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庄子》中的语词典故

论《庄子》中的语词典故

一杜诗的语词与儒道杜甫子云说：“与其氮行，不如修剪，不如改变。我的老师就是你的老师。”。1在诗歌艺术上,他博采众长,不计今古远近,终臻无体不备的集大成境界。元稹作杜甫墓志铭,道其“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2,《旧唐书·文苑传》引之,并道“自后属文章者,以稹论为是”。《新唐书·文艺传》本传赞曰:“恃华者质反,好丽者壮违。人得一概,皆自名所长。至甫浑涵汪茫,千汇万状,兼古今而有之。他人不足,甫乃厌余。”亦正是此意。思想上,杜甫以性情所近,立本儒宗,终身忧国忧民之念未尝稍息。刘熙载《艺概》云:“太白早好纵横,晚学黄、老。少陵一生,却只在儒家界内。”诚是笃论。然而在另一方面,他博涉书籍,旁通佛道,一生遭际处处触发,形诸篇咏,其中深思感慨,却非是儒宗所能尽括的。迹其遣词用语,于《庄子》犹有所亲。《杜诗详注》中杜诗语词之出典,出于《庄子》者极众。杜甫深受《庄子》的影响无可置疑,但除了文辞上的玮女画外,杜甫于《庄子》的哪些思想有共鸣、有同情,为何他没有如李白那样“晚学黄老”,却始终以儒道作为自己的生命核心呢?历来从杜诗与《庄子》之关系一面来探讨杜甫的论述极少。而所谓横看成岭,侧看成峰,换一个角度的观察或许更分明、更透彻。本文拟就杜诗三个词语的分析入手来尝试阐明杜甫。二人的生存处境于生命本身的艰难困惫、劳碌无为,《庄子》以其哲人的敏锐深邃地洞察到人生的负面存在,无论是现实生活中的实际艰难、步步荆棘,还是普遍的生命之短促与茫目,庄子凭其天才横溢铸炼了一系列极富生命体味的语词,鲜明而生动地表现了人的生存处境。杜甫一生穷愁,于此分外地“心有戚戚焉”。(一)“无食其果”与“无言之定义”—辙鲋:甫也诸侯老宾客杜甫《进三大礼赋表》云己“卖药都市,寄食朋友。”自其三十余岁旅食长安开始,杜甫几乎一直是住过着这种靠人救济,倚人为生的生活。在《奉赠李八丈判官曛》一诗中,杜甫写道:“真成穷辙鲋,或似丧家狗。”《庄子》“涸辙之鲋”的比喻(出《庄子·外物》)成了杜甫常用的一个喻像:现实生活中,清贫不能自足,不正象那离开水面、奄奄待毙于干涸车辙里的鲋鱼吗?长安十年蹉跎,杜甫自道常常“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处处潜悲辛”3。又云:“长安苦寒谁独悲?杜陵野老骨欲折。”“饥卧动即向一旬,敝衣何啻联百结。”4。天宝十四载,杜甫自长安赴奉先探望妻儿,甫一进门,便得知幼子因饥饿已卒的消息。他沉痛地写道:“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5亦可知其当时生计之拙了。离开长安后,从奔赴肃宗行在到卜居成都浣花草堂,前后转徙又至于十年。其中,往来依人,自谓“甫也诸侯老宾客”6,辛酸自嘲之气透于诗外。他述说个中生涯道:“强将笑语供主人,悲见生涯百忧集。入门依旧四壁空,老妻睹我颜色同。痴儿未知父子礼,叫怒索饭啼门东。”6毫不掩饰地把自己家徒四壁,妻儿号饥,而因倚人篱下不得不强颜笑语的寒窘情状一一以实语道出,既可见出其为人之任真,同时可知杜甫于人生存之艰辛一面体会之深切。其以“涸辙之鲋”相喻,并不是一时的偶然感兴,而是对自己的存在处境有着深入透彻的认识,于《庄子》此则寓言有了解,有同情,方才屡屡申述此义。杜甫诗中此典凡四用。《奉赠李八丈判官曛》作于大历中,时杜甫居湖南,正欲北还。当时他早已离开了四川,不仅生计日艰,同时一生志愿皆自成虚,所谓“真成穷辙鲋,或似丧家狗”,不仅仅有生活艰难的意思,更多孔子“道之不行”的悲哀。《奉赠萧二十使君》:“监河受贷粟,一起辙中鳞。”亦作于是时。另见于《水宿遣兴奉呈群公》:“余波期救涸,费日苦轻齑。”此二诗中均是用如庄子原意,向人告乏。而在《江陵望幸》一诗中,则道:“早发云台仗,恩波起涸鳞。”却是由己身而天下,以天下饱受战乱之苦,置身于水深火热之中的人们均似困守于涸辙中的鲋鱼,希望天子能早日使百姓生活安稳。这首诗作于广德年间,因传闻代宗将要巡幸江陵而做。(二)“疲”:情感焦虑与情感体验《庄子》道:“人主生也,与忧俱生。”