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龙子》中的逻辑与辩证

《公孙龙子》中的逻辑与辩证

一、正名实的嘴唇与公孙龙的斋书论在中国传统文化轴心时代的春秋时期，意识形态和文化艺术提出了一个永恒的热争议，即“矫正”。“正名”由孔子首倡。据《论语·子路篇》载，子路问孔子：“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孔子曰：“必也正名乎！”（那一定是“正名”这件事）子路反讥孔夫子迂腐，孔子辩解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此语脍炙人口，影响深刻久远，至今还活跃在千百万人的口头，人们在不断地重复着。孔子的“正名”论抽象地分析了名、言、事三者一般性、规律性的关系，启蒙了中国古代语言逻辑和语言哲学思想的发展。孔子首创“正名”，诸子百家相随。从先秦诸子到近代严复，无不竞相论名。严复翻译西方逻辑名著，跟孔子“正名”挂钩，以“正名”为号召。“正名”和由此引发的“名实”论争，成为中国古代逻辑和哲学研究的缘起与主轴，并由此产生以“正名实”为专长的“名家”（辩者）学派。司马谈《论六家要旨》说，名家“正名实，不可不察也”。司马迁子承父业，认为名家“控名责实，参伍不失，此不可不察也”（《史记·太史公自序》）。班固《汉书·艺文志·诸子略》说，“正名”乃名家之“所长”。公孙龙（前325-前250）是战国中后期名家巨擘。他总结先秦名家思想，发挥名家“正名实”专长，撰古代逻辑名篇《名实论》，论述“物、实、位、正、名”等逻辑哲学范畴和有鲜明逻辑语义学特色的正名原则，奠定了“正名”的本体论哲学基础。公孙龙学说的特点是集诡辩与逻辑于一身。其“白马非马”的诡辩故事家喻户晓，千古传名。《庄子·天下》说：“公孙龙，辩者之徒，饰人之心，易人之意，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辩者之尤也。”通过谈辩和著述活动，公孙龙成为战国后期中国诡辩论的集大成者。扬雄《法言·吾子》说:“公孙龙诡辞数万。”王充《论衡·案书篇》说：“公孙龙著坚白之论，析言剖辞，务曲折之言。”刘勰《文心雕龙·诸子》说：“公孙[龙]之白马、孤犊，辞巧理拙。”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51说：“公孙龙诡辩。”从历史和全面观点看，公孙龙学说中既包含有诡辩成分，又蕴涵着逻辑精华。今存《公孙龙子·白马论》、《坚白论》和《通变论》是中外少有的诡辩名篇，而《名实论》确是中国古代少有的专论“物、实、位、正、名”诸逻辑哲学范畴和逻辑语义学正名原则的杰出论文，至今仍有其隽永的理论思维和逻辑哲学意义。要之，正名论是先秦诸子百家争鸣辩论的一大主题，有深刻的逻辑哲学意义，至今对逻辑哲学的理论建构，仍有重要启迪。本文钩玄提要，用现代科学观点，撷取《公孙龙子·名实论》的逻辑哲学意涵，比较其与《墨经》和《荀子·正名》的异同，总结其理论思维的经验教训，为今日逻辑哲学的理论建构提供借鉴。二、逻辑哲学的重要性《公孙龙子·名实论》畅论“物、实、位、正、名”诸逻辑哲学范畴，奠定了名家“正名”的本体论哲学基础。（一）“地”“物”是“大共名也”的最高属概念《名实论》说：“天地与其所产焉，物也。”天地及其所产生的一切叫做“物”。“物”这个名外延极大，是无所不包的最高属概念。王充《论衡·自然篇》说：“天地合气，万物自生。”“物”不是神造或精神派生，而是自然所生。自然界的一切都可称为“物”。物由天地自生的本体论规定，是“正名实”的哲学基础、原始出发点和理论基石。《墨子·经说上》说：“物，达也，有实必待之名也命之。”认为“物”和“实”是外延等同、可互换使用的两个最高属概念。《荀子·正名》说：“万物虽众，有时而欲遍举之，故谓之物。物也者，大共名也。”