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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靠写作为生。有人对我说:像你这样写是不行的啊,你没有生活!起初,
我以为他想说我是个死人,感到很气愤。忽而想到,“生活”两字还有另一种用
法。有些作家常到遥远困难的地方去住上一段,这种出行被叫做“体验生活”——
从字面上看,好似是死人在诈尸,实际上不是的。这是为了对困难的生活有点了
解,写出更好的作品,这是很好的做法。人家说的生活,是后面一种用法,不是
说我要死,想到了这一点,我又回嗔作喜。我虽在贫困地区插过队,但不认为体
验得够了。我还差得很远,还需要进一步的体验。但我总觉得,这叫做“体验困
难生活"比较好。省略了中间两个字,就隐含着这样的意思:生活就是要经常吃
点苦头——有特意从负面理解生活的嫌疑。和我同龄的人都有过忆苦思甜的经历:
听忆苦汇报、吃忆苦饭,等等。这件事和体验生活不是一回事,但意思有点相近。
众所周知,旧社会穷人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吃糠咽菜——菜不是蔬菜,而是野
菜。所谓忆苦保,就是旧社会穷人饭食的模仿品。
我要说的忆苦饭是在云南插队时吃到的——为了配合某种形势,各队起码要
吃一顿忆苦坂,上面就是这样安排的。我当时是个病号,不下大田,在后勤做事,
归司务长领导,参加了做这顿饭。当然,我只是下手。真正的大厨是我们的司务
长。这位大叔朴实木讷,自从他当司务长,我们队里的伙食就变得糟得很,每顿
都吃烂菜叶——因为他说,这些菜太老,不吃就要坏了。菜园子总有点垂垂老矣
的菜,吃掉旧的,新的又老了,所以永远也吃不到嫩菜。我以为他炮制忆苦饭肯
定很在行,但他还去征求了一下群众意见,问大家在旧社会吃过些啥。有人说,
吃过芭蕉树心,有人说,吃过芋头花、南瓜花。总的来说,都不是什么太难吃的
东西,尤其是芋头花,那是一种极好的蔬菜,煮了以后香气扑鼻。我想有人可能
吃过些更难吃的东西,但不敢告诉他。说实在的,把饭弄好吃的本事他没有,弄
难吃的本事却是有的。再教教就更坏了。就说芭蕉树心吧,本该剥出中间白色细
细一段,但他叫我砍了一棵芭蕉树来,斩碎了整个煮进了锅里。那锅水马上变得
黄里透绿,冒起泡来,像锅肥皂水,散发着令人恶心的苦味……
我说过,这顿饭里该有点芋头花。但芋头不大爱开花,所以煮的是芋头秆,
而且是刨了芋头剩下的老秆。可能这东西本来就麻,也可能是和芭蕉起了化学反
响,总之,这东西下锅后,里面冒出一种很恶劣的麻味。大概你也猜出来了,我
们没煮南瓜花,煮的是南瓜藤,这种东西斩碎后是些煮不烂的毛毛虫。最后该搁
点糠进去,此时我和司务长起了严峻的争吵。我认为,稻谷的内膜才叫做糠。这
种东西我们有,是喂猪的。至于稻谷的外壳,它不是糠,猪都不吃,只能烧掉。
司务长倒不反对我的定义,但他说,反正是忆苦饭,这么讲究干什么,糠还要留
着喂猪,所以往锅里倒了一筐碎稻壳。搅匀之后,真不知锅里是什么。做好了这
锅东西,司务长愉快地吹起了口哨,但我的心情不大好。说实在的,我这辈子没
怕过什么,那回也没有怕,只是心里有点慌。我喂过猪,了解拿这种东西去喂猪,
全部的猪都会想要咬死我。猪是这样,人呢?
后来的事情证明我是瞎操心。晚上吃忆苦饭,指导员带队,先唱''天上布满
星〃,然后开饭。有了这种气氛,同学们见了饭食没有活撕了我,只是有些愣头
青对我怒目而视,时不常吼上一句:“你丫也吃!"结果我就吃了不少。第一口
最难,吃上几口后满嘴都是麻的,也说不上有多难吃。只是那些碎稻壳像刀片一
样,很难吞咽,吞多了嘴里就出了血。反正我已经抱定了必死的决心,自然没有
闻不过去的关口。但别人却在偷偷地干呕。吃完以后,指导员做了总结,看样子
他的情况不大好,所以也没多说。然后大家回去睡觉——但是事情当然还没完。
大约是夜里十一点,我觉得肠胃搅痛,起床时,觉察同屋几个人都在地上摸鞋。
摸来摸去,谁也没有摸到,大家一起赤脚跑了出去,奔向厕所,在北回归线那白
雪的月色下,看到厕所门口排起了长队……
有件事需要说明,有些不文明的人有放野尿的习惯,我们那里的人却没有。
这是因为屎有做肥料的价值,不能随便扔掉。但是那一夜不同,因为厕所里没有
空位,大量这种宝贵的资源被抛撒在厕所后的小河边。干完这件不登大雅之事,
我们本来该回去睡觉,但是走不了几步又想回来,所以我们干脆坐在了小桥上,
聊着天,挨着蚊子咬,时不常地到草丛里去一趟。直到肚子完全出清。到了第二
天,我们队的人脸色都有点绿,下巴有点尖,走路也有点打晃。像这个样子当然
不能下地,只好放一天假。这个故事应该有个寓意,我还没想出来。反正我不觉
得这是在受教育,只觉得是折腾人——虽然它也是一种生活。总的来说,人要想
受罪,实在很简单,在家里也可以拿头往门框上碰。既然痛苦是这样简便易寻,
所以似乎用不着特别去体验。
庄周的燕子
格致
今天的燕子,两千多年前就已飞入庄周先生的视线,并引起他的注意。看来
他不仅仅喜欢蝴蝶。他看着围着茅屋飞进飞出的燕子,低头思索了一会儿说:鸟
都怕人,所以巢居深山、高树以免受害;但燕子特别,它就住在人家的屋梁上,
却没人去害它,这便是处世的大智慧!
