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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施米特的议会制论议看当代政治

会议制度是西方自由民主体制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近代西方政治文明发展的制度成果之一。然而,议会制在西方的践行并不像人们通常所认为的那样一帆风顺。撇开其中世纪渊源不论,近代议会制的发展自19世纪以来经历了一系列波折。围绕议会制的理念及实践也产生了大量争论,议会制一度成为人们的普遍信念,一度又成为论者群起而攻之的对象。时至今日,议会制已成为西方国家发展充分、运作有序的政治制度的一部分,早已不是西方政治学关注的重要问题。但在中国,因其处于特定的制度转型时期,对西方政治制度进行探讨颇有必要。本文尝试探讨20世纪德国政治理论家卡尔·施米特(CarlSchmitt)关于议会制的论述。一方面,我们可以跟随施米特的思路去了解西方议会制的实质,探讨20世纪早期德国议会制的危机等问题。如果说魏玛时期德国人对代议制民主的探讨,与制度变革时期的我们今天对西方世界的学习多少有些共通之处,那么对施米特的议会制论议的探讨无疑就更具启迪意义。另一方面,就纯粹的理论探讨而言,这一研究无疑也有助于人们加深对施米特政治思想的理解。施米特于1923年夏天完成了论议会制的论文《当今议会制的思想史状况》1,此文于1923年初版,1926年再版。再版时施米特加了一篇题为“议会主义与民主的矛盾”的文章作为再版序言。这篇文章此前施氏曾将之单独发表于《高地》(Hochland)卷23,1926年6月号。施米特于1940年出版的文集《论断与概念》,该文也收于其中。此外,《当今议会制的思想史状况》的第四节“直接运用暴力的非理性说”也以“政治神话论”为题收录于该文集,并作为第一篇文章出现,足见施米特对此文的得意。在《论断与概念》中,施米特在“政治神话论”一文的题解中,交代了《当今议会制的思想史状况》的成文及印行状况:“本文原为替齐特曼(ErnstZitelmann)纪念文集撰写的文稿的一部分,文集于1923年8月1日在波恩付印并呈献给齐特曼,祝贺他获得博士学位五十周年。同年,慕尼黑和柏林的Duncker&Humbolt出版社以《波恩纪念文集:献给齐特曼》为题出版了这部文集。同一年,同一家出版社作为特印本出版了我的《当今议会制的思想史状况》,1926年重印。”2在《当今议会制的思想史状况》之前,施米特已写成的著作有:《政治的浪漫派》(1919);《论专政》(1921);《政治的神学》(1922);《罗马天主教及政治形式》(1923)。施米特此时关注议会制问题的语境是什么?此文到底表达作者何种创作意图?要回答这些问题,首要的一步是对施米特此文进行文本分析。一代议制民主:民主与议会主义的冲突1923年版的《当今议会制的思想史状况》除导言外,正文共有“民主与议会主义”、“议会主义诸原则”、“马克思主义思想中的专政”、“直接运用暴力的非理性学说”四个部分。导言部分交代了关于议会主义争论的状况以及当时德国学者的相关研究成果。在此基础上,作者表明自己的研究旨趣与众不同,即他无意于论证或批驳已有的观点,而是试图“找到现代议会制度的最终实质”3,这种努力目的在于通过思想史的考察,确认现代议会制这一制度的道德与知识的基础(moralandintellectualfoundation),显然,在施米特那里,制度存在以某种特定的理念为基础,制度是理念的外化与表达,特定的理念为制度的存续提供了合法性理据。