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奢侈品与资本主义》的古典之争资本主义之源奢侈抑或禁欲桑巴特与韦伯

《奢侈品与资本主义》的古典之争资本主义之源奢侈抑或禁欲桑巴特与韦伯

来自西欧的经典资本主义似乎是对整个人类的普遍信仰。不论是想要证实还是要证伪这一论调,都面临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现代资本主义究竟是由哪些因素生发而出。桑巴特和韦伯对此提出了两道截然相反的命题。韦伯命题早已成为汉语世界的热门话题,但对桑巴特却关注甚少。实际上桑巴特(1863-1941)在其学术生涯中,学术专著达20余本之多,其中多已成经典之作,一战前所完成的一批研究成果,如《犹太人与资本主义》、《战争与资本主义》、《现代资本主义》、《奢侈与资本主义》等,对资本主义问题进行了极富原创性的探讨。本文以《奢侈与资本主义》为中心,在阐释桑巴特资本主义起源假说的基础上,尝试把它与韦伯命题进行一个比较性的检讨。一、现代社会的女性形象的体现众所周知,自13、14世纪始,随着地理大发现之后出现的欧洲对东方的掠夺,对非洲贵金属的发现和开采,以及价格革命所引起的旧土地贵族的没落,西方各国先后出现了一个财富迅速增长、并且由封建地产向资本财富转化的过程。这一过程首先出现于意大利,接着是德意志、荷兰、英国和法国。桑巴特观察到,在此过程中,西方上流社会的生活样式也经历了巨大变化。因财富的迅速增长,宫廷中讲究排场,注重享受的奢侈之风开始盛行。而在宫廷的示范作用下,奢侈之风又迅速地蔓延到了西方的整个上流社会,无论是新兴的富人阶层,还是没落的旧贵族,都为追求奢侈消费投入了巨大的财富。桑巴特在其《奢侈与资本主义》一书中,精彩地描绘出意大利、法国、德国和英国形成的完全以铺张浪费原则为基础的高度世俗化的消费文化图景。然而,奢风为何得以蔓延广播桑巴特把这归结为两性关系的改变,认为这是非法爱情的胜利。他说,“据我所知,没有一件事情比从中世纪到18世纪两性关系的改变那样,对中古和近代社会的形成具有更重要的意义。尤其需要指出,对近代资本主义起源的认识与对人类活动中这一最重要领域的基本变化的正确评价紧密相连。”(p.57)显然,桑巴特实际上是要把资本主义的起源追溯至两性关系的变革上。他观察到,在中世纪,欧洲人一如其他民族,是性爱现象从属于更高秩序——上帝这一神圣的存在,世俗的爱情不是被赋予宗教奉献意义就是被制度化,而即便是制度化的婚姻亦只有出自上帝旨意并得到上帝赐福方能确认。反之,“所有未获批准的和非制度化的爱情都被打上了罪恶的耻辱记号。”与此截然不同的一种爱情观念在11世纪的吟游诗人时代得以出现。在桑巴特看来,尽管吟游诗人的诗歌显得虚假生硬做作,但是其中歌唱的爱情却是现代爱情值得称赞的前奏,“是青春期性冲动清楚明白的例证”。历史发展至13世纪,人们终于肯定了“天生肉欲的存在”。而到15世纪晚期,人们发现了女性身体的美丽,并且沉醉于性爱的迷人魅力,以至于“有人对女人不将其身体最漂亮的部分展露给世界而感到愤慨”。因此,“这些阶段似乎标志着一种在各个文明中重复出现的正常发展。‘肉体的解放’以羞怯的尝试开始,紧接着是一个强烈的自然肉欲的时代,在这一时代,一种自由纯爱的爱情生活达到了全面高潮。然后就是走向某种高雅,接着是放荡堕落,最后就是变异倒转。”(p.63)随着自由情爱社会地位的确立且与制度化爱情并存而来的是引诱、通奸、卖淫猛增这一历史事实,一个新的女人阶层出现于受尊敬的女人与放荡女人之间。在桑巴特眼里,这一新的女人阶层可有很多名称,包括宫娥、姘妇、女主人、情人、轻佻的女人以及由情人供养的女人。而所谓“由情人供养的女人”和妓女之间的差别仅仅在于,前者将感情倾注于一个男人,后者在性关系上更随便而已。17-18世纪的伦敦、巴黎这些文化中心,在合法配偶之外养一个文雅的情妇,或用情妇取代合法配偶已成时尚,以至于有产者的妻子在时尚和兴趣方面成为了文雅的高级妓女的追随者。品行端正的女士为了与那些情妇竞争而不得不自我调整,否则便会从社会生活中完全消失。用桑巴特的话来说,“正是妓女迫使品行端正的女士洗澡”。可以说,“风流社会”的生活方式决定了整个社会的生活方式,“一切与时尚、奢侈、乏力、挥霍相关的怪念头首先都是由情妇们在实践中尝试,使其在某些方面变得平和之后,它们才最终为受尊敬的妇女接受。”(p.75)爱情的世俗化或者说“肉体的解放”,刺激了人对于纯粹的感官快乐和性快乐追求,“所有的个人奢侈都是从纯粹的感官快乐中生发出来的”,而“推动任何类型奢侈发展的根本原因,几乎都可在有意识地或无意识地起作用的性冲动中找到”。