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语文 散文杂文 张抗抗散文课外阅读素材_第1页
高中语文 散文杂文 张抗抗散文课外阅读素材_第2页
高中语文 散文杂文 张抗抗散文课外阅读素材_第3页
高中语文 散文杂文 张抗抗散文课外阅读素材_第4页
高中语文 散文杂文 张抗抗散文课外阅读素材_第5页
已阅读5页,还剩120页未读 继续免费阅读

下载本文档

版权说明:本文档由用户提供并上传,收益归属内容提供方,若内容存在侵权,请进行举报或认领

文档简介

高中语文课外阅读素材:散文杂文张抗抗散文

《张抗抗随笔散文集:追述中的拷问》

追述中的拷问第一部分故乡在远方

我总觉得自己是一个流浪者。

几十年来,我漂泊无定,浪迹天涯。我走过田野城市,我到过许多许多地方。

我从明I,里来?哪儿是我的故园我的家乡?

我不知道。

19岁那年我离开了杭州城,水光激潮、山色空濠的西子湖畔是我的出生地。离杭州100里

水路的江南小镇洛舍是我的外婆家。

然而,我只是杭州的一个过客,我的祖籍是广东新会。我长到30岁时,才同我的父母一起

回过广东老家。老家有翡翠般的小河、密密的甘蔗林和神秘幽静的榕树岛,夕阳西下时,我

看见大翅长脖的白鹳灰鹳急急盘旋回巢,巨大的榕树林上空遮天蔽日,鸟声盈盈,那就是闻

名于世的小鸟天堂。新会县世为葵乡,小河碧绿的水波上,一串串细长的小船满载清香弥漫

的葵叶,沉甸甸贴水而行,悠悠远去……

但老家于我,却己无故园的感觉。没有一个人认识我,我也并不真正认识一个人。我甚至说

不出一句完整地道的家乡方言。我和我早年离家的父亲,犹如被放逐的弃儿,在陌生的乡音

里,茫然寻找辨别着这块土地残留给自己的根性。

梦中常常出现的是江南的荷池莲塘。春天嫩绿的桑树地里透紫酸甜的桑甚儿,秋天金黄璀璨

的柚子,冬天过年时挂满厅堂的酱肉粽子、鱼干,还有一锅喷香喷香的煮芋芳……

暑假寒假,坐小火轮去洛舍镇外婆家。镇东头有一座大石桥,夏天时许多光屁股的孩子,从

桥墩上往河里跳水,那河连着烟波浩渺的洛舍漾,我曾经在桥下淘米,竹编的淘管湿淋淋从

水里拎起,珍珠般的白米上扑扑蹦跳着一条小鱼儿……

而外婆早已过世了。外婆走时就带走了故乡。其实外婆外公也不是地道的浙江人氏。听说外

婆的祖上是江苏丹阳人,不知何年移来德清洛舍。又听说洛舍是因早年此地曾有一支移民来

自洛阳,洛阳人之舍,谓之洛舍。由此看来,外婆外公的祖籍也难以考证,我魂牵梦萦的江

南小镇,又何为我的故乡?

所以对于我从小出生长大的杭州城,便有了一种隐隐的隔膜和猜疑。自然,我喜欢西湖的柔

美和淡泊、喜欢植物园的绿草地和春天时香得醉人的含笑花、喜欢冬天时满山的翠竹和苍郁

的香樟树……但它们只是我摇篮上的饰带和点缀,我欣赏它们赞美它们,但它们不属于我。

每次我回杭州探望父母,在嘈杂喧闹的街巷里,自己身上那种从遥远的异地带来的“生人味”,

总使我觉得同这里的温馨和湿润格格不入……

我究竟来自何方?

更多的时候,我会凝神默想着那遥远的冰雪之地,想起笼罩在雾霭中的幽蓝色的小兴安岭群

山。踏着没膝深的雪地进山去,灌木林里尚未封冻的山泉一路叮咚欢歌,偶有暖泉顺坡溢流,

便把低洼地的塔头墩子水晶一般封存,可窥见冰层下碧玉般的青草。山里无风的日子,静谧

的柞树林中轻轻漫漫地飘着小清雪,落在头巾上不化,一会儿就亮晶晶地披了一肩,是雪女

王送你的礼物。如闭上眼睛,能听见雪花亲吻着树叶的声音。那是我21岁的生命中,第一

次发现原来落雪有声,如桑蚕啜叶、婴童吮乳,声声有情。

那时住帐篷,炉筒一夜夜燃着粗壮的木棒,隆隆如森林火仁、如甥场的牵引拖拉机轰响。时

时还夹着山脚下传来的咔咔冰崩声……山林里的早晨宁静而妩媚,坡上的林梢一抹玫瑰红,

淡紫色的炊烟缠绵缭绕,门前的白雪地上,又印上了夜里悄悄来过的不知名的小动物一条条

丝带般的脚印儿,细细辨认,如梅花如柳梢亦如一个个问号,清晰又杂乱地蜿蜒于雪原,消

失于密林深处……

那些神秘的森林居民给予我无比的亲切感,曾使我怀疑自己是否会留在这里。

小小的脚印沉浮于无边的雪野之上,恰如我们漂泊动荡的青春年华。

我19岁便离开了我的出生地杭州城,走向遥远而寒冷的北大荒。

那时我曾日夜思念我的西湖,我的故园在温暖的南方。但现在我知道,我已没有了故乡。我

们总是在走,一边走一边播撒着全世界都能生长的种子。我们随遇而安,落地生根;既来则

定,四海为家。我们像一群新时代的游牧民族,一群永无归宿的流浪移民。也许我走过了太

多的地方,我已有了太多的第二故乡。

然而在城市闷热窒息的夏日里,我仍时时想起北方的原野,那融进了我们青春血汗的土地。

那里的一切粗犷而质朴。20年的日月就把我这样一个纤弱的江南女子,磨砺得柔韧而坚实

起来。以后的日子,我也许还会继续流浪,在这极大又极小的世界上,寻觅着、创造着自己

精神的家园。

追述中的拷问第一部分红领巾、蓝领巾的故事(1)

夏的一日,阳光亮得晃眼,热风干爽。突发地就有了勤快的念头,决定翻晒衣箱。那箱

子已有很多年不曾理会,掀开箱盖,杂乱的旧物扑来一股霉味。

旧物已很有些年头,都是百无一用却又舍不得扔掉的东西。我把它们一一摊开,晾在窗台

外沿的阳光里——如我记忆的长卷一点一点铺展。我看见幼儿园老师的评语、小学的成绩报

告单、中学的周记本、红底黄字的红卫兵袖章,还有北大荒的羊绒帽子狗皮护膝绑腿布家

信……面对这些仅仅只属于我个人的历史文物,我确信自己已活得不算太短。

它忽然就从那堆东西里滑脱下来。几乎悄没声儿,如一片蓝色的云,飘过天际,荡过长风,

擦过窗台,散发着一种遥远而陌生的童稚气息,落在我的脚边。先队国际大联欢。蓝

领巾即是那次的礼物和纪念。很远的60年代初,也许更早。那个年代世界上有许多像我们

一样刚刚新生的少年先锋队。

—老师,课文里说,红领巾是红旗的•角,它是用革命烈士的鲜血染成。我想知道,它到

底是什么时候染的呢?我的一件白衬衣染上了鼻血,妈妈没时间洗,才几天工夫,血就变成

黑色的了,像墨汁一样。可是红领巾染了血怎么会是红的……

——这是一个比喻。

一不,课文里没说这是比喻,它说“是用”,那么,战场上烈士牺牲的时候,是不是有人

拎着一只桶在旁边等着接血呢?