施米特试图考察,现存的议会制度,是否已丧失其道德与知识基础,沦为名不副实的躯壳。具体到施米特的语境,关键的一步便是将现今的议会制度与其原初理念相比较,看看存在的制度是否还合乎其应有之“理”,如此才能于人们思考实际政治改革问题有帮助。导言部分共三个自然段,不过寥寥数语。但我们已然能感到一种当今议会制处于危机之中的氛围。人们急于了解施米特是支持还是反对议会主义,也希望了解他的立场背后的理据。然而,施米特表明:他无意于加入任何一边,而是打算以一种独特的路径,考察议会制的思想基础。这种做法显然是比较“价值中立”的。施米特认为,要准确地把握议会主义的实质,看清议会主义的未来走向,必须从概念的廓清入手,因为在人们关于议会主义的众说纷纭中,存在着大量的概念混淆。其中尤以民主与议会主义二者概念上的不清为甚。“代议制民主”是政治理论中的一个习惯用语,然而,在施米特看来,代议制或议会制与民主二者是不同的制度,背后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政治理念。“代议制民主”不过体现了历史上某个时期二者的结盟。施米特在正文第一部分的主要内容,便是廓清民主与议会主义二者的概念,以凸显二者在制度及理念层面的差别乃至内在的冲突。就论说重点来看,本部分更多围绕民主问题展开讨论,议会主义放在了紧接着的第二部分。贯穿第一部分始终的是施米特对时代大趋势的判断。这就是,自19世纪以来,民主的潮流浩浩荡荡,胜利进军,基佐、托克维尔的作品表达了那时知识界对这不可阻挡的潮流的感受。社会主义者也宣称自己是民主的真正继承者。接受并赞成民主,几成不言而喻之事。施米特概括道:“19世纪的政治与国家理论的历史以一个简单的词来概括便是:民主的胜利进军”3以施米特之观察,这种民主进军之势,到20世纪更是方兴未艾,1848年欧洲革命以来,特别是进入20世纪以来,民主成了所有政权合法性得以建立的基础。施米特写道:“今天占支配地位的合法性概念事实上是民主的合法性。1815年到1918年的发展可以描述为合法性概念的发展:从王朝合法性到民主合法性(democraticlegitimacy)。”3而在这种合法性概念转换的背后,则是施米特常常提及的“大众政治(masspolitics)”的兴起。大众政治或译为群众政治,这是施米特对20世纪上半叶政治局势的判断。这一判断对于施米特政治理论的展开有十分重要的影响。施米特二三十年代的主要作品都要放在大众政治的时代背景中才能予以恰当的理解。伴随着无产阶级运动而兴起的大众政治在施米特那里意味着很多事情:它是民主原则的极端发展,议会主义的危机实际上源于它无以适应大众政治的要求,大众政治的兴起也使政治从国家的垄断下分离出来,因之公法理论、国家理论均应依此形势而作调整。4然而,民主到底所指为何呢?民主本身是目的还仅仅是手段?施米特指出,民主有其实质性内容,这就是“同一性”(identities)。“就其定义来说,民主包涵了一系列同一,民主的本质在于所有做出的决定只对那些做决定者自己有效。”3“所有民主的论证逻辑上皆建立在一系列同一之上。这个系列中有被治者与治者的同一,人民与他们在议会中的代表的同一,国家与当下投票人口的同一,国家与法的同一,以及最后量(多数或全体)与质(法的正义)的同一。”3施米特在后来的《宪法学说》中继续按此思路界定民主。他说:“民主制是一种符合同一性原则(即具体的人民作为政治统一体与自身相同一的原则)的政体。”5民主制的定义是:“民主制(作为政体,也作为政府形式)是统治者与被统治者、治理者与被治理者、施令者与服从者的同一性。”5由同一性来界定民主的根本内容,卢梭的学说是个典型。施米特对民主的理解打上了深刻的卢梭印记。