和终点都是农民,始终让故事浸染着农民生活的丰富性和自然气韵;他所反复强调的和农民“共事”,不仅指生活方式上更主要是指作家的情感、心理与农民的平等交融,而他在文学创作之外写下的大量关于解决农民实际问题的文字,从侧面反映了他的视野和情感始终系于农村,其文学活动和非文学活动的目的都是为了重塑农民文化,使之既保留那种质朴醇厚而韵味丰富的农村生活氛围和人际伦理,又和整个社会的进步保持同调。赵树理创作和四十年代农村小说整体上的呼应体现在对家国同构观念的潜在认同,但是他没有像其他作家那样以“国”为叙述终点,而基本上采取了家与村相依共存的想像方式。比较普遍的例证是,他写于四十年代的小说结尾都是村庄秩序得到调整,农民重新融入了村庄生活氛围和伦理秩序,如小二黑婚后传说新绰号,老陈训斥小元,金桂与婆婆冲突后仍然平静地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田寡妇因为没有人偷瓜了就心安理得的回家等情节。赵树理的笔始终没有伸出村庄之外,他感受最深的是以村庄为生存空间、以家为生活基点、与更广大农村保持密切感应的农民文化传统,既坚持其合理性也努力剔除其不合理因素,他对其合理性内容的汲取和保留是别的农村小说作家所忽略的,这就是赵树理的作品最为农民欢迎的原因。他在四十年代之前发现的农民对新文学启蒙的隔膜,其实是发现了乡土小说作者的双重悖论,身在城市而不属于城市,念及农村也不属于农村,所以那些作家在叙述农村和城市时都产生了对叙述对象的间离效果,赵树理的小说则不存在这种情况,究其根本,是皈依农民文化的情感立场和价值取向,使其小说的内容与形式结合得比较融洽。赵树理坚守农民价值立场的写作姿态,使他成为考察农民文化思维与知识分子思维在应对政治话语时的不同姿态和表达策略的最佳中介,即是否保持了思考者的独立意识,是否与叙述对象保持距离,其小说叙事的价值指向是民主政权的历史建构还是民主政权中的农民这一特定群体。这种不同的出发点和叙事旨归,是农村小说在建国后发生蜕变的原因,也是作家们此后不同命运的根源。从叙述对象和作者的情感关系来看,赵树理的特殊性在于他和笔下的农民人物形象始终没有“间离”现象,这是他的小说叙事之所以体现出浓郁的农民色彩的根本原因,即便是对农民性格和思想缺陷的描写也往往洋溢着一腔温情。从小说的语言和情节结构方式而言,赵树理的意义更在于超越了“地方性”,一方面和“中国作风中国气派”的主流意识形态召唤相契合,另一方面因为将白话文学与大众读者完善对接而受到新文学界的赞同,并与二十世纪末农村小说的“方言化”现象形成了遥望对话的态势。第二节 赵树理在四十年代的被接受情况赵树理在四十年代被文学界接受和诠释的情况值得注意,必须仔细梳理和区分当时的权威评论及一批作家的反应,才可能清楚了解赵树理的小说叙事在四十年代农村小说创作格局中发生影响和被影响的真实状况。和小二黑结婚很快被改编成各种地方曲艺形式在农民中间广泛流传的情况相比,无论是解放区还是国统区文艺界对这篇小说的注意不多,人们评论最多的是李有才板话和李家庄的变迁,其次是孟祥英翻身等,评论者所持的方法往往是阶级观点与社会思想分析相结合,对其艺术上的成就则大多归结为“大众化”,或者上升为“民族形式”的代表。茅盾和郭沫若在国统区先对赵树理做出肯定评价,然后周扬在解放区发表一锤定音的评论,随后陈荒煤以太行区文艺界的名义树之为“方向”,但是当时作家们的反应呢?寥寥可见。有意思的是,几十年后作家们的回忆都把赵树理对他们的影响追溯到四十年代。首先看和赵树理同被纳入“山药蛋派”的作家的情况,他们都是在抗战期间、与赵树理没有接触的情况下读到小二黑结婚、李有才板话等作品。马烽最佩服的是“他笔下的人物是那样的活灵活现”,自述从赵树理那里得到的最大“教益”和“启示”是:“他的作品的主题,也正是当时根据地农村现实生活的真实反映。后来我读了一些介绍赵树理的文章,逐渐懂得了:他之所以能够1 马烽:忆赵树理同志,高捷编回忆赵树理,山西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页。写出这样好的作品来,除了其他原因之外,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他长期深入生活,熟悉农村中各种各样的人物。”1这里的三个关键词是主题、生活和人物。