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之词气与文如其人

言之词气与文如其人

我们常说“文学就是人性”，认为作家的性格不同，所以他们的作品风格也不同。作品风格通常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作家的个性。不同的读者也决定了他们总是选择相似个性和兴趣的作家的作品。其实这只是一般情况,实际上并不尽然。《庄子列御寇》载孔子曰:“凡人心险於山川,难於知天。天犹有春夏秋冬旦暮之期,人者厚貌深情”,也就是说,人具有复杂性,单纯以文观人,自古所难。东晋大诗人谢灵运因政治失意,醉心于游山玩水,穷幽极险,在大自然中宣泄其仕途失意之情,自然美走进了他的审美意识并得到精细而充分的表现:“野旷沙岸净,天高秋月明”(《初去郡》);“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登池上楼》);“昏旦变气候,山水含清晖。清晖能娱人,游子惮忘归。出谷日尚早,入谷阳已微。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芰荷迭映蔚,蒲荜相依因”(《石壁精舍还湖中作》),他的诗歌,本是一派清新闲适的感觉,可是如果你就此来推断谢灵运的一切,认为他是一个恬淡、温和、与世无争的人,那就错了。生活中的谢灵运绝对不是一个可爱的人。他是东晋大将军谢玄的孙子,出身的高贵、袭封康乐公的荣耀、帝王的青睐和呵护,竟使他成了一个狂躁、残暴、奢靡的怪物,史书上说他“性奢豪,车服鲜丽,衣裳器物,多改旧制”。皇帝看中他的文才,他却不愿为皇上所戏弄,认为那是大材小用;朝中奸佞也嫉恨他,同朝大臣弹劾他,更离谱的是,不光上层社会不接纳他,地方上也不堪其骚扰,老百姓也怨恨其欺凌,门生也恐惧被他杀戮,最后他还谋反,被文帝杀了头。可见谢灵运太遭人恨了。然而短短几百年后,人们就渐渐忘记了他的丑陋,却开始赞颂他清逸高华的诗篇。这么说,我们如何把谢灵运的作品和他的人格对照起来解读呢?谢灵运那颗残暴、贪欲、奢靡、偏执的心灵如何书写出如此清新动人的诗篇?他的心中有没有一方光明的净土,一片清澈的秋潭?答案是肯定的。这就是作为人的复杂性。元遗山就发现了谢灵运的寂寞之心:“朱弦一拂遗音在,依旧当年寂寞心。”谢灵运在现实生活中的怀才不遇和社会上下对他的排斥,大体都是他自己的性格使然,那是怪不得人的,可以说是“不遇于今”;谢灵运身处这样的历史遭际中,必然会感到一种难以消遣的生命的孤苦,他的心灵必须寻找寄托,用白居易的话讲:“谢公才廓落,与世不相遇。壮志郁不用,须有所泄处。泄为山水诗,逸韵谐奇趣”(《读谢灵运诗》)。谢灵运正是从自然山水和古人的典籍中找到自我,心灵得到慰藉,他在《山居赋》中写到:“谢子卧疾山顶,览古人遗书,与其意合,悠然而笑曰:夫道可重,故物为轻;理宜存,故事斯忘”,这叫“必得于古”;也只有大自然的怀抱,才可以容纳这个为社会所不容的怪胎,当谢灵运的天才悟性与大自然邂逅时,大自然宽广的胸怀培育了谢灵运的诗意,那优美的诗篇就诞生了:“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这是何等颖悟的诗人的眼力,是心灵彻底溶入春色的诗人的咏叹,正是这个谢灵运,开创了中国文学史上的山水诗派。对于“文如其人”说,钱锺书先生有着更为精辟的见解:文如其人,在此不在彼,他说:“所言之物,可以伪饰:巨奸为忧国语,热中人作冰雪文,是也。其言之格调,则往往流露本相;狷急人之作风,不能尽变为澄澹,豪迈人之笔性,不能尽变为谨严”,“所言之物,实而可徵;言之词气,虚而难捉。世人遂多顾此而失彼”(《谈艺录》)。