生命的意义在这种天成的忧心面前被谛视和反省。《庄子》直接表述这一思索的话语见于《齐物论》:“一受其成形,不化以待尽。与物相刃相摩,其行进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耶?”《庄子》此段话更多的是一种哲学的形上思考,其中提到“形”,提到“心”,提到人生命进程的难以自主,与人生目的的茫然无归,种种都是超越了人具体生活情境的普遍的思虑与发问。然而这一段言语同时又充满了一种诗性的撼动与感染力,是对生命的大悲悯、大疑惑与大同情。难以确定杜甫是否完全赞同《庄子》的这一番对于生命的思索,但他无疑对其所述的生命之忙碌疲惫且难有成就这一困境有着深深的共鸣。他融“苶然疲役”为一词“疲苶”,在其诗中总共出现四次:《故司徒李公光弼》:“疲苶竟何人,涕泣巴东峡。”《咏怀二首》之一:“疲苶苟怀策,栖屑无所施。”《峡口二首》之二:“疲苶烦亲故,诸侯数赐金。”《大历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塘峡》“山林托疲苶,未必免崎岖。”四首诗中均以“疲苶”自指,其自觉劳碌奔波、倦怠疲惫之情可以想见。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释“苶然”一词云:“疲病困之状。”杜甫一生自许稷、契,《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自少时“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7以儒家学而优则仕之心意图匡佐王室,一抚黎民。因此杜甫诗中常常要提到先主刘备和武侯诸葛孔明,对二人推崇倍至。既对孔明不朽功业再三致意,亦极肯定刘备对孔明的推心置腹,君臣之际,师友之间,这是杜甫极其向往的一个境界。上元元年,杜甫卜居成都浣花草堂,即往武侯祠,作《蜀相》一诗。永泰中,杜甫至夔州,上白帝城,又谒武侯庙、先主庙。云“久游巴子国,屡入武侯祠”,云“君臣当共济,贤圣亦同时”8,云“力侔分社稷,志屈偃经纶”,云“复汉留长策,中原仗老臣”9,一瓣心香,再三致意。这一期间,他还写下著名的五绝《八阵图》和七古长诗《古柏行》。后者以古柏兴喻,道“志士幽人莫怨嗟,古来才大难为用”,杜甫写至此时,难免不感怀身世,联想到一生汲汲碌碌欲求致用而不获已,若怨若叹,感慨无已。“疲苶”在杜甫更多代表的是一种心态,虽有“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的失望和倦怠,但仍执持自己的初愿。(二)生命之劳约束劳生的观念在《庄子》,其实是已于《齐物论》中表达明白了的,于《大宗师》又进一步申述:“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同样是说生命自身的劳碌、奔波、不得安宁,却包举了“辙鲋”和“疲苶”两层意思,既是自然生命的生存不易,又是在社会生活中的郁郁不能得偿素志。杜甫《写怀》诗道:“劳生共乾坤,何处异风俗?”是说以天地之大,包括之广,无处不然,竟是如《庄子》所言的“何所而逃于天地之间”,在在体会的是生命之劳碌无为。他诗如“劳生共几何,离恨兼相仍”10,“良会不复久,此生何太劳”11,“劳生愧严郑,外物慕张邴”12,“劳生系一物,为客费多年”13,对“劳生”一意反复申说,再三慨叹,实是有“庄生此言,实获我心”的深深认同。在杜甫的诗里,出现有两个意象,实是对杜甫劳劳役役一生的最好解说,即“鸥”与“蓬”。如《旅夜书怀》:“飘零何所似,天地一沙鸥。”《遣兴五首》之四:“蓬生非无根,飘荡随高风。”《汉中王报韦侍御萧尊师亡》:“处处邻家笛,飘飘客子蓬。”《奉寄河南韦尹丈人》:“江湖漂短褐,霜雪满飞蓬。”《将别巫峡赠南卿兄西果园四十亩》:“苔竹素所好,萍蓬无定居。”《投赠哥舒开府翰二十韵》:“壮节初题柱,生涯独转蓬。”《客亭》:“多少残生事,飘零已转蓬。”余不赘举。所谓“生涯能几何,常在羁旅中”14,所谓“支离东北风尘际,漂泊西南天地间”15,杜甫的一生就像那沙鸥和飞蓬一样飘摇不定地在世间流转,对他而言,漂泊乃是其生命的常态。