——同你说不明白,你这孩子爱钻牛角尖……

我又问过父母问过同学问过同学的哥哥姐姐最后问过自己。我从没有得到过满意的回答。于

是这个极其深奥的问题困扰了我的整个少年时代。有关红色的神秘来历曾经那么强烈地唤起

过我的求知欲,也许是因为我一直固执地认定红色是世上的领巾惟一的颜色。所以直到30

多年以后我从脚边拾起那块略略有些褪色的蓝领巾的时候,最先涌人我脑海的便是这样一个

令今天的我哭笑不得的记忆。

但记忆中的蓝领巾却依然鲜亮如初。

我第一次见到它的那一刻,惊愕地张大了嘴久久不能合拢。我从来没有见过蓝领巾。我从来

没有想过“红领巾”可以是蓝的。那天联欢活动结束的时候,大队辅导员拿来一大把各色各

样的领巾让我挑,那一大堆领巾中除了蓝色,竟然还有粉红色和淡黄色。五彩缤纷如一群彩

鸟飞舞。我眼花缭乱手足无措满脸放光,终于清醒过来时便毫不犹豫地挑了一条浅蓝色的。

我至今并不明白当初为什么会选择蓝色;后来这些蓝色粉色满校园飘扬,一时间竟掀起了一

场五彩风暴,弄得全校不得安宁一一也是饶有趣味的回忆之」

事实上,首先是因为妈妈为我那天的活动准备了一条绸子的红领巾。我佩戴它走进学校时大

概是昂首挺胸,难以掩饰自己的洋洋得意。这样非同寻常的骄傲吸引了老师的目光,没等我

的红绸巾在我的脖子上出够风头,大队辅导员便用一条布的新红领巾将它换走了。我甚至来

不及伤心联欢就已开始。联欢的其中一项活动是各国的小朋友互相交换领巾一

那个时刻有一个面色黛黑、高颔骨厚嘴唇的小女孩向我走来。她蹈起脚尖,细细黑黑的手臂

环上我的颈子。我垂下眼睑,眼角的余光扫过胸前。我看见一条同我赠送给她的红领巾儿乎

一模一样的红领巾,有些发硬的布角往一边翘开去。我想我当时一定非常失望。因为就在我

的旁边,一个高年级的女孩儿,在互相交换了红领巾以后,她竟然把自己衬衫口袋上别着的

一支钢笔,摘下来送给了对方。于是,就发生了以下叫人简直不敢相信的事情一一站在她对

面的那个高个儿男孩,竟连眼睛也不眨,就把自己手腕上戴着的只小小的手表解下来送给

了她。这个恰恰让我亲眼目睹的场面在日后的许多天里一直使我羡慕得坐立不安。那个有着

一头金发、白皙的面孔上散落着芝麻似的雀斑的小男孩第一次使我学会了关于“痛苦”的造

句。这种与生俱来的人之嫉妒的恶劣天性,很快在所有参加了那天联欢活动的好学生中要延

扩散,所有的好学生都一致为那只手表忿忿不平。这种愤怒的情绪一直持续到校长终于下令

将全部礼物都收归交公为止。

追述中的拷问第一部分红领巾、蓝领巾的故事(2)

同我旁边的幸运女孩相比,我自然有了强烈的受委屈感。尽管后来在大队辅导员把蓝领

巾换给我的时候,我发现那个厚嘴唇的女孩送给我的布红领巾——在背后的领角那儿,居然

用金色的丝线绣着一行弯弯曲曲的字母。这行无人能解的字母所带来的神秘欢欣顿时极大地

提高了礼物的价值。大家纷纷猜测它来自与我国南方疆土相邻的那个兄弟国家。我把这条绣

字的红领巾在手心里攥出了汗,但我最后还是把它还给了老师。

也许是为了我“赞助”的那条红绸领巾,也许是为了安慰我——那天的结局很辉煌,我得到

了一条漂洋过海而来的,这儿从没人戴过的蓝领巾。

其实那时候我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好学生,我还从没有标新立异的愿望,但是我喜欢这条蓝领

巾。许多年以后,我站在窗外的阳台上,手捧着薄如蝉翼、蓝似远天的三角绸巾,恍然明白

自己对于大海和蓝天的向往,早已源于我的少年时代。

然而那个五颜六色的领巾在校园里神采飞扬的日子,却结束得过于仓促。很快就发生了一连

串因这些“远方来客”而招惹的“风波”。先是课间操时许多人围着拥有这些蓝色粉色的“红

领巾”的同学,好像进了动物园,以至于对哨声铃声都置若罔闻。发展到后来,竟有高年级

的大同学在放学后,把戴着与自己不同颜色的领巾的人,围堵在厕所里、墙角下,蛮横地强

摘下蓝领巾,抢了就跑。毕竟没有得到蓝领巾的人是大多数——我惶惶地想:原来别的人也

都喜欢蓝领巾呀!

宁静的校园在那些日子里乱成一•团。校长终于第二次下命令:不许在学校里佩戴除了红色的

即用烈士的鲜血染红的那种红领巾以外的“红领巾”。我本来就很担心自己的蓝领巾有一天

会被人抢去,这道及时的命令便把我的蓝领巾送进了抽屉。后来最终又送进了封存的箱子。

学校在解除了蓝领巾之患后很快恢复了平静。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戴过蓝领巾。毕竟,我已

习惯了我的红领巾和臂上的“三道杠

但是由于蓝领巾的出现,那个关于红领巾的红色来历,从此却越发地使我苦恼。我至今记得,

我和那几个拥有蓝领巾的同学,在终于从老师那儿得知蓝领巾来自东德少先队之后,我们曾

异常严肃地讨论过以下的问题:

——你们说,他们的蓝领巾是不是用烈士的鲜血染成的呢?

——当然是。他们和我们都是社会主义国家呀。

——那么,他们的烈士,烈士的鲜血难道是蓝颜色的吗?

这个问题难住了所有的人。大家互相看来看去都说不出话来o

想了很久,终于有个比大家都聪明的人找到了一个满意的答案,他告诉我们:

——我想,可能他们的血就是蓝颜色的。

大家都很惊奇很怀疑地看他。那个年龄的我们还没有学过生物课。

他抓着头皮,非常肯定地补充说:

“当然。你们记得他的眼睛吗?那个金黄头发的男孩,他的眼睛就是蓝颜色的。如果他们的

血不是蓝的,眼睛怎么会是蓝的呢?”

再也找不到理由反驳他。我们大家都被他的重要发现“镇”住了。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

都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并且从此都坚信蓝领巾的故乡人,血管里流着蓝色的血液。就是嘛,

为什么鲜血非得是红色的呢?

世界这么大,怎么可能把每个人的血都抽出来看一看呢?

那个关于蓝领巾的故事,晾晒在夏日的阳光下,如一片蓝色的烟雾,渐渐消逝在蔚蓝色的天

空里。连我也不明白,怎么会想起这些我实际上从未想起过的往事。进了中学以后,不知是

不是由于我这种爱钻牛角尖的恶习,我从“三道杠”降到“二道杠”,最后到退队时已什么

都不是了。

但我依然珍藏着我的红领巾,还有散发着阳光香味儿的蓝领巾。

追述中的拷问第一部分地上有字(1)

一个和暖的春日下午,我骑着自行车经过望湖宾馆楼后的一处拐角。

那儿有一块小小的空地。

我刚从北方回到这座家乡的城市,这几年杭州的街道经历了太多的改造,已变得让我认不出

来了。庆春路拓宽以后,竟然在以往十分拥挤的这个小街口,留下了一块形状显得很优美的

自然三角地。

然而,那一刻,吸引了我视线的却不是那块空地,而是空地上的人。

黑压压的人群围成了一个半圆形的人墙,后面的人踮起了脚尖,仰着脖子,密集的目光都极

力想从人缝中穿过,往人圈子中央的那块空地上抛射。

人群鸦雀无声,静悄悄没有一点儿响动,像是在瞻仰着一尊神圣的塑像。

人们屏息静气,彬彬有礼地默立着,更像是在向那块空地致意。

这样的情形在我们今天居住的任何城市都是罕见的。我由此生出了几分好奇和疑惑。如今那

些喧闹的街市,凡是围满了人的地方,不是出了车祸就是卖假药或是销售奖券再不就是打架

斗殴什么的。所以此刻这一块人头攒动的三角地上空,弥漫着如此庄严的气氛,这种在城市

似乎已濒于绝迹的宁静,便十分的叫人纳闷叫人发慌,叫人捉摸不透,叫人忍不住想要去看

个究竟。

我这样想着就跳下了车子。

我第••眼看见的是满满一大片覆盖着图案和花纹的水泥地。一组漂亮的白色符号,很精致地

从深灰色的地面上凸显出来,就像初春刚刚泛青的草地上飞来的一群白蝴蝶,或是烂漫的野

花和蒲公英。

人们的目光追踪着白蝴蝶扇动的翅膀,人们的呼吸掀动着细薄的花瓣。

我拨开人群,靠得离地面更近了些。那时我惊讶地发现,那些吸引了人们也吸引了我的东西,

绝不是白蝴蝶也不是野白花。地面上既没有图案也没有花纹,而是许许多多的字——汉字,

美术体的空心汉字。

那些白色的汉字就写在街面上,密密麻麻地占满了那块小小的三角空地。

模糊的视线渐渐变得清晰,准确地说,在我面前的,是一些用白粉笔写成的字块。每个字都

有手帕之大,笔笔画画一丝不苟,虽然很难辨别那字体师承何人,原出何家,但线条圆熟流

畅,有些龙飞凤舞的架势,字脚的笔画总是甩得很远,像是突然会一跃而起,就要飞走的样

子……

从最下面那一行往上看,每一行都排列得十分整齐,好像在地上打过底线似的,看来绝非一

日之功了。那些字块都像是有内容的,在整个大格局中又分成间隔的几小块,有的像诗句,

有的像格言,它们悄然仰泳在温煦的阳光下,化成了一只只翩翩起舞的白色海鸥。

它们从哪里飞来,这马路地上的粉笔字?