这样桑巴特就将奢侈现象与爱情,主要是非法爱情联系起来,认为“凡是在财富开始增长而且国民的性要求能自由表达的地方”,奢侈现象都很突出。反之,一个地方如果奢侈现象不突出,那么该地方的性就受到压抑,财富不是被消费而是被贮藏起来。既然奢侈“是任何超出必要开支的花费”,那么又是哪些社会集团成为奢侈消费消费的主体,或者为妓女提供奢侈消费呢首先是宫廷,因为当时的宫廷是“一切社会活力的源泉”。譬如路易十四,“每一次新的爱情就是开始一次新的超越过去的纵情消费的信号。”但是,盛行于宫廷的奢侈之风逐渐会蔓延到所有与宫廷有一定联系的或一心以宫廷生活为榜样的集团。这一集团包括了整个富有的阶层,“骑士和暴发户”成为了宫廷生活的模仿者。因为,正如凡勃伦所指出的那样,新兴的有闲阶层用炫耀性消费来满足出人头地的冲动。(p.53-75)同时,旧贵又在追求奢侈上效仿新富,野心和享乐汇集到一处,“整个社会完全根据一个人在饮食和其他奢侈品上的花销,来评价其地位”,在购物时考虑是否为自己的财力所能及就成为一种遭人讥讽的“小店主作风”。桑巴特将资本主义溯源到妓女身上,是其理论系统中最富原创性而又最遭非议的部分。实际上,他是观察到妓女在奢侈消费中的主导地位而将二者联系起来的,抽掉这个必要的中介来批评桑巴特的观点,很可能造成“故意的误读”。既然,随着爱情世俗化的发展,在人的感官快乐的推动下,女性尤其是宫廷情妇、高级妓女、宠姬等对整个上流社会的社会方式的改变起到了巨大的影响作用,正是她们给宫廷以及整个社会带来了对财富的渴求、诱惑力、巨大的消费、盛大的娱乐生活,从而使整个社会弥漫了一种挥霍无度和追求奢侈的风气,那么这种奢侈风气的盛行与资本主义的起源二者究竟又有什么联系呢二、以奢侈之风盛行资本主义社会具有促进作用。在现代桑巴特指出,在1200-1800年这一特定历史时期内,欧洲的奢侈之风有四大发展趋势。首先是奢侈的家庭化。这一趋势使得它有短暂易逝而变为一种持久性的活动。其次是奢侈的客观化。以前的奢侈行为只是扩展到给依附宫廷的众多侍从提供美食和住宿,而现在,拥有大批侍从成为展示奢侈的一种方式。女人是奢侈客观化的主导人物,其服饰、住宅、随从作为一种有形的奢侈,具有极其重要的经济意义,个人奢侈从“非生产性”向“生产性”转变,使得企业中的雇佣人员成为生产性的工人。第三大趋势是奢侈的官能化与精致化。所谓官能化,意指奢侈从追求精神价值愈来愈转向低级的人类的动物本能上。桑巴特认为,艺术上洛可可风格取代巴洛克风格,表明了“处心积虑地用性去获取统治地位的女性的最后的、最完全的胜利。”与奢侈官能化紧密相连的是奢侈的精致化,因为精致如果并不只是使用昂贵的材料,那么就意味着大量使用劳力,结果便是资本主义生产的扩展。同时,为了从国外获取稀有材料,资本主义的商贸亦随之得以拓展。最后,奢侈的频率大大提高了,也就是说在一定时间内奢侈现象大量集中,比方说定期的节日欢庆变成常年不断,一年的庆典经常化了,节日期间的化装游行变为天天举行的化妆舞会等等。在此,桑巴特虽已或隐或显地说到了奢侈与资本主义的关联,不过,两者之间历史与逻辑上的本质联系还是不很清楚。实际上,桑巴特断言,正是奢侈产生了资本主义,因为无论是从市场还是从生产来说,奢侈都为资本主义的发展准备了必要的条件。首先从市场角度而言,桑巴特对那种认为海外市场在资本主义发展中起重大作用的传统观点大谬不然。在他看来,资本主义生产的商品的总价值,主要取决于两大因素:单位商品的交换价值和商品的数量。在资本主义产生的初期,不仅外市场非常有限,而且当时大多数国家尤其是殖民地国家还处于自给自足的封建社会,普通民众对生活必需品的需求还很小,商品销售的数量无法实现飞跃,因此这一时期的海外市场事实上很难满足日益增长的工业产品对市场的需求,所以商品的销售就只能主要依赖国内市场。但是在中世纪及其后的几个世纪,欧洲各国下层民众对普通商品的消费基本上没有什么改变,国内市场上对于商品数量上的需求也并没有大的提高,因而对资本主义来说是无足轻重的。相反,这一时期国内产品的销售虽然在数量上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但由于奢侈品在单位商品上的高额的交换价值,在奢侈之风盛行的情况下,必定会促进资本主义生产的商品总价值的增长,从而为资本主义生产的发展提供了必要的市场支撑。在贸易和农业为奢侈工业发展提供市场和原料的基础上,奢侈品工业在这一时期获得了巨大的发展。桑巴特认为完全的资本主义的组织和大规模的工业主义的组织首先产生于奢侈品工业。