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张爱玲看红楼梦里的种子

从张爱玲看红楼梦里的种子

在上个世纪，甚至在中国文学史上，最有才华的作家是宋庆龄和张爱玲。如果你曾经认真地读过这两位作家的文字,在那些灯深雨细或者落叶纷飞的夜晚,面对窗外狭长的小巷再回望你书橱里的那些经年累月读过的书,你当对我的断言不存疑义。因为,只要你读了,读了一遍,读了两遍,读过三遍甚至四遍、无数遍她们的文字以后,你会感慨,历史向前走了,时间却停留在了她们的笔下。如果,多少年前你曾经认真地读过萧红的《呼兰河传》、《生死场》、《小城三月》、《后花园》、《牛车上》……而多少年后(就像她们注定不能够同时出现在文坛上一样,她们的作品也遭到了同样的命运),你又仔细地读了张爱玲的《沉香屑第一炉香》、《半生缘》、《花凋》、《金锁记》、《洋人看京戏及其他》……你会在读张爱玲的时候稍稍停顿下来,若有所思地想一想:“这些文字里弥漫的气息,我好像在哪里见过的?在哪里呢,不是冰心,不是丁玲,不是庐隐,也不可能是杨绛的罢?”当你读到“苍凉之所以有更深长的回味,就因为它像葱绿配桃红,是一种参差的对照”的时候,你会心头忽然一震地想起这些字眼:“一到了夏天,蒿草长没大人的腰了,长没我的头顶了,黄狗进去,连个影也看不见了。夜里一刮起风来,蒿草就刷拉刷拉地响着,因为满院子都是蒿草,所以那响声就特别大,成群结队的就响起来了……刮风和下雨,这院子是很荒凉的了。就是晴天,多大的太阳照在上空,这院子也一样是荒凉的。”是的,如果你认真地读过中国文学史上这两位最具才华的女作家的文字,你就会在张爱玲那里看到萧红的影子。是什么让我们能够从张爱玲的文字里看到萧红的影子?在张爱玲自己的文字里,是从来都没有见到“萧红”这两个字的。张爱玲只坚决地承认过《红楼梦》对自己的影响,另外出现在她的文字里的两部书是《海上花》和《金瓶梅》而已。如果从表面上寻找张爱玲所受到的影响,那么,这段话可以是个代表:“爱玲把现代西洋文学读得最多,两人在房里,她每每讲给我听,好像《十八只抽屉》,志贞尼姑搬出吃食请情郎。她讲给我听萧伯纳、赫克斯莱、桑茂忒芒及劳伦斯的作品。她每讲完之后,总说‘可是他们的好处到底有限制’。”这样看来,说张爱玲中有萧红的影子似乎更说不过去了。而实际上,以张爱玲的性格,即便是真的受了什么人的影响,她也不会直接承认的。事实是,有的。这影子不能说是张爱玲的刻意模仿,不像朱天文、朱天心、黄碧云、钟晓阳、袁琼琼、王安忆等作家身上受张爱玲影响那么醒目罢了。这影子里包含的是萧红和张爱玲才华里的共性,那就是,对世事对人性的洞悉,还有她们私人化的写作态度。如果说在萧红的文字里我们还不能太清楚地解读出这个世事的沧桑和人性的脆弱的话,那么,张爱玲就是萧红的接力,她在萧红的基础上写的更明了了。萧红写了农村写了童年,张爱玲写的是城市是成年;萧红一直在写寂寞,张爱玲就写沧桑,她们两个合在一起,为我们展示了那个年代或者说几个年代以来中国人的面貌,小人物的面貌而非英雄。而这影子,来源于她们几近相似的身世、性格以及经历。一、家庭的初步形成和成长如果张爱玲是在萧红故去以后出生的,那么我会认为张爱玲是萧红的转世投胎,而且,还是一次很不成功的转世:一个从小没有享受过父母之爱的张乃莹,改名叫张瑛瑛以后,再次面对的仍然是一个冰冷残酷的父亲,这次作为父亲的,不再是呼兰城里的那个叫张廷举的地主了,他叫张志沂,是一个显赫家族里的花花公子,抽大烟、纳妾,还胡作非为。