事实上,施米特在20年代曾写过关于卢梭研究的评论性文章。6施米特在诠释卢梭的民主理论时着力强调民主是一个具有特定内容的政治概念,包含着特定的政治理想。在《当今议会制的思想史状况》第二版序言中,施米特更是对卢梭的民主观以及由此引出的相关问题作了进一步的阐述。施米特在更晚的《宪法学说》中有关民主问题的论述,其基本论点未超过《当今议会制的思想史状况》及其1926年第二版序言中的论证,可见那时施米特已形成对民主问题的成型看法。以施米特之见,民主在现代国家的语境中具有特定的涵义,现代国家即一国人民的特定状态,它预设了人民与国家的同一。民主的主体是人民,人民是一个政治统一体,其特性在于高度的同质性。民主预设了主体的同质性,也就预设了特定的内外之分,即人民与外族人的区分。在人民内部,则无党派、利益、宗教信仰之别,甚至连公共财政的问题也不存在。卢梭的社会契约论所导出的国家哲学其核心要义在于,国家的存在并非基于契约,而是基于同质性。施米特曾论及人民可以通过欢呼呐喊表达意志,5这常常令人觉得荒唐,但这一观点的理据乃在于民主以人民高度的同质性、公意的存在为前提。因此在纯粹民主制中,没有意见交锋的必要,人民意志只需以最简单最直接的方式予以表达。施米特注意到,卢梭的《社会契约论》其实包含了两个颇为不同甚至相互抵触的原则,一是自由主义,一是民主。卢梭学说的起点是自由主义,终点则是民主。3民主的原则是同一性,然而“所有这些同一性不可能完全落实,它们只是建立在对同一性的认可之上。”3换言之,同一性体现了民主的理想,现实中则不可能时时刻刻、方方面面都能实现,绝对的、永恒的同一性在现实中是不存在的。实际政治形式必然还包括另一个原则——代表原则,个人或少数人均可能代表全体人民。同一性原则与代表原则相辅相成,二者具体实现的情况决定了现实政治形式的差异。5现实中民主的同一性之无法实现引出了某种类型的专政。在人民意志论中,古老的悖论并非获得解决;这个悖论就是,少数可能表达人民的真正意志,人民也有可能上当受骗。激进民主主义者即使践行直接民主,也无法摆脱这一民主悖论。少数人甚至个人的专政、教育人民的方案便由此导出。此等方案旨在教育人民学会认识自己的真实意志,免受各种诱惑或谎言的蒙蔽,并学会如何表达自己的意志,以为建立真正的民主做准备,而在此之前则可行教育者的专政。施米特在这里强调,民主与专政并不构成反题,施米特对民主概念的廓清,为他接下来讨论议会制问题作了准备。二议会主义的思想源流《当今议会制的思想史状况》第二部分始论议会,标题为ThePrinciplesofParliamentarism,中译本译为“议会制的原理”,笔者认为译为“议会主义诸原则”或“议会制诸原则”更为贴切。“原则”在这里是一个专门术语,它是在孟德斯鸠的意义上使用的。施米特在谈到“原则”一词时直接提到了孟德斯鸠。孟德斯鸠认为,每个政体都有其特定的原则(principle),君主政体的原则是荣誉,共和政体的原则是美德,专制政体的原则是恐惧。政体的原则不同于政体的性质。“政体性质是构成政体的东西;而政体的原则是使政体运转的东西。一个是政体本身的构造,一个是使政体运动的人类的情感。”7孟德斯鸠认为,立法应与政体原则相适应,而“各种政体的腐化几乎总是由原则的腐化开始的。”7循孟德斯鸠之大意,施米特表明,他将首先探讨何为议会制的原则。议会制的原则涉及的是议会作为一种人类设计的制度背后所包含的信念,即施米特所谓的“议会本身最终的思想与道德基础”。议会制存在的理据悉系于此。把握了议会制的原则,有关议会制的蜕化问题自然迎刃而解。在揭示议会制的原则之前,施米特首先批评了“权宜之计”的观点。这种观点认为,由于全民开会不实际,也不可能在会议中向每个人征询所有细节,因此人们自然希望选出一部分负责任的人组成一个委员会,议会正是这样一种组织。