也就是说,观其文,不能仅仅依据其所言之物,更要体察言物之词气,文如其人,当在气不在物。宋代词人晏殊的作品,历来以闲雅著称,这一称谓,侧重的就是对其词气的评点。“天然珠玉,闲雅晏殊”,大晏词中那份雍容闲雅的气度,在我国诗人的作品中是极为罕见,而之所以罕见的缘故,是因为一般诗人都未尝有过如大晏的显达的身世(晏殊乃北宋初年的名相),因此也就未尝有如大晏的雍容闲适的生活;而有如大晏之身世与生活者,则又未尝有如大晏的诗人的资质,这种美具难并的机会既不多,因此闲雅的风格,也就成了他的一种特美。大晏是一个锐感的诗人,他的身世虽达,而他在诗中所流露的那份“无常”的伤感,却是与其他不达的诗人同样真切,只是诗人伤感的情调不尽相同。大晏的伤感中,有一种旷达的怀抱,一种安于现状的达观,一种面对现实的勇气,这正是大晏这位理性诗人的性格与修养的最高表现。单就写富贵和艳情而言,大晏的词写富贵而不鄙俗,写艳情而不纤佻,诗人是以心灵去感受,所得的是事物的气象神情:“翠叶藏莺,珠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踏莎行》),“小阁重帘有燕过,晚花红片落庭莎,曲栏干影入凉波”(《浣溪沙》),这些句子,都是不言金玉,而自有富贵气象,与李庆孙等每言金玉锦绣,仍乞儿相,有着天壤之别。晁无咎云:“知此人不住三家村也。”写艳情的如《诉衷情》:“此情拼作,千尺游丝,惹住朝云”;《踏莎行》:“樽前绿醑意中人,花朝夜月长相思”;《破阵子》:“多少襟怀言不尽,写向蛮笺曲调中,此情千万重”,若将这些词句与柳永的《定风波》“彩线慵拈伴依坐”,《菊花新》“欲掩香帏论缱绻”相比较,大晏正可谓是虽作艳语,终有品格,他的词唤起的是一份深挚的情意,虽因儿女之情发,却不为儿女之情所限,较之那些言外无物的浅露、淫亵之作,自然有高下、雅鄙的分别。可见读书当于其细微处,察其静远精出处,这样的话,才算成就了诗心,成就了作品,也成就了读者自己。“莫非以风格语气为断,不究议论之是非也”(《谈艺录》),这当是“文如其人”的真正内涵。谈“文如其人”,往往会涉及到的另一个问题是“因人废文”。历史有时就是这样无情,在文学史上“因人废文”是非常普遍的现象。无独有偶,在书法史上,也有“因人废字”的情形发生:蔡京、严嵩这些大的奸佞,都是艺术造诣极为惊人的大书法家,然而,字因人传,大体上能流传下来的都是好人的书法,坏人的书法就不太容易传世,大家唾弃其为人,他的作品也就难以流传。也有偶尔传下来的,比如,蔡京的《元佑党人碑》,作为书法作品就非常好。宋代的四大书法家苏黄米蔡,其中的“蔡”当为蔡京,后来人们嫌弃他,就将他去掉,换上了蔡襄,若论功力,蔡襄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其实对待这样的学术问题,完全可以宽容些,可以将人品与文品、字品分开来看,“固不宜因人而斥其文,亦祗可因文而惜其人,何须固执有言者必有德乎?”(《谈艺录》)作为社会的一员,人往往具有多面性,有时作为一个社会中人,可能有其不耻的污点,但这并不防碍他在艺术领域上有所成就,简单地“因人废文”、“因人废字”的做法,显然并不可取。至于读者喜欢某位作家的作品,也不是简单的“性相近”的问题。苏辛两位豪放词家,都写有不少婉约、细腻的词作;同样,性格阳刚、豪放的读者,也可能会对婉约派的诗词产生同感,比如,李清照的《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一个敏感的诗人,她对生命的过程了解得很清楚,当海棠花开的时候,叶子并不太大,应该是绿瘦红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