庄周的燕子直到今天还活着,仍重复着庄周时代的手段,未被人类识破。人
类是见着什么鸟都举枪便射,却对身边萦绕的燕子视而不见。燕子的叫声可谓婉
转,却没一个人将燕子放到笼子里,以听它的叫声取乐。有许多珍禽异兽在人类
的追杀中灭绝了,这也怨不得人类,实在是因为那些物种比人类还要愚蠢。
燕子智慧的核心是什么?那就是距离。人类是一种你不能离他太远,又不能
离他太近的动物。比方珍禽猛兽畏惧人,躲得远远的,人便结伙去深山猎捕它们,
这是因为离人类太远。家畜因完全被人豢养和左右,人便可随意杀戮,这是因为
离人类太近,近得没有了自己的家园。只有燕子看懂了人类,摸透了人类的脾气。
又亲近人又不受人操作,保持着自己精神的独立。于是人便像敬神一样敬着燕子。
说到底,燕子是最狡诈的动物,它操作人类的第一招就是信托。信托是应付
多疑的人类的最锐利的武器。因为人类不信托别人,对来白别人的信托受宠假设
惊。燕子将自己最脆弱的那一环——巢及卵放到了人居住的屋檐上。你一抬手就
可以捣坏,这是最彻底的信托。没有任何一种鸟敢于这样信托人类,于是人类被
感谢,像从人海中找到一个相知的朋友一样对待燕子,就差不能同燕子握手拥抱。
但燕子第一招奏效之后,马上智慧地拉开了同人类的距离。它马上把自己从同人
类的亲热接触中抽身出来,落到了人类够不到的树枝上,保持着自己的独立。因
为它了解,人类能容忍它把巢建在屋梁上,却未必容得了它在人类生活空间里长
时间地没大没小。它绝不嬉皮笑脸地落到人家的饭桌上、手上、肩上做亲昵状。
这样小心还不够,它在人类的私生活领域求生存,担忧这样时间长了会出问题,
于是,住上几个月,便举家搬迁。人类刚刚有些厌烦了燕子的飞进飞出,乳燕动
不动声嘶力竭地大叫,正要发作,想不到燕子就在这时知趣地搬走了。于是人的
全部怒火平息了,又念起燕子的好来。你看它们也不损害小鸡,也不啄食园子里
的菜。过了几个月,人类已经开始思念燕子了,燕子也就在这个时候又回来了。
燕子巧妙地循着人类情绪的起落而安排自己的生活节律。
还有一种敢于亲近人的鸟是麻雀。它也将巢建在人的屋檐下。但它们的蛋被
顽童任意毁坏,成鸟被大量捕杀。原因何在?其一,麻雀鬼鬼祟祟,不信托人类,
却又不远离人类,这不是找死吗?它进进出出很小心,怕被人觉察,这种做法激
怒了人类:小小的鸟,竟敢在我的眼皮底下玩把戏,你以为我是瞎子?麻雀的这
种做法,极大地损害了人的自尊心。其二,既防着人,又不远离人,整天围着人
聒噪,而且一旦住下,就再也不走了,惹得人烦不胜烦。
是有人将燕子比做剪刀的,这是就外形说的,可燕子从形到神都是一把锐利
的刀。它一刀插入人类精神深处,游刃有余地在人的精神脉络中出神入化地游动,
既不伤人类,也没让人类坚硬的骨骼碰伤自己。在不知疼痛的情况下,人类已被
小小的燕子大卸了八块。
赏析:庄周的燕子是智慧的燕子。它的处世哲学彻底颠覆了人类对它的期待。
新颖大胆的写作视角和入理入情的分析让人叹服。
作家简介:格致,散文集(沉着起舞)近日由时代文艺出版。这位介于青年
和中年之间的女作家是近几年凸现的新锐散文的代表,其作品与传统散文相比有
着明显的变数,从而提升了散文审美上的难度,同时也加大了对于散文认识上的
难度。格致的散文表达了一种宝贵的散文精神,从个人经验出发,真挚、执著地
探究心灵和思维上的疑难,其别致独到的写作风格,为她带来了“来白中国北方
的杜拉斯〃之誉。
划过夏季的玻璃
北北
这是整个夏季最热的一天,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那扇窗其实是不久前修缮的,请了对街的木匠。木匠有一个爱说话爱管事却
不爱做事的年轻妻子,木匠在刨木锯木的时候,他年轻的妻子也跟到楼上,双手
插腰两颊红红地在一旁东拉西扯喋喋不休,把现场气氛搞得异常生动。她急迫地
期望我们了解她丈夫是全世界最好的木匠,能做出全世界最好的门窗。这个问题
在她看来如此重要,以至于她接连不断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语气变化多端,胳膊
上下挥舞,眉眼把戏百出。这里头包含多少爱情几分虚荣几分无聊呢?我们实在
不想弄清楚。一扇窗子旧了,拆下来,做一个新的装上去,就这么简单,生活中
比这更麻烦的事还多得很,谁肯分出一点心情来细究一扇窗呢?
现在,在整个夏季最热的一天里,这扇二楼的窗子正静静关着,厚厚的磨砂
玻璃泛着迷蒙暧昧的光,几道暗影无声无息地晃过来晃过去,那是人行道上初长
成的银桦树在夕阳中的摇曳。
我去推窗,我突然觉得应该把窗子翻开,看看正在西下的夕阳,看看初长成
的银桦树,而且,让风进来。我吸着拖鞋散漫前行,懒洋洋地举起手按住最下方
的那块玻璃,轻轻地,仅仅是轻轻地一使劲,那块玻璃就猛地挣脱木框,像一张
硬纸片似地先向外再向下——飞去。
整个夏季最热的一天,肥胖得有一身赘肉的父亲赤着上身端着一张靠椅坐在
夕照中的家门口乘凉。他已经习惯于每天这个时候坐到人来人往的路边,感受离
得越来越远的上下班忙忙碌碌的生活。他坐在家门口时,头上方那扇不久前请对
街木匠修过的窗子为了挡住阳光已经关闭一整天了。
窗子本来也可以不修,无非是旧一点,稍稍有些变形。但父亲认为窗子像一
户人家的眼睛,鲜亮周正才显得炯炯有神欣欣向荣。父亲活到老,一些做人的原
则却始终没有任何改变。年轻的时候他爱面子,现在这仍旧被他当成一个重要问
题。没有他的坚持,我们不会去修窗子,他坚持了,才把对街的木匠请了来。
父亲半躺在家门口的靠背椅上平静四望,心有所思或者毫无所想。父亲出生
九个月零八天就丧父,由他那漂亮聪颖做一手好针线活的寡母困难拉扯成人。经
历了这般苦难童年,又看过几十年人世风风雨雨,父亲总是坚信自己已经百炼成
钢,对任何事都能够沉着应对。
黄昏的风一波波卷动水泥路上的尘土,使空气沉重疲沓,吸进鼻子有股堵的
感觉。但无论如何在这个整个最热的一天里,有风吹拂都是令人愉快的。父亲沉
醉在这微小的愉快中,无暇抬起头往楼上看一看,看看那扇不久前才修过的窗子
有什么不妥。
大概鼻腔中堆积了太多经汽车废气污染的尘土,父亲总算被迫接连咳嗽几声,
又轰然打了一天惊天动地的喷嚏。做过这一系列剧烈的脸部动作后,他必定感到
五官一下畅通了很多,便中意地抬起身子,挪动一下,变换出另一种坐姿。
那块泛着迷蒙暧昧光的磨砂玻璃就是在这个时候像一张硬纸片似地飞来。
整个夏季最热的那一天,我五个削瘦的手指刚刚抵住磨砂玻璃光滑的外表,
就听到楼下传来熟悉的咳嗽和喷嚏声。父亲能够把他的咳嗽与喷嚏弄得震耳欲麒,
这曾经是我们一家人笑谈的话题。我们很惋惜父亲错过好时光,那么杰出的一副
大嗓门,唱民歌很高亢,唱美声很宏亮,却没有被造就成唱歌家,等到卡拉0K
大普及时,他已经老了,只能以咳嗽与喷嚏来表现音域的宽广。
我五个削瘦的手指抵住磨砂玻璃光滑的外表,轻轻地,仅仅轻轻地使了一个
劲,预期的力量还远远没有运达指端,前面就突然一片虚白,就像一脚踏空,马
上头重脚轻向深渊急剧跌去。我把地狱的门推开了一一这是我事后想到的,当时,
我脑中轰然爆响,根本没剩一条健全的神经冒出这种文绐绐的句子。回过神来时,
我看到五个削瘦的手指已经像魔术一样穿到窗子外,悬在空中,阴森支愣着。
玻璃是什么时候松动的?没有任何预感任何先兆。每天总要开来关去好几回,
每回都平安无事,为什么偏偏这时候挣脱而去?
泛着迷蒙暧昧光的磨砂玻璃从我五个手指头上像一张硬纸片似地弹出。它离
开木框时与嵌在边缘的小铁钉有一次短暂的磨擦,发出轻轻的撕裂声,这声音在
父亲震耳欲喷的咳嗽与喷嚏声的淹没下,显得如此软弱无力微缺少道。
我往前冲去,把身子当成一件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狠狠撞到窗根上,细长的手
蛇一样上下狂抓狂舞,在夕阳中划出多种几何图形。有一刹那我削瘦的指尖实在
在实已经碰到玻璃光滑的外表了,指尖那一小块细腻粉腻的皮肤马上成了我幸福
之源。但是,这个幸福如此短暂,电光一闪,就迅速转换成庞大的黑暗山一样压
下来了。一一我没有抓住玻璃,它像某种禽兽的巨舌在我削瘦的指尖一舔,就泛
着迷蒙暧昧的光不可遏制地向下沉甸甸地坠去,坠去。
那一瞬间我全部的内脏都碎断成血浆,一声嘶哑的喊叫冲向空中:“啊——!”