施米特指出,这不是议会的理据,因为同样的逻辑也可运用于反议会的恺撒主义,即人们也可以出于权宜之计让一个人来代表他们做决定。可见,从“权宜之计”(以今日的流行术语言之,即节约交易成本的理性制度安排)出发,不足以理解议会制的原则。于是施米特回到论议会主义的经典作家那里,并结合议会主义兴起的历史语境,对议会制的原则进行了思想史的梳理。施米特尤其注重法国自由主义思想家基佐关于议会的论述。从基佐那里,施米特引出议会制的两大原则:公开(openness)与讨论(discussion)。而议会制涉及的历史诸原则是近代以来自由主义与绝对王权的斗争。议会主义的理想及相关政治哲学均需在此背景下方能予以理解。施米特指出,公开性意指意见的公开,它是议会主义的第一个原则。对公开性的诉求最初反对的正是绝对王权时期的秘密外交、关门政治、官僚政治。随着这种反对绝对王权斗争的展开,政治生活的公开性逐渐获得绝对的价值。政务公开似成理所应当之事,也是一剂治疗政治腐化与疾患的灵丹妙药。由此,公众意见也获得了绝对的地位。议会中公开的意见交锋、言论与出版的自由、公共舆论的价值,均是自由主义理想的体现。议会主义的第二个原则是讨论(discussion)。施米特指出,“讨论”不仅仅意指为谈判、协商、对话,它有着特殊的含义。“讨论指的是意见的交换,其目的在于通过论证某事的真实或正当说服对手,或允许自己如此被说服。”3施米特引用德国浪漫派作家根茨(Gentz)的话表示:现代代议制度其特征在于法律产生于意见的冲突,而非利益的争夺。讨论以一系列共享的信条为前提,这些前提如:各方均有被说服的意愿,独立于党派联系,摆脱自我利益进行思考等等。3可见,议会制度就其本义早将利益之争、党派博弈等因素排斥在外,清谈之“清”正在于排斥了利益、私心等因素,议会乃是通过讨论寻求真理与正义的场所。施米特指出,议会主义相信讨论的背后,是一种特定的理性主义形而上学,也体现了独特的自由主义政治哲学逻辑及思维方式。议会主义中的法律与立法问题、宪政与分权等等,皆可由此得以理解。议会主义相信讨论中能如基佐所言的那样“理性粒子在此得以汇聚”,如边沁所言的“在议会中,人类中散步的各种观点相遇,观点相碰撞出火花并导向明晰。”3这其中预设的是一种相对理性主义。这有别于启蒙运动时期孔多塞式的绝对理性主义。显然,在绝对的理性主义中,讨论是没有必要的。议会主义中的相对理性主义还体现在分权学说中。在三权分立、权力制约平衡的架构中,议会只拥有立法权。绝对理性主义可能导出开明的绝对王权,相对理性主义只会赞同分权。正如政务公开反对的是王室秘密政治一样,分权及制衡学说反对的同样是绝对王权。施米特指出,平衡的观念在近代以来有很大的影响,几乎见于生活的方方面面,在议会主义中,平衡观念体现在两个层面,一是议会作为立法机关在三权体系中与其他权力形成平衡,二是,在议会内部不同意见甚至正反意见双方形成平衡,特别是在第二个层面,议会预设了不同意见的存在,它不仅不以绝对的统一为目标,并且与绝对的统一性相抵触。立法机关亦可通过两院制或联邦制实现某种平衡。这里包括的仍是前文所述的相对理性主义的预设。权力分立平衡意味着无论是议会还是政府均不可获得绝对的权力。施米特指出,最早的权力分立与平衡的学说出于英国1640年长期国会权力集中的经验。之后,宪政理论便把议会理解为一个基本上只从事立法的机关,并把立法权与行政权分立视为宪政之根本特征。18世纪欧洲占主导地位的观念便是:宪政即分权。3这样,议会主义便与宪政、分权站在一边,与独裁(或译为专政)构成了反题。把议会仅限于立法,除了可在分权制衡的学说中予以考量外,更可从法哲学的层面对其进行解析。