目光向上移动,顶上是一行端庄的大字:好人一生平安。

当人们读到这最上面一行字的时候,人们便看见了他。

他其实一直安静地盘腿坐在地上,那是两条不太完整的短短截腿。只露出光光两坨没有脚的

红肿膝盖,扭曲地掩藏在他的蓝布衫角下。他的年龄看样子只有二十多岁,身子瘦小,脸也

是清秀瘦削的,但疲倦苍白的脸上却有一种恬淡的神情,就像一个亲历过风暴和战争的老人,

面对着和平日子里的喧嚣与繁华。

在他的臂弯里,托靠着一块一尺半宽、两尺长的小黑板,就是机关办公室墙上挂着那种用来

记事的小黑板。黑板面对着人群或者说是观众们,同时便也就背对着他自己了。他那两只完

好的手,一只手里拿着一支粉笔,另一只手里拿着一只小小的黑板擦,他似乎刚刚在黑板上

擦去了什么,有一些干燥的粉笔灰,无声地从黑色的底版上滑落下来,如同夜空中飘落的点

点雪花,很快便融化到黑暗中去了……

他在那块小黑板上轻轻吹了口气,吹净了残留的粉笔灰,然后他开始在黑板上写字。不是像

常人那样面对着黑板,而是面对观众,黑板顶在他的颔下,他的手和笔伸向黑板的时候,那

黑板对于他将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你必须一笔写出一个完全反方向的汉字。

于是,他就这样面朝着观众、黑板背对着他,悠悠然一挥手,如同轻舟顺流而下,又像是喷

气飞机划过蓝天,迅速得只是眨眼那么一个瞬间,小黑板中央出现了一个大大的汉字,犹如

一朵盛开的白菊花。

追述中的拷问第一部分地上有字(2)

那是一个“妙”字——美妙的妙、奇妙的妙、奥妙的妙。

不仅是反手疾书,而且是双线双笔连合。如果仅仅用细描的单线,远处的观众想必不容易看

清。因此他在每一笔画中,都嵌下了一块狭长的空白,好留给观众和他自己去填充想象。普

通汉字倒着写已非易事,而这样的空心美术字倒着书写,恐怕也算是一门绝技了。

静寂的场地上,能听见人们由于惊诧和震撼而发出急促的呼吸声。

他仍是从容地端坐着,默默地向观众展示着他胸前黑板上的那个“妙”字。他让那个字在黑

板上停留了一小会儿,然后用左手的黑板刷,把它慢慢擦掉了。

白色的粉笔灰,又一次如雨如雪纷纷飘落。

他重新举起手,又写了一个“心”字。那“心”字袒露在众人面前,白色中似乎隐隐透出些

淡红的血丝。他再一次将它擦去,又飞快写出了另一个汉字……

众人伫立着,津津有味地欣赏着这无声的书法艺术表演,似已被这些平日常见常用的汉字慑

服。人圈已越来越大,却静寂得如入无人之境。前方离我几步之遥的小黑板,渐渐缩成一个

小黑点,又慢慢放大,变成一只奇大无比的鹭鸟,即将振翅飞去。它的羽毛发出一种银色的

亮光,洒满了人们肃然起敬的目光。

这位写字的青年人叫什么名字?他从哪里来?还将会到哪里去?他因何而致残?他的家乡

还有什么亲人?他读过儿年书?他从小时候起就热爱书法艺术么?他以这种街头写字的方

式为生,已经有多久了呢?当他不幸致残以后,他是怎样度过那最初的绝望,而最终选择了

以游方写字来谋生?他为什么不像其他乞丐那样哭诉哀求着去伸手乞讨去花言巧语骗钱去

昧着良心卖假药,而是练就一手世人难得一见的反手绝活,以自己的聪明才智来自食其力?

更重要的是,他为什么又偏偏喜欢和善于写字?残疾人用自己艰辛的劳动换饭吃,是否会让

那些身体健康却沿街乞讨纠缠不休的无赖无地自容呢?

我这个因写不好钢笔字而早早改用电脑的写字人,面对街头这位不知名的书法表演艺术者,

生出满心的惭愧,继而引发出无数的问题。

但我无法向他提问。因为场地太安静了,每一句对话都会让观赏的人们悉知。我担心那样也

许会破坏了他的神秘感;况且,他始终不停地在写,那是一项近乎神圣的工作,我想他一定

不希望被打扰。

我站了一小会儿,然后穿过人群,往那写满了字的空地中央的一只铁罐子走过去。铁罐子里

已经放着不少钱,最上面一张是十元的人民币。看来,在我之前的观赏者们,已纷纷自愿付

过了欣赏这街头书法表演的报酬。一种创造性的文化表演是需要有文化的观众捧场的。即使

没有太多文化的人,心中抑或有着对文化的崇敬和向往;有对人格和意志的钦佩和景仰。人

们觉得自己给予得很值,那不是怜悯不是施舍,而是一种获得,一种由此牵发的沉沉思绪……

以后的几天里,我眼前总是翻飞着遍地的白蝴蝶和野花,在那些奇妙的图案和符号中,站立

着一个失去双脚的瘦小身影。他出现在这块空地上以前,已经走过了太多的路,他一路捡拾

着被如今许多年轻人摒弃的汉语文字,用近于残酷的方式几百遍几千遍地描摹它们,勾勒、

磨砺、锤炼着它们,直到它们在他的手中变成超越苦难的舟楫、漫游人生的车轮……

曾与杭州的朋友们谈起此人,有人也说见过,并说这个写字的人可以称为文化乞丐。于是关

于“文化乞丐”的定义和概念,在友人中发生了小小的争执;然而,那些打着文化的旗号,

到企业去骗取赞助而后将钱财落入个人腰包的寄生者,比之这个用表演写字谋生的残疾青

年,谁是真正意义上的文化乞丐呢?

我离开杭州的前一日,曾又一次经过那片空旷的三角地。车来人往,不再见那个写字人的踪

影;但那些龙飞凤舞的粉笔字的残迹,依然留在那块灰色的水泥地上。频频的春雨竟然没有

将它们完全洗去,可惜颜色较前儿天显得暗淡了些,许多字都已是缺胳膊少腿,难以辨别了。

我只是从那•大片散落的花瓣残片中,隐隐认出最后落款的小字,写着:温州永嘉罗浮。

一辆辆汽车和自行车从这静悄悄的字体上辗过,车轮上沾着残留的粉笔灰末。于是,这个残

腿的温州青年,就被许多过路的眼睛,将他那些渴望飞翔的文字,连同他的不屈与自强,带

向更远的地方去了。

追述中的拷问第一部分雪天(1)

每年下第一场雪的日子,我总会想起多年前,一个雪天的经历。

那些日子我始终被一件事情烦恼着。烦恼的起因似乎是为了一些闲言碎语。那时我初涉文坛,

尚未习惯文坛的无事生非,很容易被那些谣言困扰,情绪很波动也很激愤。当事情渐渐平息

下来时,我偶尔听说某某人在其中做了手脚,心里顿时对此人充满了愤愤和恼恨。

明人不做暗事——按照我一贯的脾气,我发誓要当面去质问她,为什么要这样伤害我。

我还要将那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对她讲讲清楚,让她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而她,却在其

中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卑劣角色……

时已深秋,树叶在寒风中•片片坠落,如我失望而悲凉的心情。

很快便有了一个机会。我出差去某地,恰要路过那人所在的城市。

我向朋友要来了她的地址,决定在那个城市作短暂的停留,突然出现在她家门口,义正词严

地指责、声讨她,然后同她拜拜,乘坐下一班火车拂袖而去。

从清晨开始,天空就阴沉沉的,风变得湿暖,闷得人透不过气。

火车意外晚点,到达那个城市已是傍晚时分。当我走出车站时,发现空中已飘起了雪花。

那场雪似乎来得很猛,雪烟横飞,急速而强劲。我按着地址打听路线,乘坐了几站电车。下

车时,只见马路边的屋顶和地面上已是厚厚一层白雪。天色很快暗了下来,昏黄的路灯照着

银色的雪地。四周的街道和房屋笼罩在一片暗淡迷茫的雪色中。完全陌生的街名和异样的口

音,令我不知自己置身何处。

我有些发懵,心生胆怯和疑惑;但我只能继续往前走,去寻找那个记录在怨恨的纸条上的地

址。我还得抓紧时间赶回车站,夜班火车将在零点经过这个城市往南。一旦错过,我就只好

在候车室过夜了。

雪下得越来越大,风也越发凛冽,雪片像是无数只海鸥扇动着白色的翅膀,围绕着我扑腾旋

转。密集的雪沫子刮得我睁不开眼。四下皆白,分不清天上地下。

只是混混沌沌跌跌撞撞地朝前走着。没有伞,头巾早已湿了,肩上的背包也渐渐滞重,额头

上被热气融化的雪水,顺着面颊流淌下来……

那条胡同怎么还没有出现呢?我明明是朝着那个方向走的啊。

街上几乎已没有行人,远处有人影匆匆而过,就连可以问路的人也没有。

我又试着来回走了一会儿,可是风雪中既寻不见街牌也看不见门牌号码。

那时我才发现,自己一定是迷路了。

我饥饿、疲惫、寒冷、烦躁。我的心中被积淤己久的怒气鼓胀得几乎快要炸裂。我恨透了那

个惹是生非的女人。都是因为她的忌妒和偏狭,才使我徘徊流落在异乡这可憎可恶的街头,

饱受风雪之苦。今晚我若是能找到她,非得狠狠地痛斥她一顿,将她训得体无完肤,让她向

我赔礼道歉,才能一解我心头之恨!