奢侈品工业的生产有特殊的工序,必须从远处获取贵重原料,比一般商品生产费用要大,而且生产的技术、管理要求也更高,需要专业分工和联合作业的相互结合,而这一切只有资本主义生产组织形式才能达到,所以桑巴特认为标准丝绸工业是首先采取资本主义组织形式的工业之一,是“工业资本主义发展史上的一个里程碑”。同时,由于奢侈品工业销售的数额巨大,而且富人们口味经常要受到“时尚”的影响,因此奢侈品的生产受市场波动的影响更大,这一特征更加类似于资本主义的生产。另外,欧洲各国的奢侈品工业大多为外国人所创办,这样就减少了传统行会的束缚,其经济行为的唯一刺激因素就是“合用性”,即以赢利为目的而建立更加合理的工业体制。最后,从商品的市场而言,由于当时大规模的大众消费市场还未出现,只有奢侈品工业市场才能为欧洲各国所出现的大量资本提供投资机会。这样,桑巴特得出了他的惊人结论:“奢侈,它本身是非法爱情的一个嫡出的孩子,是它生出了资本主义。”(p.215)三、从“奢侈”到“资本主义”桑巴特把资本主义之源归结为奢侈,而作为桑巴特同事和朋友的韦伯则认为,现代资本主义精神,以及全部现代文化的一个基本因素,即以天职思想为基础的合理行为,产生于基督教的禁欲主义,正是这种与其他不同的精神因素,最后使得在西欧的英国而不是在世界的其余地区最先产生了现代工业文明。韦伯声称,其《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力图证明的观点无非就是,“在构成近代资本主义精神乃至整个近代文化精神的诸基本要素之中,以职业概念为基础的理性行为这一要素,正是从基督教禁欲主义中产生出来的。”(p141)可以说,桑巴特和韦伯两人在有关资本主义起源问题上的看法似乎判若两分,尽管他们两人之间有过长期的思想交流和交锋,彼此之间互有借鉴和批评。(p198-212)韦伯的思想无疑是深刻的,但正如一切试图对一些重大问题作出分析和归纳的理论一样,他的理论也有一些不能自圆其说的地方。其一是他不能解释为什么在加尔文教的策源地日内瓦未能成为现代工业资本主义的摇篮,同样他也无法解释同在不列颠群岛上的苏格兰地区,加尔文教的势力比英格兰地区大得多,在经济上却始终不如英格兰其次,经济学的理论一再证明,消费是一切生产的起点和终点,无论哪个国家,其国内消费所占的比例都在其国民生产总值的三分之二以上。假如英国社会确如韦伯所说的那样,人人勤奋工作,积累资本,清心寡欲,那么,谁来消费不断增长的产品如果没有足够的国内消费市场,产品积压的后果是反过来抑制生产,并最终影响资本的积累和经济的发展。因此,近代初期英国民众的实际生活状况与韦伯的看法是相去甚远的。如果考虑到韦伯理论的缺陷,桑巴特的观点就显得十分有意义了。他同样认为在英国产生的工业资本主义是一种独特的社会形态,也从文化的视角来探讨这一问题的答案,但他得出的结论与韦伯恰好相反。不是禁欲主义的新教伦理而恰恰是奢侈性消费是关资本主义的崛起。桑巴特曾自称其研究提出了新的观点,虽然没有提到韦伯,但毫无疑问是在反驳韦伯的观点。可以说,韦伯是在谨慎地思考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桑巴特则非常直白地放言资本主义的诞生是由于奢侈。(p.204)实际上,韦伯笔下一丝不苟的清教徒与桑巴特笔下纸醉金迷的宫廷侍臣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虽然桑巴特命题有其独到的解释力,但是其中的缺陷也非常明显。他的整个论述过程中对资本主义这一概念一直是模糊不清的。从他对奢侈与资本主义关系的考察中,我们也只能看到二者之间必然存在着的不容忽视的关联性,两者之间在时间上并不存在明显的先后顺序,在逻辑上就必无因果关系,因此就很难断定究竟是奢侈产生了资本主义,还是资本主义产生了奢侈从空间上来讲,世界各国都存在奢侈的现象,为何只是在西方才产生了资本主义就时间上来说,西方在此之前奢侈现象也不少见,为何只是到了中世纪后期才产生资本主义同时,他所作的阐释具有相当的随意性。在他的著述中,被当作促成资本主义起源的因素包括地租、贵金属的生产、犹太人、奢侈性浪费、战争、技术、资本主义精神与风尚等等。桑巴特对他的“多因素起源说”所作的解释是,他在描述中实际上采用两种方式,一种是“探照灯式的方法”,旨在“使读者的视线每一次都聚集在问题的一个方面”,另一种是“把所有这些单独纺成的线编织成一件织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