施米特接下来的几个段落实际上讨论的正是议会主义中的法哲学。这种法哲学概括来说即是自由主义法治学说。自由主义法治学说,仍须在与绝对王权主义的对照中去理解。在施米特对近代思想史的娴熟梳理背后,我们可以看到,法治学说认为,法律体现了理性,代表着普遍性规则,它是非人格化的。而国王则代表着欲望与激情,他是人格化的权威,发布的是具体的命令,具有特殊性。议会立法与国王发布的命令有着根本的不同。前者以博林布鲁克、洛克的法治国理论为代表,它包含的是对公共意志的诉求,其结论是宪政,而后者则以霍布斯的意志治国论为代表,它诉求的不过是主权者的意志,其结论乃是绝对王权。3这里彰显的乃是理性主义与意志主义的对垒,是宪政主义与绝对主义的分野。按自由主义法治理论,法律应当高于政府命令,普遍、常规、理性比个别、非常、意志具有更高的价值。议会由此具有更高的地位,讨论也成为那个时代的标志。在议会中,人们通过讨论发现相对意义的真理,其形之于文便是法律。在这里,讨论取代了强制,法治思想意味着将权力置于体现真理与正义的法律之下。3施米特总结道:“公开性与讨论是宪政思想及议会主义赖以建立的两个原则……对一个历史时代的正义感来说,它们似乎是根本的、不可或缺的。公开与讨论所保证的平衡,要确保的不外是真理与正义本身。”3然而,揆诸现实,时过境迁,议会已经背离其应有之原则。施米特似不无惋惜地写道:“如今,现实中议会与政党政治生活及公众观念皆远远背离了这些信念。与人类命运息息相关的重大政治与经济决策,今天已不再缘于公开辩论与反驳中平衡的意见。此种决策已不再是议会辩论的产物。大众代表参与政府,参与议会制政府,已表明是摧毁权力分立以及旧的议会观念最有效的手段。今天的情况是,不与各种委员会,各种越来越小的委员会打交道,在实践中便寸步难行;因之,议会的会议便渐渐脱离了它的目的(亦即失去了公开性),结果是它必然变成了一个简单的门面。”3换言之,议会制既失去了其特定基础,背离了其本来原则,议会制度纵使在现实中发挥着某种功能,然其已是一株无根草、无心菜。议会的形式虽然存在,本质早已失去。由此,议会制的危机便是根本的危机了。施米特实际上给议会制颁发的即使不是一张死亡证书,也是一份古董鉴定。施米特首先在思想史脉络中揭示议会主义的原则,进而将之与现实中的议会对照,由此宣告了议会制在20世纪的破产。而议会制的破产,实际上也就是某种类型的理性主义的破产,是法治国家理论的破产,也代表着自由主义的破产。这一系列问题源于新时代大众民主的兴起。自由主义与民主的矛盾日益凸显。在施米特的议会制论议背后,我们仍可以隐约看到施米特的法律观以及他对自由主义的批评。施米特对法治国理论的批评,对德国浪漫派“永恒交谈”观点的讥讽,对一般与特殊的辩证,皆为他此前《政治的神学》中的议题。三施米特提出了反题———无产阶级专政是反题《当今议会制的思想史状况》第三部分讨论马克思主义思想中的专政,第四部分讨论乔治·索雷尔关于直接使用暴力的理论。这两个部分皆可单独成篇,然将之与前两部分相较,特别是将它们与施米特关于议会主义原则之思连在一起考察,章节内在的逻辑便比较清楚了。施米特在第二部分既已将讨论视为议会制的中心原则之一,并就与这一信条相联的自由主义关于言论与出版自由、分权制衡、法治国等信念进行了阐释,在随后的章节中,施米特实际上要探讨的是讨论之对立面:马克思主义思想中的专政以及无政府—工团主义中的暴力行动论。这两者虽为讨论之对立面,又分别代表了两个不同的类型:理性主义的专政与非理性主义的暴力行动论。从讨论到专政,这种主题的转换同时可在两个层面上去理解,一是在社会史的层面,施米特强调1848年具有转折意义,1848年是民主年,也是专政年。随着城市无产阶级运动的兴起并开始获得政治力量,无产阶级专政成为一个新的理念。