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啸山庄》的时间艺术

《呼啸山庄》的时间艺术

0.独特的时间意识艾米莉波尔特的著名小说《呼噜山庄》确立了英国乃至世界文学史的重要地位。她从不同的视角以不同的方式书写了异于他人的生命主题。较之于同时代作家对时代主题的关注,艾米莉把自己的视线投向不受时空影响的基本存在,比如时间和永恒、死亡和命运、事物及其本质等(Cecil,1934:148-156)。正是由于她对世界和生命的独特解读,读者才能在《呼啸山庄》这部被称为“最让人猜不透的英国小说之一”(方平,1993:19)中看到一个异质的世界。小说是“时间艺术”(Danow,1997:36)。“时间是小说的一个主要组成部分。我认为时间同故事和人物具有同等重要的价值。凡是我能想到的真正懂得、或者本能地懂得小说技巧的作家,很少有人不对时间因素加以戏剧性地利用的。”(伊丽莎白·鲍温,1995:602)对文学作品时间因素的考察可以分成不同的层面:故事时间、叙事时间、心理时间、时间体验、时间哲学,等等。艾米莉·勃朗特在《呼啸山庄》中展现了她对时间的独特理解。作者赋予了作品时间哲学的环形模式。在“东方哲学中,时间常被看成是圆形的——像轮子的运转一样。在这里,时间获得了两个形象——一辆金泽闪闪的马车,在一直向前,而它的轮子,却又在做相对的圆周运动——一个时间向前,一个时间在循环”(曹文轩,2003:126)。下面分别就环形模式中的线性和圆形特点分别加以阐释。1.“前后线”的流动—线性的时间意识在“线性”(不可逆的)时间里,时间被看成是穿越在过去和未来之间的一条线(彼得·柯文尼罗杰·海菲尔德,1995:4)。在过去—现在—未来的时间线性流动中,事物改变,生命更迭。这种线性可以以“物理时间”和“心理时间”来表现。下面就《呼啸山庄》中的两种时间分别加以探讨。1.1“故事”的未来这里的“物理时间”指钟表式的客观的时间流动。《呼啸山庄》中,洛克乌德和丁耐莉的讲述使这种线性的时间意识外化。小说的这两位主要叙述者分别在“过去和当前两个键盘上弹琴”(瓦尔特·比梅尔,1999:218),通过过去与现在的对比,直观地表现时间改变事物的力量及其不可逆性。小说开局便以“一八○一年”给读者一个清晰的“现在”的时间观察点。房客洛克乌德从城市的喧嚣中逃到“尘世之外”(杨苡,2001:288)来“医治他所谓的爱情创伤”(Hinkley,1946:199)。他以陌生人的身份两次走进呼啸山庄,把读者带入一间充斥着“仇恨、冲突、恐怖鼎沸的屋子”(阿诺德·凯特,1996:83);第二次拜访时因遭遇暴风雪,他被迫留在山庄,从而踏入山庄“最隐秘的地方”(Goodridge,1983:12)——凯瑟琳生前的房间。在经历了一夜梦魇之后,他回到田庄便遭受了近5周的病痛折磨。洛克乌德带领读者窥视到呼啸山庄的现在之后,丁耐莉把故事引入过去,过去随之在她的讲述中复活。从1771年希刺克厉夫被恩萧先生带回呼啸山庄到1801年11月,丁耐莉讲述了以恩萧家族为中心的三代人的生活:恩萧先生把希刺克厉夫带回山庄、恩萧夫妇去世、辛德雷结婚、弗兰西斯去世、哈里顿出生、希刺克厉夫失踪、凯瑟琳与林忄享结婚、希刺克厉夫归来复仇、希刺克厉夫携伊莎贝拉私奔、凯瑟琳去世、小凯瑟琳出生、辛德雷去世。在时间的不断前行中,生命在更迭;同时,生命的变迁也让读者更深刻地感受到时间的向前直收稿日期:2006-11-23线流动。丁耐莉对过去的追述结束后,洛克乌德的“现在”再次主导故事时间。病愈后的他第三次拜访山庄,让读者了解希刺克厉夫的过去后重新审视他现在的世界。从1801年11月到1802年“元月的第二个星期”(杨苡,2001:283),洛克乌德在乡间度过了六周。在此期间,他曾三次拜访呼啸山庄,带领读者游走于希刺克厉夫的世界。1802年9月,离开呼啸山庄七个月之后,洛克乌德在去北方的路上最后一次拜访了山庄,让读者观察到一个完全变化了的世界:“美妙、宁静、柔和”(阿诺德·凯特,1996:85)。洛克乌德离开后的时间空白则再一次由丁耐莉填补——这段“过去”再次被复活:希刺克厉夫的死亡、哈里顿和小凯瑟琳的相爱。洛克乌德和丁耐莉对现在和过去的叙述,以及丁耐莉叙述过去时对钟表时间的在意充分表现了时间的快速流动及其不可逆性。