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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档简介

小的

朵耳

李世斌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遥远的小耳朵/李世斌著.--北京:新华出版社,

2020.10

ISBN978-7-5166-5365-4

Ⅰ.①遥…Ⅱ.①李…Ⅲ.①中篇小说-小说集-中

国-当代②短篇小说-小说集-中国-当代Ⅳ.

①I247.7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20)第178349号

遥远的小耳朵

李世斌◎著

责任编辑:薛纯宇封面设计:王秀慧

出版发行:新华出版社

地址:北京石景山区京原路8号邮编:100040

地址:

经销:新华书店、新华出版社天猫旗舰店、京东旗舰店及各大网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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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刷:温州市北大方印务有限公司

成品尺寸:170mm×240mm

印张:21.75字数:334千字

版次:2020年11月第1版印次:2020年11月第1次印刷

书号:ISBN978-7-5166-5365-4

定价:68.00元

版权所有,侵权必究。如有质量问题,请与印务公司联系调换/p>

目录1

1/黄毛163/桑拿

12/丢失的回力鞋168/遗传基因

39/遥远的小耳朵172/老毕

53/究竟有没有事176/例会

63/城管中队长王小亮179/连长

80/你干吗打他一巴掌184/悔石

97/选择不说188/斗牛

105/哑巴192/吃肉情结

113/我爸的抗战回忆录196/王老伯的“观察”

122/留一碗馄饨200/肖局长的小学同学

130/呼噜203/局长给下级送礼

138/杨梅红了207/清茶

144/快乐秘书209/失信

147/狗狗213/老王的反向思维

149/不要问我从哪里来216/修鞋匠和他的镇长儿子

154/道具220/适应

159/半癫王又真223/弹弓

2遥远的小耳朵

226/钓鱼283/父亲紧攥着闪亮锋利的斧头

229/喝汤286/老张的看法

232/剪辑288/“不”

234/捐款291/讨骂

237/口碑296/AA

240/看人298/狗肉铺

242/扶贫指导员301/母亲的饭量

246/垃圾分类303/请老局长喝酒

250/老爸见“准女婿”306/一幅画

253/局长咳嗽308/一只羊

256/刘行式和单根金311/在那遥远的地方

258/回家的路上320/摘一片枫叶给你

261/你这是请谁吃饭?324/站岗

265/筐里的菜我全买了326/这位女演员我信

268/肉包子328/最后一颗子弹

272/送炭331/两个人的路灯

275/豆腐块333/母亲的临终嘱咐

278/台历336/深蓝色夹克衫

280/没挖坑338/这个要求并不高

黄毛1

黄毛

黄毛如果活着,今晚的高中同学聚会,他肯定在场,而且还一定会张

开大嘴大声说话,大口喝酒。我看看坐在我斜对面的雅琴。雅琴似乎没有

感觉我的存在,埋着头与旁边的女同学不停地说着话。我将一杯啤酒灌进

喉咙里,起身到房间外的阳台上点了根烟抽着。

我跟黄毛是发小。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在一个班级一直读到高中毕业。

雅琴读初一的时候,因父亲从乡里调动到县机关工作,全家迁到县城,便

和我、黄毛成了一个巷子里的近邻,互相喊叫一声就能听见。雅琴坐在我

的前排。初中毕业后,我、黄毛和雅琴被编到一个班级,因此,我们又成

了高中同学。黄毛性情顽劣,好打架,读书成绩远在我之下,而我的读书

成绩却在雅琴之下。

炎热的夏天,我和黄毛到溪滩里游泳。溪滩的水不深,清冽见底,可

见到一种叫“白闪鬼”的小鱼在水里闪动。溪岸上和水底都是大大小小的

鹅卵石。那天雅琴也跟着去了。雅琴坐到一块圆石上,将裙下双脚伸进溪

水里,我和黄毛脱去背心,就蹚到溪里游泳。我们上岸后,各自抓起放在

雅琴身旁的背心就往家走。走了几步,黄毛却莫名其妙地蹲了下去。我和

雅琴回头问:“崴脚了?”黄毛脸有些憋红,蹲在地上说:“雅琴你先走,

我肚子有点不舒服。”我转身到黄毛跟前,弯下腰问他:“肚子怎么不舒

服啦?是不是中暑了?”黄毛贴我耳根小声说:“别管我,你先带雅琴前

头走,我……”黄毛用手指指肚子下面说,“别让雅琴看见了,我蹲一下

2遥远的小耳朵

就好了。”我咧嘴笑了,说:“你快一点。”为这件事我还取笑过黄毛好

几次。黄毛说:“这叫青春发育期。”我说:“你是不是老想雅琴呀?”

黄毛竟然说:“晚上睡觉前就想着她,你语文比我好,你帮我写封情书或

者写一首情诗,我递给她,咋样?”我说:“美得你,我自己还想给她写呢。”

黄毛沉默了一下,说:“你也想雅琴?”我说:“就许你想啊。”黄毛说:

“那不行,除非你能打得过我。”我说:“那让我想想吧,明天跟你说。”

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雅琴的脸庞老在我脑际浮现,特别

是雅琴那忽闪的双眼。我起身坐在桌前,仿着一首唐诗,写下了“雅琴生

南国,美丽又大方;我愿去采撷,陪您去远方。”写好了,想想还不够尽意,

又在下方画了个破折号,写下:“我爱你,愿陪你到天涯海角。”我仔细

地品味着,觉得可以了,就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第二天放学路上,黄毛问我:“张伟,情书写了没有?我说我自己送

给她,我也想她。”“呯!”黄毛一拳擂到我胸膛上,恶狠狠地说:“是

我先说起的,你要么打我,你打得过我,我就让给你。”我一头撞到黄毛

肚子上。黄毛猝不及防,趔趄了几步,待站稳脚跟,便扑上来抱住我厮打

起来。我哪是黄毛的对手,黄毛用一只脚抵住我脚后跟,将我拦腰向上一

提,再向后一推,我便仰倒在地上,黄毛又顺势坐到我身上,挥起拳头就

要朝我脸上打。但他却没有继续打我,他放下拳头,将我扶了起来,说:“你

已经输了,把信给我。”

我拍拍身上的尘土,说:“你这家伙单相思,雅琴不会喜欢你的。”

黄毛哈哈笑起来,说:“我听大人说过,好女怕诱。我要发动攻势,一定

会把她拿下。你就不要跟我争啦,否则我跟你拼命。”我苦笑了一下:“算啦,

算啦,不跟你争啦。”我从书包里掏出昨晚写好的诗扔给黄毛,没好气地说,

“你自己用笔抄吧,可别抄上我的名字哟。”

黄毛急切地展开纸,低声念了起来,嘿嘿笑着说:“放心吧,我再傻

也不会写上你的名字。”

以后的几天,我暗中观察黄毛和雅琴的动静。在课堂上我看不出雅琴

有任何变化,她照样嘻嘻哈哈该动动,该静静。但以往放学以后我们会经

常自然而然地走在一起,但这两天就不一样了,放学以后我就见不到雅琴

的踪影了。我想,她一定是收到了黄毛的情诗,不好意思见我们,有意回

黄毛3

避我们。黄毛好像也在回避我,在教室里也不打闹了,他心里装着事了。

又过了几天,在教室里雅琴悄悄跟我说:“放学后我俩一起走,我有事问

你。”我好像做了件错事,心一下子紧了起来,轻轻地“呃”了一声。放

学后我忐忑地慢慢往家走。在一条路的拐弯处,雅琴追了上来,劈头问我:

“张伟,黄毛那首诗是不是你帮他写的?”我一时不知道回答是还是不是,

嗫嚅了老半天说:“黄毛给你写诗啦?”雅琴双眉微蹙,哼了一声说:“你

自己不会写呀,要你帮他写?”我说:“没,没有啊。”“张伟!”雅琴

高声叫了我的名字,“张伟你记着,我不再理你们两个啦。”雅琴说完,

扭头跑开了。

我跟个傻子一样杵在那儿,眼睁睁看着雅琴红色的裙摆飘离了我的视

线。

晚上躺在床上就反复回想着雅琴的几句话,忽然觉得雅琴的一句话值

得琢磨。“你自己不会写呀,要你帮他写?”我想准确的说法应当是:“他

自己不会写呀,要你帮他写?”我仰面躺着,双掌垫在后脑,望着天花板,

极力回想着,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把“他”听成“你”了?我就这么想着,

迷迷糊糊睡着了。

从那以后,我觉得自己整天蔫不拉几的,很是惆怅,好像丢失了什么,

在家吃了晚饭也不想出门溜达,就仰靠在床头上吹口琴,吹口琴是我的一

大爱好。从“东方红”“北风那个吹”到“骏马奔驰在草原上”到“梁祝”

片段我都能吹得有板有眼。那天晚上,我正独自在家吹着口琴,黄毛不知

什么时候推门进来了。我正在吹“梁祝”,黄毛并没打扰我,静静地站在

我跟前,很入神地听我吹完了曲子。我觉得这么粗莽的家伙居然也会认真

地听曲子。我没搭理他,他却将我手中的口琴一把夺过,朝吹嘴瞅了瞅,

放到嘴边。我怕他把我口琴塞到嘴里,赶紧伸手夺口琴,说:“你那脏嘴,

不卫生的。”黄毛抬起口琴,避开我的争夺,又将口琴放鼻子底下嗅了嗅,

说:“一股唾沫臭味!”他哼唧了一声,将口琴扔到了我手中。

黄毛挨着我身边坐下来,问我最近有没有跟雅琴在一起?我没好气地

说:“我哪还敢跟她在一起啊。”说完,我乜了一眼黄毛,嘲讽他:“怎么,

她不理你了吧?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

黄毛听我这么说,他便跃起身将我摔到床上,用手摁住我的下巴,粗

4遥远的小耳朵

声粗气地说:“雅琴她那是害羞,你别主动理她就行,记住啦!”

