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心》的性政治批评解读

《黑暗的心》的性政治批评解读

一、自然性的二元对立约瑟夫康拉德是一位受争议的作家。他被西方文学界誉为英国当代四大小说家之一。他一生著作包括13部长篇和28部中短篇,其中《黑暗的心》被视为“本世纪来最深刻有力的一部中篇小说”○1。但是自小说问世之日起,因其题材多涉及航海、冒险、对外殖民扩张等,曾一度被认为是一部讲述男人故事的小说。评论界对作品中的女性角色多重视不足,认为她们充其量是男性角色的苍白陪衬。康拉德作品中的女性随着《约瑟夫·康拉德——成就与衰败》○2一书的出版逐渐成为评论焦点。作者托马斯·莫尔(ThomasMoser)受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的影响,片面夸大康拉德因幼年丧母而产生厌恶女性的矛盾心理,将《黑暗的心》中的女性无一例外地误解为神秘莫测,具有强烈占有欲和破坏力的女性化身。随着女权主义理论的兴起,康拉德的作品即刻成为众矢之的。以尼娜·利肯·施特劳斯(NinaPelikanStraus)为首的激进女权主义评论家认为,《黑暗的心》中主人公的非洲之行是对女性的殖民过程;而女性角色在这一过程中被除名、被遗忘、被物化,因此,认为康拉德是借男主人公之口大肆宣扬男性价值体系的男性沙文主义作家,他在小说中“展示给男性的是事情的本来面目,留给女性的却是谎言”○3。施特劳斯对女性议题的关注值得称赞,但其简单地将作者等同于主人公却有失公允。女权主义自创建至今难免存在一些不足。初期的“泛反”在反对菲勒斯逻各斯中心主义的同时,对多数男性作家一概骂倒。随着女权主义批评的深入发展,这种极端之论也正在改善,男性作家的创作和女权主义解读的二元对立也由此逐渐消解。越来越多的评论家开始对莫尔和施特劳斯的主观臆断产生置疑,康拉德笔下的女性形象也由此再次引起评论家的广泛探讨。基于这样的发展趋势,本文从康拉德的生平入手,并在重新审视《黑暗的心》中几位重要女性形象的基础上,对康拉德的女性观及该小说在女权主义批评中的地位做出新的诠释。二、子其人—康拉德与女权主义康拉德生活在英国现实主义向现代主义过渡时期,他对英国妇女解放运动(1880-1920)怀有极大的热情。1910年康拉德签署了一封递交首相赫伯特·阿希奎斯(HerbertAsquith)的信○4,信中呼吁妇女应享有政治选举权和社会平等权。1912年1月14日康拉德在《星期天杂志》(SundayMagazine)中公开发表声明:“任何有感情、有理性的女性都应该清楚她们在这场世界范围的人文运动中发挥着积极的作用,并能够从中感受到这场运动所带来的进步影响”○5。康拉德对女权运动的支持与他的“他者”身份(相对于主流、现有秩序与规则的缺席者、外在者和边缘人)不无联系。康拉德1857年出生在沙俄统治下的一个波兰贵族家庭。父亲因为参加波兰民族独立运动而遭流放,导致康拉德4岁时便随父母一起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随后,为了谋生,也为了逃避沙俄统治,失去双亲尚未成年的康拉德来到西欧。他先在法国当一名水手,随后加入英国商船队,并于1886年正式加入英国国籍。正如卡夫卡、乔伊斯一样,康拉德长期在异国文化中感受着孤独和隔离:作为波兰人,他被迫离开故土,生活在异国他乡;作为英国人,他的波兰长相又常常遭到本地人的嘲讽;作为一名水手,他长期来往于非洲、东南亚、南美等地区,近20年的海事生活更加确定了他的无根状态。康拉德的多重文化背景下的“他者”身份使他不仅在生活中,更是在作品中透露出对“他者”群体——女性的关注。《黑暗的心》正是这样一部渗透着女性意识形态的作品。三、非洲女性形象的塑造《黑暗的心》主要记述男主人公马洛进入非洲营救殖民者库尔兹一路的所见所闻。作品中三位重要女性角色分别出现在小说的开端—马洛的姨妈帮助马洛实现远赴非洲的梦想;小说的高潮——马洛深入非洲腹地奉命找到库尔兹并发现非洲女人;和小说的结尾——马洛返回欧洲大陆探望库尔兹的未婚妻。这本是一部没有女主人公的小说,但女人的身影却贯穿其中。小说中主人公马洛萌生了去非洲的念头,他先是寻求男性亲戚的帮助,“那些男人说,‘亲爱的朋友,’可是什么也不帮我做”○6(491),迫使马洛只好“屈尊”求助姨妈。马洛的姨妈乐善好施、和蔼可亲。由于受到帝国主义殖民扩张宣传的影响,她将马洛这样的殖民者美化成是肩负伟大历史使命的英雄,是开拓非洲、传播文明的圣徒。马洛虽然明白其中的原委“……报刊上和社会言谈中有过许许多多陈词滥调,这位卓越的女性恰恰生活在这些兴盛一时的骗人鬼话中,被搞的晕头转向了”○6(497)然而马洛一边嘲笑姨妈的无知——“真奇怪,女人们距真理竟是这么遥远。她们生活在一个她们自己的天地里……”○6(497),一边却又希望继续隐瞒真相,编造谎言,永远将女人囿于自己狭小的圈子——“她们的这种天地真是太美妙了……”○6(497)。