这一声耗尽我剩余的神志和力气。
65岁的父亲曾经有一副结实伟岸的身架子,而且红光满面步履雄壮。可是在
痛风病多年的困扰下,他已经四肢僵硬行动笨拙了。不过除此以外,他身体其他
局部的老化倒不太严峻,仍旧能言善辩口假设悬河,并保持肯定水平的视力和听
力。
泛着迷蒙暧昧光的磨砂玻璃像一张硬纸片似地飞来时,父亲是来不及看见与
听见的,他散淡的目光落在车来人往灰尘四起的马路上,手掌搁在黄褐色的大腿
上一下一下地打着音乐拍子。有些人永远对现状不中意,有些人一点小得意就能
怡然陶醉,父亲属于后者。跟着寡母惊慌度日时,他梦中所想的日子也比今天差
无数,所以他很满足,没有什么怨尤忿恨。
在很尽兴地打完一个喷嚏后,父亲愉快地调整了一个姿态。他双手撑着靠背
椅的两边扶手,把肥胖的身子往前稍稍挪了挪。这时候,他听到楼上一声阴森的
惨叫,还没等反响过来,他就感到后背的正上方,也就是脖子根上被人重重击了
一下。
后来父亲就是这么告诉我的,他说真奇异,刚开始没有痛感,一点都没有,
只觉得被人打了一下,力气很大。所以,他叫了一声,手掌下意识地迅速向上向
后举去,捂住脖子根。他已经很久都没有这么敏捷过了。
那块泛着迷蒙暧昧光的磨砂玻璃很快就从我的视线里消逝了,在它光滑的外
表被削瘦的指尖短短一触后,我就再也没有看见过它,我什么都看不见了,身子
剩下一张皮囊空荡荡地贴住窗根,天地浑沌,时间凝固。许久许久之后,父亲短
促的惊叫才从极其遥远的地方模模糊糊地传来,紧接着是一串石板地击碎玻璃的
清脆欢叫声,再接着是人声鼎沸,人们在紧张地询问,父亲间或答了一两句。
父亲在说话!父亲能够说话!
整个夏季最热的那一天里,还有什么比父亲的声音更让人喜不自禁的?我的
血总算重新开始流动,转身飞奔下楼。
父亲还坐在靠背椅上,他脖子根厚厚的肉比先前多了一道深深的大口,像一
张成年人的嘴,刺愣愣地张着。我双眼直勾勾盯住那儿,我好似从来没有这么近
这么专注地看过父亲的肌肤,父亲堆积很多脂肪的肌肤竟是如此光洁透亮。
泛着迷蒙暧昧光的磨砂玻璃已经碎了,颓萎地散落在靠背椅后的石板地上。
再往前一毫米,它就砸在父亲的头上,刺穿父亲的头皮……
那天,全部在场的人都看到我苍白枯萎的脸和眼里惊恐疚痛的泪。
木匠和他年轻的妻子也伫立在围观的人群中,他们只是瞪着大眼默默看着,
没有吭声。难道玻璃当初就没有被装牢?即使是那样,也肯定不是木匠成心的。
木匠起早贪黑辛苦挣钱以博年轻妻子一笑,他也许实在是全世界最好的木匠,能
做出全世界最好的窗子,可他也难免像全部的人一样有“万一〃的疏忽。
而我们生活的世界上究竟四伏着多少这样类似的“万一〃呢?想一想就不寒
而栗。
父亲被送进医院缝了几针,夏日的炎热中,医生俯在手术台旁用一些我不敢
正视的器械,把父亲脖子根上那道裂得像一张成年人嘴的大口揪到一起。伤口还
点点滴滴渗出血染红纱布时,我们交谈了事件发生过程中的一些细节和心情,父
亲脸上带着恬淡的笑意,漫不经心地像是说某个远古的传闻,之后,他就再也不
肯提起这件事了。
不被提起却不能被抹去,它像蚂蟆一样死死咬在我心头。在那个远去的夏季
里,全部其他的事情其他的东西都已经在记忆里变得模糊不清了,只剩下那块厚
厚的磨砂玻璃像一张硬纸片似地在夕阳中飞来飞去,闪着迷蒙暧昧的光,伴着一
道蓦然惊心的铿锵破碎声。
那一天就这样成了整个夏季最热的一天。
仅仅一秒钟前挪了一毫米,父亲就与死神擦肩而过了,冥冥中有谁给他什么
暗示吗?一秒钟之巧,父亲躲过大难;一毫米之差,我逃过大劫,没有陷入深渊。
对此,我永远在大汗盈额的后怕中,却仍要虔诚地心存感谢与某种深深的敬畏。
祸福是这样无由地不容分说地来临,与天地,与茫茫宇宙以及全部未知的奇
异相比,人是多么柔弱无力,瞬间的偶然就可能把我们迅速卷入另一种生活情景。
而我们能够做的便是径自往前走,在一天天展开的日子中活得信心十足。
赏析:北北用细腻沉厚的言语和笔法描写了生活中的小人物,通过一件突然
的事件把他们都联系在一起。通过这件事表现出了生活的味道生活的瞬间和有些
不可知的未来,意味深长。
作家简介:北北,本名林岚。已出版长篇小说(娥眉)等十部著作。作品入
选(2023年中国年度最正确中篇小说)、(2023名家推举阅读价值中篇小说〕等
二十余种选本。中篇小说(寻觅妻子古菜花)入选2023年中国中篇小说排行榜。
福州师专闽侯分班毕业,任过七年中学教师,后编地方志。八十年代开始散文随
笔创作,九十年代末转为写小说。现为(中篇小说选刊)副主编。
梦里花落知多少
——迷航之四
三毛
那一年的冬天,我们正要从丹娜丽芙岛搬家回到大迦纳利岛自己的房子里去。
一年的工作已经结束,漂亮无比的人造海滩引进了澄蓝平静的海水。
荷西与我坐在完工的堤边,看也看不厌的面对着那份成绩观赏,景观工程的
愉快是不同凡响的。
我们自黄昏一直在海边坐到子夜,正是除夕,一朵朵怒放的烟火,在漆黑的
天空里如梦如幻地亮灭在我们仰着的脸上。
滨海大道上挤满着愉快的人群。钟敲十二响的时候,荷西将我抱在手臂里,
说:“快许十二个心愿,心里重复着十二句同样的话:“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
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
送走了去年,新的一年来了。
荷西由堤防上先跳了下地,伸手接过跳落在他手臂中的我。
我们十指交缠,面对面地凝望了一会儿,在烟火起落的五色光影下,微笑着
说:“新年愉快!"然后轻轻一吻。
我突然有些泪湿,赖在他的怀里不肯举步。
新年总是使人惆怅,这一年又更是来得如真如幻。许了愿的下一句对夫妻来
说并不太吉利,说完了才回过意来,竟是心慌。
“你许了什么愿。〃我轻轻问他。
“不能说出来的,说了就不灵了。”
我勾住他的脖子不放手,荷西知我怕冷,将我卷进他的大夹克里去。我再看
他,他的眸光炯炯如星,里面反映着我的脸。
“好啦!回去装行李,明天清早回家去罗!”
他轻拍了我一下背,我失声喊起来:“但愿永远这样下去,不要有明天了!〃
“当然要永远下去,可是我们得先回家,来,不要这个样子。"
一路上走回租来的公寓去,我们的手紧紧交握着,好似要将彼此的生命握进
永恒。
而我的心,却是悲伤的,在一个新年刚刚来临的第一个时辰里,因为幸福满
溢,我怕得悲伤。
不肯在租来的地方多留一分一秒,收拾了零杂东西,塞满了一车子。清晨六
时的码头上,一辆小白车在等渡轮。
新年没有旅游的人,可是我们急着要回到自己的房子里去。
关了一年的家,野草齐膝,灰尘满室,对着那片荒凉,竟是焦急痛心,顾不
得新年不新年,两人马上动手清扫起来。
不过静了两个多月的家居生活,那日上午在院中给花洒水,送电报的朋友在
木栅门外喊着:“Echo,一封给荷西的电报呢!"
我匆匆跑过去,心里扑扑的乱跳起来,不要是马德里的家人出了什么事吧!
电报总使人心慌意乱。
“乱撕什么嘛!先给签个字。〃朋友在摩托车上说。
我胡乱签了个名,一面回身喊车房内的荷西。
“你先不要怕嘛!给我看。〃荷西一把抢了过去。
原来是新工作来了,要他火速去拉芭玛岛报到。
只不过几小时的光景,我从机场一个人回来,荷西走了。
离岛不算远,螺旋桨飞机过去也得四十五分钟,那儿正在建新机场,新港口。
只因没有什么人去那最外的荒寂之岛,大的渡轮也就不去那边了。
虽然了解荷西能够照顾自己的衣食起居,看他每一度提着小箱子离家,仍旧
使我不舍而辛酸。
家里失了荷西便失了生命,再好也是枉然。
过了一星期漫长的等待,那边电报来了。
“租不到房子,你先来,我们住旅馆。"
刚刚整理的家又给锁了起来,邻居们一再的对我建议:
“你住家里,荷西周末回来一天半,他那边住单身宿舍,不是经济些嘛!”