我用脚踹黄毛,骂他:“去你的!”黄毛则嘿嘿笑起来,松开手,转

身离开。我觉得意外,黄毛这么干脆就走了。

转眼间高中毕业了。我们仨人都未能考上大学。黄毛本来对高考就没

有信心,他不是读书的料。他那当工人的父亲就找关系让他到机械厂当车

工学徒去了,每天一早穿一身工作服去上班,傍晚照样是穿一身工作服回家。

雅琴好像哪也没去,整天在家待着,看样子也是不想再考了。我呢,还是

一心高复,想着来年能考上。

一天晚饭后,黄毛换下工作服,到家找我。我问:“黄毛,在厂里上

班怎么样?”他说:“也不怎么样,都好几个月,师傅也不让我上手,主

要是帮师傅在车床上蘸蘸肥皂水,搬搬零件,那师傅特凶,没有笑脸,动

不动就训我,说我不是干活的料。算了,干脆当兵去。”我说:“当兵挺好,

我也想去。”他说:“你读书好,能考上大学还当什么兵。我说万一考不上,

就一起去当兵,到部队再考军校。”我们的话题很快便转到了雅琴身上。我问:

“黄毛,你还想她吗?”黄毛说:“当然想。”然后又问我:“你是不是

也想?”我说:“我不敢想。”黄毛将手伸进裤兜里,说:“我身上有钱,

我们到排挡喝啤酒去。”我穿了件外衣就跟黄毛去街头找喝酒的地方。我

们选择了路边一个以烧烤为主的小吃店。小吃店就一间10平方米的平房,

里面摆了几张简易的长条桌子,地面发黏。我们找了一张空桌坐下来。黄

毛土豪似的粗声粗气叫了一大堆各种烧烤,还要了一脸盆漂浮着一层辣椒

油的水煮鱼。黄毛用牙咬开一瓶啤酒递给我,自己又咬开一瓶,倒进碗里,

一口下去,喝了大半碗啤酒。黄毛拿一根羊肉串,用两排牙一撸就全都收

进了嘴里。黄毛将满口羊肉嚼碎咽进肚里,就开始说雅琴了。他说等自己

出了师,当了正式工人,就正儿八经托人到雅琴家说媒,不相信娶不到她。

我没有回应黄毛,我心里有点怪怪的感觉,我觉得黄毛想干的事我也想干,

凭什么只能他说,我却不能也不敢说?那晚黄毛喝了六七瓶啤酒,两只豆

荚眼显出醉意。我俩摇头晃脑地离开小吃店,走到回家的小巷口,在10多

米远的路灯下,看见雅琴迷人的身影,是我先看见的。但黄毛先停下脚,

用胳膊肘捅了捅我,说:“你等等,我去一下。”黄毛乘着酒兴,咚咚咚

几步跑到雅琴身旁,一手搭到雅琴的肩上。雅琴停下脚步,黄毛就正面站

黄毛5

到雅琴跟前叫道:“雅琴,我爱你,我这辈子爱你爱到底。”雅琴冷不防

被黄毛的举动惊呆了,半晌,就听到雅琴呸呸呸地骂黄毛不要脸,酒鬼。

他们两人的话,我都听得清清楚楚,我有点儿胆怯,将身子倚到了墙壁上。

转眼天就十分寒冷起来。那天傍晚,在这南方小城里,罕见地飘起了

雪花。雅琴到我家门口叫我。我急忙出来。她说:“你晚上有空吗?一起

去看电影。”我还什么有空没空,赶紧答应说:“有空,有空。”我胡乱

吃了点米饭。天刚擦黑,就去雅琴家约雅琴。雅琴“哎”了一声,那“哎”

字拉得老长,有欢快的音符在其中,我听得双耳很愉悦。雅琴飘也似的出

来了,白净的脸上荡漾着笑意。她外穿一件粉红色风衣,里衬一件绿色高

领羊毛衫,遮住了整个雪白的脖颈。那晚看的是外国电影《简·爱》,我

一会儿沉浸到电影里,一会儿又咚咚心跳一阵,想着伸手搂住雅琴的腰,

但我却没有拿出勇气。我熬住了,电影放到简哭泣的时候,雅琴把手放到

我的手背上,又紧紧地捏住。雅琴的脸上有泪珠闪耀。电影散场,我俩走

到巷口,雅琴突然停下脚步,看着我问:“张伟,你要去当兵啦?”我说:

“是的,高考又落榜,只好去当兵。他,他也去。”我说的是黄毛,他跟

我一起体检,都合格了。过几天,我俩将换上军装,奔赴茫茫的大西北去。

雅琴不语,许久,说要我到部队后给她写信。我说:“当然,当然。”雅

琴咬了一下嘴唇,吞吐地问我:“你,爱我吗?”我心里轰了一下,几乎

脱口而出“我爱你”。但话说出来就不连贯了。我说:“我,我爱,爱你……”

跟一个女孩说出“我爱你”的话,对我来说当然是第一次,但这第一次对

我来讲是有很大压力的。我天生懦弱,更要命的是我爸和她爸就跟仇人一样。

四人帮当道时,她爸揭发批斗过我爸。四人帮垮台都好几年了,他俩互相

碰到都不说话。有一次我和黄毛放了学一块儿在县政府机关大院里玩耍,

就亲眼看到在办公楼前狭窄的过道里,两人一进一出狭路相逢。她爸忽然

弯腰将一只脚抬到路旁的隔栏上,假装系那只解放鞋的鞋带。我爸则低下头,

用打火机啪啪地点几下嘴上的那半截香烟,然后咳嗽了几声侧着身走了过

去。我年岁虽小,但很敏感,将这情景都看在了眼里。我那快嘴的母亲前

不久还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以后少跟雅琴来往。”然后就啰啰唆唆说

了一大堆她爸的坏话。还有,我这时不得不想到黄毛。黄毛不止一次地跟

我发誓要把雅琴搞到手。谁跟他争,他就跟谁拼命。我就感觉着雅琴就该

6遥远的小耳朵

是黄毛的老婆,我如果跟雅琴好,就好比是从中插了一杠子,简直就是个

“第三者”了。而且我们马上就要共同离开家乡,成了共赴远方的战友了。

尽管,我内心很爱雅琴,每次见到她,眼睛会突然发亮,心头会突然收紧,

甚至脑子还有一阵眩晕的感觉。但是,我真的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把自己

的情绪深深地控制住。雅琴听到我的回答,将脸稍稍翘起,嘴角微微上挑,

双眼轻轻地闭合。雅琴动人心弦的奇妙表情让我萌动了不顾一切的勇气,

我伏下脸就要贴到雅琴的脸上了。“啊哼。”一声响亮的干咳声将我惊醒,

是黄毛从我身后走来。黄毛接着又哼了一声,朝我说:“张伟,在干吗呢?

