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京派文学的时代意义

论京派文学的时代意义

标题中描述的“时间表”不是指时代精神和时代特征，而是指时间选择的意义。京派文学是一个常数,但它的价值实现以及实现的方式,却要受到时代的规约。这使我们可以透过它在文学史上地位和影响的变迁,来思考文学的价值及其实现问题,思考对京派文学应该采取一种什么样的态度。用“左”的政治标准贬低京派文学的批评方式当然要抛弃,但1980年代那种推崇京派文学而变相用“纯文学”的标准批评其它流派、尤其是批评左翼文学的做法,恐怕也值得反思。文学价值的体现,甚至人们对文学的理解,说到底原是一种时代性的现象。这一点,或许在当下世俗化浪潮冲击下高雅文学被边缘化的命运中可以看得更为清楚。今天距新中国成立已60年有余,以一种相对长时段的历史眼光来审视京派文学的时代性和超越性问题,应该能够比在1980年代用一种理想主义的态度评价京派文学更能厘清文学的价值及它意义的边界,因而也能更理性地把握文学与时代的关系。一、京派作家的文学艺术价值“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这一进化论的文学观在五四文坛广为流传,成了五四新文学从古典文学传统中突围的有力武器。但是,新文学产生并形成自己的传统以后,许多作家对所谓的“一时代之文学”的理解并不一致。文学研究会提倡为人生的文学,创造社强调文学是内心的表现,期间也有一些人进行文学形式的探索,各种文学的主张或主义,五花八门。当然,五四文学总体上显示出它的有所为的特点,即使有人宣称为了艺术而艺术,其最终目的也是为了提升人生的境界。随着政治斗争的加剧,人们对文学本质和功能的理解明显地分成两大类别。第一种以左翼文学为代表。左翼文学沿着五四文学改良人生的方向,扩大了文学的服务范围,加强了文学的服务功能,使文学从五四时期的作为思想启蒙的工具发展为阶级斗争的工具。当然,左翼文学内部的本文为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现代中国自由主义文学思潮研究”的中期成果,项目批准号为07JA751008。情况也是复杂的。有些作家简单地理解了文学与时代的关系,把时代性的口号作为政治要求直接落实在文学创作中,文学成了图解政治观点的工具。可是也有不少作家,把政治理念与生命的感受结合起来,或者从自己的生命感受出发响应社会政治斗争的要求,其创作汇入了反抗社会和习俗的时代潮流。这类作家,艺术成就不低,甚至可以说是相当高的,如丁玲、萧红、艾芜、张天翼等。即使茅盾,虽然后来对他的评价出现了分歧,但我们不能因此否认他的艺术功力。他的《子夜》情节复杂,人物丰满,主题具有前沿性,是革命文学的代表作,可以说创造了一种阳刚之美的典范。第二种类别,是以审美的独特性为由强调文学对于政治的独立性。坚持这种立场的作家,是一个庞大的阵营,包括了现代派、新感觉派和一些游离于流派以外的作家,其中一支重要力量,就是京派。这是一个自由主义的创作群体,他们反对政治干涉文学,是所谓“死抱住文学不放的作家之群”。理论上最早明确提出“政治勿侵略文艺”的是胡秋原,稍后出来声援的是以“第三种人”自居的苏汶,他们与左翼展开了一场激烈的论争。而真正从创作和理论两方面体现了自由主义精神的却是京派。理论上,周作人鉴于五四文学的启蒙主义理想无法实现的经验,提出了文学无用论,声称要摘下文学老店的招牌,专去开垦“自己的园地”。他提出了以“趣味”为核心的美学思想,推动了30年代初小品文的兴盛。周作人重视文学中的个人趣味,在五四时期其实已经有所表现,而真正产生重大影响的却是在20年代末到30年代前期。把京派的审美趣味提升到新的理论高度的,是稍后的朱光潜。朱光潜以审美距离说为基础构建自己的美学体系,推崇“静穆”是美的极致,集中表达了京派作家希望与现实保持距离、专注于美的欣赏与创造的一种文学态度。基于创作实践中形成的审美理想,与其他流派、尤其是与左翼作家展开一场大论争的则是沈从文。沈从文要求作家对创作采取严肃的态度,批评海派文学的“名士才情”与“商业竞卖”,实际上是坚持文学本位的立场,反对非文学的因素,包括政治的因素和商业的因素对于文学的干预。他在反对政治对文学的干涉上,与苏汶是一致的。但他也反对作家借文学去牟取经济利益,这遭到了同属自由主义文学阵营的海派批评家苏汶的反对,从而引起了一场超出沈从文预期的关于“京派”和“海派”的论争。在创作方面,京派作家依托故都北平的文化环境,以从容不迫的态度抒写乡土的记忆,探索人性的内涵,表达个人的趣味,当然也寻找民族德性重造的途径。周作人散文的“平和冲淡”,沈从文小说的从容和诗意,皆堪称京派文学的风格典范。上述两派针锋相对,孰是孰非?关键要看你是站在什么立场上说话。如果站在所谓纯文学的立场,一般都会推崇京派而非议左翼。然而问题在于纯文学的概念,只有在反对文学过于功利化的时候才会有效,一旦到了要它提出一个纯文学的样板时,它就会变得含混不清甚至矛盾百出。文学是人学,人的存在涉及政治、经济、文化、审美等各个领域。文学感动人的,不会仅仅是纯文学提倡者所说的那些代表文学性的形式因素,更多的往往是在日常生活中也常能体验到的那些崇高精神、伟大理想、博大情怀和坚毅的性格,文学仅仅是把这些东西集中起来,以美的形式表现出来罢了。