20岁的张乃莹因为对包办婚姻不服,被父亲以迁家为代价软禁在家达七八个月,17岁的张爱玲因为继母的谗言被父亲差一点儿打死,然后再被父亲关起来长达半年。“当萧红在哈尔滨贫病交加之际,父女在街头相见,居然还冷眼相对,形同路人”,“我不能够忘记小时候怎样向父亲要钱去付钢琴教师的薪水。我立在烟铺前,许久,许久,得不到回答”……虽然萧红小时候有爷爷的疼爱,爷爷为她讲故事、讲唐诗,为她烤掉了井的小猪和鸭子给她吃,但童年留给她人生的记忆确实只有“荒凉”,在《呼兰河传》的第四章,她三次写到“我家是荒凉的”——“每到秋天,在蒿草的当中,也往往开了蓼花,所以引来了不少的蜻蜓和蝴蝶在那荒凉的一片蒿草上闹着。这样一来,不但不觉得繁华,反而更显得荒凉寂寞。”因为家的荒凉,对于人生,萧红所看到的是:“他们被父母生下来,没有什么希望,只希望吃饱了,穿暖了。但也吃不饱,也穿不暖。逆来的,顺受了。顺来的事情,却一辈子也没有。”童年的情感对一个作家来说,将为他的一生定下难以磨灭的基调,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主义的写作手法,就来源于他外祖母在他小时候为他讲的那些故事。一定是因为童年,张爱玲才会写出:“时代的车轰轰地往前开。我们坐在车上,经过的也许不过是几条熟悉的街道,可是在漫天的火光中也自惊心动魄。就可惜我们只顾忙着在一瞥即逝的店铺的橱窗里找寻我们自己的影子——我们只看见自己的脸,苍白,渺小;我们的自私与空虚,我们恬不知耻的愚蠢——谁都像我们一样,然而我们每人都是孤独的。”二、保护主义者的“人格”1930年秋天,萧红因为反对父亲为她包办的婚姻离家出走了。从1930年秋到1931年秋,萧红两次从家里逃走,而1931年的秋天是萧红永远逃离这个家的最后日子。在呼兰的萧红故居展览室,陈列着一份由萧红的父亲张廷举于伪满康德二年(即1935年)八月亲自编写的《东昌张氏宗谱书》,在这里,张廷举以“大逆不道,离家叛祖,侮辱家长”为由宣布开除萧红的族籍。1938年初,将近旧历年的时候,在被父亲监禁了近半年以后,张爱玲趁两个门房换班的空当,终于偷偷地逃出她父亲的家,投奔到母亲和姑姑的家里去了,她的父亲从此断绝了与她的一切来往。相隔七年,萧红和张爱玲都以“逃”的方式离开她们以父亲为最高权威的家庭,表面上看好像是她们在反抗封建的家长制,而实际上,这不过是她们对自己童年生活做出的相应的反抗。虽然,她们的行为在世人的眼里是叛逆,而在她们自己的内心深处,其实这是早就有了的意识——当萧红的父亲打过她以后,她站在祖父屋里的窗前从夕阳西下到深夜的时候,甚至在她很小时当祖母用针扎她从窗户捅出去的手指头的时候,她的心里已经对远方对自由有了最初的向往。张爱玲呢,看她自己是怎么说的:“后来,在饭桌上,为了一点小事,我父亲打了他一个嘴巴子。我大大地一震,把饭碗挡住了脸,眼泪往下直淌。我后母笑了起来道:‘咦,你哭什么?又不是说你!你瞧,他没哭,你倒哭了!’我丢下了碗冲到隔壁的浴室里去,闩上了门,无声地抽噎着,我立在镜子前面,看我自己的掣动的脸,看着眼泪滔滔流下来,像电影里的特写。我咬着牙说:‘我要报仇。有一天我要报仇。’”因此,不能把她们的叛逆仅仅归于那个时代和那样的社会,如果她们的内心不是敏感的,她们的父亲不是冰冷残酷的,逃离家庭的叛逆就不会发生。是时代、社会和家庭逼迫她们“叛逆”的。三、重新认识“人类”—她们的经历,印证着传奇在呼兰的萧红故居中,还展览着一张图表,萧红一生所走过的路。