跟我喝啤酒去。”我居然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件对不起黄毛的事,眼神错愕,

“呃呃”了几声才回过神来,然后支吾着说:“不啦,我还有事,回家了。”

我看看早已睁开双眼的雅琴,后退了几步,转身往家里走。

我和黄毛穿上绿军衣,戴上棉军帽,坐上大巴车出发了。一路上黄毛

主动跟我讲:“他妈已托人到雅琴家说媒了,雅琴妈已回话可以考虑,但

前提是争取在部队提干。”

我在阳台连抽了两根烟,回想着黄毛和雅琴,也就是我们仨人之间的

一些往事。这时包间的男同学建军出来叫我,说:“放着好好的美酒不喝,

一个人躲到阳台抽闷烟啊。”我撇了撇嘴,说到阳台来透透空气。我重新

回到包间里,坐到了我原来的位置上。我给自己倒满了一大杯啤酒,起身

走到雅琴跟前敬她酒。她笑着说:“你知道我不会喝酒的。”旁边几个男

女同学起哄,说:“你俩从小就形影不离,说不清楚的关系,以为我们不

知道啊,今晚你俩就一醉方休,寻找一下从前吧。”大家嘻嘻哈哈,口无

遮拦地说着。我仰脖咕咚咕咚把一杯啤酒喝了。雅琴有些为难,我就把雅

琴桌前大半杯红酒拿来想代她喝了。雅琴忙说:“不用你代,我自己喝。”

雅琴起身夺过我手中的高脚杯,一仰脖,把大半杯红酒喝了。男女同学纷

纷鼓起了掌。建军哈哈笑着说:“到底是老感情,互相心疼着呢。”

席散,大家都各自回了,好像故意留下我们两人在一起。一路上,我

自然要问起黄毛,我问:“黄毛是怎么死的?”她说:“黄毛是烈士。”

黄毛7

我惊奇地问:“这话怎讲?”雅琴说:“你没看到吗?我们从前住的那条

巷子,两边房子都被开发商给拆了。你可知道,我家,还有黄毛家的房子

可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呀,少说也有百年历史啦,他们说拆就给拆了。黄毛

能服气吗?拆房那天,开发商,当官的,穿制服的,一百多人,把现场围

得水泄不通,黄毛就带着一帮住户抵抗,站在房顶上打着横幅,哪知一失

足跌落下去,头碰到钢筋上,当场就没救了。”我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说:“才

40多岁啊。那政府和开发商有赔偿吗?”雅琴哼了一声:“说是给10万块钱,

我没要。”到了雅琴家门口,雅琴问:“进屋吗?”我笑着说:“这还用

问吗?”房间不大,两室一厅,收拾得干干净净。客厅正中墙上挂着一幅

镶嵌在镜框里的雅琴、黄毛和女儿的合影照。雅琴说:“你们当兵第二年,

我爸就得癌去世了,我妈是去年走的,生前跟我住一起。女儿读书还算争气,

现在在上海读大二。”我仰头仔细看着墙壁上的合影照,认真听着雅琴说

话,抬头凝视着黄毛那微笑中还带着粗莽的面容。雅琴令我意外地提出再

喝点酒。我说:“你已经喝了不少红酒,能行吗?”她说:“感觉还可以,

再喝点吧。”她打开一瓶红酒,说:“你一半,我一半,边喝边说话吧。”

雅琴从冰箱里拿出虾干,咸蟹,鸭舌之类的下酒菜,又将两只苹果切成块

放进盘子里,在苹果块上插上几根牙签。

我喝完最后一口红酒,终于把存放在心里这么多年的疑问给说了出来,

问雅琴怎么会嫁给黄毛的。雅琴将杯里的红酒喝净,盯着我,说了一句让

我意外的话:“他比你强。”雅琴说完哈哈笑了起来,说:“你当年不是

也说爱我吗?现在还爱吗?”我微微低下头,说了一句:“我一直爱着你,

没变。其实我这次回来,就是因为心里还惦记着,是为了爱而来的。”雅

琴又哈哈笑了几声,说:“你老婆病死了,想起回来了,我现在人老珠黄,

让你灰心了吧。”我说:“你说什么话,我不是也老了吗?”雅琴突然沉

静下来,说:“张伟,你还不到50岁,大男人,抓紧再找一个。你不用惦

着我,我们成不了夫妻的。”我问:“为啥?”雅琴说:“没有为啥,我

们没有夫妻命。我还告诉你,我现在只剩一条腿了。不过,这事你应该是

知道的。”我惊讶地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激动起来,一

把将雅琴拥入怀里。雅琴抬起脸看着我,这让我想起当年在巷口闭着双眼

等待我亲吻的青春洋溢的脸。今晚,这张脸在日光灯的映照下已经有了明

8遥远的小耳朵

显的皱褶,已经远没有从前那般妩媚光鲜了。雅琴将豆沙色的外衣慢慢脱去,

紧裹着的内衣使雅琴的身体显得有些臃肿,已不再是从前那种婀娜的身姿。

雅琴解开牛仔裤的肚扣,叫我帮一下忙。我急切地帮雅琴脱下牛仔裤,雅

琴坐在床沿上,将一只假腿卸下。我大脑一阵晕眩,继而心头又一阵颤动,

两眼潮湿起来。我半跪在雅琴跟前,说:“雅琴,怎么会这样?我一直不

知道。”雅琴嘴角微微上翘,这是我熟悉的嘴角,也很奇怪,雅琴微微上

翘的嘴角始终印在我的脑海里。

当我从睡梦中醒来,透过窗帘的缝隙,看见一丝亮光。已经是早晨,

窗外传进路面的熙攘声。雅琴已穿上衣服,坐在床沿上看着我,我会意地

笑了一下,伸开双臂,将筋骨拉响,这是在部队里练就的功夫。早晨醒来,

伸开双臂,就可把筋骨拉得咔嚓作响。雅琴问我:“早餐吃点什么?”我

回答说:“继续喝酒。”雅琴起身往洗漱间走,说:“你成酒鬼啦。”

雅琴下了两碗面条,还煎了两个鸡蛋,一碗放一只。我呼噜呼噜将面

条吃完。雅琴吃着面条,望着我说:“你跟从前有点变了,没以前那么斯

文啦。”我说:“是吗?在大西北当了20多年兵,早已脱胎换骨了。”雅

琴给我沏了杯红茶,放到小方桌上,然后坐到我的对面,说:“张伟,你

不是问我为什么嫁给黄毛吗?我告诉你,当年他强奸了我。”我诧异道:

“这怎么可能?他,他强奸了你?”雅琴笑了一下,说:“也算也不算吧,

反正他非得把我给生米煮成熟饭。当年我在山村里代课,搭乘的一辆手扶

拖拉机掉到了深沟,命保住了,但一条腿没了。黄毛当兵前他家已经上门

说媒了,他的母亲知道后就告诉了黄毛,黄毛就从大西北风风火火赶了回

来。在医院里,我就没拿正眼看他。知道吗?我当时,其实多么想赶到我

身边的人是你呀。”说到这儿,雅琴很自然地笑了一下,继续说:“想归想,

但我绝不可能告诉你,我好端端的一条腿没了。当时几次想死都没死成。”

雅琴突然伸手将我摆在桌上的一包香烟拿起来抽出一根,给自己点上,又

长长地吐出一口烟圈。雅琴说:“偶尔烦闷了,就抽一根,也是断腿以后

学着抽的。”雅琴继续说:“黄毛赶回来后,没多久我就出院了,黄毛每

天都会在我身边。我实在忍不住了,就跟黄毛说,我都这样了,一个残疾人,

你还惦着我干吗?你听黄毛怎么说,他说你就是断了两条腿,我也要你。

那天是晚上,家里就我俩人。黄毛话音落地,就扑到我身上,任我怎么反

黄毛9

抗,他边做边说,把你睡了,你就死心了,你就会嫁给我了,我早就发过誓,

今生非你不要。我嘤嘤地哭了好久,黄毛也不管我怎么哭,撩起被子给我

盖上,丢了一句明天我再来商量结婚的事就管自走了。”雅琴说完,竟然

嘿嘿笑了起来,说:“他这不是强奸是什么?”

我入神地听着,突然间黄毛在我心目中的形象起了变化,我想起雅琴

昨晚跟我说“他比你强”的这句话的含义。我在嘴里沉吟着:“黄毛这家伙,

黄毛这家伙,原来是这样……”

“张伟,我想听听你们当兵时的事。”我呷了一口茶,递一根烟给雅

琴。雅琴没要。我给自己点上,说:“我俩当兵后在新兵连里分到一个班。

刚到部队,那茫茫的戈壁滩是最冷的季节,纷飞的大雪从前我们哪见过?

说实话,我偷偷地哭过好几回。黄毛有次发现我哭,就嘲笑我没个出息。

我抹干眼泪,在心里还真把他作为一种支撑。黄毛确实比我男人,但是他

读书就是不如我。”雅琴听到这儿,白了我一眼说:“你总是不忘表扬自己。”

“他的胆子确实比我大,到部队没多久,不知他从哪个老兵那儿听到

戈壁滩有野狼,就有板有眼地跟我说,当你一个人在野外走路时或者晚上

站岗时,感觉有人从你脖颈后面搭住你肩膀的时候,千万别回头,那弄不

好就是狼。那狼会在你转过头的时候,一口咬住你的咽喉,吸干你的血,

然后再吃了你的肉,啃了你的骨头。听黄毛这么说,每当夜晚站岗时,害

得我时不时转过身去,怕有狼躲在身后。你不知道,那黄毛可坏了,有天

晚上我站岗,他悄悄躲到我身后,突然将两只手嵌入我的肩膀上。我瞬间

想起黄毛的提醒,吓得浑身直哆嗦,就是不敢回头,倒是黄毛忍不住从背

后哈哈大笑起来。”“这个坏家伙!”雅琴听着笑出了声,“继续说,他

还干过什么缺德事?”雅琴对有关黄毛的事显露出很感兴趣的神色。我咂

咂嘴,又继续说:“他在新兵连尽干坏事。晚上把我悄悄叫出帐篷,让我

放哨。他摸进伙房偷了几把猪油渣。还说白天看见炊事班提着一大刀猪肉。

他就暗中观察,那熬了油的渣放在哪儿。那时候,嚼着猪油渣,可真叫香啊。”