而“江山且相见,戎马未安居”16,这除了是个人的穷通际遇外,也是特定时代下的一代人的命运。却惟有杜甫体味得最深切,表达得最著名。三“公用用人”“公用之道”“用量为王,以不材而游。”中国哲人中,几乎没有哪一位哲人像庄子那样以其极敏锐的天才洞察到人生的负面存在,并以深刻的语言、生动的喻象向人类指明其尴尬的处境——而这恰是人类一直普遍面对的困境。在庄生的寓言中,许多都是贫苦之士,“涸辙之鲋”的典故自不必再提,如《大宗师》:“子舆与子桑友,而霖雨十日。子舆曰:‘子桑殆病矣!’裹饭而往食之。至子桑之门,则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有不任其声而趋举其诗焉。”庄子对贫穷的描写往往是截取一个特定的画面,作写意似的刻画,但在他的独特的看世界的视界里,贫穷并不是那么可怕,寓言的结尾常是从道的方面来对举,在这一点上,颇与儒家的“君子忧道不忧贫”的观点相吻合。在人间世里,和贫穷相联结而凶险得多的则是社会。《列御寇》一篇,借孔子之口有一番极精彩的揭示:“凡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天犹有春秋冬夏旦暮之期,人者厚貌深情。”具体的阐述在内篇《人间世》。第一节假借颜回与孔子之对话,写出与统治者相处之难,即使以“端而虚,勉而一”,“内直而外曲”,“成而上比”种种迂回途径仍难有成效。第二节道叶公子高出使齐国,事若成,则有阴阳之患;事若不成,则有人道之患。云“传两喜两怒之言,天子之难者也。”第三节具道与储君相处的困难。第四节,匠石之齐见栎社树,大而无用,因为是不材之木故而能享长寿,提出其“无用之用”的观点。“无用之用”在《庄子》,是其中心概念之一,其于《逍遥游》首篇已经提了出来,但别是一意。用在处理社会关系之中,“无用之用”实是一种明哲保身之道,之所以有这样一种哲学的创出,便因为庄子体知到社会生活的种种艰难,个人在社会中的难有作为。扩而言之,于是有《列御寇》一篇所言的“人心实险于山川”以及“人者厚貌深情”的结论。《人间世》篇第五节重述第四节的意思。外篇《山木》篇进一步述说个中艰险,“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庄子先提出“处乎材与不材之间”的方法,后来又提出“乘道德而浮游”的解决之道,实际上已超出了个人如何自处于社会的命题。人生之忧虞,除了上述两点之外,庄子真正倾注了极度的关注的,实是生命之本身。“一受其成形,不化以待尽。与物相刃相摩,其行进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耶!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齐物论》中的这段话将庄子对生命的思索阐述得最明白具体而诗情。《知北游》:“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人生的负面存在至此而极。自始至终,庄子是在真正地深味人世,并寻求一种解决之道。而杜甫正是在这里与之分歧。《庄子》对待人世艰难,提出了三种不同的解决途径。其一,建立真人人格来超越有缺陷、不完满的现世。“真人”是《庄子》一书中最常用常见的词语之一。真人人格大致可以定义为顺随自然大道,率性任真、充分张扬个人生命力的一种人格。而其体现则又有三种不同的型态。首先是如《逍遥游》中所描述的“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如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的“神人”,亦即得道之士,神仙之流。其他如隐几而坐的南郭子棋(《齐物论》),能示现各种相的列子之师壶子(《应帝王》),拊髀雀跃而游的鸿蒙等都是此类。其次是世间的各种自然人。如相与为友的子祀、子舆、子犁、子来;游乎方之外的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畸于人而侔于天的哀骀它、支离无唇、兀者叔山无趾等各类畸人;以及游于“悬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的吕梁丈夫都属此类。