我怎么能肯。匆忙去打听货船的航道,将杂物、一笼金丝雀和汽车托运过去,
自己推着一只衣箱上机走了。
当飞机着陆在静静小小的荒凉机场时,又看见了重沉沉的大火山,那两座黑
里带火蓝的大山。
我的喉咙突然卡住了,心里一阵郁闷,说不出的闷,压倒了重聚的愉快和期
待。
荷西一只手提着箱子,另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向机场外面走去。
“这个岛不对劲!“我闷闷的说。
“上次我们来玩的时候你不是很喜欢的吗。"
“不晓得,心里怪怪的,看见它,一阵想哭似的感觉。”我的手拉住他皮带
上的绊扣不放。
“不要乱想,风景好的地方太多了,刚刚赶上看杏花呢!"
他轻轻摸了一下我的头发又抚慰似的亲了我一下。
只有两万人居住的小城里租不到房子。我们搬进了一房一厅连一小厨房的公
寓旅馆。收入的一大半付给了这份固执相守。
安置好新家的第三日,家中已经开始请客了,婚后几年来,荷西第一回做了
小组长,水里其它四个同事没有带家眷,有两个还依旧单身。我们的家,伙食总
比外边的好些,为着荷西爱朋友的真心,为着他热切期望将他温馨的家让朋友分
享,我晓得,在他内心深处,亦是因为有了我而骄傲,这份感谢当然是全心全意
的在家事上回报了他。
岛上的日子岁月悠长,我们看不到外地的报纸,本岛的那份又编得有假设乡
情。久而久之,世外的消息对我们已不很重要,只是守着海,守着家,守着彼此。
每听见荷西下工回来时那急促的脚步声上楼,我的心便是欢喜。
六年了,回家时的他,怎么仍是一样跑着来的,不能渐渐的走吗?六年一瞬,
结婚好似是昨天的事情,而两人已共过了多少悲欢岁月。
小地方人情温暖,住上不久,便是深山里农家讨杯水喝,拿出来的必是自酿
的葡萄酒,再送一满怀的鲜花。
我们也是记恩的人,马铃薯成熟的季节,星期天的田里,总有两人的身影弯
腰援助收获。做热了,跳进蓄水池里游个泳,趴在荷西的肩上浮沉,大喊大叫,
便是不肯松手。
过去的日子,在别的岛上,我们有时发了神经病,也是争吵的。
有一回,两人讲好了静心念英文,夜间电视也约好不许开,对着一盏孤灯就
在饭桌前钉住了。
讲好只念一小时,念了二十分钟,被教的人偷看了一下手表,再念了十分钟,
一个音节发了二十次还是不正确,荷西又偷看了一下手腕。了解自己人是不能教
自己人的,看见他的动作,手中的原子笔啪一下丢了过去,他那边的拍纸簿哗一
下摔了过来,还怒喊了一声:“你这傻瓜女人!"
第一次被荷西骂重话,我呆了几分钟,也不知回骂,冲进浴室拿了剪刀便绞
头发,边剪边哭,长发乱七八糟的掉了一地。
荷西追进来,看见我发疯,竟也不上来抢,只是倚门冷笑:“你也不必这种
样子,我走好了。"
说完车钥匙一拿,门砰一下关上离家出走去了。
我冲到阳台上去看,凄厉的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哪里肯停下来,车子涮一
下就不见了。
那一个长夜,是怎么熬下来的,自己都迷糊了。只念着离家的人身上没有钱,
那么狂怒而去,又出不出车祸。
清晨五点多他轻轻的回来了,我趴在床上不说话,脸也哭肿了。离开父母家
那么多年了,谁的委屈也能受下,只有荷西,他不能对我凶一句,在他面前,我
是不设防的啊!
荷西用冰给我冰脸,又拉着我去看镜子,拿起剪刀来替我补救剪得狗啃似的
短发。一刀一刀细心的给我牵强修修齐整,口中叹着:“只不过气头上骂了你一
句,竟然绞头发,要是一日我死了呢——"
他说出这样的话来令我大恸,反身抱住他大哭起来,两人缠了一身的碎发,
就是不肯放手。
到了新的离岛上,我的头发才长到齐肩,不能梳长辫子,两人却是再也不吵
了。
依山背海而筑的小城是那么的安详,只两条街的市集便是一切了。
我们从不刻意结交朋友,几个月住下来,朋友雪球似的越滚越大,他们对我
们真挚友爱,三教九流,全是真心。
周末必定是给朋友们占去了,爬山,下海,田里援助,林中采野果,不然找
个老学校,深夜睡袋里半缩着讲巫术和鬼故事,一群岛上的疯子,在这世外桃源
的天涯地角躲着做神仙。有时候,我愉快得总以为是与荷西一同死了,掉到这个
没有时空的地方来。
那时候,我的心脏又不好了,累多了胸口的压迫来,绞痛也来。小小一袋菜
场买回来的用品,竟然不能一口气提上四楼。
不敢跟荷西讲,悄悄的跑去看医生,每看回来总是正常又正常。
荷西下班是下午四点,以后全是我们的时间,那一阵不出去疯玩了。黄昏的
阳台上,对着大海,半杯红酒,几碟小菜,再加一盘象棋,静静的对弈到天上的
星星由海中升起。
有一晚我们走路去看恐惧片,老旧的戏院里楼上楼下数来数去只有五个人,
铁椅子漆成铝灰色,冰冷冷的,然后迷雾凄凄的山城里一群群鬼飘了出来捉过路
的人。
深夜散场时海潮正涨,浪花拍打到街道上来。我们被电影和影院吓得彻骨,
两人牵了手在一片水雾中穿着飞奔回家,跑着跑着我格格的笑了,挣开了荷西,
单独一人拚命的快跑,他鬼也似的在后面又喊又追。
还没到家,心绞痛突然发了,冲了几步,抱住电线杆不敢动。
荷西惊问我怎么了,我指指左边的胸口不能答复。
那一回,是他背我上四楼的。背了回去,心不再痛了,两人握着手静静醒到
天明。
然后,缠着我已经几年的噩梦又紧密的回来了,梦里总是在上车,上车要去
什么令我畏惧的地方,梦里是一个人,没有荷西。
多少个夜晚,冷汗透湿的从梦魅里逃出来,觉察手被荷西握着,他在身畔沉
睡,我的泪便是满颊。我了解了,大概了解了那个生死的预告。
以为先走的会是我,悄悄的去公证人处写下了遗嘱。
时间不多了,虽然白日里仍是一样笑嘻嘻的洗他的衣服,这份预感是不是也
传染了荷西。
即使是岸上的机器坏了一个螺丝钉,只修两小时,荷西也不肯在工地等,不
怕麻烦的脱掉潜水衣就往家里跑,家里的妻子不在,他便大街小巷的去找,一家
一家店铺问过去:
“看见Echo没有?看见Echo没有?"
找到了什么地方的我,双手环上来,也不避人的微笑痴看着妻子,然后两人
一路拉着手,提着菜篮往工地走去,走到已是又要下水的时候了。
总觉相聚的因缘不长了,尤其是我,朋友们来的周末的活动,总拿身体不好
挡了回去。
周五帐篷和睡袋悄悄装上车,海边无人的地方搭着临时的家,摸着黑去捉螃
蟹,礁石的夹缝里两盏镑镑的黄灯扣在头上,浪潮声里只听见两人一声声狂喊来
去的只是彼此的名字。那种喊法,天地也给动摇了,我们尚是不知不觉。
每天早晨,买了菜蔬水果鲜花,总也舍不得回家,邻居的脚踏车是让我骑的,
网篮里放着水彩似的一片颜色便往码头跑。骑进码头,第一个看见我的岸上工人
总会笑着指方向:
“今天在那边,再往下骑——〃
车子还没骑完偌大的工地,那边岸上助手就拉信号,等我车一停,水里的人
浮了起来,我跪在堤防边向他伸手,荷西早已跳了上来。
大西洋的晴空下,就算分食一袋樱桃也是好的,靠着荷西,左边的衣袖总是
湿的。
不过几分钟吧,荷西的手指轻轻按一下我的嘴唇,笑一笑,又沉回海中去了。
每见他下沉,我总是望得痴了过去。
岸上的助手有一次问我:“你们结婚几年了?〃
“再一个月就六年了。〃我仍是在水中张望那个已经看不见了的人,心里慌
慌的。
“好得这个样子,谁看了你们也是不懂!”