就在那个时候,我看见了街边上一间简陋的平房窗口,泄出一线微弱的灯光。我涨红着愤怒

而疲倦的脸,敲响了那家人的房门。

门开了,灯光的暗影中,站着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妇。她似乎正在和面做饭,于是将两只手甩

了甩,又合拢着搓了又搓,才接过我那张写着地址的纸条。

她眯着眼将那纸条举在灯下看了看,又低头仔细地打量着我。她用一只手在那面团上拍了拍,

问:你不是这地方人吧?我点点头。她便往前方指了指,告诉我那条胡同离这儿已经不远,

但还得如何拐弯再如何拐弯之类。那口音不好懂,我听得越发地糊涂,傻傻地愣在那里。她

也愣了一下,后来就索性扯下围裙,抓起一条头巾说,得,那地方太难找,跟你说不明白,

还是我领你去吧!

不容我谢绝,她已经跨出门槛,踩在了雪地里。

她走得快,我闷头跟在她身后。只听见雪在脚下咔咔响,前方忽闪忽闪的雪片里,一个模糊

的背影,若隐若现地导引着我。

——这大雪天儿出门,定是有要紧事吧?她回过头大声喊。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

一猜你是去看望病人吧?看把你累得急得!是亲戚?朋友?她放慢了脚步,一边拍挽着肩

上的雪花,等着我。

我心里咯噎了一下。

亲戚?朋友?病人?读者?……我沉默着,无言以对。我怎能对她实言相告:自己其实是去

找一个“仇人”兴师问罪的!

似乎就在那一刻,我忽然对自己此行的目的和意义,恍恍惚惚地发生了一丝怀疑和动摇。我

不知道自己来这个城市干什么,甚至也不知道我要去寻找的那个人究竟是谁。那个人隐没在

漫天飘飞的雪花中,随风而去,只不过应和着恶劣天气中雷电偶尔的喧嚣。她也许出于无知,

也许出于一时的利益之需,也许真的是一个需要救治而不是鞭笞的“病人”呢?!

脚底突然在一个雪窝里滑了一下,大娘一把将我拽住。

“这该死的雪,真讨厌……”我忍不住嘟哝。

“不碍事,不碍事。”她说,一边仍在搓着手指上的面粉。“就快到了,前面那个电线杆子右

拐,再往前数三个门就是她抬起一只手,擦着脸上的雪水。

我看见她花白的头发上,落满了一粒粒珍珠般晶莹的水珠。

大娘,请回吧,这回我认得路了……我说着,声音忽然就哽咽。她又重复指点了一遍,便转

身往回走。刚走几步,又回过头说道:“不碍事,明儿太阳出来,这雪化一化,就有路了!”

那个苍老的声音,被纷扬的雪花托起,在空荡荡的小街上蹒跚。

我在雪地上久久伫立,任雪花落满我的双肩,遮盖我的眼帘;任寒风吹打我的脸庞,掀起我

的衣襟。湿重的背包、鞋和围巾似乎一下子失去了分量,连同我此前沉郁的大脑和满腹怒气

的心思……

——“明儿太阳出来,这雪化一化,就有路了!”

雪化•化,就有路了一一那么,就把冷雪交给阳光去处理。雪地里会有迷途,却不能永远覆

盖道路,因为路属于自己的脚。世上如果曾有误解和诽谤,充满阳光的心灵却能宽宥和融化

一切啊。

那个风雪之夜,当我终于站在那费尽周折才到达的门牌下面时,已经全然没有了跳下火车时

那种激愤的心情。我在那个破旧的大杂院门口平静地站了一会儿,轻轻将那张已被雪水泅湿

揉皱的纸条撕碎,然后回转身,慢慢朝火车站方向走去。

追述中的拷问第一部分没有春天

在北方生活了二十几年,总觉得每年都找不到春天的感觉。就连北方人也说:北方没有

春天。

冬末时节,早早地盼着天气转暖。眼看着天长了、风柔了,青草躲在墙角悄悄绿了,阳光也

一日日燥热起来,心里便喜滋滋将厚重的冬装收起,换上了开春的毛毯和风衣。却突然袭来

一场雨雪或是寒流,气温井绳般地直直落下去,弄得你好一阵手忙脚乱,只得乖乖地重新回

去过冬。暖气刚停的日子,瞧着外面的阳光可人,屋里却阴湿冰冷的,外出脱衣,进门穿衣,

室内室外全然两个季节。更衣感当然又把人带回冬季,不过反向而已。还有一早一晚大幅度

的温差,任是白天如何的温暖和煦,夜半依旧寒意逼人。那冬老人的棉袍就像是笋壳做的,

脱了一层一层还有一层。

北方的冬天,可不是过也过不完嘛。

等到猛烈的春风热辣辣刮起来的时候,满心期待着大风也许能有所作为。北方的大风倒是每

年都来势凶猛,整个城市都在风中摇撼、瑟瑟颤抖。大风有时能一口气刮上三天,稍事歇息,

去西伯利亚蒙古一带转个圈回头又来。春风如磨盘似的,不用驴拉,来来回回使劲地辗着北

方的土地,却是螺旋式的,转着转着,偏偏就与春天擦肩而过。等到风停风消,睁眼定神看

看,树绿了,草已高,缤纷的鲜花谢了,凋零的花瓣落了一地;时鲜的蔬菜已琳琅满目,大

街上已是裙装翻飞一一春风终于向更远的北方撤退时,这里已是骄阳当空的夏天。

北方的天气是个跳远的高手,用大风做跳板,能一家伙直接从冬跳到夏。

所以北方没有春天。

时而会有一种让风雨和天空戏弄之感,或是被春天从头跨越的失落。

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心情,在没有春天的春天里,感叹一代人的命运。

那是我们老三届整整•代人啊。

那个青春花季的年龄,十年也许更多,恰是一个人生命的春天。稚嫩的花蕾被严冬的风霜雨

雪侵袭,许多本应灿烂本该绚丽一季的花朵,都没有等到春天。那冬天是过于严酷和漫长了,

且固执地徘徊不去,碾磨似的一轮轮回风不止。待到终于气息奄奄地鸣金收兵,大地已是春

老红残。即使偶有坚忍的花芽挺过寒冬,噩梦初醒时,只见草木藏蕤,花叶繁茂,满目是仲

夏的苍翠,没有了种子的位置。

但夏的海热燥!闷,怕也是不那么容易打发的。

而一旦过了蓬勃的夏季,便是萧瑟的秋天了。

与同龄人交谈,时时有青春不再的悲凉,丝丝缕缕地浮升上来。

曾被严寒肆虐,又被春风所误,何处去寻回属于我们的日子?

只能自怜自慰地解嘲,说没有春天,也躲去了春情依依的烦恼;没有春天,陈年的老伤不易

发作;没有春天,更可体察夏的轻装与轻松;没有春天,也许不种瓜而得豆——君不见,知

青后代如今已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个个咄咄逼人?

尽管我们可将未度的春天当做落红掩埋,但我们心底,依然眷恋春天。

就不能把秋天当做春天来过吗?

若是细细品味,再把烦杂琐碎的日子重新―一梳理,我们会发现,当夏末的暑热终于隐去,

凉爽的秋风习习吹来时,和煦的艳阳之下,草木依然青葱——那些初秋的好日子里,我们心

中充满春天重归的喜悦。春装在短暂的秋季重新风光・时,秋天丰硕的果实给予我们五月花

蜜同质的滋养。况且,秋天晴朗少雨却无春的浮尘,能养护和修补我们曾被寒风和烈日毁坏

的肌肤,使我们重新变得滋润和充实。

秋的容颜里可有春的心态。何况,当下还正是盛夏时节呢。

创造和珍惜我们自己的春天吧,朋友。心里的春天,剥夺也难,衰老更难。

追述中的拷问第一部分遗失的日记(1)

我在这里记述的,是一段真实的往事。

很多年里,我一直不知道怎样来叙述这个故事,我担心会把一个真实的好故事讲假了。这也

是我始终未把它写成小说的原因。

这个遗失H记的故事,同一个名叫过大江的年轻人有关。

过大江,是一个很特别的名字。听起来有点像舞台上的剧中人,但这确实是他的真名。故事

发生那一年,1968年,他才14岁,是杭州一所中学“新初一”的学生.