孙谦、西戎则惊讶于赵树理的平凡而又奇特的语言,孙谦甚至产生了一个想法:“赵树理在运用语言方面准是有一套奥诀的,如果有幸认识赵树理,我一定要向他请教:如何从群众语汇中吸取营养?如何锤炼、纯化语言?如何准确地使用语言”后来他认识到这不是简单的语言问题,而是因为赵树理对农民的感情之深。1韩文洲则被赵树理“作品中的农村斗争生活以及小说的通俗、朴实、生动、感人的语言,浓郁的生活气息所感动”,认为这也是他第一次看到的遵照毛泽东的工农兵文艺方向,以农民为主人翁的文艺作品,承认自己“在写作中向通俗化努力,是同赵树理同志作品的影响分不开的”。2这些表达集中在一个话题上,那就是赵树理小说成功的根本原因在于熟悉农村生活,和农民的感情深厚,1孙谦:思念赵树理同志,高捷编回忆赵树理,山西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2页。2韩文洲:继续向赵树理同志学习,高捷编:回忆赵树理,第18页。3王亚平:赵树理卓越的说唱文学家,高捷编:回忆赵树理,第38页。4康濯:根深土厚忆赵树理同志,高捷编:回忆赵树理,第69页。5马烽:延安学艺,马烽文集第七卷,大众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8283页。康濯:我走向文学之路,康濯文集第5卷,湖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69页。然后才有语言运用和人物塑造上的成就,这是长期流行的观点。康濯和王亚平都是以农村和农民为前提与赵树理认识并建立亲密的交往。王亚平回忆自己是在一九四七、四八年,到西柏坡村向华北文联汇报工作、参加文艺座谈会的时候两次遇见赵树理,“他知道我在冀鲁豫解放区搞民间艺人和民间艺术改造工作,成立曲艺宣传队进行演唱,就一见如故,热情接待,还领我同有关领导同志和文艺战友相见,使我受到不少教育和鼓励。当谈到推陈出新的时候,他说:不只是一个去糟粕,取精华的改造过程,也是一个运用民族形式、寻求中国作风中国气派的创作过程。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而且做出了出色的成绩。”3康濯的回忆则更显示了赵树理与农民文化的特殊关系,“很快我就感觉到,赵树理把农村实在已摆到了第一等重要的随时随地都无微不至关心的位置。”在农村小说创作方面,康濯被普遍认为最接近赵树理,而他觉得“不论是立场和感情,或对社会知识、生产知识以及对劳动人民生活和风俗习惯的了解,我比老赵还差一大截,甚至是相差天壤”。在赵树理而言几乎不必提与工农结合不结合的问题,“这方面的根本原因又主要并非由于自己是湖南人,乃在于我是个生长在城市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即使在河北解放区农村锻炼了十多年,他自认还扎根不深。4从另外的资料可以知道,真正影响马烽和康濯等文学气质的,还是鲁迅等新文学作家的作品。5孙犁为康濯的第一本小说集亲家写序时,已经读过赵树理的小说,但没有评论,直到七十年代末才有谈赵树理一文,一方面肯定赵树理“突破了前此一直很难解决的,文学大众化的难关”,但又含蓄地说:“每个时代都有它自己的歌手。但是,歌手的时代,有时要成为过去。”似乎在暗示赵树理仅仅属于四十年代,而且觉得赵树理牢守传统白话小说形式的叙事近乎“偏执”。这其实代表了他的文学观念。他在1948年10月6日给康濯的信中说:“主要问题在于,我总要在这一生里写那么薄薄的一本小说出来才好。这是我的努力方针。”而次年4月19日又在给康濯的信中说:“写好作品,就是根本。”他和康濯在内心里都把自己定位成一个作家,农民文化因此在他们心目中主要是一个审美对象,即使含有改造农民文化的目的,也不是站在农民的价值立场上,这一点是非常明确的。刘真是直接受到赵树理的影响进入文学的:“(1943年)在我们小组学习的一位记者,给我找来了李有才板话、小二黑结婚和李家庄变迁。我象一个没有吃过好饭的孩子,狼吞虎咽起来,完全被书本吸住了,一口气地读着,读着,吞咽着一字字,一句句,放不下了。就在太行山自己造的,极其粗糙的发黑的纸上,老赵用笔展现了太行人民全新的生活和变化。我还没有听说过文学二字,老赵写出的这些人物、故事,都活灵活现的使我终生难忘。”1她后来的春大姐也是赵树理帮助修改定稿的。