我听了笑笑便上车了,眼睛越骑越湿,明明上一秒还在一起的,明明好好的
做着夫妻,怎么一分手竟是魂牵梦萦起来。
家居的日子没有敢浪费,扣除了房租,日子也是紧了些。
有时候中午才到码头,荷西跟几个朋友站着就在等我去。
“Echo,银行里还有多少钱?〃荷西当着人便喊出来。
“两万,怎么?”
“去拿来,有急用,拿一万二出来!”
当着朋友面前,绝对不给荷西难堪。掉头便去提钱,他说的数目一个折扣也
不少,匆匆交给尚是湿湿的他,他一转手递给了朋友。
回家去我一人闷了一场,有时次数多了,也是会委屈掉眼泪的。哪里了解那
是荷西在人间放的利息,才不过多久,朋友们便倾泪回报在我的身上了呢?
结婚纪念的那一天,荷西没有按时回家,我担忧了,车子给他开了去,我借
了脚踏车要去找人,才下楼呢,他回来了,脸上竟是有些不自在。
匆匆忙忙给他开饭——我们一日只吃一顿的正餐。坐下来向他举举杯,惊见
桌上一个红绒盒子,翻开一看,里面一只罗马字的老式女用手表。
“你先别生气问价钱,是加班来的外快——"他喊了起来。
我微微的笑了,没有气,痛惜他神经病,买个表还多下几小时的水。那么借
朋友的钱又怎么不知去讨呢?
结婚六年之后,总算有了一只手表。
“以后的一分一秒你都不能忘掉我,让它来替你数。〃荷西走过来双手在我
身后环住。
又是这样不祥的句子,教人心惊。
那一个晚上,荷西睡去了,海潮声里,我一直在回想年少时的他,十七岁时
那个大树下痴情的女孩子,十三年后在我枕畔共着呼吸的亲人。
我一时里发了疯,推醒了他,轻轻的喊名字,他醒不全,我跟他说:“荷西,
我爱你!〃
“你说什么?”他全然的骇醒了,坐了起来。
“我说,我爱你!〃黑暗中为什么又是有些呜咽。
“等你这句话等了那么多年,你终是说了!"
“今夜告诉你了,是爱你的,爱你胜于自己的生命,荷西——"
那边不等我讲下去,孩子似的扑上来缠住我,六年的夫妻了,竟然为着这几
句对话,在深夜里泪湿满颊。
醒来荷西已经不见了,没有见到他吃早餐使我不安歉疚,匆匆忙忙跑去厨房
看,洗净的牛奶杯里竟然插着一朵清晨的鲜花。
我痴坐到快正午。这样的夜半私语,海枯石烂,为什么一日泛滥一日。是我
们的缘数要到了吗?不会有的事情,只是自己太幸福了才生出的惧怕吧!
照例去工地送点心,两人见了面竟是赧然。就连对看一眼都是不敢,只拿了
水果核丢来丢去的闹着。
一日我见阳光正好,不等荷西回来,单独洗了四床被单。
搬家从来不肯带洗衣机,去外面洗又多一层往返和花费,不如自己动手搓洗
来得方便。
天台上晾好了床单还在放夹子的时候心又闷起来了,接着熟悉的绞痛又来。
我丢下了水桶便往楼下走,进门觉着左手臂麻麻的感觉,了解是不太好了,快喝
一口烈酒,躺在床上动也不敢动。
荷西没见我去送点心,中午穿着潜水衣便开车回来了。
“没什么,洗被单累出来了。〃我恢帙的说。
“谁叫你不等我洗的——"他趴在我床边跪着。
“没有病,何必急呢!医生不是查了又查了吗。来,坐过来……”
他湿湿的就在我身边一靠,假设有所思的样子。
“荷西——"我说:"要是我死了,你肯定容许我再娶,温柔些的女孩子好,
听见没有——"
“你神经!讲这些做什么一■"
“不神经,先跟你讲清楚,不再婚,我是灵魂永远都不能安息的。"
“你最近不正常,不跟你发言。要是你死了,我一把火把家烧掉,然后上船
去飘到老死——"
“放火也可以,只要你再娶——"
荷西瞪了我一眼,只见他快步走出去,头低低的,大门轻轻扣上了。
一直以为是我,一直预感的是自己,对着一分一秒都是恐惧,都是不舍,都
是牵挂。而那个噩梦,一日密似一日的纠缠着上来。
平凡的夫妇和我们,想起生死,仍是一片茫茫,失去了另一个的日子,将是
什么样的岁月?我不能先走,荷西失了我要痛疯掉的。
一点也不明白,只是茫然的等待着。
有时候我在阳台上坐着跟荷西看渔船打鱼,夕阳晚照,凉风徐来,我摸摸他
的颈子,竟会无端落泪。
荷西不敢说什么,他只说这漂亮的岛对我不适宜,快快做完第一期工程,不
再续约,我们回家去的好。
只有我心里明白,我没有发疯,是将有大苦难来了。
那一年,我们没有过完秋天。
荷西,我回来了,几个月前一袭黑衣离去,而今穿着彩衣回来,你看了欢喜
吗?
向你辞别的时候,阳光正烈,寂寂的墓园里,只有蝉鸣的声音。
我坐在地上,在你永眠的身边,双手环住我们的十字架。
我的手指,一遍一又一遍轻轻划过你的名字——荷西183;马利安183;葛罗。
我一次又一次的爱抚着你,就似每一次轻轻摸着你的头发一般的依恋和温柔。
我在心里对你说——荷西,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这一句让你等了十
三年的话,让我用残生的岁月悄悄的只讲给你一个人听吧!
我亲吻着你的名字,一次,一次,又一次,虽然口中一直叫着“荷西安息!
荷西安息!〃可是我的双臂,不肯放下你。
我又对你说:“荷西,你乖乖的睡,我去一趟中国就回来陪你,不要悲伤,
你只是睡了!〃
结婚以前,在塞哥维亚的雪地里,已经换过了心,你带去的那颗是我的,我
身上的,是你。
埋下去的,是你,也是我。走了的,是我们。
我拿出缝好的小白布口袋来,黑丝带里,系进了一握你坟上的黄土。跟我走
吧,我爱的人!跟着我是否才叫真正安息呢?
我替你再度整理了一下满瓶的鲜花,血也似的深红的玫瑰。留给你,过几日
也是枯残,而我,要回中国去了,荷西,这是怎么回事,一瞬间花落人亡,荷西,
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离去的时刻到了,我几度想放开你,又几次紧紧抱住你的名字不能放手。黄
土下的你寂寞,而我,也是孤伶伶,为什么不能也躺在你的身边。
父母在山下巴巴的等待着我。荷西,我现在不能做什么,只有你晓得,你妻
子的心,是埋在什么地方。
苍天,你不说话,对我,天地间最大的奇异是荷西,而你,不说什么的收了
回去,只让我泪眼仰望晴空。
我最后一次亲吻了你,荷西,给我勇气,放掉你大步走开吧!
我背着你狂奔而去,跑了一大段路,忍不住停下来回首,我再度向你跑回去,
扑倒在你的身上痛哭。
我爱的人,不忍留下你一个人在黑暗里,在那个地方,又到了那儿去握住你
的手安睡?
我趴在地上哭着开始挖土,让我再将十指挖出鲜血,将你挖出来,再抱你一
次,抱到我们一起烂成白骨吧!
那时候,我被哭泣着上来的父母带走了。我不敢挣扎,只是全身发抖,泪如
血涌。最后回首的那一眼,阳光下的十字架亮着新漆。你,没有一句辞别的话留
给我。
那个十字架,是你背,也是我背,不到再相见的日子,我了解,我们不会肯
放下。
荷西,我永生的丈夫,我守着自己的诺言千山万水的回来了,不要为我悲伤,
你看我,不是穿着你生前最爱看的那件锦绣彩衣来见你了吗?