“后来,分到连队以后他还干过什么坏事?”雅琴追着问。我说:“干

过。新兵分配,我分到机关当公务员,黄毛因为当兵前在机械厂当过车工,

就被分配到机械连继续开他的车床。我们是基建工程兵,部队纪律没正规

部队那么严。星期天请个假就可以到街上找小饭馆掏几块钱改善生活。黄

10遥远的小耳朵

毛大手笔呵,星期天下午,我刚站完岗。黄毛急匆匆拽着我往戈壁滩头上

走。我挣开黄毛的手问:‘啥事啊,我还没请假呢,就出来。’黄毛说:‘没

事,反正你已下岗了。跟我吃狗肉去,中午我和战友几个刚套了条大黄狗,

现在正在锅里煮着呢。我想到你,就赶过来叫你,这叫有福同享。怎么样,

够意思吧!’我却不领情,埋怨说:‘我不吃狗肉的。’这一阵,戈壁滩

上突然鼓起风沙,呼呼的,转眼间天地便一片昏暗。我和黄毛互相都看不

清脸,那大风吹得我俩只好趴在地上走。昏暗中,我的脸碰触到一堆灌丛,

被尖利的刺擦破了脸,生痛生痛的。好不容易躲到土墩背后,发现跟前有

个土坑,就跳进去蜷缩着。大约过了个把小时,风沙才慢慢弱下来。黄毛

把我领进一个破旧的工棚里。工棚里几个兵围着一只黑乎乎的铁锅。铁锅

正升腾着袅袅白气,散发出一股诱人的肉香。一个兵见黄毛进来,就喊着

黄毛怎么才来,肉早炖熟啦,就等着你来开吃了。黄毛蹲到铁锅前,拿起

筷子,说了一声:‘弟兄们,开吃。’一个个便争先恐后地往铁锅里夹肉。

这时,一帮手持棍棒、铁锹的民工怒气冲冲地闯进工棚。一个穿着开了花

的破棉袄、手持铁锹的民工叫喊道:‘这锅里煮着的就是咱的狗,奶奶的,

伙计们上啊,砸烂他们的狗头。’我害怕地抱着头缩成一团,有几个兵已

逃出棚外。那个拿铁锹的农工抬起铁锹就往我头上砸。黄毛一跃而上,用

胳膊挡住了铁锹柄。我躲过了一难。后来,黄毛受到了严重警告处分。”

我又为自己点上一根烟,说:“好啦,黄毛的故事讲得太多啦,讲累了,

不讲啦。”

雅琴哧哧笑出声来,起身给我续茶,说:“其实这些糗事黄毛都跟我

说过,跟你讲的差不多。”

“其实黄毛才当了一年多兵就被提前退伍的事,我到现在才弄明白原

委。”我吐出一口烟圈说。

雅琴伸手抽出一根烟给自己点上,说:“是啊,他也是为了我才这么

干的。当时他顾不得请假,管自赶回来照看我,他后来跟我说:‘就是请

假也不会被批准,不管那么多了,当逃兵也值得。’”

“是啊,是啊,要是我,我做不到。”我说了一句实心话。“其实我

后来是可以跟黄毛取得联系的。”我抽了一口烟,又继续说,“那阵子我

放下一切,专心复习,如愿考上军校。毕业后就留在了边塞。我的父亲离

黄毛11

休后就带着我母亲回到苏北老家。这么多年也就见不着你了,要不是我老

婆得癌症去世,我还真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呢!”

“那你这次回来,打算什么时候走啊?”雅琴问。

我肯定地说:“我已经提前转业了,也不要求分配,自谋职业。我儿

子在北京念大学,一心想出国留学。我这次回来,就打算在这儿定居。”

我说着,抬头看着雅琴。雅琴将烟熄灭,许久,说:“你还是回苏北或者

新疆,那儿总还有你的亲人和亲戚,留这儿干吗?”

“这儿有你。”我说。

“不,我们结不了婚。”雅琴双眼直视着我说。

“为什么?”

“这儿有黄毛。”

“可是,他……”

“我不能这样做。”

“从今以后,我会像黄毛一样,死缠着你。”我把烟头掐灭,直视着雅琴。

“不要这样。”

“我要这样。”我说着一把抱住雅琴。

雅琴挣脱开我的手臂,轻轻地说了一句:“听我的,你走吧。”

发表于《天津文学》(2019年第2期)《海外文摘》

12遥远的小耳朵

丢失的回力鞋

清晨我睁开惺忪的双眼,习惯性地打开手机屏幕,李燕发来一条微信,

点开,几个字顿然令我一激灵——泣告:刘老师于今日凌晨三点与世长辞。

我赶紧拨打李燕电话,电话忙音。这个时候,李燕的手机打进打出一定极

频繁,我耐着性子等待李燕回拨过来。几分钟后,李燕那头电话拨过来了,

告知刘老师的遗体刚移送到殡仪馆,我跟李燕说我马上开车过来。

我开着车,心头叹息,人生真是很无常。一周前的傍晚,我才跟李燕

和刘老师在世纪广场相遇,转眼之间,刘老师就溘然而去了。记得那天在

广场上我与李燕相遇,李燕拍拍刘老师的肩,贴着刘老师的耳根问:“老

刘,这是江波,还记得起来不?”瘦骨嶙峋的刘老师蜷缩在轮椅里,双眼

呆滞地望着我,继而咧开僵硬的嘴唇朝我笑了一下。我大为惊讶,当年篮

球场上的刘老师怎么枯瘦成这样,怎么老成这样?李燕告诉我:“一年前

刘老师突发脑溢血,幸抢救及时,命算是保住了,但生活不能自理,也认

不得几个人啦,看样子,他还依稀认得你,真是难得哩。”我安慰李燕说:

