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陈望道先生《修辞学发凡》

读陈望道先生《修辞学发凡》

一、修辞特征及评价根据科学家的研究，它起源于希腊语的rhectoric，最初来源于希腊语。这门技艺大约出现于公元前五世纪左右的希腊城邦国家,这些国家由于规模小且处于以口头语言为主的发展阶段,人们常常以演讲和辩论的方式来决定公众事务。因此,能言善辩成为当时社会生活中的必需。尽管柏拉图曾对此持不屑和批判的态度,把修辞看作是诡辩和谄媚的伎俩,是上不了大雅之堂的旁门左道,是和人们的伦理道德相左的花言巧语,但他的学生亚里士多德在继承他的衣钵的同时却又把修辞学的研究往前推进了一大步。他的《修辞学》一书是第一部系统而全面阐述修辞学的著作,指出修辞术是“一种具有在任何一个问题上找出可能的说服方式的功能”,提出达到最大规劝目的的三个依据即理念、人品和情感。在其之后罗马时期的西塞罗和昆体良进一步将修辞的研究范围扩大到五个方面,即构思、谋篇、表达、记忆、演讲或实际演说,并把修辞与学校教育联系起来,从而使修辞学的体系更加系统和完善。就在亚里士多德们忙于构建修辞学的理论框架时,中国先秦的诸子们也从不同的角度对修辞特征作出规定。无论是“修辞立其诚”的伦理观,“辞达而已矣”的通畅观,还是“言之无文,行而不远”的美辞观,都各自从某个侧面说明了先秦哲人对言语表达的重视。与他们在理论上的只言片语相比,游说之士和讽谏之士更用自己的行动为修辞做了生动的诠释。春秋战国时代,各诸侯国为了能在争战中立于不败之地,纷纷派出自己的外交大使,游说他国,争取合作。这些外交大使们凭着他们的“三寸不烂之舌”纵横捭阖,审时度势,评说时局。兴盛于古希腊的演讲、辩论和兴盛于先秦的游说、讽谏,反映了西方修辞学和汉语修辞学对于言语技巧的充分关注,东西方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表达策略,不能不说是一种巧合,同时也说明无论是在古希腊还是在先秦,修辞都已经深深地介入了人们的现实生活,被人们看作是一门“实用的艺术”。中世纪之后,随着印刷业的发展和商业的繁荣,文字记录和交流的形式越来越重要和普遍,欧洲从口语社会过渡到文字写作社会,口语修辞逐渐转为书面修辞,以写作为目的的构思和谋篇抢占了修辞原有的地盘,原先居于核心地位的演讲术被迫退守边缘,变得无足轻重。修辞学的繁盛局面随着演讲的“失势”而转入低潮,直到20世纪初才重新受到学术界的重视。但此时修辞主要体现于文学领域,专注于研究文本的各种技巧、篇章结构以及语体风格等。在中国,先秦诸子之后,一方面,历代的文论家在阐述自己的文学理论的时候都或多或少、或显或隐地涉及到修辞;另一方面,文学家也在文本(如诗、词、曲、赋、传奇、话本及小说)中实践着自己的修辞理想。无论是贾岛的“推敲”,宋祁的“春意闹”,还是王安石的“绿江南”;也无论是创作初“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誓言,创作中“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的苦痛,还是创作后“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的欣慰,其间无不书写着中国古人对修辞表达的高度重视。然而,相对于丰富多彩的修辞表达文本,中国的修辞理论和修辞批评却似乎依然表现出一副不冷不热的老面孔,一味研究字、词、句的妙用等个案分析,缺少总体整合;大量的诗话、文论、笔记、杂著中,虽也不乏有关修辞的精辟见解,但大多是只言片语,不成系统。直到宋代陈骙的《文则》才第一次为修辞学作了较为系统的归纳与综合,然而与亚里士多德《修辞学》的宏大体系相比,不仅迟到了1000多年,而且显得有些不够大气。1932年陈望道《修辞学发凡》的出版,则第一次为杂乱的、零散的修辞研究局面画上了较为圆满的句号,成为中国现代修辞学发展史上的具有奠基石和里程碑意义的巨著,它是作者“积十余年勤求探讨之功”的产物。它的问世,建立了我国第一个科学而完整的修辞学体系,回答了一系列基本的理论问题,开拓了我国修辞学研究的新领域、新境界,是我国第一部系统的兼顾古今语文的修辞学专著。该书的出版标志着我国修辞学研究真正走向科学的开始,并从此进入初步繁荣和全面发展的新阶段。