下机后去镇上买鲜花,店里的人惊见是远去中国而又回来的我,握住我的双
手说不出一句话来,我们相视微笑,哪里都浮上了泪。
我抱着满怀的鲜花走过小城的石板路,街上的车子停了,里面不识的人,只
对我淡淡的说:“上车来吧!送你去看荷西。”
下了车,我对人点头道谢,看见了去年你停灵的小屋,心便狂跳起来。在那
个房间里,四支白烛,我握住你冰凉苍白的双手,静静度过了我们最后的一夜,
今生今世最后一个相聚相依的夜晚。
我鼓起勇气走上了那条通向墓园的煤渣路,一步一步的经过排排安睡外人。
我上石阶,又上石阶,向左转,远远看见了你躺着的那片地,我的步子零乱,我
的呼吸急促,我忍不住向你狂奔而去。荷西,我回来了——我奔散了手中的花束,
我只是疯了似的向你跑去。
冲到你的墓前,惊见墓木已拱,十字架旧得有假设朽木,你的名字,也淡得
看不出是谁了。
我丢了花,扑上去亲吻你,万箭穿心的痛穿透了身体。是我远走了,你的坟
地才如此荒凉,荷西,我对不起你——不能,我不是坐下来哭你的,先给你插好
了花,注满清水在瓶子里,然后就要下山去给你买油漆。
来,让我再抱你一次,就算你已成白骨,仍是春闺梦里相思又相思的亲人啊!
我走路奔着下小城,进了五金店就要淡棕色的亮光漆和小刷子,还去文具店
买了黑色的粗芯签字笔。
路上有我相熟的朋友,我跟他们匆匆拥抱了一下,心神溃散,无法说什么别
后的情形。
银行的行长好心要伴我再上墓园,我谢了他,只肯他的大车送到门口。
这段时光只是我们的,谁也不能在一旁,荷西,不要急,今天,明天,后天,
便是在你的身畔坐到天黑,坐到我也一同睡去。
我再度走进墓园,那边传来了丁字镐的声音,那个守墓地的在挖什么人的
坟?
我一步一步走进去,马诺罗看见是我,惊唤了一声,放下工具向我跑来。
“马诺罗,我回来了!"我向他伸出手去,他双手接住我,只是又用袖子去
擦汗。
“天热呢!”他木讷的说。
“是,春天已经尽了。"我说。
这时,我看见一个坟已被挖开,其它一个工人在用铁条撬开棺材,远远的角
落里,站着一个黑衣的女人。
“你们在捡骨?〃我问。
马诺罗点点头,向那边的女人望了一眼。
我渐渐的向她走去,她也迎了上来。
“五年了?"我轻轻问她,她也轻轻的点点头。
“要装去那里?”
“马德里。”
那边一阵木头迸裂的声音,传来了喊声:“太太,过来看一下签字,我们才
好装小箱!〃
那个中年妇人的脸上一阵抽动。
我紧握了她一下双手,她却不能举步。
“不看行不行?只签字。"我忍不住代她喊了回去。
“不行的,不看怎么交代,怎么向市政府去缴签字——〃
那边又喊了过来。
“我代你去看?"我抱住她,在她颊上亲了一下。
她点点头,手绢捂上了眼睛。
我走向已经翻开的棺木,那个躺着的人,看上去不是白骨,连衣服都灰灰的
附在身上。
马诺罗和其它一个掘坟人将那人的大腿一拉,身上的东西灰尘似的飞散了,
一天一地的飞灰,白骨,这才露了出来。
我仍是骇了一跳,不觉转过头去。
“看到了?”那边问着。
“我代看了,等会儿这位太太签字。"
阳光太烈,我奔过去将那不断抽动着双肩的孤独女人扶到大树下去靠着。
我被看见的情景骇得麻了过去,只是一直发冷发抖。
“一个人来的?"我问她,她点头。
我抓住她的手,“待会,装好了小箱,你回旅馆去睡一下。”
她又点头,低低的说了一声多谢!
离开了那个女人,我的步伐摇摇晃晃,只怕自己要昏倒下去。
刚刚的那一幕不能一时里便忘掉,我扶着一棵树,在短墙上靠了下来,不能
恢复那场惊骇,心中如灰如死。
我渐渐的摸到水龙头那边的水槽,浸湿了双臂,再将凉水泼到自己的脸上去。
荷西的坟就在那边,竟然举步困难。
了解你的灵魂不在那黄土下面,可是五年后,荷西,叫我怎么面对刚刚看见
的景象在你的身上重演?
我静坐了很久很久,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再次给自己的脸拚命去浸冷水,这才拿了油漆罐子向坟地走过去。
阳光下,没有再对荷西说,签字笔一次次填过刻着的木槽缝里——荷西183;
马利安183;葛罗。安息。你的妻子纪念你。
将那几句话涂得全新,等它们干透了,再用小刷子开始上亮光漆。
在那个炎热的午后,花叶里,一个着彩衣的女人,一遍又一遍的漆着十字架,
漆着周围的木珊。没有泪,她只是在做一个妻子的事情——照顾丈夫。
不要去想五年后的情景,在我的心里,荷西,你永远是活着的,一遍又一遍
的跑着在回家,跑回家来看望你的妻。
我靠在树下等油漆干透,然后再要涂一次,再等它干,再涂一次,涂出一个
新的十字架,我们再一起捐它吧!
我渴了,倦了,也困了。荷西,那么让我靠在你身边。再没有眼泪,再没有
恸哭,我只是要靠着你,一如过去的年年月月。
我渐渐的睡了过去,双手挂在你的脖子上。远方有什么人在轻轻的唱歌一.
记得当时年纪小
你爱谈天
我爱笑
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
风在林梢鸟儿在叫
我们不知怎样睡着了
梦里花落知多少
男人/女人
梁实秋
男人
男人令人首先感到的印象是脏!当然,男人当中亦不乏刷洗干净洁身自好的,
甚至还有油头粉面衣服楚楚的,但大体讲来,男人消耗肥皂和水的数量要比较少
些。某一男校,对于学生洗澡是强迫的,入浴签名,每周计核,对于不曾入浴的
初步惩罚是宣布姓名,最后的断然处置是定期强迫入浴,并派员监视;然而日久
玩生,签名簿中尚不无浮冒情事。有些男人,西装裤尽管挺直,他的耳后脖根,
土壤肥沃,常常宜于种麦!袜子手绢不知随时洗涤,常常日积月累,到处塞藏,
等到无可使用时,再从那一堆污垢存货当中拣选比较干净的去应急。有些男人的
手绢拿出来硬像是土灰面制的百果糕,黑糊糊粘成一团,而且内容丰富。男人的
一双脚,多半好似是天然的具有泡菜霉干菜再加糖蒜的味道,所谓“濯足万里流〃
是有道理的,小小的一盆水确是无济于事;然而多少男人却连这一盆水都吝而不
用,怕伤元气。两脚既然如此之脏,偏偏有些“逐臭之夫”喜于脚上藏垢纳污之
处往复挖掘,然后嗅其手指,引以为乐!多少男人洗脸都是专洗本部,边疆一概
不理,洗脸完毕,手背可以不湿,有的男人是在结婚后才开始刷牙。“扪虱而谈〃
的是男人。还有更甚于此者,曾有人当众搔背,结果是从袖口里面摔出一只老鼠!