把“物”看作概括（“遍举”）世界“万物”的最高属概念（“大共名”）。可见，名、墨、儒三家，都把“物”范畴作为概括世界万物的最高属概念，这是名、墨、儒三家与先秦诸子百家正名论的共同本体论哲学基础和理论出发点，是中国古代正名论逻辑哲学观的精华和科学内涵，至今仍有值得继承弘扬的积极价值和合理意义。（二）公孙龙的理论思维《名实论》说：“物以物其所物而不过焉，实也。”这里说的“实”，指事物自身固有的质的规定性，是决定一事物是该事物而不是其他事物的实质、本质或本质属性，这是概念的内涵所反映的对象。“物以物其所物而不过”可解释为：“决定一事物是该事物而不是其他事物的性质”。这一思想为公孙龙独创，是中国古代其他思想家所缺乏的，也是其理论思维具有现代意义和科学价值的精华，说明公孙龙具有较高的理论思维水平。公孙龙哲学研究者庞朴，把公孙龙这一“实”范畴解作本质，他说“实”“即今语之‘本质’”，又把它翻译作“本体”。《墨子·经上》说:“实，荣也。”《经说上》说：“实：其志气之见也，使人知矣，若金声玉服。”（据孙中原校）“荣”是指草类开花，引申为事物的实质所表现出来的现象。“志气”本指人的意志、气质、精神，借用来表示事物的内在实质。“见”通“现”，指本质表现出来的现象。也就是说事物的内在实质表现为外在的现象，能够使人认知，就像金属的声音、玉石的文采，可以帮助人们认识它们的实质一样。墨家用与“本质”对立的概念“现象”来定义，用“荣”定义“实”，公孙龙用“物以物其所物而不过”来定义“实”，是与黑格尔类似的用概念自身进行自我定义。《荀子·正名》有“实名”（真实概念）和“一实”、“二实”、“各实”、“异实”等实体概念的应用，但缺乏对实质、性质、本质概念的规定。在公孙龙与墨家、荀子的比较中，我们不难发现公孙龙逻辑哲学思想的睿智和独到之处。（三）注意使用“度”的位置和界限《名实论》说：“实以实其所实而不旷焉，位也。出其所位，非位。”实体用来充实它自己而不空缺的界限，是其确定的位置。“位”范畴表示事物的实质、本质规定的位置、界限，这是概念的外延所反映的对象。“位”相当于“度”，表示事物质和量对立统一。超出“度”的位置、界限，叫做“非位”，即位置、界限不正确。保持“度”的位置、界限，不偏不倚，恰到好处，处于质和量的关节点上，叫做“正”。这就为“正名”论做好了本体论的铺垫。“位”范畴是公孙龙独创，《墨经》和《荀子·正名》对此范畴没有直接论述。《墨经》和《荀子·正名》中与公孙龙“位”范畴相近的概念叫做“宜”，即适宜。《墨子·经下》说：“无欲恶之为益损也，说在宜。”即不能笼统地说“所有欲望的满足都是有益的”或“所有欲望的满足都是有损的”（这叫做“名不正则言不顺”），应该具体分析这种欲望的满足是否适宜。“若酒之于人也”，适量喝酒，有益健康；酗酒成性，“尝多粟”（贪吃），则“伤生损寿”。《荀子·正名》说：“名无固宜，约之以命：约定俗成谓之宜；异于约则谓之不宜。”荀子是从语言的社会约定性（“约定俗成”）角度论述语词的合适与不合适（“宜”与“不宜”）。由此显见公孙龙关于“位”范畴规定的独到价值。（四）纠正不合标准，明确正隆《名实论》说：“位其所位焉，正也。以其所正，正其所不正。不以其所不正，疑其所正。其正者，正其所实也。正其所实者，正其名也。”实体处于应处的位置、界限（质和量的关节点，即“度”），不偏不倚，恰到好处，叫做“正”。用“正”做标准，纠正不合标准；不以不合标准，怀疑“正”（合标准）。“正名”就是纠正“名”所反映的“实”。纠正“名”所反映的“实”，叫做“正名”（把语词、概念搞正确）。公孙龙“正”范畴的规定，与墨家、荀子近似。“正”的一个意义是合标准。《墨子·经上》说：“欲正权利，恶正权害。”《大取》说：“权，正也。”权的本义是称锤，引申为称量、权衡。《广雅·释器》：“锤谓之权。”《汉书·律历志上》：“权者，铢、两、斤、钧、石也，所以称物平施，知轻重也。”《孟子·梁惠王上》：“权，然后知轻重。”《荀子·正论》说：“凡议，必将立隆正然后可也，无隆正则是非不分，而辩讼不决。”