菡子则明确表示:“我是在小二黑结婚的影响下,写了把我引进文学界的小说纠纷。”2陈登科虽然在1刘真:怀念赵树理同志,高捷编回忆赵树理,山西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45页。2菡子:忆赵树理,高捷编:回忆赵树理,山西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5455页。3陈荒煤:赵树理小说人物论序,高捷编:回忆赵树理,山西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242页。4丁玲致陈明,丁玲全集第11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6465页。苏5同上书,第66页。6同上书,第347页。北解放区早就感受到赵树理的影响,却直到建国后才在文学上与之发生接触。董均伦的赵树理怎样处理小二黑结婚的材料一文,发表于文艺报1949年第10期,但他的血战潍河在情节结构和审美倾向上与吕梁英雄传非常接近。把赵树理推到“方向”地位的荒煤承认:“我后来在主持边区文联日常工作的时候,写文章,提倡开展农村戏剧运动、诗歌运动,一直到一九四七年召开文艺工作座谈会,后来又综合会议的发言,写了向赵树理方向迈进的文章,都是我和赵树理同志第一次会见之后,逐渐加深对毛泽东同志文艺思想认识的结果。”3赵树理与农民文化的内在关系,始终被他解释为毛泽东文艺思想的社会效应。丁玲的情况比较特殊,她没有对赵树理的作品作过正面评价,但在日记和家信中留下了重要的信息。她在1948年6月27日致陈明的信中写道:“另外我想把你的大鼓(指陈明在延安时发表的平妖记和后来在野战军部队时的习作夜战大风庄,曾在石门日报上发表)找一份,送赵树理看看,他这人给我的印象是有见解的(当然也有狭窄之处),他较长于民间形式,或者对你会有些启示。”4三天后的信中又提到赵树理:“这边有一本书叫地覆天翻记,评价很高,有人说比赵树理强,但也有人说不如赵。”5她后来又写道:“地覆天翻记的作者王希坚也见到了,是一个年轻人,书写得很好,是属于吕梁英雄传一类的章回小说,这类书都是说故事的,通俗。有人说比赵树理好,未免有些夸张了。”6这些文字产生于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创作期间,同时期丁玲夫妇曾见过赵树理,但是赵树理留给丁玲的印象却主要是“偏狭”,她甚至略带嘲讽地称赵树理是个“正在走红运的人”1。通过综合比较这些资料可以发现,赵树理对四十年代农村小说的影响,当事人往往着眼语言运用和展示农村生活画面这些艺术方面的成就,他与农民文化那种水乳交融的关系已被人们意识到,却没有被从价值观的角度加以自觉体认和学习。也就是说,在表现农民艰难走向“现代化”这一方面,他与四十年代农村小说整体合拍,而在对现代政治观念的“农民化”表达这一点上没有同道。第三节 赵树理与四十年代农村小说的特殊互动关系从上述这些资料可以看出,众多作家对赵树理的接受与认识直接影响了四十年代农村小说的创作格局,同时表明四十年代不断扩大、完善的解放区版图和政治建制,构成了革命的“农民化”与农民“革命化”两种叙述思路反复对话的独特场域。这一场域的基本特征可以概括为:主流话语要求文学以“新国家”观念和阶级意识提升农民的思想觉悟,小说叙事普遍努力体现“新的美学观点”所提倡的崇高感和献身精神,农民的语言因而在日常生活与小说中都呈现出与现代政治语汇交错的趋势。赵树理的特殊性在于和“新的美学观点”的疏离,在于对农民“经验”的尊重、对农民语言的纯熟提炼和运用,他的这种姿态使四十年代农村小说的创作风貌更丰富,场域内涵也更为复杂。从现代小说发展史看,四十年代农村小说体现了一种叙述主题和叙述姿态的整体1丁玲全集第11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345页。2丁帆:中国乡土小说史论,江苏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19页。3王德威:想像中国的方法,北京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12页。变更。