除了不可挽救的脏相之外,男人的脏大概是由于懒。
对了!男人懒。他可以懒洋洋坐在旋椅上,五官四肢,连同他的脑筋(假设
有),一概停止活动,像呆鸟一般;“不闻夫博弈者乎……〃那段话是专对男人说
的。他假设是上街买东西,很少时候能令他的妻子中意,他总是不肯多问几家,
怕跑腿,怕费话,怕讲价钱;什么事他都嫌麻烦,除了指使别人替他做的事之外。
他像残废人一样对于什么事都愿坐享其成,而名之曰“室家之乐〃。他提前养老,
至少提前三二十年。紧毗连着“懒〃的是"馋"。男人大概有好胃口的居多。他的
嘴,用在吃的方面的时候多。他吃饭时总要在菜碟里觉察至少一英寸见方半英寸
厚的肉,才能算是没有吃素。几天不见肉,他就喊“嘴里要淡出鸟儿来!"假设
真个三月不知肉昧,怕不要淡出毒蛇猛兽来!有一个人半年没有吃鸡,看见了鸡
毛帚就流涎三尺。一餐盛谢之后,他的人生观都能改变,对于什么都乐观起来。
一个男人在吃一顿好饭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便是在感馔上天待人不薄;他饭后
衔着一根牙签,红光满面,硬是觉得可以骄人。主中馈的是女人,修食谱的是男
人。
男子多半自私。他的人生观中有一根本认识,即宇宙一切均是为了他的舒适
而安排下来的。除了在做事赚钱的时候不得不忍气吞声的向人奴颜婢膝外,他总
是要做出一幅老爷相。他的家便是他的国度,他在家里称王。他除了为赚钱而吃
苦努力外,他是一个“伊比鸠派〃,他要享受。他愉快的时候,孩子可以骑在他
们颈上,他引颈受骑;他可以像狗似的满地爬;他不愉快时,他看着谁都不顺眼;
在外面受了闷气,回到家里来加倍的发作。他不了解女人的苦处。女人对于他的
殷勤委曲,在他看来,就如同犬守户鸡司晨一样的稀松平常,都是自然现象。他
说他爱女人,其实他不是爱,他是享受女人。他不问他给了别人多少,但是他要
在别人身上尽量榨取。他觉得他对女人最大的恩惠,便是把赚来的钱全部或一部
拿回家来,但是当他把一卷卷的钞票从衣袋里掏出来的时候,他的脸上的表情是
骄傲的成分多,亲爱的成分少,好似是在说:“看我!你行么?我这样待你,你
多幸运!’’他假设是感觉到这里不复是他的乐园,他便有多样的借口不回到家里
来。他到处云游,他另辟乐园。他有聚餐会,他有酒会,他有桥会,他有书社画
会棋会,他有夜会,最不济的还有个茶馆。他的享乐的方法太多。假设轮回之说
不假,下世侥幸依旧投胎为人,很少男人情愿下世做女人的。他总觉得这一世生
为男身,而享受未足,下一世要继续努力。
“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原是人的通病,但是言谈的内容,却男女有别。
女人谈的往往是“我们家的小妹又病了!”“你们家每月开销多少?”之类,男人
的是另一套。一般的方法,男人的谈话,最后不谈到女人身上便不会散场。这一
个题目对男人最有兴味。如果有一个桃色案他们唯恐其和解得太快。他们好议论
人家的阴私,好批判别人的妻子的性格相貌。“长舌男”是到处有的,不知为什
么这名词尚不甚流行。
女人
有人说女人喜欢说谎;假设女人所捏撰的故事都能抽取版税,便很简单致富。
这问题在什么叫做说谎。假设是运用小小的机智,打破眼前小小的窘僵,猎取精
神上小小的胜利,因而牺牲一点点真理,这也可以算是说谎,那么,女人确是比
较的富于说谎的天才。有具体的例证!你没有陪过女人买东西吗?尤其是买衣料,
她从不干干脆脆的说要做什么衣,要买什么料,打算出多少钱。她必定要东挑西
拣,翻天覆地,同时口中念念有词,不是嫌这匹料子太薄,就是怪那匹料子把
戏太旧,这个不禁洗,那个不禁晒,这个缩头大,那个门面窄,批判得人家一文
不值。其实,满不是这样一回事,她只是嫌价码太贵而已!如果价钱廉价,其他
的缺点全都不成问题,而且本来不要买的也要购储起来。一个女人假设是因为炭
贵而不升炭盆,她必定对人解释说:“冬天升炭盆最不卫生,到春天简单喉咙痛!”
屋顶渗漏,塌下盆大的灰泥,在未修补之前,女人便会向人这样解释:“预备在
这地方装安电灯。〃自己上街买菜的女人,常常只成认散步和呼吸新奇空气是她
上市的唯一理由。艳羡汽车的女人常常表示她最厌恶汽油的臭味。坐在中排看戏
的女人常常说前排的头等座位最不舒适。一个女人馈赠别人,必说:“实在买不
到什么好的,……”其实这东西根本不是她买的,是别人送给他的。一个女人表
示情愿陪你去上街走走,其实是她顺便要买东西。总之,女人总欢喜拐弯抹角的,
放一个小小的烟幕,无伤大雅,颇占风光。这也是艺术,王尔德不是说过“艺术
即是说谎么?〃这些例证还只是一些并无的谎话而已。女人善变,多少总有些
哈姆雷特式,拿不定主意;问题大者如离婚结婚,问题小者如换衣换鞋,都往往
在心中经过一议二议三议,决议之后再复议,复议之后再否决,女人决定一件事
之后,还能随时做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做出那与决定完全相反的事,使人无法
追随。因为变得急速,所以简单给人以“脆弱〃的印象。莎士比亚有一名句:,“脆
弱,呀,你的名字叫做,女人'!”但这脆弱,并不永远使女人吃亏。越是柔韧的东
西越不易摧折。女人不仅在决断上善变,即便是一个小小的别针,位置也常变,
午前在领扣上,午后就许移到了头发上。三张沙发,能摆出假设干阵势;几根头
发,能梳出无数花头。讲到服装,其变化之多,常到达荒唐的程度。外国女人的
帽子,可以是一根鸡毛,可以是半只铁锅,或是一个畚箕。中国女人的袍子,变
化也就够多,领子高的时候可以使她像一只长颈鹿,袖子短的时候恨不得使两腋
生风,至于钮扣盘花,滚边镶绣,则更加是变化莫测。“上帝给她一张脸,她能
另造一张出来"。“女人是水做的〃,是活水,不是止水。
女人善哭。从一方面看,哭常是女人的武器,很少人能抵抗她这泪的洗礼。
俗语说:“一哭二睡三上吊”,这一哭,实在其势难当。但从另一方面看,哭也
常是女人的内心的‘'安全瓣"。女人的忍耐的力量是伟大的,她为了男人,为了
小孩,能忍受难堪的委曲。女人对于自己的享受方面,总是属于“斯多亚派”的
居多。男人不在家时,她能马上变成为素食主义者,火炉里能爬出老鼠,开电灯
怕费电,再关上又怕费开关。平素既已极端刻苦,一旦精神上再受刺激,便忍无
可忍,一腔悲怨天然的化做一把把的鼻涕眼泪,从“安全瓣”中汩汩而出,腾出
空虚的心房,再来接受更多的委曲。女人很少破口骂人(骂街便成泼妇,其实甚
少),很少擅袖挥拳,但泪腺就比较兴盛。善哭的也就常常善笑,迷迷的笑,吃
吃的笑,格格的笑,哈哈的笑,笑是常驻在女人脸上的,这笑脸常常成为最有效
的护照。女人最像小孩,她能为了一个滑稽的姿态而笑得前仰后合,肚皮痛,淌
眼泪,以至于翻筋斗!哀与乐都像是常川有备,一触即发。女人的嘴,大概是
用在说话方面的时候多,女孩子从小就往往口齿伶俐,就是学外国语也简单琅琅
上口,不像嘴里含着一个大舌头。等到长大之后,三五成群,说长道短,声音脆,
嗓门高,如蝉噪,如蛙鸣,真当得好几部鼓吹!等到年事再长,万一堕入“长舌”
型,则东家长,西家短,飞短流长,搬弄多少是非,惹出无数口舌;万一“喷壶
嘴”型,则琐碎繁杂,絮聒唠叨,一件事要说多少回,一句话要说多少遍,如喷
壶下注,万流齐发,当者披靡,不可向迩!一个人给他的妻子买一件皮大衣,朋
友问他“你是为使她舒适吗?〃那人答复说:“不是,为使她少说些话!"