那年我18岁。由于“文化大革命”的耽搁,算是老初三了。

他和我虽在同一城市,却不是同一个学校的。我和他之间犹如隔着一条大江,在拥挤而繁华

的茫茫人海中,各行其岸,原本无缘相识。

那一年年初,由于“文化大革命”中一场突然的变故,我丢失了心爱的日记本。

那两个IT记本,其实是被人强行抢走的。日记中记录了我刚刚萌发的一场初恋隐秘的心迹。

而我那个初恋的对象,另一所中学的“老高三”学生——那所学校的一派红卫兵头头,此时

已被另一派打倒,那另一派的红卫兵涌入我家翻箱倒柜,发现了我的日记,认定其中必有可

置其于死地的线索和材料,在我同他们发生了争吵而又势不敌众的情况下,他们拿了我的日

记本扬长而去。

我清楚地记得自己在日记中写过的那些话。那些人一定会利用这些所谓的“材料”大做文章

对“他”攻击,他们也许会在大批判会上将我的日记公布于众,对我其中的“小资产阶级情

调”无限上纲,说不定还会把我也同他一起打成“反动学生”,甚至殃及我的父母……

18岁的我已隐隐懂得,中国人的日记还有信件,有时甚至会让它的主人付出生命的代价。

我越想越害怕,越想越担心,一次次偷偷哭泣,惶惶不可终日。

更让我气恼的是,平日被我东臧西掖,就连妈妈也一直不让看的绝对保密的日记本,如今却

落到了一群不相识的人手中。那些属于我内心深处最珍贵最秘密的个人情感,就这样赤裸裸

地暴露在外人面前……

我羞怯又焦虑,恐慌而担忧。但我没有法子能把日记要回来。他们不会理睬我,有一次我甚

至走到了那所学校的大门口,望着来来往往的红袖章,我只能流着泪原路折回。

惊悸的睡梦中,我幻想突然来一场龙卷风把那两本日记掷入大海,让它在地球上永远消失。

那段日子里,儿乎每一天,我都等待着厄运的降临。

就是在那一年,我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已经坚持了十年之久的写H记的习惯,被我自己彻底

放弃。

然而奇怪的是,我日夜担心的那种情形,却始终没有出现。没有什么人再来找我的麻烦。那

两本日记似乎就那样不明不白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第二年初夏我去了北大荒,遥远的寂寞中,我欲自此不再写日记。

然而岁月却无法抚平我曾经丢失日记的创伤。想起它们时我的心里总有一种深深的隐痛,时

断时续地刺疼着我,我不知道它们最后的结局,究竟是因为那些人偶然的忽略,还是没有利

用价值而将其作为垃圾丢弃了?

过大江这个人,是在我遗失了日记的12年以后,也是我终于渐渐淡漠了当年那•场日记风

波以后,突然冒出来的。

那是1980年,我正在北京的中国文学讲习所学习。这是自1957年中断了二十多年后,重新

恢复的第一期文学讲习班,许多报纸都报道了这个消息。

那一天,过大江这个陌生的名字,从•封来自杭州师范学院英语系的信中,忽然跳了出来。

他在信中以急切的口气探问道:你是不是就是那个曾经在杭州生活过的人呢?你是不是在

1969年曾经丢失过两个日记本呢?你的名字很特别,天底下难道还有与你同名同姓的人

吗?假如你真是那个人,假如你真的曾经丢失过日记本,那么我要告诉你,在这12年的时

间里,我一直珍藏着那两本日记。如果我能确定你就是日记的主人,我愿意把它们退还给你。

那信封里,竟然还另夹了页小小的纸片,是从那日记本上小心地撕下来的。一行行密密麻麻

稚嫩纤细的钢笔字,在发黄的旧纸页上晃动,令我眼熟,勾起一种遥远而痛楚的记忆。

我傻傻地愣着,目瞪口呆。我无法相信这是真的,简直就像是小说里虚构的情节,但我又不

能不相信这是真的——那张小纸片上的字迹,讲明它确实是我当年遗失的那本H记。

追述中的拷问第一部分遗失的日记(2)

我当时就给这个叫过大江的大学生回了信。我说,我是你要找的那个人。据大江后来说,

我给他的那封信,显得很激动。

那两本日记究竟是怎样到了过大江手中?他又是怎样在长达12年的时间里将它们精心保存

下来?----恍恍惚惚的直到现在,我似乎还是很难相信这一个曲折奇特感人的故事。

他说那一年自己还是个调皮的小鬼头,一次学校军训演习,练习钻防空洞。工宣队的师傅命

令他们乖乖躲在防空洞里不许出来。而那位师傅,却在洞外面走来走去,还抽着烟。他觉得

非常不公平。他终于忍不住把脑袋伸出了洞外,对那位师傅叫喊着:暧!你自己为啥不蹲在

洞里,假如有敌机飞过来,你肯定第一个炸死!

工宣队师传很生气,就把他带到工宣队的办公室去谈话。但那会儿工宣队很忙,让他在旁边

的一间屋子里先等一会儿。

他等了一会儿,又等了一会儿,过了很久,还是没有人来找他淡话,他感到很无聊,无意之

中,拉开了桌子的•只抽屉,那抽屉里塞满了大批判材料,发现里面有两个小小的本子,封

面有很好看的图案。

他好奇地翻开了其中一个本子,觉得那好像是本日记。扉页上写着一个人的名字。发现这是

一个女孩子的日记。上面有一些关于感情的话语,朦朦胧胧地使他感到新鲜。他的呼吸有些

急促起来,他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吸引了他,很想读下去。

他说后来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他把那两个小本子很快塞进了衣服里,然后从窗户上跳出了

那间办公室,一口气跑回了家。

那天夜里他读完了这个不相识的女孩子的日记。那个少年很久没有睡着,他只觉得有一行清

凉的泪珠,从他脸上莫名其妙地淌下来。

他不认识那女孩子所记述的那个老高三的男生。他只是猜测那个人与他同校,是他的校友,

他还太小,他从未见过那个曾经叱咤风云的人。在那之后的十几年里,他始终没有见过那个

人。他虽然无法知道两本日记为何会被人搁置于此,却怀着一种隐隐的怜悯和爱惜,将那两

个小本子藏在了自己的枕下。

那些日子他长久地翻看着它们。一个像湖水那样清洁而纯净的女孩子的低声细语,忽而唤起

他一种陌生而温柔的情感。

他说甚至有些震惊,在那以前的日子,除了革命日记,他从不知道还有人竟然这样写日记。

那样娓娓的、悄悄的诉说着自己的心事,像是在对世界上一个最知心的朋友说话。他说在那

以前,他只读过雷锋日记还有革命烈士的日记什么的,都放在展览馆里,供众人参观。他说

他也写过日记,那是必须要交给老师,然后“一帮一”、“一对红”,让大家来讨论评阅。在

那以前,他认为FI记这种东西的用处,就是写给大家看的。如果后来有一天英勇牺牲了,日

记就可以登在报纸上,让大家都来学习然后大家都得来写一模一样的日记……

而那个女孩,却在一场革命的风暴中,痴痴地爱上了一个人。爱得那么专注那么纯情——爱

情原来是那样美好的呵。那个少年痴迷地想。

他忽然勇敢地决定,他将要永远保存这两本日记。他从此记住了那个女孩的名字。

两年后,他被上山下乡的洪流裹去了内蒙古草原。临走时收拾行装,他果然把那两个日记本,

放进了远行的背包。他带着这两本捡来的日记,住进了异乡的蒙古包。北国寒冷的冬夜,微

弱的灯光下,他曾很多次打开它们。喧嚣与孤独的生活中,这个神秘的伴侣总好像在向他诉

说什么,他的生活中由于它的存在,而悄然独自享受着一份纯真的温情。有时他想象着那个

女孩的面容,呼啸的风声中,她却永远是一个模糊的轮廓。

过大江在内蒙兵团整整七年,期间多次调动搬迁,他说曾有好儿次,他都差点想把那两个本

子扔掉。那两个小本子在许多次的翻阅摩拳后,已渐渐变得破旧,却终究还是被他一次次留

下来,终究还是舍不得扔。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当1978年知青返城,过大江离开内蒙时,

他偏偏又在那一大堆乱七八糟准备处理的杂物前弯下腰去,固执地将那两个本子挑出——他

不想让它们再次落人他人之手,他决不会让它们再次丢失了。

追述中的拷问第一部分遗失的日记(3)

于是,他最后居然把那两本日记重新带回了杭州。

直到1979年他考上了杭州师范学院英语系。

直到1980年,有一天他在图书馆阅报时,忽然觅见了那个熟悉的名字。

那个名字对他来说,实在是太熟稔了。许多年中,他一直以为那是他独一无二的珍藏,是一

个属于他自己的秘密。他固守着那两本日记,仅仅因为那是他少年时代的一个发现,他曾以

一种奇特的方式与它对话,在同它无声的交谈中得到理解和满足。他与它之间那种微妙的默

契,已成为他生命中一种不可割舍的寄托。所以那个女孩的名字实际上对他已并不重要,它

也许只是一个符号一个代码。虽然他曾许多次猜测这个大女孩如今的境遇,想象着有一天把

日记本交还给它主人的情景——但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他在11年后再度发现她的时候,