以上细致入微的描写无不构成对父权文化的虚伪和不可靠性的嘲讽。作者在接下来的篇幅中,通过对一幅油画的描述,再次强调维多利亚时期的女性在思想意识形态上受到父权帝制禁锢的主题。马洛到达非洲后不久,偶然发现一幅库尔兹的作品。“……我注意到一幅小小的速写油画……画的是一位妇人,披着衣服,蒙着眼睛,举着一把点燃的火炬。背景昏暗——几乎是一片漆黑○6(516)。原文中“blinded”一词,既表明了“被蒙住眼睛”的含义,也可以引申为“被欺骗”。女人手中高举的火炬似乎象征着古希腊神话中普罗米修斯带给人类文明的火种。但画面中的女性在父权帝制的欺骗下,无法认清殖民扩张运动究竟是所谓的西方文明传播活动,还是一场意味着杀戮与掠夺的战争。康拉德的进步思想还体现在他突破传统,在《黑暗的心》中精心塑造了一位具有女权主义特征的女性形象。小说中非洲女人的塑造不仅仅是为了吸引读者。她是非洲的主人;她以整个种族的生存和完整为己任;她不甘心被奴役;在马洛及其他“朝圣者”和土著人发生冲突时,非洲女人在夜幕下丛林中出现——头戴钢盔,身着战衣,铜护胫,铁护手;身上挂满象征着财富和权利的各类饰品。面对象征西方技术文明的汽笛和炮火,她“突然伸开裸露的两臂,把它们直挺挺地举过头顶……”○6(572),伫立在岸边,毫不畏惧地注视着载着库尔兹的汽船离开。非洲女人的出现使小说的情节达到高潮,她的反抗精神和富有多重含义的沉默成为作者批判帝国主义和父权社会最强有力的工具。与勇敢,无畏的非洲女人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位带着帝国主义凶恶面具,但却虚弱不堪的殖民者——库尔兹。马洛到来之前,库尔兹已经病入膏肓,却不忘在土著人面前勉强维护殖民者的威严,“……那只细瘦的手臂在威风十足地伸开来……大声喊叫着。”○6(570)在返回贸易站的途中,库尔兹低声念叨着他的“伟大(殖民扩张)计划”,甚至想趁人不备溜回曾统治一时的土著部落。库尔兹的羸顿和懦弱恰到好处地从侧面烘托出非洲女人的非凡勇气和坚定信念。非洲女人的沉默也同样被赋予女权主义含义。英国著名评论家乔治·吉辛(GeorgeGissing)曾于1903年在写给康拉德的信中说道:“你小说中那些沉默不语或少言寡语的女性棒极了,你是如何鬼斧神工地用沉默来让她们表达自己的心声?”○7非洲女人的沉默在此只是形式上的沉默,绝非思想上的沉默,更不是行动上的停止。她的无声反抗在小说中比父权帝制代言人——库尔兹空洞的雄辩更加有力。库尔兹凭借欧洲文明人的武器和雄辩的口才称霸非洲丛林,使当地的土著人把他当作半神半鬼,对他顶礼膜拜。殊不知,库尔兹在征服的过程中早已被原始野性征服,并逐渐摒弃欧洲文化和语言(whiteness),最终坠入了黑暗的深渊。库尔兹生前对帝国主义意识形态的大肆宣扬不料却变成了临终前的忏悔,终于消失在“可怕啊,可怕”声中。相反,非洲女人面对欧洲权势语言和文化的入侵时却始终保持沉默不语和本族文化特色(blackness),以此表达对父权帝制的有意反抗。康拉德正是通过对“沉默”的独特诠释,从语言层面颠覆了男性殖民主义者的优越性。小说结尾处,康拉德为父权帝国主义的最终灭亡埋下了附笔。马洛带着库尔兹的遗物返回欧洲,来到库尔兹未婚妻的家中“……高高的大理石壁炉带有一种冰冷的、纪念碑似的白色。一架大钢琴重实地摆在一边屋角里;平滑的表面上发出黑色的光亮,好像一具浅黑色的磨光石棺。”○6(591)康拉德巧妙地用纪念碑和石棺象征父权帝制行将就木、日暮穷途。就在这样阴郁、幽暗的氛围中,库尔兹的未婚妻出场了,“……走上前来,一身着黑,面色苍白……这张苍白的脸,这对纯洁的眉毛,彷佛被一只灰色的光环围绕着……。”○6(591)不难看出,康拉德有意将未婚妻和非洲女人作鲜明的对比:一个长期身着素服,一个一身武士装扮;一个天真温顺、意志软弱,一个勇敢果断、充满活力;一个生活在令人窒息的欧洲“文明”社会,一个却在遥远的非洲反抗“文明”的枷锁。在小说结尾处父权帝制的代言人——库尔兹虽然已经死去,而它的受害者——库尔兹的未婚妻却继续恪守着父权帝制的价值观,自始至终把库尔兹作为欧洲文明的楷模来缅怀和崇拜。当未婚妻询问库尔兹的遭遇时,马洛借故事情真相太黑暗再次对女性编造谎言——库尔兹临终前的遗言并非“可怕,可怕”而是她的名字。马洛和未婚妻之间这段令人难以忍受的对话暴露了男性中心话语的荒诞性,并昭示出父权帝制文化对女性的意识形态的影响犹如顽疾,难以根除。四、思想局限性康拉德在《黑暗的心》中真实再现了生活在维多利亚时期受到男性中心主义和帝国意识形态双重压迫的女性,表达了他对西方父权帝制和其所代表的文化价值体系的怀疑和批判。康拉德虽然具有一定的进步思想,但却未能认清女权运动的实质和发展前景。他似乎仅将女权运动简单地理解为争取女性的社会权利和政治选举权的一场人文运动,对欧洲女权运动的前景缺乏信心。作者的思想局限性在作品中体现在以下两方面:首先,小说中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