人们不禁会问,望道先生的《修辞学发凡》为什么能得到如此高的评价并被视为中国现代修辞学的奠基之作呢?笔者认为,这部书之所以在我国修辞学史上占有如此重要的地位,是和它创立了一套比较科学的体系、在理论方面既有继承更重创新密不可分的。可以说,继承与创新是《修辞学发凡》一书的突出特色,反过来说,《修辞学发凡》正是继承与创新的产物。二、学术上对修辞学的借鉴从前面所介绍的修辞学的简要发展历史来看,《修辞学发凡》显然不是修辞学的开山之作,在它出版之时古今中外有关修辞方面的著作已存世不少。但由于历史的原因,我国古代修辞理论研究发展缓慢且缺乏系统。“五四”以后,修辞学开始作为一门学科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但当时很多人比较偏激,要么对国外的修辞学说生搬硬套,用来解释汉语的修辞现象,要么墨守成规,对西方的修辞理论一概排斥。陈望道先生不是这样,他运用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看待古今中外的修辞理论。对于古人的修辞理论,凡是有继承发展意义的,都加以肯定;凡是缺乏科学性的也诚恳地指出来,以免贻误后人。他从浩如烟海的典籍中,通过梳理、选择,精选出100多个作者的有关修辞论述约170段加以分析评述,上自先秦、下至近代,经史子集无所不包,其中有的写进正文,有的则用“备览”“附记”的形式加以分析,使一些长期不被重视的古说产生了活力,为现今的修辞学服务。对于这些古说,他并不是单纯地汇集介绍,而是进行实事求是地评析,肯定其有价值的部分,批评其缺陷和不足。比如说对于唐钺《修辞格》的评述:“这书虽然只是薄薄的一本小册子,所讨论的也不过是所谓辞格的一小部分,但因找例很勤,说述也颇得当,又是科学的修辞论的先声,对于当时的影响很大。从这本小书出版以后,修辞学便又换了一个新局面。”同时,陈望道先生对于国外有用的理论也兼容并蓄加以吸收。他认为,要认真借鉴外国的修辞学说,学习他们“如何研究他们自己语言文字的方法,把那些原理原则结合我们中国的实际”。比如说讲修辞要用到语言学理论,当时他接触比较多的是索绪尔的语言学学说,正是在这个基础上,他提出了“以语言为本位”的观点。他阅读了大量国外特别是日本修辞学方面的书籍,进行有分析有批判地吸收。不仅如此,他还运用索绪尔的学生巴利的观点来阐述修辞手法必须“情随应境”的道理。他还把西方文章学理论中的“六何”说的内涵吸收过来,使“六何”说为适应“情境”的理论所用。在论述积极修辞时,还引进了西方文学、心理学、美学的不少理论。像把“反复”看作是构成材料上的“齐一”,它“用同一的语句,一再表现强烈的情思”,是“基于人类这种心理作用而成”的。“对偶”在形式方面是“普通美学上的所谓对称”,而“错综”则是“把整齐形式、共同词面的语言,表达为形式参差、词面别异,使它具有一种错综变化的美”。类似这样的例子俯拾即是,不胜枚举。《修辞学发凡》继承吸收古今中外的修辞理论,固然不一定是最早,但陈望道先生却以融会贯通见长,更重要的是他从不囿于前人陈说,而是在其基础上提出自己的新见解。他曾深有感触地说过这样的话:“有许多地方,看了前人的脚迹,实可省却我们自辟蹊径的烦劳。我们生在现代固然没有墨守陈例旧说的义务,可是我们实有采取古今所有成就来作我们新事业的始基的权利。”可见,《修辞学发凡》对前人的继承,不是因袭旧说,而是革新的继承。他既注重向前人学习,又不把前人的成就作为“传统的桎梏”,而是作为革新的“始基”,作为“更上一层的扶梯”。一句话,在陈望道先生看来,继承和创新的关系应该是,继承是创新的基础,创新是继承的目的,继承而不创新不是真正的继承,继承是为了不断地创新和向前发展。三、修辞规律的研究陈望道先生一贯提倡科学研究要有创新的精神,要有革新的眼光。在撰写《修辞学发凡》的过程中,他十几年锲而不舍地伏案疾书,勤求探索,不畏艰辛,多次修改斟酌,终于完成书稿,开辟了一条修辞学中国化的新路。这一切都是与他勇于创新,坚持创新的胆略和毅力分不开的。创新使得《修辞学发凡》建立了一套较为完整的修辞学理论体系,既兼顾文言文修辞,又兼顾白话文修辞;既有比较完备的修辞理论,又有概括力较强的修辞规律;修辞理论中既有对修辞学对象、任务、功能的探讨,又有关于题旨情境的论说等;修辞规律中,既有以辞格为主的积极修辞,又有对消极修辞的探讨等,对于辞格的分析尤其详尽深入。《修辞学发凡》还讲到了语体风格,勾画了近现代修辞学发展的轮廓,特别是对修辞学的一些根本问题发表了非常独到的见解。