“隆正”即最高的标准。《说文》：“隆，丰大也。”《小尔雅》：“隆，高也。”《礼记经解》注：“隆，尊盛之也。”“正”可解为标准、原则。（五）“名”“实”“知”“道”《名实论》说：“夫名，实谓也。知此之非此也，知此之不在此也，则不谓也。知彼之非彼也，知彼之不在彼也，则不谓也。”“审其名实，慎其所谓。”一切语词、概念都是对实体、实质的称谓和概括。已知“此”实，已经不是“此”的实（发生了性质变化），或者已知“此”的实已经不在这里（发生了空间变化），就不能再用“此”的名来称谓。“彼”名亦然。仔细地审察名实是否相符的关系，谨慎地使用称谓。这说明名实相对，实是第一性的客观存在，名是第二性的主观意识（概念）和称说陈述（名称）。名必须符合实体的性质和位置，随实体的性质和位置变化而改变。这是“正名”的本体论的哲学基础。《名实论》和《墨经》对“名”范畴的论述、思想实质和语言表述方式酷似：《名实论》说：“夫名，实谓也。”《墨子·经说上》说：“所以谓，名也。所谓，实也。”名是称谓实的工具，实是名所称谓的对象。《墨子·经下》说：“或过名也，说在实。”《经说下》解释说：“知是之非此也，又知是之不在此也，然而谓此南、北，过而以已为然。始也谓此南方，故今也谓此南方。”意思是，名称有时会过时，论证的理由在于，事物的实际情况已经起了变化。知道这个已经不是这个了，又知道这个已经不在这里了，然而因为过去曾经把这个地方叫“南”、“北”，现在就还说这个地方是“南”、“北”，这就是事情已经过去了，还以“过去曾经如此”为理由，而说“现在还是如此”。因为开始把这个地方叫“南方”，所以现在还把这个地方叫“南方”。《墨经》“过名”指名称过时，不适合当前情况。“是之非此”指这个已经不是这个，是事物性质的变化。“此”亦即“是”。“是之不在此”指这个已经不在这里，是事物空间的变化。“过而以已为然”指事情已经过去了，还拿“事情曾经如此”作为理由，推论说“现在还是如此”。《墨经》不赞成这种经验主义的“刻舟求剑”式的逻辑。《墨经》另条说：“知与？以已为然也与？过也。”认为“以已为然”（因为过去曾经如此，就说现在还是如此）不算知识，而是属于“疑”（猜疑、臆测）的一种。《经说下》所谓“知是之非此也，又知是之不在此也（两个“是”亦即“此”）”，与《名实论》所谓“知此之非此也，知此之不在此也”，思想实质、语言表述方式都相同。《荀子·正名》说：“故智者为之分别制名以指实。”“名也者所以期异实也。”（“异实”原作“累实”，据王先谦《荀子集解》校改）这与公孙龙、墨家的“名”范畴规定实质一致。都是坚持“正名”的唯物本体论哲学基础，是中国古代正名论中的科学精神和精华所在。三、“马”或“牛”的逻辑组成《名实论》说：“其名正，则唯乎其彼此焉。谓彼而彼不唯乎彼，则彼谓不行。谓此而此不唯乎此，则此谓不行。其以当，不当也。不当而当，乱也。故彼彼当乎彼，则唯乎彼，其谓行彼。此此当乎此，则唯乎此，其谓行此。其以当，而当也。以当而当，正也。故彼彼止于彼，此此止于此，可。彼此而彼且此，此彼而此且彼，不可。”这是说，语词、概念正确，就会确定地指谓彼、此对象。说“彼”的名，而“彼”的名不专指“彼”的实，那么“彼”的名就行不通。说“此”的名，而“此”的名不专指“此”的实，那么“此”的名就行不通。要认为恰当，必然不恰当。不恰当而认为恰当，是混乱的说法。所以，那个“彼”的名，要恰当地指谓“彼”的实，就专指“彼”的实，这就叫做称谓通行于“彼”的实。这个“此”的名，要恰当地指谓“此”的实，就专指“此”的实，就叫做称谓通行于“此”的实。如此认为恰当，就恰当了。以恰当为恰当，是正确的说法。所以那个“彼”的名，要专指“彼”的实，这个“此”的名，要专指“此”的实，这是可以的。要把“彼此”的名，单说成“彼”，或单说成“此”（例如把“牛马”说成“牛”或“马”），或者把“此彼”的名，单说成“此”，或单说成“彼”（例如把“马牛”说成“马”或“牛”），这是不可以的。