这个名字已是i个随随便便就会在报纸杂志上露面的作家。

然而在他看来,作为作家的她,对于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这个名字已不再属于他独有。

这是过大江在欣喜之余,内心涌上的一种遗憾和失望。

于是这个离奇的故事终于在1980年暂时告一个段落。我猜想过大江并不喜欢这个结尾。但

他仍然十分守信地将那两本日记,很快托人带到了北京。他决定将它们物归原主时,准备得

过于严肃认真,以至于我拆开那用牛皮纸包好的信封,很费了一些力气。牛皮纸里面是一层

白色的厚纸,白纸里而又是一层白纸。这个隆重的仪式进行完毕时I焦急不安的我,己是满

头大汗。我的手终于从那一层层的厚纸中,触摸到了两个硬壳封面的日记本。我掏出它们时

也掏出了一段被遗忘的历史。我发现它们其实是那么小又那么薄,灰蓝色的封面油漆已被磨

损,露出黄色的马粪纸,在本子的左角上,有一朵淡红色的小花……

那时我长久地靠在椅子背上,眼前是一片空空的虚无。作为日记的主人,我失而复得时,却

感觉着一种若有所失的怅惘。现在,是轮到我面对这两本从天而降的日记,想象着在长达

12年的时间里,收留了它们又替我照料了它们的那个过大江,究竟是一个什么样子的人?

在我们分别和轮流拥有这两本日记的不同时期,我和他恰好作了一个富于戏剧性的心理对

位。

我却始终再也没有打开过那两本日记。那个初恋的故事已成过去。

那年春节我和过大江终于在杭州见面。

他和我想象中的那个孱弱内向的少年,似乎有很大的差别。他已是一个高高个子、结结实实、

有着宽大的身架、嗓音洪亮的年轻人。惟有那一双微笑而温和的眼睛,轻轻松松地洋溢着善

良和诚实,眸中折射出点点纯净的闪亮,恰是在我心里无数次勾勒过确信过的,一点没错。

只有这样的眼睛,才会看透和珍惜我日记中的那份真诚。

我无法对他说出'‘感谢”这样的词汇。我只能说我已在他的目光中恍悟:这位替我保存了日

记的人,如若不是与当年那个女孩同样善良和单纯,在那样一个年代里,他恐怕早就把它们

作为“反动日记”上交组织,或是偷偷销毁。甚至,当他获悉那个女孩成名之后,他还可用

日记来敲诈她勒索她……如果我的日记不是因为遇到了过大江这样的人,何其糟糕的后果不

会发生呢?

所以我只想对他说,那两本日记长达12年飞去又飞回的旅行经历绝非是一种偶然。我忽然

感觉着一种难堪的惭愧。我说你曾经在日记中憧憬过的那样热烈而真挚的爱恋,当你见到我

的时候,它已成为一堆无法复原的碎片。我惟愿你不会因此而对爱情失望。

他淡淡地微笑着,不,他说,只要曾经有过。

我相信他懂得。因为他曾经和我共同享有过那份纯真。

后来的许多年,日子就这样在没有日记的匆匆忙忙中,一天天流逝。过大江从大学毕业,先

是在一所中学当英语教师,后又去了一家外贸公司。我许多次回杭州,他似乎忙得连见我一

面的时间都没有。我猜他基本也不读我的小说,那些编织的故事,对于•个曾经读过她最原

始的“作品”的人来说,恐怕己索然无味。渐渐就听说,他的商务越做越大了,说他搞外贸

很投入也很专业,如今已是一家外贸公司的经理,个人收入,也可算是一个小小的“大款”

了——这所有关于过大江下海经商的消息,都曾使我十分迷惑不解。至少同我心目中,那个

有一双温和善良的眼睛,迷醉于纯情和真诚的过大江,相去甚远。长长的25年,一个人的

半生时间足以改变一切。包括当年的那个小男孩。

一个美丽的春天,我偶过杭州小住,总算用呼机将过大江找到,相约在湖堤散步。由于那无

法忘却的日记,我希望解开自一心里的疑惑。

阳光和煦,远山逶迤,有凉爽的微风从湖面上吹来。一棵巨大的香樟树,葱茏蔽日,粗壮的

树枝缀着轻柔的叶片,低低地向水面伸展开去。就在那•树浓荫的臂弯里,紧挨着湖边,有

--条绿色的长椅。

我们已在湖堤走了好一会儿,我觉得有些累了。我的眼睛一次次望着那张绿椅,真希望能在

那儿坐一小会儿。可惜,那张椅子上有一个人,一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女人。过大江说那是

个园林清洁工人,看样子她正在这里休息,坐一会儿就会离开的。

我们在她不远的身后等了一会儿,她没有察觉,似乎没有走的意思。

我看了看表,我的时间不多。过大江也看了看表,他的时间也许更少。后来过大江就朝那张

椅子走了过去。他很快地从衣袋里摸出了十元钱,微笑地递给那个女人。他似乎说对不起给

你添麻烦了你能让我们坐一下么?

那个女工受惊一般地站起来,推开他的手,连连摇头。她说我不要,你们坐你们坐吧,我该

走了,我该去干活了……

她以极快的速度离开了那张长椅,消失在树叶中。

我们在那条宽大的绿椅上坐下。很久,谁也没有说话。

你说她为什么不要这钱呢?过了一会儿,大江喃喃自语。

其实她完全可以要的,但她没有。我说。

她不是傻,不是。大江用肯定的口气说,眼睛像湖水幽幽眨动。所以我还是认为,世界上的

人,不会个个都是那么惟利是图、贪得无厌的。我还是相信这个地球上,有许多美好的事情,

值得我们活着。你说呢?

我无言地望着他,忽然想起大江如今已是不惑之年的人了,略略显得疲倦的面孔,比我十几

年前第一次见他,显然已成熟许多。惟有那双微笑的眼睛,却依然清澈,明净如初。

不同人有不同的眼睛,即便对同一件事,所看到的东西也截然不同。我想,美的丑的恶的善

的,终究在人心里,因而,每个人都会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人生。

我似已没有必要对大江说出我的疑惑。分手时我们都很轻松。

我永远不会再写日记了。所以我只能将这个真实的故事,作以上的笔录。

追述中的拷问第i部分故事以外的故事(1)

去年早春的一日,我收到了一封从《小说月报》转来的信件。信是从济南发出的,一个

陌生的地址。看样子是一封读者来信。

信中的大意是这样的:我是济南一所大学的退休教师。最近刚读了《小说月报》1995年第

二期上选载的您的长篇小说《赤彤丹朱》系列之一《非梦》。我发现您小说中的某一段故事,

与我失踪多年的二哥的经历,有惊人的相似之处。所以冒昧地给您写信,希望能与您联系,

以便得到进一步证实。

信尾还有一些感谢的话,感谢我写了这部小说,等等。

写信的人叫做贾民卿,与我作品中在抗战时期牺牲的那位青年人贾起同姓。他说他的二哥原

名贾汉卿,出生在青岛,20世纪30年代末离家参加抗战,后辗转到江浙一带,曾在金华地

区加入过抗日组织朝鲜义勇队,1941年左右与家里失去联系,从此音信全无。据说贾汉卿

后来惨遭国民党特务杀害,在天目山地区英勇牺牲。但至今几十年过去,没有接到过有关方

面的任何书面通知,更无法得知贾汉卿遇害的详细缘由和经过,贾汉卿最后的下落便成为一

段无人知晓的历史疑案。最近,他和他的家人偶尔读到了我的《非梦》,深感小说中那位牺

牲在天目山的爱国志士贾起,无论年龄、籍贯、身份和经历,还是故事发生的地点和时间,

都同真实的贾汉卿一一重合。那么,小说中的贾起,是否就是他失踪多年的二哥贾汉卿呢?

他在信中急切地表示,若是小说中曾与贾起相恋的朱小玲,也就是作者的母亲,至今依然健

在,他很希望我母亲能告诉他贾汉卿牺牲前后的真实情况,至少,他和他的妹妹贾子义,还

有可能知道汉卿最后的埋骨之地,也许有生之年,还能为死去五十多年的亲人祭扫荒坟……

我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信纸上的字迹一片模糊。

还在我上中学的时候,我就知道那个山东人贾起了。他是作为一个真正的烈士和活着的英雄

进入我的生活和记忆的。

那是很多年中一直被妈妈不断重复叙述着的故事。叙述多半发生在夏日的某个夜晚,四周闷

热无风、潺湿窒息,树叶静止不动,像一幅阴森而狰狞的剪影。年轻的贾起背着行李向我走

来,只是那么•个缥缈的瞬间,我甚至从来没有看清过他的容貌,他便消失在天日山苍莽的

丛林之中了。惟有那一声凄厉的枪响,每一次都尖锐无情地穿透贾起高大的身躯,然后重重

地坠落在我的心上。

那是真的,是真的吗?