在新政权的建立和各种新观念成为现实生活内容这一点上,使之与三十年代左翼文学注重叙述农民反抗旧政权的群体斗争而不注重其各种现实生活内容变更的叙事形态显出不同;更以其对政治观念和体制颠覆的渲染与乡土小说注重文化批判而缺乏现实改变的叙事形态显出质的不同;又因反复叙述新政权的确立过程和农民的政治认同而体现出建国后农村小说着力展开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故事的“前史”特征。丁帆针对赵树理小说模式说过:“研究它的生成与发展,我们明显地可以看出,乡土小说从地方色彩和风俗画面逐渐褪色的过程。”2赵树理小说在“地方色彩”和“风俗画面”成就明显,而对某种概念的演绎基本上呈“隐蔽状态”。这种“隐蔽”的表达在某种程度上形成了对主流话语的反诘,也在四十年代农村小说单一审美向度的“繁荣”场域中显出了某种异质性。王德威在研究晚清小说时提出的观点值得深思:“小说之类的虚构模式,往往是我们想象、叙述中国的开端。国家的建立与成长,少不了兵戎或常态的政治律动。但谈到国魂的召唤、国体的凝聚、国格的塑造,乃至国史的编纂,我们不能不说叙述之必要,想像之必要,小说(虚构!)之必要。”“我因此要说小说中国是我们未来思考文学与国家、神话与史话互动的起点之一。”3从叙事学的角度看,作家塑造的农民形象及其革命行为、一系列农村小说所展示的新世界图景反映了四十年代中国农村的真实变化,又处处存在着想像的痕迹;而从知识分子思想史的角度看,作家热情叙述农村革命的“集体行为”为文学史提供了又一重幻像:这种叙事逐渐成为一种神话或寓言,并为此后描写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小说创作积累精神资源和叙述经验。无庸置疑,农村小说在建构“现代国家”时真实性和幻像性并存,这也是整个解放区文学场域的特征,赵树理在此场域中展示的“农民中国”的想象图景,无论就其真实性还是幻像性而言,都既相对独立又与主流思潮紧密呼应。事实上,当写作者和评论者都将用词从“乡村”转移到“农村”的时候,标志着这些小说与新文学初期观察和理解农村生活的叙事有了根本的改变,即变更了叙述中的时空关系,用巴赫金的话来说,即“确立了文学形象所具有的时间性质。一切静止的空间的东西,不应作有静止的描写,而应该纳入所写事件和描述本身的时间序列之中”1。“整个历史必须重写”的认识作为四十年代农村小说建构新世界的叙述动力,也使“一切都开始了”的创世纪结构成为四十年代农村小说超越乡土小说叙述缺陷的根本特征,这也就为赵树理借助现代政治权力重造农民文化提供了充分的言说条件。在四十年代农村小说中可1钱中文主编:巴赫金全集第3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434页。2同上书,第453页。以清楚地看到,所有的人物(无论激进的、保守的农民,还是将被打倒的地主富农)都在行动中,他们或者渴望或者恐惧某种社会变局的到来,也就是说从心理到身体都进入到一个“革命”的时间序列之中,本来凝滞的乡村生活,在外来的叙述者和工作队的审视下,一下子具有了沉重的历史意味,这意味是双重的:革除所有“旧”的烙痕,同时创造新世界;新的世界不仅意味着与“旧”在时间和空间上的断裂,也必然有其“新人”的一面,那就不能不有在叙述人际日常关系时对宗法(田园)乡村的别一种眼光。显然,在众多以阶级伦理审视农村社会的眼光中,赵树理对农民传统家庭伦理和村庄邻里情感的重视是非常特殊的,形成了四十年代农村小说这一场域中农民文化自我言说的典型文本,也可以说是对“阶级斗争”小说叙事的有益补充。“乡村”一词,更多倾向于情感依托和审美关怀,而“农村”一词包含的阶级斗争意识形态色彩很浓,四十年代绝大多数农村小说家是从“农村”视角观察解放区生活和展开文学想像的。当共产党领袖提倡文化人下乡的时候,目的已很明确,那就是要改造农民,同时要改造知识分子,希望他们达到具备鲜明的阶级意识和立场的高度。小说叙事的任务就是把已经发生和可能发生的“新农民”的行为和思想以极具感染力的方式表达出来,起到引导和升华的作用。所以小说的结构方式和主题指向,就是农民受教育和积极成长的过程和结果。“这一教育(成长)过程,是同破坏一切田园诗中旧关系联系在一起的,是同人的脱离故土联系着的。人的自我改造的过程,在这里溶进了整个社会瓦解和改造的过程,亦即溶进了历史过程。”