现代逻辑指号学(semiotics,theoryofsigns)的分支之一逻辑语义学(semantics)主要研究语言符号和对象间的关系，即语言意义指谓作用的理论。上引公孙龙《名实论》中的话，是阐述有鲜明逻辑语义学特色的正名原则，主旨是要求语言符号和所指谓的对象一致，要求语言表达的清晰性、明确性、一义性、确指性和确定性，这相当于逻辑语义学的同一律，即公孙龙所谓“彼止于彼”、“此止于此”（“彼”名专指“彼”实，“此”名专指“此”实）。反之，如果语言符号和所指谓对象不一致，即公孙龙所谓“彼此而彼且此，此彼而此且彼”（把“彼此”的名，单说成“彼”，或单说成“此”，如把“牛马”单说成“牛”，或单说成“马”。或者把“此彼”的名，单说成“此”，或单说成“彼”，如把“马牛”单说成“马”，或单说成“牛”）。这相当于逻辑语义学的矛盾律。《墨经》恰有一条与公孙龙的说法酷似。《经说下》说：“正名者：彼彼此此可：彼彼止于彼，此此止于此。彼此不可彼且此也。彼此亦可：彼此止于彼此。若是而彼此也，则彼亦且此此也。”这段话的意思是，在研究“正名”（使概念正确）的规律时，应注意以下三种情况：第一，“彼彼此此可”：那个“彼”的名，要确定地指称“彼”的实。这个“此”的名，要确定地指称“此”的实。如“牛”的名指牛的实，“马”的名指马的实。第二，“彼此不可”：“彼此”的集合概念，不能仅单独地指称“彼”的实或“此”的实。如集合名词“牛马”，不能单独指称“牛”的实，或“马”的实。第三，“彼此亦可”：“彼此”的集合概念，要确定地指称“彼此”的集合体。如果“是”与“彼”、“此”的概念可以混同，那么“彼”与“此”、“此”的概念也就可以混同，这当然是不对的。例如集合名词“牛马”，只能专指“牛马”的集合体（群体），不能专指其中“牛”或“马”的元素。《墨经》与公孙龙一样，把古代汉语指示代词“彼”、“此”作为逻辑变项使用，与西方逻辑用字母A、B作逻辑变项，意义和价值一样。《墨经》与公孙龙“彼止于彼，此止于此”，“彼此止于彼此”的同一律公式，相当于西方逻辑同一律公式A=A,B=B,AB=AB。《墨经》举的例子是：牛=牛，马=马。牛马=牛马。《墨经》与公孙龙“彼此而彼且此，此彼而此且彼，不可”的公式，其意义相当于用字母说：并非((AB=A)并且(AB=B))。其用“不可”二字所否定的内容“((AB=A)并且(AB=B)”，等于说“AB≠AB”。合并而言，可引出公式：并非((AB=AB)并且(AB≠AB))。这就是西方逻辑矛盾律的公式。在《墨经》与公孙龙“彼此止于彼此”的公式中，前一“彼此”指一集合概念（如“牛马”）。后一“彼此”指一集合体，如一“牛马”的群体。《经说下》“若是而彼此也，则彼亦且此此也”，用字母A、B、C代换其中“彼”、“此”、“是”的代词，可改写为：“若C=AB，则A=BB”。用例子牛、马、羊代换其中“彼”、“此”、“是”的代词，可改写为：“若羊=牛马，则牛=马马”。这是用归谬法说明违反逻辑同一律所带来的语言混乱。《荀子·正名》说：“然后随而命之，同则同之，异则异之。”“知异实者之异名也，故使异实者莫不异名也，不可乱也。犹使同实者莫不同名也。”“同则同之，异则异之”是逻辑同一律的另一种表述，其解释“同实同名”、“异实异名”是逻辑语义学同一律的另一种说法。不过荀子完全用解释性的古代日常自然语言说明正名原则,没有像《墨经》与公孙龙那样，使用古汉语指示代词充当逻辑变项。为一清眉目，用古汉语、字母、实例和表格，表示公孙龙、墨家与西方逻辑对同一律、矛盾律不同表述的实质同一性：可见，公孙龙、墨家和西方逻辑同一律、矛盾律的不同表述，具有实质的同一性。先秦诸子虽然政治学术观点不同，但对逻辑思维规律的认识一致。实际上，全人类的逻辑思维规律都是一致的。全人类拥有同一逻辑学，犹如拥有同一“数、理、化、天、地、生”。不过，东西方逻辑的语言表达形式、发展程度和形式化水平不一。公孙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