“不管怎么说,人还能看得到呢,只是苦累了你啦。”李燕用小毛巾擦拭

刘老师嘴角淌下的口水,望着刘老师说:“刘老师这辈子不容易。”那天,

我跟李燕互加了微信,之后还通过两次电话。第一次是我打给李燕,想约

她出来喝茶叙旧,她回绝我说刘老师这两天情况不大好,等过了这阵再约。

第二次是昨天李燕打给我的,说刘老师不对劲了,已经送往医院。我说,

我就去医院看他。但昨天几个老战友来看我,约晚上一起喝几杯,老战友

丢失的回力鞋13

从外地来,我总得尽地主之谊,就决定推迟一天去医院看望刘老师,没想

到这一延误,就成了遗憾。

在刘老师遗体告别仪式上我遇到了几个熟人,其中有两位中学同学,

是一对夫妻,女的叫郑英,男的叫吴强,绰号“大嘴”,另一个是大嘴的

妹妹吴小娟,我跟郑英打过招呼,就上前拍打大嘴的肩膀。大嘴回头见是我,

咧开大嘴朝我无声一笑。若不是在这种场合,大嘴一定会大声嬉笑并连带

着说出一些不三不四的话,但今天不行,况且大嘴从前一直是敬畏刘老师的,

他今天心里头也不免难受。吴小娟主动过来跟我打招呼,她虽快奔六十的

年龄,身材却依旧有些婀娜,肩上披一条蓝色纱巾,戴一副紫色墨镜,薄

薄的嘴唇两角微微上翘,在有些昏暗的大厅里看不见她脸上一丝的皱褶。

吴小娟问我:“还好吧?”我咧咧嘴说:“单枪匹马,凑合吧。你呢?”“守

活寡,难得清静,也算是凑合吧。”吴小娟平静地说。有人曾说她那曾经

给县长当过秘书后来也当了县长的老公前几年出了事,被纪委叫去“喝茶”,

然后又毫无悬念地进了监狱。我“哦”了一声,随即说道:“难得你怎么

也来啦。”“我来很正常呀,刘老师也是我的老师嘛。”她说话的声音还

是那么尖细,虽然戴着墨镜,但我可以想象出她说话的时候两眼一定不停

地扑闪。我心想可不是么,刘老师是我们整个中学的体育老师呀。

大厅上方悬挂着黑底白字的横幅,上面写着“刘顺水同志遗体告别仪

式”。左边柱子上垂挂了“不管你去多远,我们都能看到您的身影”的条幅,

右边是“不管你去多远,我们都能听到您的声音”的条幅。随着一阵铃响过后,

主持人用低缓的音调在立式麦克风前主持告别仪式。仪式很简单,参加的

人数也不太多,大约五十人。李燕站在最前排的中间位置,我站在她的背后,

听到了她轻轻的抽泣声。刘老师的遗体化为灰烬,装入骨灰盒之后,我和

大嘴、郑英一起陪李燕和刘老师的亲戚护送骨灰盒至公墓。李燕要留我几

个一块与她家人吃午饭,我们推辞了,我跟李燕说,我明天去她家看她。

当晚,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睡。

我和李燕、大嘴还有郑英读初中时就在一个班,后来读到高中依旧是

14遥远的小耳朵

同班同学。学校的体育老师是刘顺水,他一米八几的个头,国字脸,比我

们大七八岁。刘老师要组织校篮球队,而且是两支篮球队,男队和女队,

集中培训后要参加全县中学高年级篮球队联赛。我打篮球还算可以。我积

极报名参加篮球队的一个主要原因是李燕已经被刘老师选入女生篮球队。

我和大嘴都是县人武部的军人子弟,我父亲是参加过解放战争的老军人,

是人武部副部长,大嘴父亲是人武部的一个连级参谋,李燕家距离人武部

大约一里地,不算远,她父亲是个农民。人武部院内有一个篮球场,因此,

我和大嘴、李燕、郑英等几个同学有空就泡在篮球场上。刘老师也经常来

人武部篮球场打球,和他一起来的那些人都是身高马大的“县队”队员。

我最佩服刘老师打篮球的两手拿手好戏,一是远投准,那圆圆的篮球从他

手中旋出,在空中画着弧线,不偏不倚掉进篮圈,那篮球网随即便会飘出

一声“唰”,看得我只有眨眼的份儿;二是抢篮板球,只要刘老师立在篮

板下面,就如一根铁柱,别人似乎都不敢往他身上碰,那篮球在篮圈上蹦

跶几下,刚从圈外往下坠落,刘老师已一跃而起,揽月般地把球收入手掌里,

我梦想着我快点再长高点,像刘老师一样,一跃而起用双掌狠劲地抓住篮

圈,那才叫酷!那时候,李燕一定会开心地咧开嘴巴笑,并且深陷着脸颊

上的两粒酒窝,五体投地地为我鼓掌。学校组建篮球队之后,刘老师到人

武部篮球场的次数比以往多起来。主要是组织同学们训练,我被选入男队,

大嘴则被拒之门外,他的个头太矮。每次我们训练时,他只能在场外呐喊、

捡球什么的。读初中一年级的大嘴的妹妹吴小娟也常跟着来,但她总是静

静地在场外观看。我实际上已经暗恋上了李燕,那时我是高一学生,应算

是早恋了。

李燕在篮球场上是左锋队员,在一次比赛中她运球三步上篮,在最后

一跃时,一只胶鞋脱落飞出了场外。大嘴在场外拍掌起哄:“大脚燕,大

脚丫子撑破了鞋,破鞋飞呀飞上了天。”大嘴竟然给李燕起了“大脚燕”

的绰号,而且公然羞辱李燕,这令我怒火满腔,猛然扑上前,照着大嘴的

胸口就是两拳。大嘴怔了一下,瞪着铜铃眼扑到我身上,四只胳膊扭抱在

了一起。刘老师喝了一声,我俩才松了手。我看到李燕到场外捡回胶鞋重

新穿上,迅速跑进场内,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过了两天,我们在学校篮球场上训练时,刘老师拎了一双崭新的白色

丢失的回力鞋15

回力鞋给李燕,说:“李燕,你穿上这双鞋试试,你看看你那双胶鞋,脚

丫子都露出来了。”我随着刘老师的话音朝李燕脚上看,果真,李燕那双

破旧的鞋尖上露出了两只脚趾。李燕红着脸,低头说不要,刘老师则笑着说:

“别不好意思,当年我读初中的时候,你妈还给我打过草鞋穿呢。”李燕

拍着球说:“那我叫我妈给你钱。”刘老师说:“不用,当年你妈给我打

的草鞋我还没算钱呢,都一个村的。”刘老师说着笑了起来,又接着说道:

“等你以后把球打到省队或者国家队,再还我一双名牌运动鞋吧。”李燕

显出一副乖巧的神色,把篮球传给身边的郑英,坐到场外石凳上换上了刘

老师给的雪白崭新的回力鞋。我看在眼里,心里怨恨自己怎么就没想到给

李燕换一双新鞋呢?我父亲一个月有一百多块钱的工资,我如果跟我母亲

要几块钱买双鞋救济一下家庭困难的同学,我母亲应当会答应。现在说什

么也晚了,李燕已经有新鞋了。

倒也巧了,可能是李燕穿上新鞋一时不适应吧,她在篮球场上与队友

争抢篮球时重重地摔了一跤,左脚腕严重崴伤,坐在地上呻吟着站不起来

了。我慌忙推开人堆问:“怎么啦,李燕你怎么啦?”李燕说脚崴了。这

时刘老师也在李燕跟前,他帮李燕脱下左脚的回力鞋,又轻轻旋了一下李

燕的脚腕。李燕“哎哟”惨叫一声。刘老师说:“伤得很厉害,肿起来啦。”

这时大嘴居然俯下身子做出要背李燕的姿势。我盯着嘴唇上长了一层茸毛

的大嘴,朝他身上用力推搡了一下说:“你干吗,还用得着你背啊。”然后,

我把一只手伸向李燕,想让她抓着我的手站起来。我当时当然想直接一把

把李燕抱起来,但我不敢。一旁的刘老师看看我和大嘴,说:“还是先到

我办公室去吧,我有跌打止痛膏。”刘老师说着将李燕扶起来,让她一只

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李燕就踮起左脚,一只手搭在刘老师的肩膀上一颠一

颠地朝刘老师办公室蹦去。不少同学也尾随着去了。我陡然间好似失落了

什么,呆呆地杵在原地。一阵热风吹来,我似乎清醒了一下,看见地面上

那只掉落的白色左只回力鞋,我弯腰把鞋捡起,用双眼飞速斜视了一下周

边拍球的几个同学,撩起运动衣,把鞋藏到怀里,我又环顾了一下周边,

发现身后不远处吴小娟在静静地望着我,但当我的眼神注视到她的时候,

她却疾速地把脸别了过去。我故作镇静地直奔教室把鞋装进自己的书包里。

我重新走到篮球场上的时候,见刘老师骑着一辆自行车迎面过来,后

16遥远的小耳朵

面驮着李燕。刘老师跟我说:“江波,你们继续练球吧,李燕脚肿得厉害,

我带她去医院拍张片子。”我无意识地“嗳”了一声,傻傻地看着刘老师

驮着李燕远去。心想这事要是我来做,那该多惬意,多幸福呵。

李燕崴脚的那天晚上,我很想去她家,但我却好像泄了气的篮球,我

把自己软绵绵地靠到床头上,怀里揣着那只鞋,想着还给她还是不还给她。

我真的不想看见她穿上刘老师送给她的鞋。经过一晚上的迷糊,第二天一早,

我把鞋放进书包里,磨磨蹭蹭地去李燕家,我还是想把鞋还给李燕。在李

燕家门口附近一米来高的土墙前,却见李燕被她母亲扶上了刘老师自行车

后座上。待刘老师跨上车,踩动脚踏板时,李燕母亲还客气地跟刘老师道谢。

一股莫名的酸酸的醋意顿时涌上心头。我返身咚咚跑回家,把鞋往床底一扔,

发誓道:“哼!李燕,我永远也不会让你穿上这只鞋。”

上课的时候,我哪还有什么心思听讲,我一门心思琢磨着怎样得到李

燕崴脚期间上下学的护送权。我打起了我父亲那一辆七成新的红旗牌自行

车的主意,平时我父亲不允许我骑他的自行车,有一次偷偷骑他的自行车

上学,被他知道后狠狠地训了一顿。还说我骑公家自行车上学是想当“执跨”

子弟吗?我父亲从战场上过来,没上过学堂,他把“纨绔”读作“执跨”。

我从内心里暗笑他,但不敢笑出声。我拿定了主意,在家吃晚饭时跟我父

亲说:“爸,跟我一块打篮球的那个女同学脚崴了,骨头都裂了,不能走路,

老师叫我用自行车驮她上学,叫我跟您借用几天。”我父亲放下饭碗,想

了一下说:“这算是做好事啰,行,老子就让你做几天活雷锋吧。”我内

心一阵狂喜,可我怎么跟刘老师说呢?刘老师跟李燕住一个村,距离很近,

他若说不用我驮,怎么办?

上午放学后,我拉上大嘴,塞给他一角零用钱,叫他中午帮我放哨,

我要把刘老师自行车轮胎的气给放了。大嘴起先犹豫不决,怕万一被人发

现了。我怂恿他说:“这事你帮我成了,我再把自行车借你骑一天,怎么样?”