而与之相伴的则是人们对议会制中的讨论信心的丧失。在第二个层面,即逻辑的层面,专政是对讨论的根本否定。专政也可译为独裁、独断,它否定了讨论的必要。故而,施米特在揭示议会主义的原则及其危机后,着手论述其反题——专政。专政问题对施米特来说并非新论题。早在1921年,施米特便专门写作了《论专政:从现代主权思想的兴起到无产者的阶级斗争》一书,专门讨论专政问题。施米特在该书中将专政与主权、非常状态等问题相联,尽管施米特此时持新康德主义的立场,将权威置于宪法的框架内,但他关于无产者专政的论述指出,共产主义者使用专政一词,暴露了其试图成为主权者的诉求。8在1922年《政治的神学:主权学说四论》中,施米特放弃了新康德主义的立场,旗帜鲜明地为主权者决断辩护,而主权者决断也就意味着专政。施米特在论述反革命天主教理论家柯特斯(DonosoCortes)时,借柯特斯之口表述了他对自由主义迷信议会讨论的不屑与对反革命理论家敢于决断的欣赏。9循此,施米特《当今议会制的思想史状况》中关于专政的论述便不难理解。施米特在论马克思主义专政概念时着力指出的是,马克思主义专政是一种绝对理性主义的专政。这种专政某种意义上延续了雅各宾主义教育者专政的理念,本质上仍属近代欧洲理性主义大传统,而与议会主义中的相对理性主义观念格格不入。施米特指出:“要界定马克思论证的核心及其专政概念,必须从黑格尔的历史辩证法与马克思政治理论的关联入手。”3黑格尔的历史哲学尽管否定了绝对的善恶标准,但是通过认定少数人对世界精神的率先把握,他赋予少数人以对低层次者实行专政的法权,马克思在此框架下阐发了无产阶级专政的理据。施米特指出,马克思对人类历史中的阶级斗争进行了逻辑的简化,把一切均推向极端,由此才能推导出无产阶级专政的结论。马克思的独特成就在于,赋予资产阶级世界史形象,即资产阶级社会是社会辩证发展的一个阶段,资产阶级以极端的非人道为特征,这就导致了它的反题——无产阶级的绝对而纯粹的人道。无产阶级在马克思主义那里是对资产阶级的绝对否定。资产者除了资本什么也不是,无产者除了是人什么也不是。从马克思主义所主张的辩证运动历史规律来看,资产阶级是正题,无产阶级是反题。正、反、合,否定之否定,这符合黑格尔主义的辩证法。然而,如何确切知道当下是资产阶级退出历史舞台的时刻呢?施米特认为,此处马克思主义在黑格尔的历史哲学基础上进行了一种同义反复的循环论证。黑格尔有一句名言:密涅瓦的猫头鹰只有在夜间才开始起飞。这句话是说,一个阶级只有在即将终结时,才能成为历史意识的对象。反之,一旦思想家正确地理解了一个阶级,说明该阶级已是腐朽、没落的不合理之事物。这是一种黑格尔式思想家的自我保证。马克思孜孜不倦地研究资产阶级社会,一旦他正确把握了其实质,也就意味着这个社会的完结。作为反题的无产阶级能理解资产阶级,而资产阶级不能理解无产阶级。照这种循环论证,资产阶级为什么必然灭亡,因为马克思已将其研究透了,马克思能将之科学地把握,也在于资产阶级社会已发展到了极致的最后阶段,方能成为历史意识的对象。由此,无产阶级专政获得了理性主义的力量。在这场伟大的斗争中,暴力手段获得了正当性依据。暴力是新社会从旧社会中产生的接生婆。黑格尔、马克思那里尚局限于思辨领域的历史建构,到列宁等无产阶级革命领袖那里成了关于直接使用暴力的非理性主义专政的理论。四对议会主义的批评《当今议会制的思想史状况》的第四部分标题为“直接使用暴力的非理性理论”。施米特以法国思想家乔治·索雷尔的《论暴力》为中心文本展开了论述。索雷尔(1847-1922)是工团主义理论的代表人物,鉴于他对理性的贬抑,他也常常被人们视为十九、二十世纪之交的新浪漫主义者。