呼兰→哈尔滨→呼兰→哈尔滨→北京→哈尔滨→大连→青岛→上海→日本东京→上海→北京→上海→武汉→临汾→西安→武汉→重庆→北碚→香港。就在这个用箭头连起来的路线上,萧红几乎以行走的速度仅仅用九年的时间,为我们留下了传世的作品:《小城三月》、《呼兰河传》、《后花园》、《萧红散文》、《牛车上》、《生死场》……自1933年在哈尔滨开始写作到1942年于香港逝世,九年的颠沛流离、生活凄苦并没有消磨她的意志和才华,反倒成就了她辉煌的文学创作,生前已经出版了11部(集)作品,近百万字。萧红一生都在写人生的凄苦,从小说到散文,但她却是用一种单纯的几近孩童的语言来写,在那些初始看上去还华丽的景象里,分明透着作者无尽的悲凉和无奈,最具代表的作品是《呼兰河传》和《小城三月》、《后花园》:“这样广茫茫的人间,让他走到哪方面去呢?是谁让人如此,把人生下来,并不给他一条路子,就不管他了。”在萧红生前生后一直存在着对她的误读,当人们更多地以政治作为衡量文艺作品的标准的时候,便把她的作品划到“抗日文学”中去,而实际上,萧红文学具有其十分独特的艺术性,语言的鲜活以及散文化的小说创作无不印证着她的文字是用生命里的每一滴血液来写就的。没有人能够像她那样把自己人生的全部智慧都写进作品中去。张爱玲的经历也只有“传奇”这两个字才能够形容。尽管在大陆,因为政治的原因张爱玲曾经被腰斩,尽管张爱玲鼎盛时期的创作时间只有短短的两年,可是,当上个世纪90年代初张爱玲的作品在大陆被重新出版以后,她的名字几乎是一夜间就传遍了中国——“张迷”遍布于大学教授、作家、学生以及众多的读者之中。而当我们重新认识张爱玲之后,我们才知道,这传奇其实在她1952年离开大陆之前就已经存在了,在40年代的上海,张爱玲以其24岁的年龄,用与这个年龄不相称的老道的文笔已经倾倒了一大批的读者,当她的小说集《传奇》、散文集《流言》一版再版的时候,她还不满25岁。“出名要趁早呀!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那么痛快。”尽管张爱玲只喜欢通俗的作品,而且不像一般的文人那样清高。她自己就说喜欢钱,但她用看似通俗的小说和散文写出的却是世事的沧桑和人生的无奈,她经常用看似不经意的笔调写出的文字却给了我们深长的回味,“多数的年轻人爱中国而不知道他们所爱的究竟是一些什么东西。无条件的爱是可钦佩的——唯一的危险就是:迟早理想要撞着了现实,每每使他们倒吸一口凉气,把心渐渐冷了。我们不幸生活于中国人之间,比不得华侨,可以一辈子安全地隔着适当的距离崇拜着神圣的祖国。”张爱玲一生都在写小人物,“因为是写小说的人,我想这是我的本分,把人生的来龙去脉看得很清楚。如果原先有憎恶的心,看明白之后,也只有哀矜。眼中所见,有些天资很高的人,分明在哪里走错了一步,后来怎么样也不行了,因为整个的人生态度的关系,就坏也坏得鬼鬼祟祟。有的也不是坏,只是没出息,不干净,不愉快。”“我写到的那些人,他们有什么不好我都能够原谅,有时候还有喜爱,就因为他们存在,他们是真的。”“生在现在,要继续活下去而且活得称心,真是难,就像‘双手擘开生死路’那样的艰难巨大的事,所以我们这一代的人对于物质生活,生命的本身,能够多一点明了与爱悦,也是应当的。”张爱玲不隐瞒自己对生活的态度,她也不替自己小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