其三是以郑重的态度把全幅生命力寄于一种技艺或一件事情的各类手工艺人。如“道进乎技”、解牛时“以神遇而不以目视”的疱丁(《养生主》),运斤成风的匠石(《徐无鬼》),“年八十矣,而不失毫芒”的大马之锤钩者(《知北游》),“解衣磐礴”的真画者(《田子方》),“■成,见者犹惊鬼神”的梓庆(《达生》)等均是。《庄子》对待人世艰难的第二种途径是通过建立江湖山林传统来逃开不完满的现世,远离人世纷浊,追求个人的无限自由。《逍遥游》:“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大宗师》:“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口句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又,“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山木》:“夫丰狐文豹,栖于山林,伏于岩穴,静也;夜行昼居,戒也;虽饥渴隐约,犹且胥疏于江湖之上而求食焉,定也。”《至乐》:“夫以鸟养鸟者,宜栖之深林,游之坛陆,浮之江湖,食之鱼酋鱼休,随行列而止,委蛇而处。”在这几处文字中,“江湖”均代指自由、适性,远离一切人为的汲汲劳碌和机诈巧伪的自然之地。《庄子》常以“人”、“天”对举,“江湖”正是属于“天”的范畴。在江湖之中,可以忘却利禄之虑,处世之劳与违性之累,人生艰难于其中尽被消解。第三个途径是明哲保身之道,采取“无用之用”,“处于材与不材之间”,以期苟全性命于乱世。如《人间世》中颜渊、叶公子高与颜阖所行之道,匠石所见栎社树,《山木》中庄子所道均是申述这一态度。从上可以看出,《庄子》的态度其实包含着矛盾的两方面。既有积极挺立生命意志、自做主宰的一方面,如期求建立真人人格,张扬个人的生命力之理想;又有消极的但求躲避人生灾妄的一方面,如第三途。不管是哪一种途径,《庄子》所关注的始终是个人生命如何完全,个人惟有弃绝了社会方可获得道的超越。在庄子的哲学里,个人与社会是对举的概念。杜甫于庄子对人生负面存在的体认有深深的同情和共鸣,但终于没有能完全接受他的思想,这是一个关键。四财产与社会的老妻在《庄子》里,人物往往是以个体的形态出现的。最亲密的关系是夫妻,而这个故事讲的是庄子妻死鼓盆而歌。庄子的寓言其实只是一个关于得道者和求道问道者的世界。“道”是每一个个体的经验,如轮扁所说:“斫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轮。”17因此《庄子》是关于个体的故事。然而在杜甫的诗歌里,有妻子,有儿女,有兄弟姐妹,有如许多亲密的值得敬重和怀念的朋友,有相处日久生出感情的小仆和邻居,更有一体同悲、念念在兹的黎民百姓,无处不有的是国家民族,热闹的、悲伤的、欢喜的、凄冷的,述说的全只是群体而已。前人每道杜甫深于情,诚是拈出了少陵性情气质中最重要的一点。正惟深于情并极于情,杜甫在茫茫人世艰难中找寻到别一种不同于庄生的生命方式:真切地体知,深情地面对。家庭在杜甫是极其可珍贵的,或正为在乱世,尤有一份相濡以沫的深情。妻子是忆度中正在州倚窗看月思念自己的美丽的妻子,“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18,发丝在夜雾中渐趋湿润,露在月下的胳膊已逐渐有了寒意,她却依然久立月下不忍离去。妻子还是那个陪伴自己江湖中往来转徙仍自温然和厚的“老妻”,卜居于浣花草堂的时候,那是一段少有的宁静悠闲的岁月,小童子把铁针给敲弯了当作钓钩去钓鱼,而已自白发的妻子在纸上悠悠然地画着棋局19;又有的时候,他在风和晴好的日子里携着妻子的手去划船,儿女们则欢快地在清澈的江水中游来游去20。妻子还是那个在灯下殷勤地写着家书,已经数张纸仍若未尽的妻子21,更加老迈却一般的温然和厚。他总是觉得愧对身边这个相濡以沫的女人,觉得她和孩子跟着自己受尽了苦楚22:除了在那首望月的诗里,他尽情颂扬了她的美丽,其他时候,他总是称她为“老妻”,仿佛这样才能表达出他们在这个居大不易的人间世相扶相持的既颠连辛酸又犹觉幸福的感受。