女人胆小。看见一只老鼠而当场昏厥,在外国不算是奇闻。中国女人胆小不
至如此,但是一声霹雳使得她拉紧两个老妈子的手而战栗不止,倒是确有其事。
这并不是做作,并不是成心在男人面前做态,使他有时机挺起胸脯说:“不要怕
有我在!”她是真怕。在黑暗中或荒僻处,没有人,她怕;万一有人她更怕!屠
牛宰羊,当然不是女人的事,杀鸡宰鱼,也不是不费手脚。胆小的原因,大概主
要的是体力不济。女人的体温似乎较低一些,有许多女人怕发胖而食无求饱,营
养缺少,再加上怕臃肿而衣服薄弱,到冬天瑟瑟打战,袜薄如蝉翼,把小腿冻得
成“浆米藕”色,两只脚放在被里一夜也暖不过来,双手捧热水袋,从八月捧起,
捧到明年五月,还不忍释手。抵抗饥寒之不暇,焉能望其大胆。
女人的聪慧,有许多不可及处,一根棉线,一下子就能穿入针孔,然后一下
子就能在线的尽头处打上一个结子,然后扯直了线在牙齿上砰砰两声,针尖在头
发上擦抹两下,便能开始解决许多在人生中并不算小的苦恼,例如缝上衬衣的扣
子,补上袜子的破洞之类。至于几根蔑棍,一上一下的编出多少样物事,更是令
人叫绝。有学问的女人,创辟“沙龙”,对任何问题能继续谈论至半小时以上,
不但不令人入睡,而且令人疑心她是内行。
爸爸的手提箱
帕慕克
父亲在去世的两年前给了我一个小手提箱,里面装的是他的作品,手稿和笔
记。他装作以前那样轻松玩笑地要我在他走后再看,这个“走〃当然是说的是他
死了以后。
他说:“翻翻就行了。看看有没有对你有用的东西。或许在我走后你可以挑
选一些发表。〃
说这话时是在我的书房里。在四面全是书的墙的包围之中,父亲想找个地方
放下箱子。他左右徘徊,就好似一个想把自己身上的痛苦的负担迅速卸下去的人。
最后,他悄悄地把它放在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那真是个有点为难却又难忘的
时刻。但随后我们就恢复了常态。平常的轻松,俏皮和嘲讽性情马上显现出来。
我们照例聊了些家长里短,土耳其的政坛丑闻,还有父亲一直没有起色的商业投
资,说这些时我们一点都不难过。
父亲走后,我围着那个箱子转了几天,却碰都没有碰一下。这个小小的黑皮
箱子我太熟悉了。父亲旅游的时候总是带着它。有时上班也用它来装文件。我还
记得小时候父亲出差一回来,我就会翻开箱子,把里面的东西都翻出来检查一番,
感受一下古龙水和异域的情调。这个箱子就像是一个老朋友,承载我的童年及过
去的记忆。可现在我却不能碰它一下,为什么?当然是因为其中的沉重的内涵。
现在就来说说这沉重的内涵。这是一个人把自己关在一个房间里面,坐在桌
子面前,完全把自己投入到自己的思想表达中——这正是文学的意义。
我摩拳着父亲的箱子,还是不敢翻开它,可我却非常了解那些笔记本上记的
是什么。我曾经见过父亲往它们上面写东西。这也不是我第一次见到箱子里的东
西了。四十年代的时候,父亲有一个很的图书室。他也曾想当一名伊斯兰诗人,
还把瓦雷里的诗译成了土耳其语呢。但他不想过那种在一个穷地方写几首没人看
的诗的生活。父亲的父亲——我的祖父——是一个有钱的商人;父亲小时和年轻
时过得都是很富足,所以他也没打算要为了文学,为了写作忍受贫穷。他喜欢生
活中精巧的东西——对此我也深表理解。
当然,让我无法翻开父亲箱子的第一条就是我畏惧我会看到我不情愿看到的
东西。父亲就是了解这一点才装作不把它当回事的样子。作为一个写了25年书
的人,这一情景实在让我痛心。但我对于父亲没能认真投身文学事业不是生
气……我真正的担忧是觉察父亲是个优秀作家的可能。这正是我不敢开父亲的箱
子所担忧的。更糟的是我都不敢公开的成认这一点。因为如果从父亲的箱子里拿
出来的真是伟大的文学作品,我就必须面对父亲身体里面存在着完全不同的其它
一个人。这个可能性太恐惧了。因为即便是一把年纪了,我也只期望我父亲就是
我父亲而不是一个作家什么的。
作家是一种能够耐心地花费多年时间去觉察一个内在自我和造就了他的世
界的人。当我谈到写作时,我脑子里想到的不是小说,诗歌或是文学传统,而是
一个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单独面对自己的内心的人;在自己的内心深处,他用言
语建筑了一个新的世界。这个男人或是女人,可能用的是打字机,也有可能利用
电脑的先进技术,或者只是拿笔在纸上写。他写作的时候可能喝茶,喝咖啡,抽
烟,还时不时会站起来,望着窗外在大街上游戏的儿童,如果幸运的话,可能还
能看到绿树或是风景;也许他只能面对一堵灰墙。他可以像我一样,写诗,写戏
剧,写小说。同样都是坐在桌子后面,努力的思考,结果却大不一样。写作就是
将他内在的凝视集中到文字上、研究在他回归自我的内心后,依旧人来人往的外
部世界。他这样做时还得沉着、执着、兴趣盎然。我坐在桌前,日复一日,月复
一月,年复一年,不断用文字填满空白的稿纸,我感觉自己是在创立一个全新的
世界,就像是在自己内心参加了许多人的性情。同样地,一个人也可以一块石头
一块石头地建起一座大桥或是大厦,我们作家用的材料就是文字。我们把它们放
在手中掂量着,揣摸着他们相互之间的衔接关系,有时需要后退到远处瞧瞧,有
时需要用手指和笔尖细细摩拳,衡量再三,东移西凑,在时光流逝中制造出新的
世界。
作家的秘诀不在于灵感——因为谁也不了解它来白哪里——而是靠固执,耐
心。有一句老话——就是用根针挖井——我觉得就说出了作家的概念。在那些老
故事中,我最喜欢Ferhat的那份决心,他可以愚公移山似的追求爱情——我非常
理解他。在我的小说(我的名字叫红)中,当我写到那个老波斯画家以一种不变
的热情常年画着一模一样的马,一笔一画都能倒背如流,闭着眼睛也能画出那些
漂亮的骏马。我了解我在谈论写作的职业化,和我自己的生活。如果一个作家讲
的是自己的故事——要渐渐的讲,要当它是别人的故事来讲——假设他感觉到这
些故事在他心里已经成熟,他就该坐下来,把自己完全交付这一艺术——它已经
被给予了期待。灵感天使(通常经常光临一些人而对另一些人却不大理睬)喜欢
有期待,有信心的人。而正是在一个作者感到最孤独,对自己的努力,梦想及作
品的价值最困惑的时候——这时他会认为自己的故事仅仅是自己的故事——天
使就是选择在这个时刻给他以故事,图像和梦来帮他描绘出他想象中的世界。回
头想想那些我为之奋斗一生的书,我自己都对那些时刻感到惊讶。那些让我如此
痴迷沉醉的句子,好似根本不是来白我自己的想象,而是冥冥之中的大方礼物。
我畏惧翻开父亲的箱子,看到他的笔记本还因为我了解他忍受不了我在创作
过程中经历的艰辛。他不喜欢孤独,而喜欢朋友、人群、沙龙、玩笑和伙伴。可
后来我的想法又改变了。这些想法,这些所谓放弃和忍耐才能完成写作梦想的说
法,其实是我在自己的写作生活和经历中养成的偏见。不是也有无数才华横溢的
作家是在人群中,在家庭生活里,在朋友的陪伴和愉快的闲聊中创作的吗?还有,
父亲还在我小时候也曾厌倦了家庭生活的单调,离开我们去了巴黎。在那儿一.
和许多有名的作家一样——他一个人呆在旅馆的房间里,看自己的笔记。我也了
解,那就是现在躺在箱子里的这些笔记。因为在把箱子给我之前的几年间,他陆
续地告诉我他那一段时期的生活。他甚至还告诉我我孩提时的种种往事,但却绝
口不提他的致命弱点,他的作家梦,还有他在旅馆时的身份等烦人问题。他只是
大谈他在在大街上碰过几次萨特,看过些什么书和电影,说起来眉飞色舞,一脸
虔诚,就像宣布什么重大新闻似的。我成了作家之后,我一直认为这要局部归功
于我有一个大侃世界知名作家远胜于政坛高官和宗J领袖的父亲。所以我必须在
这种背景下来读父亲的笔记,同时牢记对他的图书室对我的庞大裨益。我要记着
父亲和我们一起生活的时候,和我一样就喜欢一个人看书,思考——而并未过多
地注意自己的写作水平。
可当我如此热切地凝视着这个父亲留给我的箱子时,我还是感觉到我做不到。
父亲有时会从一摞书前面的长沙发里站起来,放下手上的书或杂志,恍然假设梦,
长时间的沉静在自己的思绪中。每当我看到他脸上一幅与我们开玩笑,找乐子和
耍贫嘴大不一样的神情时——也就是他开始内省的迹象——我(尤其是在小时候)
就会不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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