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语文文摘文苑观世音

Page3观世音雨是天亮之前下起来的。一起先，雨水只是零敲碎打，尔后，伴随着雷声，慢慢就狂暴了起来。我摸黑起身关窗，顺便望了一眼陷落在雨水与黑暗里的邯郸城。在闪电的光照下，邯郸城几乎变作魔幻电影里主子公必需攻克的最终堡垒。近处，我所栖身的这家红梅旅馆所在的破败长街上，好几个婴儿被雷声惊醒，扯着嗓子哇哇大哭起来。在雨中，全部的人就这么熬到了黎明时分。黎明到来，尽管晦暗的天光看上去和黄昏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几家早点铺子还是早早生起了火。明显，这么大的雨，我所在的剧组今日是无法出门开工了，于是，每日早晨司空见惯的喧嚷并没有出现。这时候，我的房门被急促地敲响了，我迟疑了片刻，起身打开房门，迎面撞见的，是一尊伤痕累累的观世音菩萨像。不用问，只要望见这尊瓷像，我就知道是谁来找我了——对面四○三房间的男人，弄不好，他也在狂暴的雷雨声中苦熬了一夜。这个可怜的男人，人们都叫他老秦，来自山东。几年前，他带着儿子来邯郸出差，就住在红梅旅馆的四○三房间。有一天，儿子吵着要吃满街小店里堆着卖的涉县黑枣，他便将儿子留在房间，自己出去买。哪知道，这一去，父子二人就再未相见——等他买完黑枣，回到四○三房间，房门大开着，儿子早已不知所终。“天都塌了！”多少次，后半夜，剧组结束拍摄，我收工回到旅馆，老秦都拎着一瓶酒，守在我的房间门口等我。这个时候，十有八九他已酩酊大醉，却不放过我，翻来覆去地跟我讲他的儿子是怎么丢的，讲几句，便流着泪追问一句：“你说，是不是天都塌了？”是的，我知道，不光天塌了，他的命也快没了。儿子丢了之后，他自然前去报案，得到的回复是，这是一系列诱拐案中的一桩，同一天，就在红梅旅馆旁边的街区，好几个孩子都不见了。这自然是人贩子所为，却一点线索都没有。他岂肯罢休？当夜，他便不惜重金，雇了几十个人帮他四处找寻儿子，一连找了好几天，邯郸周边的几座城市也都找了，还是一无所获。這时候，妻子也赶到邯郸。于是，他便和妻子商议，他离开邯郸，跑遍全国去找儿子，妻子则留在邯郸，就住在红梅旅馆的四○三房间里等儿子，哪怕心如死灰，也得等。“你怎么知道他不会自己找回来呢，是吧？”老秦一遍又一遍地问我。闻听此言，除了点头称是，我又能如何劝慰他呢？只好听他说话，任由他在自己的想象里渐入佳境，再将喝醉的他搀回四○三。有的时候，当他半夜里因肝疼辗转难眠时，我也会径直推开四○三的门，给他倒一杯毫无用处的白开水——两年来，因为已经被确诊为肝癌，体力慢慢不支，只好换作他隔三岔五前来邯郸，住在红梅旅馆里，等儿子回来，而他的妻子，则在邯郸城以外的河川江山里四处奔跑。在红梅旅馆一带，几乎没有人不相识老秦，每隔一两个月，只要手中攒够一点房钱，他就怀抱着一尊观世音菩萨像来开房。我问过他为何不管走到哪里都抱着那尊菩萨像，他说，前年春天，在四川内江找儿子的路上，他遇见一个和他一样丢了儿子的人，那个人不管走到哪里都抱着一尊菩萨像。“你猜他后来怎么样了？”后半夜的旅馆走廊里，在昏暗的灯光下，老秦的眼睛里遍布着血丝与狂热，他甚至得意地笑了起来，一脸神奇地告知了我简短的几个字：“找到了！”不用说，今日应当还是老剧本，我只须要将过去的剧情再演一遍就好。这样，我便侧过身体，给老秦让出通道，好让他和平日里一样，伤心地、愁眉苦脸地将菩萨像放到我的床上，然后，再哭诉那苦痛的过往。哪知道，老秦竟然没有进门，只告知我，他要走了，假如没有特殊的意外，此后，他不会再踏入邯郸城一步。我当然不信。老秦好像猜到了我的心思，并没有等我问他所为何故，便先对我说，他的口袋里，连多一天的房钱也掏不出来了，所以，他必需走。考虑到自己已病入膏肓，他估计，这一去，这一世，他已经无法再挣到来这红梅旅馆住一阵子的房钱了。这时候，突然响起一阵炸裂般的雷声，电光破窗而入，照亮了昏暗的室内。“和兄弟你相识一场，上天待我不薄。”如此伤感的时刻，老秦的眼眶里竟然没有蓄满泪水，他说，“想了一夜，我什么都想清晰了，我当然可以撒泼耍横，在这里赖上一段时间，但是何必呢？我这一家人，其实都要风光 ，我敢说，我儿子长大了也是个风光 人。万一有一天，他回来了，这就说明——”停了停，他接着说，“这就说明，他既然有本领找到这里，就更有本领找回山东老家去，你说对吧？”我何曾想到，此时竟然是告辞之时。我怔怔地看着他转过身去，又转回身来，冲我笑了一下，走近我，腾出一只手，拍了拍我的肩膀。