10施米特是最早在德国介绍索雷尔思想的人,他在一个注释中写道:“在当今德国(1926年),索雷尔仍然鲜为人知,最近几年虽然有大量文献被译成德文,索雷尔却受到了忽视,或许是因为那‘无休止的交谈’。”3施米特后来又提及:“这里对政治神学理论所做的解释,在德国通常被视为第一篇介绍乔治·索雷尔的政治理论之作。这并不完全正确,因为,我在1921年出版的《论专政》一书第147页的注释,第一次从宪法理论上提到索雷尔。”11施米特向德国人推介索雷尔,暗示他对索雷尔颇为重视。索雷尔的著作直接针对的是当时主张将工人运动纳入议会体系的所谓“议会社会主义者”(lessocialistesparlementaires)。议会社会主义者主张通过赢得选票与议席为掌握国家权力而努力,反对无产阶级的暴力行为。索雷尔认为,议会社会主义者的妥协,模糊了无产阶级的立场,使决断不复存在。而工团主义者则与之不同。索雷尔的工团主义理论属于当时无政府主义的阵营。无政府主义强调工会在无产阶级斗争中的中心地位,认为未来社会应建立在工会联合会的基础之上,工人实行自我管理。工团主义理论家费尔南德·佩卢捷的《职业介绍所的历史》于1902年发表,索雷尔为之写了序言。索雷尔的工团主义理论继承了佩卢捷的思路,也吸收了蒲鲁东、巴枯宁和柏格森、梅斯特尔等人的思想。索雷尔充分相信总罢工神话的力量,并为无产阶级暴力提供合法性论证。12施米特在阐述索雷尔的思想时着重突出的是该学说的非理性主义特征及时代意义。在施米特看来,索雷尔的暴力理论、神话理论,是一种直接的能动的决断论,它依赖于一种关注当下具体生活、相信本能与直觉的非理性主义哲学,既与马克思主义的无产阶级专政概念中的绝对理性主义不同,也对立于议会主义信念中的相对理性主义。俄国布尔什维克主义尽管反对并镇压无政府—工团主义者,但布尔什维克主义与无政府—工团主义共享非理性直接行动的信念。索雷尔的理论提示讨论的时代已经结束,马克思主义的理性主义专政观也已过时。因此思考20世纪初的社会政治问题时,这种思想界的新动向不容回避。施米特注意到索雷尔对西班牙天主教理论家柯特斯的直接影响,并突出了索雷尔的无政府—工团主义理想、柯特斯的保守主义思想共享的决断观,这种要求决断、敢于决断的做法与资产阶级的议而不决、谋求妥协形成鲜明对照。施米特显然在某些重要的方面同情索雷尔。索雷尔对议会主义持彻底的否定态度。无论是议会社会主义还是资产阶级议会主义,皆在否定之列。在著作中,索雷尔曾如此描述了议会的现状:“更为常见的是,在讨论商业法律和社会措施的时候,我们议员们的愚蠢更加明显地暴露出来:总统、部长、各委员会报告人和专家,你方唱罢,我登台,尽其所能地展示自己的愚蠢。”12索雷尔对议会主义的批评,可以视为施米特关于议会主义论议的一个重要注脚。不过,施米特显然并未完全接受索雷尔的观点。他指出,索雷尔的理论存在着内在的矛盾之处,这破坏了其逻辑的一致,他的神话理论也有自身的问题。首先,索雷尔主张一种无产者在生产基础上形成生产者的道德共同体,这是在资产阶级开辟的经济领域作战。只要生产中的经济-技术理性主义存在并发展,工人就必须接受经济-技术思维,持机械主义世界观,这便意味着对神话的拒绝。因为生产者共同体的设想与神话理论是排斥的。这也是施米特在《罗马天主教与政治形式》中所表达过的观点: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共享经济-技术思维。13在此意义上,施米特认为索雷尔的理论不及马克思在逻辑上前后一致。其二,神话理论必定是一种多神论而非一神论。索雷尔宣扬总罢工神话,但它无从否定其他的神话,并且,总罢工神话也不是最强有力的神话。事实上,正如施米特所言,在现实无产阶级革命历史中,只要阶级神话与民族神话相遇,必定是民族神话胜利。