乱作后,杜甫从长安逃至凤翔,和妻子儿女相隔已久,寄信回家已近一年仍未有消息,听到传闻说叛军到处杀戮,连鸡犬亦不放过,不由得惊惊栗栗,反怕接到书信了。后来回去探望,“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23着实把家人吓了一跳,本以为这样的乱世该是早已不在人世,孰料竟还能有再次相见的时候,惊讶方定,不觉悲喜难辨,竟是不能够破涕为笑,等到夜深人静了,夫妻父子还点着蜡烛,面面相对,欲语还休,仿佛是在梦里相会一样。“床前两小女,补绽才过膝。……瘦妻面复光,痴女头自栉。学母无不为,晓妆随手抹。移时施朱铅,狼藉画眉阔。生还对童稚,似欲充饥渴。”24对着调皮可爱的小儿女,似乎连饥渴也忘怀了。杜甫一生交游,先后曾与公、巳上人、赞公、文公等佛教中人交接,而年青时更曾偕李白游,至王屋山访华盖君,于东蒙访董炼师、元逸人,然而所谓“问法看诗妄,观身向酒慵。未能割妻子,卜宅近前峰”25,“妻子亦何人,丹砂负前诺”26,对杜甫来说,正是尘俗中的家庭,妻子儿女让他得以正面人世,正无须借助于宗教的力量。所以,李白飘然高举,写得出“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的句子,而杜甫则无此“洒脱”。无论何时何地,杜甫诗中的亲亲之情总是最动人的。其余如他对兄弟姊妹的怀念之情历历有诗在,为人所熟知。对于朋友的隆情厚意,往往少时相交,致死不变,这也是杜甫为人称道的一个方面。他一生交游甚多,有许多是肝胆相照的朋友。如高适、岑参、苏源明、郑虔、房、李白等等。其中,与苏源明、房少时便结下深厚的友情,后来更因房事直言切谏而罢官,但终身不悔,分离后更往往惦念其被贬之后的生活状况。与高、岑、李白是以诗文论交,相钦相敬。他与李白相聚的时间并不长,然而别后殷切思念,至于接连数夜梦见,既痛其遭遇,又惜其文采,非心地淳厚、笃于友情的人断作不出像《梦李白》这样的诗篇。与郑虔是在长安知遇,忘形相交,常常得钱便相觅饮酒,论文谈诗,也是杜甫终生不忘的一段友情。杜甫善于用一种善心去领会他人的恩情,并推己及人,以人道主义的大关怀放眼天下穷苦无告的黎民百姓。对于他人即使是并不足道的恩情,他总是以感激无量的心情来接受,在诗中深情提及,至德元年潼关失守,杜甫从白水携家北逃,路经彭衙,过同家洼,得友人孙宰热情款待。杜甫于次年回家省亲,路经彭衙,追忆前情写了《彭衙行》这首诗:“别来岁月周,胡羯仍构患。何时有翅翎,飞去堕尔前?”情深一往如此。卫八处士,也是杜甫的一个故人。契阔二十年后再度相逢,相互执手言欢、畅叙别情,宛然还似从前相识时的情好。问起故人,多已阴阳悬隔,而二人却对坐灯前,恍然不知今夕何夕!张上若云:“全诗无句不关人情之至。”诚是。而这正因杜甫性情禀赋至深至厚,方有妙体人情之至的诗篇。从凤翔归州羌村省亲,《羌村三首》写道:“邻人满墙头,感叹亦嘘唏。”这样一种淳厚热闹、和煦蔼然不但《庄子》中无,即使后人诗里也极少见。偏是杜甫写得出。另外写邻居的如:“邻舍喜我归,沽酒携葫芦”(《草堂》,成都扬子琳乱作,杜甫离开浣花草堂,归来时情景);“故人供禄米,邻舍与园蔬”(《酬高使君相赠》);“邻舍烦书札,肩舆强老翁”(《王十五前阁会》):“邻人有美酒,稚子夜能赊”(《遣意》之二):“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客至》)等等,不尽举。而甚至如小仆、竖子,杜甫也一一写入诗内,如《示獠奴阿段》、《竖子至》。杜甫每有一种悲天悯人、推己及人的情怀。从长安往奉先省亲,甫入门便闻知幼子已卒,悲哀之余,却写道:“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抚迹犹酸辛,平人固骚屑。忧端齐终南,氵项洞不可掇。”27并不局限于一己之悲哀,反而因自己的遭遇想到那些处境更不如自己的平民百姓,自己尚且如此,他们就更加艰苦了吧。忧心如炽,漫无边际,但非是局限于一家一人一事,前人评此道:“穷困如此,而倦倦于国计民生,非希踪稷、契者,讵克有此?”28居夔州时,与一贫妇为邻,每任其扑枣为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