这样的问题虽已重复多次,妈妈的回答也毋庸置疑。但多年前牺牲在浙西大山里的贾起,对

于我仍是一个疑虑重重、神秘而虚无的谜。

那个被妈妈以悲壮的敬意和至爱的情怀,无数次讲述的故事,从一开始就萦绕着徘徊不去的

悲恸和忏悔。妈妈坦言的悔恨和内疚,使我深感贾起之死在她一生中留下的伤痕和阴影。由

于那种错失无法挽回,她的伤痛确是无以排解和无从解脱。于是除了父亲之外,一遍遍地向

她尚未成年的女儿复述这个故事,诉说她在贾起死后的若干年中,由于一直无法找到贾起家

人的歉疚和不安,便成为她赎罪和寄情的某种方式。

多年以后,终于有一天,我恍然明白,在我离家北上前那些少女和青年的岁月里,妈妈无法

忘却的贾起,每一次从夏夜里若隐若现、飘忽走来的那些日子,恰是贾起牺牲的祭日前后。

故事其实并不十分复杂,1943年,朝鲜义勇队在江西上饶被迫解散时,妈妈决定跟着贾起

一同到东北去寻找抗日联军。北上遥远的路途需要一笔盘缠,妈妈说可以回德清老家去筹集。

而去德清的惟一路线,必须经过国民党势力盘踞的浙西天目山。对此贾起曾表示过犹豫,但

他最后仍是陪同妈妈去了浙西。到达于潜后,被相识的熟人认出告密,两人突然同时被捕关

押。妈妈的家人闻讯赶来,欲用重金将妈妈保释出狱,但遭妈妈拒绝,坚持要家人将贾起同

时保释。就在家人回去筹钱的几天中,风云突变,日军扬言进攻天目山,国民党中统特务机

构调查室奉命将犯人分别转移至深山。由于途中行动不便,遂仓促将一份黑名单上的人,秘

密枪杀于深山之中。待母亲的家人携款前来,妈妈方知贾起已从容就义,遗体无踪。她哀恸

欲绝,却已无法挽救贾起的生命。直至贾起死后,妈妈才知道贾起原来是浙西行署早已通缉

在案的中共党员。

追述中的拷问第一部分故事以外的故事(2)

妈妈不能原谅自己。贾起从此是她心里永远的痛。

当我成年以后,我想我曾对妈妈说过人死不能复生之类的话。况且贾起之死,妈妈只是一个

因素,而不是后果和责任。

但妈妈固执地摇头。后来她说你难道不懂得贾起之死,与你生命的某种联系吗?如果贾起不

死,我也许会嫁给他。那么你就不是现在的你了。

我无言。

贾起之死,就这样成为我生命的一种缘由,并且是后果和责任。

贾起的亡灵从此不仅在他每年的祭日来访,而且开始突袭式地降临,时时刻刻与我同处。他

一次次闯入我的思维,与我娓娓交谈,向我切切发问。

于是有一天,我决定要写出这个故事。为妈妈也为我自己。

那时我没有想到这个故事之外还有故事。我只是觉得这个真实的故事中,潜藏着一些尚未被

人透视的更深层的意思。历史已成为过去,但人对于历史的认识与感受,却常省常新。

我在1995年出版的长篇小说《赤彤丹朱》第三章(曾作为中篇小说《非梦》的一节发表于《收

获》杂志)结尾处关于贾起之死,曾有这样一段感慨:

然而对于这场悲剧,我却持有与我妈妈很不相同的看法……我心里的答案很清楚:因为他爱

她。是爱情促使他敢以生命去冒险。他把他的生命同时献给了革命和爱情。而死神却比爱神

抢先了一步到达。事实上,我们所无限景仰的爱情和革命,彼此从没有和睦相处过。革命摧

残着爱情,而爱情又折磨着革命。这个爱与死的话题,留给我们后人的,是一个永远的困惑。

我把那封济南的来信,看了一遍又一遍。

我首先想到的是杭州的妈妈。我拿起电话,却又放下。我不敢立即在电话中向妈妈报告这件

奇事。我担心这位乘坐着白色信封,来自长空天际的贾民卿先生,会让妈妈脆弱的心脏--时

无法承受。

于是把贾老先生的信,郑重其事地装入信封转去杭州家中。再给妹妹打了电话,让她婉言向

妈妈陈述。我无法想象妈妈收到信会是什么样子。当泪水湿透了信纸的时候,50年的沧桑

人生已是一片空白。半个世纪之后历史余音微弱的回响,会在妈妈心里激起何等强烈的震撼

呢?那是一个痛楚又欣喜的时刻一一真实的故事变成了小说之后,小说竟又繁衍出真实的新

故事。

那以后的事情,作为小说的作者已无所作为。我只知道贾民卿先生已被妈妈绝对地肯定为贾

起的哥哥。想必贾起当年活着的时候,是曾经详细地向他的女友介绍过自己的家人的。妈妈

很快给贾民卿老先生回了信。据妹妹报告,妈妈写那封信时,一边写一边哭,信纸撕了一页

又一页,从早上一直写到夜里,忧喜交加。令她欣慰的当然是贾起的家人至今依然健在;忧

的是当年贾起被秘密杀害以后,她始终未曾得知贾起遗体真实的埋葬地,几十年来,连她都

无法为贾起祭扫墓冢,如今更到何处寻觅莽莽大山之中的孤魂呢?

但故事外的故事,却开始在我小说以外真实的人世间延续和发展。

济南的贾民卿先生收到我妈妈的复信之后,将原信转到青岛老家,那里有他们的小妹贾子义。

贾家兄妹关于追认贾起为革命烈士的申请报告,很快送呈青岛市民政部门。报告被批准立案

以后,查证小组的三位同志即赴杭州取证。小说中至今依然健在着的人物,变成了贾起一案

的证人。历史事实证明,贾起于1940年在浙江遂昌参加中国共产党。牺牲前,一直在党的

领导下从事抗日救亡进步文化活动。他的入党介绍人,一位在南京,一位在北京,他当年从

事进步活动中的五六位战友和狱中难友,都义不容辞地对贾起的革命历史作出了证明。1943

年贾起牺牲前后,与他同关一处牢房的杭州大学关非蒙教授,对前来查证的青岛同志说:''我

就是一位死里逃生的见证人。当时我在牢房里目送贾起被持枪的士兵押走,过了一阵,听到

间断的枪声从山里传来,我明白敌人对贾起下了毒手。”还有一位知情者俞某作证说:“当年,

贾起上了国民党党部的黑名单”解放以后,国民党于潜县党部书记长曹某被镇压时,人民法

院贴出判决书,上头列举的第一条罪名,就是杀害共产党员贾起……”

追述中的拷问第一部分故事以外的故事(3)

经过多方面的核查,从有关人员的回忆、公安部门档案、地方党史的资料记教,对贾起

1943年牺牲前后的情况基本查清。一个活生生的青年革命者贾起的形象,50年以后,终于

在干涸的血泊中,重新站了起来。

至今年5月,贾起的妹妹贾子义女士,为贾起一事专程来到杭州,就住在我父母家中。贾起

牺牲了半个世纪以后,两位从未谋面的老人,被一部小说牵引着互相走近,在贾起付出了生

命的旧地重续前缘,共同凭吊和纪念她们的亲人和友人贾起。至此,我妈妈才知道,贾家在

革命胜利前和革命胜利后,先后献出两个儿子:贾子义的二哥贾起,牺牲于白色恐怖时期;

而三哥贾超,1957年“反右”时、因为一幅漫画而被打成“右派”,发配到崂山月子口水库

工地劳动改造,在20世纪60年代初期,不幸“失踪”。究竟是“自行失足落水”,还是别有

原因,现已无从查考。到宣布“右派”“摘帽”时,根本已找不到贾超其人。家属向有关方

面要人,最终仍是不了了之。

贾家老母为吩两个儿子归来,从20世纪40年代等到60年代末,眼泪流尽,郁郁而终。

曾经收到过贾民卿先生寄来的一张贾起年轻时的照片,委托我转寄给妈妈。

照片上的贾起,面膛宽阔,五官端正,眼神凝重而深沉,嘴唇的棱角线很是分明,有一种英

气逼人的感觉。一头浓密的黑发,用清晰的中线分开,留下了20世纪40年代的标记。

我很惊讶,这个贾起,就像我们无数次在电影中看到过的那些英雄人物,或是领袖形象一

真的是一脸正气。

我与他默默相视。他那坚毅而悲壮的眼神,飞过荒郊野岭,穿过时间隧道,在路上整整走了

50年。

妈妈几十年遥望默念的贾起,就在这一瞬间里复活了。

贾起的复活,是因为他从未在他的亲友们心中真正死去过。

妈妈把一个消失的贾起交给了我。于是我用文字盖了一座永久的房子,用以供奉他漂泊无踪

的亡魂,以使他的在天之灵安息。但我没有想到,贾起真的会在那些无声的文字中苏醒。

在小说中苏醒的贾起,记起了他50年前被猛然斩断的生命,和还没有来得及做的事情。

或者说,贾起就是为那些未能了断的亲情而苏醒的。

事后想起来,这个故事外的故事,确有些不可思议的奇妙和蹊跷之处一

为什么他的小妹贾子义的大女婿赵传康先生,去日本出差回国,在上海机场候机厅等候转机

飞回青岛时,想找一本杂志消磨时间,偏偏就读到了1995年第二期《小说月报》呢?