大嘴龇着牙,模仿一句电影里的台词:“行,你冲锋,我掩护。”

初秋的中午,校园里静悄悄,只听见几棵树上的知了此起彼伏地鸣叫

着。大嘴站在校舍的走廊口,我毕竟做贼心虚,匍匐着身子溜到楼梯口,

弯腰迅速把刘老师自行车的前后轮的气嘴拔掉,随着一阵“呲”声,两只

轮胎便瘪了下去。我把旋下的气嘴塞进裤兜里,又把裤兜里的一枚铁钉掏

丢失的回力鞋17

出来,对准后胎,用石块猛砸几下,扔了石块和铁钉,把手指塞进嘴里吹

了一声响,大嘴知道我已大功告成,便跟随我一路逃离了。

下午放学时,我装作随意经过楼梯口的样子,跟正在弯腰打气的刘老

师说:“刘老师,打气啊?我来帮你打。”

刘老师转过身看看我,生气地说:“不知道是谁的恶作剧,把两只轮

胎的气嘴都给拔了,欠揍的。”

我跟着气愤道:“这样啊,太缺德了。刘老师,我帮你打。”我嘴上

这么说,可心里却说对不起了刘老师,我这样做可是为了李燕呀。

刘老师把气筒递给我,打的是后胎,后胎已让我用铁钉给戳破,还不

边打边泄吗?我人模狗样地吭哧吭哧打了好一阵子,刘老师在我身后突然

问我:“江波,李燕的那只鞋究竟哪儿去了,你知道吗?”我咯噔了一下,

故作镇静地打着气说:“不知道。”刘老师“哦”了一声。我抹了一把额

头跟刘老师说:“刘老师,这轮胎怎么半天鼓不起来?可能内胎破了。”

刘老师用手捏捏半鼓的轮胎说:“可能真是内胎破了,今天骑不了啦。”

我故意用遗憾的口气说:“车不能骑了,那李燕上下学怎么办呢?”

刘老师没作声,我又补充道:“还好,我家有辆自行车,刘老师,就

让我驮李燕吧。”

刘老师接我话茬说:“对呀,你爸有辆自行车,跟你爸说说,借用几天吧,

就你驮。同学之间应当互相帮助。”刘老师说完还朝我肩膀上拍了一下。

我的计划如期实现。每天上下学我驮着李燕,两脚踩着脚踏板,一点

儿也不感觉累。遇到坎坷的路面,就壮着胆子叫李燕搂我的腰,但李燕就

是不肯搂。我心想你不搂是吧?我得想想法子由不得你不搂。去学校的半

道上要经过一段山脚的陡坡土路,往常骑到下坡时不用踩脚踏板,顺其车

轮下滑即可。可我决意不这么做,自行车下坡时我照样狠踩脚踏板,自行

车便在土路上蹦蹦跶跶飞速行驶起来,我亢奋地喊道:“注意啦,注意啦,

车要飞起来啦。”李燕捶我的后背叫道:“江波,不要命啦,你还踩脚踏

板……”“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我越发来劲,唱

起了军歌。李燕朝我腰部扭了一把,叫道:“江波,你有完没完,我要跳

车啦。”我说:“不踩也没办法了,慢不下来了,刹车有点失灵啦,太危

险了,快搂住我。”我故意把车头歪斜了几下,吓得李燕赶紧把我拦腰搂

18遥远的小耳朵

住。李燕两只胳膊圈住我的腰,好似一股电流瞬间冲向大脑,一阵眩晕。

把握车把的双手不听使唤,“扑通”,人仰车翻。李燕扑倒在地,半个身

子压在我的后背上。我哧溜转过身,一把将李燕抱起来。李燕在我的怀里

待了足有十几秒钟,就在这十几秒的时间里,我真切地听到了李燕的喘息

声。李燕轻轻推开我,嗔怪道:“都怪你。”我忙问:“李燕,摔伤没有?”

李燕拍打着身上的灰尘说:“不用你管。”随即又问我:“你呢?”我咧

着嘴说:“我没事,只要你没摔伤就好。”我把自行车支起,像做了错事

的孩子,乖乖地把李燕扶到后座上,我骑上车后,李燕的一只胳膊搭在我

的右腰上,我用右腰默默地享受着,一声不响地把车骑到了学校。

过了一段时间,我把我姐姐江琳穿过的一双半新旧的蓝色回力鞋送给

李燕,李燕起先不肯要,我说我姐去当兵了,用不着,放家里也浪费了。

李燕沉默了一下,说:“好吧,谢谢你了,也得谢谢江琳姐。”我说我们

同学之间谢什么,我说话的时候,心咚咚跳个不停。我发誓有朝一日一定

要买一双崭新雪白的回力鞋给李燕穿上!我想着心事,壮起胆脱李燕露着

脚丫子的胶鞋。李燕坐在床沿上,用脚推我说:“不用你,我自己脱。”

我一把拉住李燕的脚说:“我替你脱方便,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胶鞋鞋尖上张着嘴,鞋底磨出铜板大的洞。我心疼地说:“这么破的

鞋还怎么穿呵。”李燕认真地说:“我家穷,兄弟姐妹多,我弟弟还打赤脚呢,

跟你家条件不好比的哟,你是官家子弟。”

我无言地把左只鞋套进李燕的左脚上,李燕轻轻呻吟了一声。我仔细

看,脚脖上还有些肿胀,便情不自禁地用手掌轻轻按摩肿胀处。李燕的脚

像一条滑溜的活鲤鱼,倏忽间逃离了我的双掌,我抬头看见她脸颊上有一

圈红晕。

李燕穿上我姐的半新旧蓝色回力鞋,把一双脚东歪西斜地看了好一阵,

看见李燕开心的样子,我心里好似炎夏里吃了根冰条。我殷勤地捏起破胶

鞋想出门扔了,李燕赶忙止住我说:“别扔,哪天有兑糖客过来可以兑糖吃。”

李燕说着还“嘿嘿”笑了起来,说:“我们村里的孩子都想着把鞋给穿破

了好兑糖吃,还有鸡毛鸭毛、牙膏壳什么的,都舍不得扔哩。”我拍着脑

袋说:“对呀,这事我和大嘴都干过,不过我们是把爸爸打靶后的铜子弹

壳捡来兑糖吃,我家还有几个子弹壳,下次找来跟鞋一起兑糖吃。”

丢失的回力鞋19

过了几天就有兑糖客敲着“叮咚”声响在村里转悠,被放学的我和李

燕遇上了,我飞快地跑回家找出子弹壳,跟李燕的破鞋一并兑了一大块麦

芽糖。李燕叫兑糖客敲下一大块糖硬是塞到我的嘴里,自己却一口也不舍

得吃,说是要带回家给弟妹吃。

高中毕业后,我和大嘴要去当兵了。我犹豫了许久,要不要把鞋还给

李燕,但我越是想她就越没有送还给她的勇气,让李燕知道是我偷藏了鞋,

会对我什么感觉呢?临走前夜,我打定了主意,我要在向李燕正式表达爱

的时候,再把这只鞋还给她。我把鞋锁进小木箱子里,当晚去了李燕家。

李燕一定是觉得我会来向她道别,晚上她家里人都去操场上看电影了,她

却独自待在家里。我俩坐在床沿的两头,李燕埋头摆弄垂在胸前的辫梢,

另一根辫子挂在肩后。许久,还是李燕先开了口:“听说你当兵的地方很远,

是昆仑山。”

我说:“是的,工程兵,修路。”

“那你爸妈怎么舍得你去那么艰苦的地方呢?”

“他们由我,我坚决要去。想不到大嘴也愿意和我一块去那老远的地方。”

“男儿有志在四方,越艰苦越锻炼人。”

“我妈也这么跟我说,不过,她说的时候流眼泪,你现在说这话却是

笑着的。”

“乱讲,我又不是你妈,说话比大嘴还不正经。”

“哦,大嘴说什么啦?”

“你去问他,跟同学乱讲,你叫他以后别乱讲。”

“大嘴是不是跟同学讲我们俩有那个……”

“嗳嗳,什么那个,别乱讲。”李燕害臊着说。

我的身体里涌起一股躁动,血流加速,我倏地站起来,一步跨到李燕

跟前,我想蹦出的一句话是:“大嘴乱讲就让他去讲,说我们俩那个就那

个……”

我内心对大嘴一点儿怨气都没有,而且还暗自高兴,巴不得大嘴跟别

人讲我跟李燕相好。站在李燕跟前,我却把这些最想说的话咽了下去,假

惺惺故作生气的样子说:“这个大嘴说起别人命也不要,我听说他自己倒

跟郑英偷好呢!哼,表面一套,背后一套。”我是最近几天才听同学悄悄

20遥远的小耳朵

跟我说的,看见大嘴跟郑英在山脚的老樟树下偷偷亲嘴。我听了非常意外,

因为大嘴以前经常诋毁郑英。郑英长得粗大,是篮球场上的中锋,她的屁

股圆滚,好像一只大脸盆扣在后腰下。喜欢给同学起绰号的大嘴早在念初

中的时候就给她起了个绰号叫“毛竹大臀”。郑英也不甘示弱,破口大骂:“短

命大嘴,短命大嘴,你去死那!”我不明白大嘴为何要叫郑英“毛竹大臀”,

就问他,他得意又神秘地解释说:“你看毛竹都是下面粗大,越往上越细,

所以毛竹就是下面大,郑英臀大,不就跟毛竹一样了吗?”我翻着眼珠子

“哦”了一声,佩服大嘴的想象力。现在让我突然听说大嘴跟郑英好上了,

怎能不感到意外呢!