是故墨索里尼在1922年的演讲中称社会主义只是一个劣等神话。然而无论怎么说,讨论的时代已经终结。绝对的理性主义,相对的理性主义均以过时,非理性主义的时代已经到来。如此,政治理论也应做出相应的调整。五魏玛宪政危机施米特此文发表后,并未应起轰动效应,以至于施米特在该书第二版前言中不无担忧地表示:讨论的时代或许行将结束,关于政治观念的心平气和的学术讨论已不能引起人们足够的兴趣。3尽管如此,仍有值得重视的批评性观点。这就是德国法学家理查德·托马(RichardThoma)的批评。托马在当时是一个颇有影响的法学家,14他于1925年写了《论议会制的意识形态》一文,专评施米特关于议会制的作品。施米特阅后又写了一篇回应性的文字《议会制与民主的矛盾》,并将之作为《当今议会制的思想史状况》第二版序言发表。托马认为“施米特为现代议会制选择了一个单一的实际上是彻底‘腐朽’的‘知识基础’”3,低估了议会制的生命力。关于神话,托马指出,神话理论无法避免多神论,自由主义的民主和平论同样是一种具有影响力的神话。施米特回应时则仍然强调他试图探讨的是议会制的原则,而托马的文章也并未提供议会制的新原则。施米特当然明白神话理论的多神论困境,他在论索雷尔的神话理论时已明确指出了这一点,但这无碍于施米特自己立场的决断。施米特强调在自由主义的议会主义与民主之间的对立中去理解议会制的危机,即议会制危机的根源在于民主化的潮流。施米特称那个时代至少有三个危机,民主的危机、现代国家的危机、议会制的危机。伯恩(M.T.Bonn)注意到了民主的危机,15阿尔弗来德·韦伯(AlfredWeber)注意到了现代国家的危机,16议会制的危机则是施米特自己明确指出的。除理查德·托马之外,尚有其他学者对施米特的议会制论文指出批评之见,施米特与他们的讨论一直持续到20年代后期乃至30年代。例如上文提及的谈论民主危机的伯恩便认为施米特把议会原则简化为公开与讨论是不妥的,施米特对讨论的理解也过于狭隘,并且讨论的对立面并非专政,伯恩认为专政者要得到拥护也需讨论。海尔曼·赫勒(HermannHeller)也批评施米特从同一性理解民主是不充分的,议会主义的原则并非讨论而是其他。17这些具体的政治哲学争论自有其意义,但已非今日我们关注的重点。倒是施米特写作《当今议会制的思想史状况》的历史语境值得我们关注。这个历史语境概括说来就是魏玛宪政的危机。美国学者艾伦·肯尼迪的论文就施米特此文前后的语境进行了描述,该文就一战结束后德国政治局势以及魏玛早期理论界关于议会制、总统权力等重要问题的争论进行了回顾,凸显了施米特理论的独特性及其可能的现实关怀。不过,肯尼迪此文也有一个缺憾,那就是他未提及施米特的由来已久的论敌汉斯·凯尔森。肯尼迪正确地提到“施米特政治思想最终靶子是德国的法律实证主义理论”3,并意识到合法性的问题在施米特思想中的重要性,但并未涉及法律实证主义者凯尔森与施米特在议会制问题上的针锋相对。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作为自由主义政治制度理想的议会制民主处于一片质疑与责备声中。然而,战后德国的魏玛宪政却是按照自由主义的基本精神来设计的,制宪者韦伯等人均对英美议会民主制表示同情并有意效仿,他们的出发点是走一条中间道路,一要避免德国走王权主义的旧路,二要防止德国走上布尔什维克主义的道路。魏玛宪政试图在德国确立议会制民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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