赵传康怎么就恰恰注意到了书中人物贾起,与他妻子姜盈的二舅舅经历相似,回到青岛以后,

便急急禀告给岳母大人了呢?

就好像有一双无形的手,在诱导着、牵拉着他们,将他们悄悄领到了那本杂志面前。

是谁呢?还会有谁?

惟有贾起的幽灵,知道自从自己失踪之后,父母兄妹的焦虑和渴盼。

惟有贾起本人,九泉之下仍然放不下尘世间的亲缘。

但已成为浙西天目山孤魂野鬼的贾起,又能如何向远在山东的家人,准确地传递自己最后的

噩耗和信息呢?

这一等便是50年。

贾起一定曾无数次向妈妈托梦,期待他信赖的女友,去完成这庄严的嘱托。贾起的托付是有

前提的,他希望有朝一日,让朱小龄的女儿用笔来写下他们以鲜血奉献的真诚与抗争,也借

此能给予他的家人一份文字的凭据。

那是一份没有契约的协议,而我签了字,却对此一无所知。

这便是后来刊登在《收获》杂志,又经《小说月报》转载的《赤彤丹朱》系列之一《非梦》。

于是他的游魂从天目山的某个地穴里游荡出来,飞过崇山峻岭,越过长江黄河,徘徊在西子

湖畔,降落在青年时代求学的大上海,把那本刊载着他下落的杂志,借风借雨,最后辗转交

到了自己家族的后人手里。

他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对自己曾经献身的理想,作出一个理性的交待。

冥冥之中,其实贾起一直在试图引领着我。只是我的彻悟来得太晚。

那不是神灵也不是信仰,而是一种长存于世的生命信息。

有时候,我凝视着《赤彤丹朱》赭红色的封面,觉得那其中也有贾起的鲜血,一直渗入到华

夏大地的深处。可惜,它残留在地表的颜色,已经同红色革命的主题无关,只沉淀下来种种

有关人性本质的思考。

追述中的拷问第一部分雾天目(1)

去西天目,是心里积存已久的•个念想。不是为观光,是为了那些大树。

几十年里,只要说到树,天目山就从父亲的眼神里巍然升起,像一次骤然发生的地壳运动。

稀疏的白发在那一刻变成了茂密的森林,落满了雪。那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壮观的大树,他

一遍遍说,假如你没去过天目山,根本不明白什么叫树。

其实不全是为了树。我知道,是为了一个人,一个已经逝去半个世纪的人。

几十年来,若是提起他的名字,母亲的眼神就会倏然喑淡下去,像被海潮淹没的沙滩。夕阳

已没入山后,苍茫的暮色托出波涛中模糊的山影。你即使哪儿都不去也该去西天目,你会看

见他就在那里。她喃喃说,我要和你一起去。

去西天目,就这样变成一种夙愿和仪式,无论为了树还是为了人。

只是,我没有想到,登天目山那一日,会遇上那样一场弥天大雾。

冬尽了,山下的树一天天发芽泛青,漾出了些许春意。而眼前的天目山,满眼都是绿,绿得

苍郁而沉稳,似乎千年万年就一直那样绿着,没有交替和衰荣,没有落叶和枯枝。那是一种

墨汁般深潭样的绿色,把所有草叶的嫩绿都覆盖了。

车从盘山公路上掠过那个叫南庵的拐角时,我感觉到紧挨着我的母亲的身子突然战栗了一

下。在牙齿轻微的磕碰声中,我分明听见了那一声尖锐的枪响。

雾气就在那会儿,悄悄地从四面弥漫上来。

像•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呼啸而过,远山近树忽而望不见了。山中古老的禅源寺,隐匿在苍

白的雾气里。下车寻路,林间的青石板小径如雨泼过湿漉漉地腻滑,只几步便消失在浓烟样

的水雾中。空气变得潮重,斗篷似的裹在身上,人被悬浮在白茫茫的云层里,每一步都像要

迈入万丈深渊。

母亲默默走在前面,像•个游荡的幽灵。白色的纱幕被她的脚步豁开一个缺口,影子穿过去,

纱帘瞬间又闭合了。

山路通往林深处。头顶的天空突然变暗变低了,浓白的纱雾忽地织成一张铺天盖地的绿网,

悬浮的雾珠在树枝上闪着绿莹莹的光泽,空中飘来松针和树叶清凉的气息。在那深不可测的

绿巷中,我隐约看见了一排排巨大的树干,昂然立于路旁,几乎同我迎头相撞。

它们竟是那样的粗壮,每一棵都需儿人合围,才能将它抱在怀里;它们竟是那样的高大,浓

密的云雾遮去了树梢,树尖伸到望不见尽头的天上去了;最令人惊叹的是树干之直,刀削般

笔挺,像一根根气度轩昂的罗马石柱,支撑着绿屋的穹顶。褐色的树皮一片片如鳄鱼的鳞甲,

已被千年的风霜锤磨成坚韧的岩石。

他究竟倒在哪一棵树下了呢?鲜血从他年轻的胸膛里流淌下来的时候,他或许就靠在了那棵

大树的树干上。他依托了大树,所以他牺牲的那一刻仍像树•样站立。龙爪般的树根上至今

还留着他的血迹,只是被蒙蒙的雾气暂时稀释了。

那个无风无雨的春H,那些被父亲无数次赞颂和崇仰的天目山大树,就这样从漫山飘忽的浓

雾中,和那个叫贾起的故人一起,若隐若现地走来。我看不清他的面孔,只听见他脚上沉重

的铁链,像伐木人锐利的锯,一声声从森林尽头传来。

我不知道他在匆匆离去前,是否还有心情观赏这些西天目的稀世大树。57年前的树叶早已

零落成泥,但我清晰地看见他灼热的目光仍在枝条上缠绕。还有他抚摸着树干留下的湿掌印,

那手纹一寸寸已嵌入老树的树皮,与树合为一体。

半个世纪过去,而西天目的树,依然是当年他曾见过的那些树。如今我所见的,早已被他熟

读过多次了——陡峭的石阶两旁,是被称为“仪仗队”的巨大柳杉,活活的武士样雄伟,胸

径可达一米,百十棵大柳杉顺坡排列,阵势逼人。据说天目山的大柳杉有一千三百余棵,像

是天下的柳杉精英都来此聚会了。再抬眼,奇高的金钱松破雾而出,穿云摩天,婀娜多姿,

模特般窈窕轻盈,目不斜视,傲气十足,人称“冲天树”。若不是弥天大雾遮挡了视线,可

望见悬崖峭壁的林莽中,挤挤撞撞拥塞着的那几百棵千年银杏,等到秋天,山谷里定是黄叶

灿烂一片金光四射。据说早在宋代,便有人将西天目这片偌大的森林冠以“千秋树”之美称。

莫非他也生性爱树,才舍弃了故乡青岛温暧的海滩,将西天目作了自己永久的栖息地?

追述中的拷问第一部分雾天目(2)

九里亭、七里亭、五里亭……几十里山路,不是在走,是在仰望,始终是扬着脸,瞻仰

那些永远的树。当那一排枪声在冰冷的山谷里响起来的时候,惟有这些树,是沉默的目击者。

后来那些离乱梦魇的岁月,仍是这些树,在荒野莽丛中陪伴他。他年轻的生命终止在2

温馨提示

  • 1. 本站所有资源如无特殊说明,都需要本地电脑安装OFFICE2007和PDF阅读器。图纸软件为CAD,CAXA,PROE,UG,SolidWorks等.压缩文件请下载最新的WinRAR软件解压。
  • 2. 本站的文档不包含任何第三方提供的附件图纸等,如果需要附件,请联系上传者。文件的所有权益归上传用户所有。
  • 3. 本站RAR压缩包中若带图纸,网页内容里面会有图纸预览,若没有图纸预览就没有图纸。
  • 4. 未经权益所有人同意不得将文件中的内容挪作商业或盈利用途。
  • 5. 人人文库网仅提供信息存储空间,仅对用户上传内容的表现方式做保护处理,对用户上传分享的文档内容本身不做任何修改或编辑,并不能对任何下载内容负责。
  • 6. 下载文件中如有侵权或不适当内容,请与我们联系,我们立即纠正。
  • 7. 本站不保证下载资源的准确性、安全性和完整性, 同时也不承担用户因使用这些下载资源对自己和他人造成任何形式的伤害或损失。

评论

0/150

提交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