2于是,乡土小说那种俯视乡村的忧郁审美气质,一变而为四十年代农村小说中的乐观蓬勃。有意味的地方也正在这里,当乡土小说作家以局外人的身份观察农村和农民时,潜意识里与宗法农村社会是对立的,与笔下的农民则保持着一种智力上的对立;他们发现的是农民生命意识最深层的东西,不仅扣住了古老中国的病根,也发现了农村社会中那种古老而醇厚(甚至往往醇厚到近于腐烂程度)的文化气息,所以其忧愤有着更加长久的艺术魅力,因为这种叙述内容有着极为普泛的生活意味,也笼罩了此后、现在乃至于将来的广大人生。正是这种“异乡人”的文化立场,使他们笔下的故乡显示出浓郁的异域情调。这无疑说明了作者的清醒,但不可否认的是,每一种对现实生活的叙述,都只能是突出了一些方面而遮蔽了另外一些方面,随着时过境迁,文学叙述的重心变化是自然而又正常的。二十年代乡土文学发现的是农民身受的苦难和苦难的精神根源,同时寄寓了知识分子自己的精神苦闷和摆脱苦难的求索,将自我的苦难感受投射到农民这一群体身上,因为他们的知识资源主要是从西方引进的近代文化思想,包括人道主义精神。三十年代左翼文学叙述农村的知识资源主要是阶级斗争理论,从根本上讲,仍然是将知识分子的苦难意识投射到农民这一群体上,但是排除了知识分子的自我1钱中文主编:巴赫金全集第3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417页。优越感,甚至努力揶揄知识分子气;但从字里行间可以看出,那种有意识地把农民写得一律衣衫褴褛、相貌粗黑的笔法,正好说明他们对农民是想象远大于写实,仍然未脱知识分子气。四十年代屡被提起的“大众化”与“民族形式”话题,说明在实际创作中这种状况迟迟没有改变,而是徘徊在知识分子作家意识里缓慢蜕变,也因此使赵树理独树一帜,并带动四十年代农村小说向新的面貌转化。在四十年代农村小说整体创作侧重于表现“农村”政治变革的时候,赵树理以富有浓郁“乡村”气息的小说叙事展开了反映农村生活的另一审美向度,这应该是丁帆以“地方色彩”和“风俗画面”两个特征评价他的原因。小二黑、李有才、刘聚财们生活在一个紧张变动的农村环境中,又保持着相当多的乡村文化习惯,“地方色彩”内化于他们的意识,外化为日常生活的言行,从农民的生活习惯看,他们身上有很多没有改变的东西,比如长幼之序、村邻交往、日常娱乐;而从政治“提高”和教育的角度看,他们又改变了不少,比如对家长权威、封建宗族势力的反抗等。大多数的农村小说叙事以后一种角度为重心,他们笔下的农民,因为被置于新的时间空间坐标中而具有了新的气质,在传统农民的厚道朴实、热爱土地、睦邻友好等性格共性之上,添加了农民自己人即同阶级人的光环。每个农民的日常生活事件同整个社会政治生活的事件相吻合,连他们的衣服、用具、饮食都有着同样的象征一致性,其心理变化不再是个体的,而是群体的,外向的,是为了证明最后一致行动的必然性,“个人生活系列犹如共同生活的无所不包的强大基座上刻下的浅浮雕”1。作者将历史进步的宏观趋势和农民的觉醒和投入革命设计为同一方向,从而使某个村庄的农民行为与宏大的历史潮流保持一致的步调,尽管为了表现出革命的艰巨性,或者为了符合新生事物曲折前进不断壮大的哲学规律,不能不设计一些反复的情节,但把农民的日常生活统统被纳入历史进步的宏阔事业而打上各种象征印记,这正是四十年代农村小说与此前的乡土小说最突出的审美品质差别,赵树理小说的贡献体现于言说农民文化中合理与优美的内涵,从而使固守村庄经验缓慢接受现代政治观念的农民成为一座醒目的浮雕,在更久远的时空中,读者可以发现这浮雕的农民气质远大于革命色彩。因此说,赵树理的出现不仅标志着农村小说场域的丰富,更意味着其整体审美内涵的丰富和提升。殷白执笔的一段话代表了长期以来人们对解放区文学的主流评价,也可以说是对四十年代农村小说的场域特征作了一次明确的意识形态化表达:“中国解放区是抚育新中国的摇篮,是中国革命从无到有,从弱到强,以农村包围城市最后解放全中国的取胜之本,是铸造新中国的蓝图,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雏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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