修辞学的科学性陈望道先生把修辞学的任务概括总结为“修辞现象的条理,修辞观念的系统”,显示了作者的远见卓识,也使他的著作不仅具有现代修辞学的突出特点,而且具有强烈的科学性。作者在构建其“条理”和“系统”时深切感受到,现代修辞学必须彻底改变与其他学科杂糅掺和的现状,运用归纳的、比较的、历史的种种研究法,以修辞现象为研究对象,以适应题旨情境为标准和依据,以“修辞的两大分野”和“语辞的三境界”为骨架,构建起一个下起字词、上连文体风格的完整而科学的修辞学体系。这个体系奠定了现代汉语修辞学的坚实基础,开拓了修辞研究的新境界,并将影响以后相当长一段时期的修辞研究,具有强大的生命力。是要适应题旨情境题旨是“一篇文章或一场说话的主意和本旨”;情境是“写说的对象、目的、事项、时地、上下文情况等”。修辞现象与题旨情境的关系是形式与内容的关系。《修辞学发凡》从马克思主义关于内容决定形式、内容与形式对立统一的原则出发,主张研究修辞不能脱离内容,不能形式主义地单纯讲修辞技巧,而必须强调对题旨情境的适应。修辞技巧的美丑,关键在于是否用得切当。“用得切当就是美,用得不切当就是丑”。这就是说,“语言文字的美丑,是由题旨情境决定的”。所以《修辞学发凡》把修辞必须适合题旨情境视为修辞的一项根本原则并把修辞过程放在一个动态的言语行为中加以考察,这样就奠定了汉语修辞学科学化的强大根基。陈望道先生吸取古代文论中的精华并加以发展所创立的“题旨情境”理论与前人相比,不同之处在于,“题旨情境”的内涵比前人全面;把适应题旨情境,提到“修辞第一义”的高度,作为“修辞的标准、依据”;自觉地运用马列主义关于“内容决定形式”的原则并以此作为修辞研究的纲领。在那样一个时代背景下,陈望道先生能够如此深入系统地论述“修辞适应题旨情境”的观点,的确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创造,西方国家直到20世纪50年代才出现与其相类似的弗斯的语境理论。双评内部对修辞学发展的理解陈望道先生在《修辞学发凡》的“后记”中曾谈到写作此书的目的,是“想将修辞学的经界略略画清,又将若干不切合实际的古来定见带便指破”。这正是他长期研究已有的修辞学著作和各种相关学科后得出的新观念。所谓将修辞学的经界略略画清,性质确定,“以语言为本位”是一个决定因素。作者“以语言为本位”,就等于说把修辞现象定位于语言文字运用的范畴之内,这就明确地把修辞学与文学批评、文章学划分开来而使其成为一门自成体系的学科。陈望道先生把修辞解释为“调整语辞”,纠正了以往“修饰文辞”的陈说。他认为“辞”包括所有的语辞,书面的和口头的。“修”指的是语辞的调整或适用。如果理解为“修饰”就会重点着眼于书面语辞,而且往往着眼于华巧的书面语辞。语辞就是普通所说的语言,是表达思想、交流感情的工具,它包括声音、意义、文字和帮助表情达意的态势语。陈望道先生把它们分为“固有因素”和“临时因素”。前者是抽象了的,后者是具体的、临时附加的,是情境所补充的因素,也正是修辞学所特别关心和要研究的因素。这种划分,是过去的修辞学所从来没有涉及的,解释了人们理解中的差异性,对于修辞研究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和现实意义。积极修辞,未言先意修辞分为消极修辞和积极修辞,并非陈望道先生的发明创造,但应该承认他的两大分野说最为完善、最有影响力。在中国,人们提到两大分野说时,最先想到的就是陈望道先生。其实,他在《修辞学发凡》里并没有专门解释“消极”“积极”这两个词的意义,但他从修辞的角度,详细地阐述了这两种修辞现象的内容和界说。比如在书中第四篇开篇他这样写道:“记述的境界,如科学文字、法令文字及其他的诠释文等,都以使人理会事物的条理、事物的概况为目的。而要使人理会事物的条理、概况,就须把对象分明地分析,明白地记述。所以这一方面的修辞总是消极的,总拿明白做它的总目标。拿明白做它的总目标的修辞就是消极修辞。而积极的修辞,却要使人‘感受’,使读者经过了语言文字而有种种的感触。所以积极修辞在语言上是感性的、具体的、特殊的,华丽而奇特,往往含有言外之意,要求做到形象和生动。它侧重于应合情境,利用语辞的形、音、义,把语辞运用得淋漓尽致,往往造成超脱寻常文字、寻常文法乃至寻常逻辑的新形式,使语辞产生一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