1.2重新树立的自己作为自己的存在《呼啸山庄》中,洛克乌德和丁耐莉的叙述体现了“物理时间”的直线向前;同时,小说还通过主人公的“心理时间”流动推进故事情节的发展。这里的心理时间是指“心灵对时间的主观感受”(曹文轩,2003:125)。“这种心理时间流动方式仍是线性的,不可逆的,仍属于客观时间的范畴,本质上是特殊条件下的心理对客观时间某种变异的感受。”(夏腊初,2005:91)在时间的线性流动中,过去—现在—将来以不可逆的顺序直线向前,不可追回。但过去、现在、将来并非断裂的,相反,“在我们对时间的体验中,现在和过去的状态决不可分离”(拉·科拉柯夫斯基,1991:24)。在《呼啸山庄》中,通过主人公对时间的主观感知,尤其是现在对过去的感知,展现了时间的不可逆性,以及无法追回过去的痛苦和失望。过去对呼啸山庄的人物总是纠缠不放,有时它甚至掩盖了现在——于是“现在”像一条地下河流在影子里行进,当它重新露出地面时它自己也变成了过去。(萨特,1998:24)凯瑟琳把“童年生活中一个个生动鲜明的瞬间会保留在成年后的记忆里”(Knoepflmacher,1989:48),并且让它主导了现在的生活。她始终保持着对童年生活的眷恋;而来到田庄后“生活中的七年变成了一片空白!我想不起是否有过这段日子”。(杨苡,2001:117)戏已完,留下的只是希刺克厉夫在经受苦痛(珀·卢伯克等,1990:376)。希刺克厉夫的现在是建立在凯瑟琳死亡这一最终的过去之上的。对他来说,“过去已成为一种凌驾于现实之上的现实:它轮廓分明、固定不变;现在则是无可名状的、躲闪不定的,它很难与这个过去抗衡;现在满是窟窿,通过这些窟窿,过去的事物侵入现在”(萨特,1998:24)。所以现在的所有东西——无论人还是物,对他来说都成了一种对过去的纪念物,每一个现在的事物只是过去的影子。“我一低头看这间屋里的地面,就不能不看见她的面貌在石板中间出现!在每一朵云里,每一棵树上——在夜里充满在空气中,在白天从每一件东西上都看得见——我是被她的形象围绕着!最平常的男人和女人的脸——连我自己的脸——都像她,都在嘲笑我。整个世界成了一个惊人的纪念品汇集,处处提醒着我:她存在过,而我已失去了她!”(杨苡,2001:307)“现实决不是固定不变的,本身也处于变化之中。为了能够适应现实,我们必须不断地剔除往事”(瓦尔特·比梅尔,1999:246),学会遗忘。希刺克厉夫没有选择遗忘,或者他无力去选择,“在她死后我发狂了;每天我永远在祈求她的灵魂回到我这儿来!”(杨苡,2001:275)过去疾驰而过,但却并未消失,它嘶咬、折磨着凯瑟琳和希刺克厉夫。追回过去的努力成为泡影,读者在他们对过去的留恋中感受到时间的不可逆转。同时,在凯瑟琳和希刺克厉夫死亡的时刻也感受到时间的急速向前。当凯瑟琳说“使我最厌烦的到底还是这个破碎的牢狱,我不愿意被关在这儿了。我多想躲避到那个愉快的世界里,永远在那儿:不是泪眼模糊地看到它,不是在痛楚的心境中渴望着它;可是真的跟它在一起,在它里面”(杨苡,2001:149)。当希刺克厉夫带着像活人似的狂喜的凝视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当乡里的人看到他们在旷野上徘徊,约瑟夫看到他们出现在呼啸山庄里,放羊的小男孩看到希刺克厉夫和一个女人在那边,在山崖下,时间穿越死亡,飞速前行,直接把读者引入希刺克厉夫和凯瑟琳的天堂和他们寻找到的永恒。“只有到了终结的时候(一场爱情的终结,一个生命的终结,一个时代的终结),过去的时间才突然以一个整体的面目出现,而且形状清晰而完整”(米兰·昆德拉,2004:72)。对《呼啸山庄》来说,终结的时刻来自希刺克厉夫与凯瑟琳在旷野上漫步的身影。从这一视点看去,生命穿越生死,在时间的直线轨道上无限地延续着。2.时间回转中的命运:从时间的内在变化到命运的变化把圆形时间或永恒轮回视为“神话式的时间”或“神话学的时间”。这是一种最为古老的时间意识。它把线形时间置入圆形时间之中,即把个体生命的不可逆转的特性融入和消解到宇宙的永恒轮回之中(耿占春,2002:203)。它强调了时间在“两极”之间的“摆动”与“重复”,并将其视为“命运”。(耿占春,2002:211)这种古老的时间轮回观通过尼采等在现代思想中被赋予了新的活力与魅力。在尼采(转自耿占春,2002:207)看来,是永恒轮回的世界拯救了我们的偶然性的存在,把个人的偶然存在——被上帝抛弃或者说是他抛弃了上帝之后——重新纳入一种宇宙的必然性的秩序中。