我站在李燕跟前,颤颤地伸出一只手抓住李燕的一只手,轻轻地捏着,

继而重重地捏紧,用力一拉,把李燕拽到了怀里。李燕挣脱了一下便如顺

从的绵羊不动了,我双手捧住李燕绯红的脸庞,将嘴唇送到了李燕的嘴唇

上……

这时候大嘴闯进来“哎哟”地叫了一声。李燕像触了电似的脱离我,

一屁股坐到床沿上,整张脸软柿子般通红。大嘴嘿嘿坏笑着说:“还好我

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看见。江波,我到你家找不到你,才估计你在这儿,

刚才刘老师来找我们了,还送我们每人一块香皂。”大嘴从裤兜里掏出一

块香皂递给我。大嘴接着说:“刘老师说明天要陪新娘回娘家,就不来送

了,要我们在部队好好干,刘老师还说昆仑山上空气稀薄,不能打篮球了,

要注意身体。”

刘老师是上个月刚刚结的婚,新娘是县越剧团演员。

大嘴突然用巴掌朝自己脸上象征性地拍了一下,叫一声“喔”道:“我

这时候来,够烦人的吧,嘿嘿……”

李燕嗔斥道:“大嘴,你别乱讲那。”

我乘机骂大嘴:“就是么,你这张破嘴说起别人不要命,自己呢?你

跟郑英的事,同学们都知道啦。”

大嘴脸红了起来,有些不自然地说:“别人瞎传的呢。”

“别人都亲眼看到啦。”我看着大嘴的尴尬样子,得意地好似在篮球

场上投中了一个三分球。我接着说:“我真不明白,你以前还给人家起绰号,

现在又去想人家,还跟,跟人家亲嘴,真虚伪。”

丢失的回力鞋21

“哎哟,那是以前不懂事嘛,或许,或许是想引起她注意么,和虚伪

有什么关系呀?好好,你俩今天合起来逗我,我走,我走,郑英还在家等

我呢……”大嘴转身要走,这时李燕一家老小都看完电影回来了。李燕下

面还有两个妹妹两个弟弟。她一家人挤在屋里,我还怎么留下来?我只好

跟大嘴说:“大嘴,等一等,一起走么。”

李燕叫道:“你俩等一下,我有礼物送你们。”

李燕从枕头底下拿出两个巴掌大的红皮笔记本,一人一本递给我俩。

李燕把笔记本递给我的时候,用矜持的笑脸注视了我好几秒钟,我注意到

李燕把笔记本递给大嘴的时候,根本就没怎么看他。

从李燕家出来,我急切地打开扉页,上面是李燕清秀的钢笔字:“愿

你是昆仑山上的雄鹰。”落款仅只一个字:燕。然后是年月日。我索要大

嘴的笔记本,我很想知道李燕给大嘴写了些什么。大嘴无所谓地把笔记本

递给我,我打开看,同样是李燕清秀的钢笔字,但内容却是:愿我们同学

友谊长存,落款是全名——李燕。然后是年月日。

我内心一阵窃喜激动。

我回到家门口时,灰暗中冷不丁看见一个身影立在门口。我定睛一看

是吴小娟,便问:“小娟,你怎么站在门口?”“江波哥,我已经等了好

一会儿啦,想来送送你。”“哦。”我应声打开门把吴小娟让进屋。吴小

娟手里拎着一只帆布包,她把包放到桌面上,从里面拿出一只铝饭盒,打

开盒盖凑鼻子底下闻了闻说:“嗯,江波哥,还冒着热气呢,这是我妈为

我哥特意包的饺子,牛肉韭菜馅的,我专为你留的,快尝尝。”我闻到了

饺子味,吸着鼻子说:“嗨,我最爱吃你妈包的饺子啦,正好肚子也觉着

饿了。”我伸手捏了只饺子塞进嘴里。吴小娟说:“用手抓多不卫生,用

筷子。”吴小娟话还没落地,我又伸手捏了一只饺子塞进嘴里。吴小娟扑

闪着双眼,细着声说:“江波哥,我听我爸说昆仑山很冷很荒凉的,你跟

我哥在那儿可要照顾好自己哟。”我说:“放心吧,没事,男儿有志在四

方,越艰苦越能锻炼人。”我突然间想起先前李燕跟我说的这句话。吴小

娟从包里取出鸡蛋,说:“这十只鸡蛋你明天带着路上吃。”我笑了起来,

问:“你哥也有吗?”吴小娟咯咯笑了几声说:“都有,你十个,他十个。”

吴小娟说话的声音有点嗲,笑起来的声音也是尖尖细细的。我忽然觉得站

22遥远的小耳朵

在我跟前的不起眼的小妹妹什么时候已经突然间出落成楚楚动人的少女啦。

吴小娟又从包里拿出一只巴掌大的绿皮笔记本递到我胸前说:“给你做个

纪念,到部队给我来信。”我说:“那没问题,到了部队就给你报平安。

不过你哥会给你家里来信,你不就知道了吗?”“那不一样。”吴小娟说

着拎起帆布包说,“江波哥,明天就要远行,早点休息吧,我走啦。”我

“嗯”了一声,望着吴小娟离开的背影,我忽然觉得这个不起眼的小妹妹

何时已经突然间出落成楚楚动人的少女啦。我顺手打开她送给我的绿皮笔

记本,里面夹了两张崭新的十元人民币,扉页上还写有一行如同李燕一样

的清秀的钢笔字,只是字体小了许多。一行字的内容是:“盼你早日归来。”

落款也是一个字:娟。我“嘿”地笑了一声,心想我还没走呢,就叫我早

点回来,我可得要像李燕说的立志做高原上的雄鹰呢!

第二天上午九时许,新兵们穿戴没有领章帽徽的军装军帽陆续集中到

汽车站,锣鼓声一阵接一阵。我母亲一路跟着我到车站,她一改平日的唠叨,

一路无语,这让我意外。我父亲也一身戎装去了车站,但他是代表县人武

部欢送全体新兵的,自然包括我在内。我在攒动的人头里东张西望,我在

寻找一张面孔。我看见了朝我跑来的吴小娟,她朝我摆着手,叫了一声:“江

波哥。”我“嗳”地答应了一声,说:“你哥在后面那辆车。”“我刚送过,

现在来送你。”吴小娟提高尖细的嗓音说。我的两眼依旧不停地搜寻,终

于在不远处的电灯柱下发现那张我渴望的面孔。李燕含笑望着我,身边站

着她的妹妹李芹。此时公共汽车传出发动机的突突声,我狠劲朝李燕招手,

示意她到跟前来,李燕缓步走到我跟前。带兵的催促我上车。李燕说:“快

上车吧,来信啊。”我不住地点着头,又朝吴小娟和母亲摆摆手。就在我

转身上车时却不经意间看见另一辆公共汽车门前的大嘴和郑英,他俩正在

松开搂抱的胳膊,大嘴几乎跟我同一时间跨上车。我坐在座位上强忍着不

让眼泪涌出眼眶。汽车开动后,我却忽然想起跟在后面那辆车上的大嘴,

我猜这家伙为了他的“毛竹大臀”一定是掉泪了。

上了昆仑山,我给李燕写了一封信,一个月后收到李燕回信,抬头是

丢失的回力鞋23

“波”,落款是“燕”。信中虽然找不到一个“爱”字,但一个“波”字,

一个“燕”字,已然胜过一个直白白的“爱”字了。我再给她去信,这封

信我足足写满了三页纸,从新兵连的生活到巍巍昆仑山的风光,还写到了

藏羚羊,野牦牛和野狼。

她又回了信,跟我的去信一样,也写满了三页纸。李燕在信上说:“因

为她在家是老大,爸妈把她当男孩用,毕业在家的几个月里,学会了插秧,

她还用了括弧补充说自己其实早就会插秧了,只是现在插得更熟练、更整

齐而已。她还说自己读初一的时候就会做风车扇谷的活了。那时个头小,

得踮起脚尖把畚斗里的谷子倒入风车,然后使劲转动风车的手柄,那瘪谷

就飞落出去,虽然很累,也挺有意思的。”看到这儿,我不禁咧嘴笑了。

我想起读初中的时候,我曾到她家田头帮她插秧,我俩正比赛着进度,一

只蚂蟥叮在了我的小腿肚子上,我慌张用手去拽蚂蟥。李燕大声叫:“别

拽。”然后抬起我的腿,在小腿肚子上“噼啪”拍打,才使蚂蟥掉落。我

的腿肚子上渗出了鲜血,李燕心疼地叫我上田埂歇着。李燕还不无得意地

在信中说:“她还跟母亲学会了织布、织毛衣、做鞋,有时还跟个男孩子

一样上山砍柴。”李燕在信尾说今年她家又腌了两缸咸菜和我最爱吃的菜

头生。看到这儿,我不禁咂了咂嘴,李燕母亲用萝卜腌制的菜头生酸酸咸

咸确实好吃,我一次能吃两三根。我当晚就挑灯给她写了回信,一个月后

又如期收到了她的回信。我再给她去信,落款是“爱你的波”。但是,这

封信寄出后却没能如期收到她的回信。我又连续去了好几封信,却都石沉

大海。我望眼欲穿,心慌意乱。我找了机会搭便车去了相距一百多公里外

的团部驻扎在山上的临时指挥所,大嘴在指挥所当炊事兵。这里的海拔更

高了,有三千多米,我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见着大嘴劈头就问:“郑英

最近给你来信了吗?”大嘴愣了愣,说:“你跑到这儿来就关心这事呀!