直到他在走廊里慢慢走远，我的神志还深陷在因他而起的忧虑与空茫之中。稍后，我突然意识到，老秦是真的走了，抓紧打开窗户，迎着骤雨向长街上远眺：四下里，雨幕中，怎么也找不到老秦，隐隐隐约地，我好像望见一辆小客车正在迷漫之处缓慢往前行驶。“罢了罢了，”我自语道，“回去了，也算好吧。”就这样，老秦告辞了邯郸，告辞了红梅旅馆。四○三的房客却没有断过：先是来了几个骗子，一个个的，双目炯炯地在城里游荡了好几天，生意终究不好做，只好退房走人了;尔后住进一对中年夫妻，这对夫妻是来探望在旁边一所专科学校念书的儿子的，因此，他们的儿子几乎每天都会来，只要他来，四○三房间里便会飘出浓重的羊肉味儿;再往后，住进来一个小伙子，一天里，他好像只在吃饭的时候出去一会儿，其他时间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那小伙子，我总是觉得他颇为怪异：四○三的门锁好像出了问题，旅馆老板叫人来修过，好了几天又坏了，房门常常虚掩着，路过时，我难免朝房间里看一眼，每一回都望见他好像当时的老秦，坐在窗前的凳子上，文风不动、一言不发，就像石化了。有时候，当他听见门外的动静，回过头来，我能清晰地望见他的脸上淌着泪。这一晚，后半夜，也许三点的样子，倾盆骤雨再度驾临 ，击打着旅馆的屋顶。可是，就在这堪称轰鸣的声响之中，隐隐隐约地，我听到了一阵尖厉的、撕心裂肺的哭声。一起先，我并不以为意，只是贴近了房门去听那哭声从何而起，听着听着，猛然间，一股夹杂着慌乱的兴奋朝我袭来：莫非是久别的老秦又住回了四○三？没有丝毫的迟疑，我几乎是战栗着拉开了房门，而四○三的房门又虚掩着，我一脚将门踹开，冲进去，哪里知道，眼前并没有老秦，只有那个终日闭门不出的小伙子。此刻，四○三的门窗并未关上，骤雨刺入室内，雨珠飞溅得到处都是，而那小伙子却不管不顾，怀抱着一尊伤痕累累的菩萨像，正在不要命地哭泣。我认得那尊菩萨像，正是老秦当时怀抱的那一尊。这么说，老秦真的回来了？我顾不得那个哭泣的小伙子，抓紧环顾四周，却寻不见老秦的影子，这才想起找那个小伙子问个清晰。恰在此时，小伙子突然止住哭泣，劈头就对我说：“我是同性恋。”明显，当此之时，比找老秦更加迫切的问题出现在我面前，我想了想，径直告知小伙子，同性恋没有什么大不了，我的挚友里就有同性恋。我没有对他撒谎，之所以实话实说，为的还是让他尽快告知我老秦的下落。可是，那小伙子竟一发不行整理，安静却不容分说地告知我，他的这条命，刚刚被观世音菩萨救了回来。小伙子出身农村，他的母亲只生了他一个儿子，可是，很不幸，他不喜爱女人。他有一个同性恋人，就在這邯郸城里。这一回他来邯郸，就是为了见恋人，没想到的是，他的恋人一年前已经结婚。好多次，他出了红梅旅馆，走到对方的家门口，甚至已经隐隐隐约望见对方的影子，终了，还是不敢走上前去。于是，他就想死。一周之前，他便买了一瓶足可致命的农药，终究还是舍不得母亲。他始终在旅馆里失魂落魄地等待自己下定决心喝下农药的时刻。他怎么可能不失魂落魄呢：假如他死了，母亲怎么过？假如他不死，他又怎么过？始终到今晚，就在半小时之前，他最终下定决心，打算赴死。可是，正值他洗漱干净，将农药瓶举到嘴巴边上的时候，一道闪电照亮了房间，借着光亮，他竟然望见，在他每日栖身的床铺底下，一尊观世音菩萨像正安宁静静地站立着。他被吓傻了，抓紧奔过去，趴在床底下，把菩萨像抱了出来。原来，老秦并未回到这红梅旅馆;原来，那个大雨狂暴的早晨，老秦先是将这尊伤痕累累的观世音菩萨像留在了四○三房间，尔后，才坐上了雨幕中的小客车。可是，我实在想不明白，这尊菩萨像分明是老秦的命，原委是何原因，让他将自己的命舍弃在了这四○三房间里呢？这时候，小伙子递给我一张纸，告知我，这张纸，就压在菩萨像之下。在我进门之前，他已经读完了那个不相识的人在这张纸上写下的话，正是读了这些话，他才不想死了，确定活下去，明天一早就回家去侍奉母亲，一想到明天就可以见到母亲，他便忍不住放声大哭了起来。我接过小伙子递来的纸条，第一眼便望见一行字迹清秀的标题：留待有缘人。果真，在这纸上写字的人，除了老秦，还能有谁呢？事实上，老秦是在写一封信，信并不长，在标题下的正文里，老秦简略介绍了自己的经验，从四川内江说起，始终写到眼前这尊菩萨像。尔后是几句寄语，在寄语里，老秦说：“有缘人啊，我把菩萨像留给你了，有菩萨在身边，你必能度过一切苦厄。只是我有一个不情之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