时间的圆形特性无论是在《呼啸山庄》的艺术结构中,还是在主人公的情感、命运中均有所体现。2.1时间的主导—时间的环形结构以两位主要叙述者的叙述时间为中心,《呼啸山庄》的结构基本上可以分为三个部分:第一章到第三章为第一部分,第四章到第三十章为第二部分,第三十一章到第三十四章为第三部分。第一部分以“现在”开始故事,房客洛克乌德以一个外人的眼光带领读者客观地观察、认识、感受希刺克厉夫统治的世界——呼啸山庄。第二部分为故事的“过去”部分,它以丁耐莉讲故事的方式向读者展现了小说的主要故事情节:希刺克厉夫初到呼啸山庄——成长、与凯瑟琳相爱——凯瑟琳答应林忄享的求婚——希刺克厉夫愤怒出走——希刺克厉夫归来——希刺克厉夫复仇。在小说第三部分,故事又回到“现在”,重新以洛克乌德的时间主导故事的发展。随着时间的现在—过去—现在的往复,开始与结尾呼应,结尾回到开始(Bloom,1987:127),小说的环形模式逐步形成。而且,丁耐莉在向洛克乌德呈现过去历史的过程中,有时迫于“时间的压力”(Knoepflmacher,1989:49)或其他事情的干扰被迫中止故事的讲述,时间由丁耐莉所述的过去转换到洛克乌德所处的现在。比如,当丁耐莉在第七章讲到希刺克厉夫计划如何报复辛德雷时,“钟在打十一点啦,先生”(杨苡,2001:54)。于是,丁耐莉在这种钟表时间的压力下,想结束故事的讲述,但在洛克乌德的请求下,故事继续进行,直到小说第九章,希刺克厉夫离开山庄、凯瑟琳三年后嫁给林忄享,这时,丁耐莉“偶然向烟囱上的时钟瞅了一眼:出乎她的意料,时针已指到一点半”(杨苡,2001:83)。于是,“她就再也不肯多呆一秒钟”(杨苡,2001:83),故事由此中断。小说第十四章肯尼兹医生的来访同样打断了丁耐莉的讲述。在多次过去—现在—过去的切换之后,丁耐莉终于在小说第三十章讲完整个故事。这种过去与现在之间的频繁切换,使小说的环形结构增添动感。2.2生命的循环—生命与情感的轮回洛克乌德第一次到呼啸山庄便在正门附近看到了雕刻着的“一五○○”年代和“哈里顿·恩萧”这个名字,从恩萧家族的祖先创建呼啸山庄到丁耐莉讲述故事的1801年,恩萧家族已历经了300多年的变迁,出现在读者眼前的哈里顿·恩萧也是这个家族的“最后一个”(杨苡,2001:29)了。呼啸山庄本是恩萧家族所有,但是希刺克厉夫把它从辛德雷手中夺走,据为己有。辛德雷·恩萧的儿子哈里顿·恩萧在希刺克厉夫的完全控制下,处于被奴役的地位。但随着故事的发展以及希刺克厉夫的死亡,一切又回到哈里顿·恩萧的手中。从300多年前的哈里顿·恩萧到现在的哈里顿·恩萧,生命似乎画了一个圆,终点又回到了起点。在两代凯瑟琳的故事中,读者亦可感受到生命的循环。在凯瑟琳去世的“那天夜里十二点左右”,小凯瑟琳出生。十二点是个临界点,这是两天交接的时刻,旧的一天结束,新的一天随之到来(Broom,1987:128)。不只是时间如此,生命也如此:凯瑟琳死亡,小凯瑟琳出生。“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终结,而是生命的另一种延续,是宇宙循环中的一个阶段或一个环节”(耿占春,2002:210)。死去的凯瑟琳并未从读者眼前消失:她的生命在女儿身上延续:同样的名字,相似的情感经历。洛克乌德在窗台上看到了被划的乱七八糟的字迹,“但是那些字迹只是用各种字体写的一个名字,有大有小——凯瑟琳·恩萧,有的地方又改成了凯瑟琳·希刺克厉夫,跟着又是凯瑟琳·林忄享”(杨苡,2001:16)。这三个名字,从左向右概括了凯瑟琳的故事;从右向左则形成了小凯瑟琳的故事(Bloom,1987:51)。凯瑟琳·恩萧的爱情在凯瑟琳·希刺克厉夫这个名字中表达,但最终却选择了凯瑟琳·林忄享作为自己的归宿;她的女儿由凯瑟琳·林忄享变成凯瑟琳·希刺克厉夫,母亲的爱情似乎想要借女儿实现;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女儿最终却在凯瑟琳·恩萧身上找到了自己的爱情与幸福。哈里顿是希刺克厉夫“青春的一个化身,而不是一个人”,他与小凯瑟琳的爱情似乎也是希刺克厉夫与凯瑟琳在人间的爱的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