我又没有跟你那位大脚燕通信。”大嘴居然叫李燕的绰号,我便骂道:“说

什么屁话!”“怎么,叫一句绰号就不高兴啦不是?”大嘴嘲讽道。我急

切地说:“别啰唆了,李燕已经好久不给我来信了,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是想让你给郑英去封信问问。”“哦,是为这事,看把你急得跟猴儿似的,

我问就是了。哦,我倒想问问你,你什么时候让我妹妹也记挂上心啦?给

我来了两封信都忘不了提起你,还说你连封信都不给她写。”我一时语塞,

24遥远的小耳朵

拍拍后脑勺说:“我只顾着给李燕写信,倒把这事给忘了。这样吧,你给

你妹写信的时候顺便代我向她问好。我现在哪还有心思给别人写信。”说

到这儿,我忽然想起吴小娟送我二十元钱的事,便掏衣兜,摸出一张十元

纸币递给大嘴说:“喏,这是你妹妹送给我的,共两张,给你一张,我不

吃独食。”“哎哟哟……”大嘴瞪着两眼说,“真是吃里爬外,她连我都

一分钱不舍得给,却一出手送给你二十元钱,在她心目中我还不如你,算

你有本事。我可要警告你,你小子可不要脚踩两只船呵,小心我揍你!”“你

别乱嚷嚷,老子现在连一只船都踩不上了,还踩两只!”我愤愤地顶了大

嘴一句。

那天,我挤在大嘴的床上,几乎听他说了一个晚上,话题自然总离不

开他那位心爱的“毛竹大臀”,说她对爱情如何火热,如何大胆。还把她

拿来跟李燕比,说李燕扭扭捏捏,不干脆。

入冬以后,驻扎在山上的修路部队陆续返回山下。我下山第二天便跑

到团部找大嘴,大嘴洗完锅盆,摘下腰间的白色围裙,从裤兜里掏出一包

瘪皱的烟盒,抽出一支烟递给我,帮我点上,然后又给自己点上一支。大

嘴吐出满口的浓烟,两眼不看我,慢腾腾地说:“我给郑英去信问了,但

郑英回信时却只字未提,我也就不知道啦。”大嘴说完,还学着外国电影

里的演员动作,摊开双手,耸耸肩膀。

我沉吟了一下,转过身往自己连队走,大嘴在身后喊:“江波,急着

走干吗?再玩会儿嘛……”

我哪有心思陪他玩,头也不回地抬起手臂在空中摆了摆。

过了大半年,父亲突然发来加急电报:“母亲病重,速回。”我慌慌

张张地把电报递给指导员。指导员签字准了假。我归心似箭,但路途的交

通却缓慢如蜗牛,汽车、火车、轮船轮番坐,足足一个星期才到家。到家

已是上午十点来钟,我放下行李,便往医院跑。母亲安静地躺在病床上,

鼻孔里插着吸氧管,静脉上打着点滴。让我意外的是吴小娟坐在母亲的床

沿旁,正在按摩母亲的另一只胳膊。吴小娟见到我,腾地站立起来,用细

细的声音说:“江波哥,你回来啦。”父亲把我叫到走廊,告诉我母亲患

的是肺癌,中晚期。我在医院走廊间眼泪奔涌而下,擦干,再回到母亲身旁,

整整待了一下午,吴小娟也一刻不离地守在母亲旁。傍晚,我姐姐江琳来了,

丢失的回力鞋25

叫我和吴小娟先回家休息。姐姐还跟我说:“这段时间都是小娟没日没夜

地照料妈,比我这个亲女儿还上心。”吴小娟跟我一起离开医院,一路上

吴小娟不停地问这问那,还埋怨我连一封信都不给她写,太没心没肺。吴

小娟还贴到我耳根说:“江波哥,你知道吗?你爸快要当部长了。你要趁

早退伍回来,凭你爸是部长,安置到哪个单位还不都由你挑啊!”我父亲

当不当部长,我还真没啥兴趣,我可是一心想着去李燕家,哪有心思跟吴

小娟多说。吴小娟要带我到她家吃饭,我停下脚步认真地跟吴小娟说:“小

娟,我现在真的有要紧事去办,你早点回家休息好吗?”吴小娟露出失望

的神色说:“啥事那么急,连饭都顾不得吃了,好吧,我先走啦。”

我回到家里从箱子里翻出那只回力鞋,塞入军挎包,又将我特意买的

一瓶麦乳精放进军挎包。我的父母当年都是从山岙底走出来的,做麦饼很

拿手。我深刻地记得从前李燕到我家玩时,我拿一只月亮般的麦饼给李燕吃。

李燕说吃不了,要跟我分着吃。我用双手将麦饼往中间一挤,麦饼里的咸

菜和肉块便掉落到底部,我用菜刀将麦饼一分为二,将底部厚实的一半分

给李燕,然后我又给李燕泡了一杯麦乳精。李燕咬一口麦饼,喝一口麦乳精,

说麦饼真香,麦乳精真甜。我说等我以后工作了有钱了,就天天让你吃麦

饼喝麦乳精。李燕眨巴一下眼睛说麦乳精很贵的,不要我买。李燕咽下一

口麦饼突然瞪大眼睛道:“江波,你的半块麦饼怎么扁扁的,我这块里面

都是肉,你会变魔术吗?”我嘿嘿笑起来,说:“你运气好呗,该你吃馅

儿多的。”

李燕离我家走路只需十多分钟,我一路想着,等下见到李燕,我一定

要跟李燕贴得很近很近,能真切地听到她的呼息声的那种距离。我要把军

挎包里的这只鞋双手递给她,我要向她解释,我之所以珍藏了这只鞋,其

实是珍藏着一种酸涩而又甜蜜的初恋,我要请求她的原谅和理解,我要看

见她脸颊绯红,酒窝深陷,热泪盈眶。这个时候,我就以十倍百倍的大胆,

向她表白……

绕过一道土墙,我跨进了李燕的家门。第一个见到的是李燕的大妹妹

李芹。李芹见到我表露出很意外的神色,接着是李燕的母亲,正在灶台前

忙活。我礼貌地跟李燕母亲打招呼:“阿姨,您好,李燕在家吗?”李燕

母亲见是我,也很意外,双手在围裙上抹了抹,答非所问地说:“噢,李

26遥远的小耳朵

燕她,噢,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穿上军装快认不出来了。”李燕满脸皱褶

的父亲则坐在墙角一把竹椅上呼噜噜地抽着水烟。这时候,紧闭的里屋传

来了婴孩的啼哭声。李燕母亲悠悠地推开里屋的门,闪了进去,就在李燕

母亲推开门的时候,婴孩的啼哭声响亮地传入我的耳鼓,但随着又关闭的门,

啼哭声瞬间遥远了,好像隔了一堵厚厚的墙。不一会儿,李燕母亲出来了,

轻声地跟我说:“李燕说不想见你,叫你先回吧。”“为什么?”我做梦

也想不到仅一门之隔的李燕会不想见我。“干吗这样?李燕,你为什么不

见我?”我朝里屋喊。李燕没有回音。我又说:“李燕,我们通信好好的,

你突然不给我来信了,现在我妈病了,我才有机会回来一趟,路上一走就

是一个星期,可是,我回来找你了,终于能再见面了,你却莫名其妙地不

理我了,这到底是为什么呀?”这时里屋的婴孩的啼哭声一阵接一阵急切

起来,虽然听起来有些遥远。李燕母亲朝里屋喊:“燕啊,孩子饿了,该

喂米糊啦。你就出来吧,人家大老远过来,你怎么能躲着不见人家呢?出

来吧。”

我掏出烟,给自己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恍如隔世的门“咯吱”一

声开启了,李燕站在门框中间,脸色显得苍白,腋下拄着拐杖,左脚的裤

管空空地垂挂着,随着门风,空荡的裤管微微飘动了一下。一刹那间我懵了,

眼前呈现出茫茫戈壁滩上的一片白色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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