所以纯文学的立场和标准,并不可靠。例如,左翼作家在民族生死存亡的关头,用文学作武器,揭露黑暗,反抗侵略,动员民众,就有值得肯定的一面。因为文学这时承担的是为民请命、代民立言的伦理责任。可以肯定,正因为如此,左翼文学才在当时拥有为数众多的读者。左翼的问题,在于一些批评家立场过于功利化,持论太过偏激,对一些没有正面反映风云激荡的时代而在表现人性和探索美的形式方面卓有成就的自由主义作家缺乏应有的理解和同情。当然,也有一些左翼作家由于艺术修养不高,或过于简单地理解了文学与时代的关系,写出的作品相对缺少艺术的魅力。相比较来说,京派作家重视自我的审美经验,追求个人的独特风格,注重艺术的精美,显然更符合艺术本身的要求。但按照文学与时代及社会相联系的观点,京派文学和京派文学观也不是无可非议、天然合理的。道理很简单———远离时代和底层民众,沉浸在个人的艺术趣味中,这在整个民族为了独立和自由而战的年代,从投身于这场战斗的左翼立场看来,显然是一个缺陷———左翼的立场原来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况且,京派文学少了点反抗与斗争的精神,它的美是偏于阴柔的,要与左翼文学中的优秀之作所体现的阳刚之美结合起来,才能比较完整地反映30年代中国文学的总体面貌。弄清楚了这些,就会明白京派文学在1949年以后遭遇寂寞甚至被批判的命运是难以避免的。因为刚成立的人民共和国,在文艺领域延续并发展了从左翼文学、解放区文学以来的文艺指导思想,反对个人主义和自由主义,并运用体制力量强化思想整顿和艺术引导,要把人们的思想统一到主流意识形态所提倡的方向上去。京派文学与左翼文学之间在价值观和审美理想方面的矛盾和冲突,至此变成了它与国家意识形态的矛盾与冲突。两者力量对比悬殊,决定了京派作家只能选择搁笔,而京派文学也就注定要遭遇冷落。二、内容上:“左”的时代潮流冷落京派,是历史的必然,但并不意味着这种现象就是合理的。这种情况,只能说明中国社会还没有回归常态。在和平的常态的社会中,私人的利益应该得到保护,个人的爱好,包括个人的思想观点和个人的审美趣味应该受到尊重,京派文学自有其独特的价值。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在1949年以后的将近30年时间里,尤其是在1956年社会主义改造基本完成以后,我们国家行进在“继续革命”的道路上,仍然沿用战争时期的二元对立的思维逻辑,在更大的范围里以“革命”的名义限制文艺创作中的个人自由,要求文学朝着单一化的方向发展。这样做的结果,不仅京派文学遭遇冷落,而且整个文艺园地百花凋零。转机出现在新时期。随着政治上的拨乱反正,创作自由在作家向人民自觉承担根本责任的前提下给予了保证。从强制的规范,到自觉地承担,作家的主体性得以体现,他们审美选择的范围明显地扩大了。在这样的背景下,文艺繁荣发展,而京派文学也重见天光,不仅其艺术成就得到了肯定,而且其美学观念无形中被许多人视为一种纯文学的典范。特别是沈从文,像他自己说的,好比出土文物,受到追捧,拥有了一大批崇拜者。京派文学命运的这一重大转折,固然有其内在的原因,比如作家坚守文学的纯真趣味,在揭示自然人性之美方面取得了很高的成就。但问题是京派的立场和人性探索的成果得到认可,本身就反映了一种新的时代潮流。这一潮流,就是反对“左”的政治路线和“左”的文艺方针,呼唤人性的回归和艺术的尊严。受这股人道主义思想的影响,人们总是从肃清“左”的流毒的角度来思考问题,文艺领域也不例外。凡是与“左”的那一套沾边的,诸如“文艺为政治服务”,主题先行的创作模式,忽视审美经验的教条主义批评,乃至世界观与创作方法相统一的观点,一切有违于艺术自律性的文艺思想和批评方法,都受到了质疑乃至否定。这使空头政治、“左”的政治,即脱离了人的内在情感和生命体念的政治教条对作家艺术想象的干涉得以解除,从而解放了作家们的思想,激发了他们的创作热情,文艺开始出现繁荣的景象。但另一方面,这也影响了人们看待左翼文学和自由主义文学的态度。由于左翼文学与“左”的传统难以撇清历史的联系,当人们开始反思“左”的沉痛教训时,对左翼文学更多地是关注它与“左”的传统的关系,思考它艺术上的局限及其思想根源,而它在1930年代的历史条件下所具有的那种道德合理性很大程度上被抹杀了。人们很少再提起左翼作家为了民族独立和人民自由而投身于革命文艺运动的那种牺牲精神,不再顾及左翼作家中有不少也是很有才华的,他们仅仅为了救民于水火而忍痛放弃了高雅的艺术,揭起了民众文艺的旗帜。在追问“左”的历史根源的过程中,左翼文学的丰富性和复杂性也被忽略。一提左翼文学,就是刻板的教训,思想大于形象,缺乏艺术感染力等。一些今天仍有艺术生命力的优秀之作,如上文提及的茅盾、丁玲、萧红、艾芜等人的作品,不再从左翼文学所取得的成果的角度来评价。人们提到作家转变立场,就举出何其芳的例子,并上升到“何其芳现象”的高度,认为是作家思想进步而创作力退步,两者之间有一种对应关系。相反,却少有人从左翼文学传统发展的角度深入研究一下艾青,研究一下戴望舒,研究一下他们的创作因为选择了一条与革命紧密相联的道路而取得新的成就的经验;少有人从左翼文学传统发展的角度去探索一下像《义勇军进行曲》、《黄河大合唱》这样成功之作它们的革命主题与美的形式相统一的经验。总之,在高奏反“左”主旋律的时期,人们基于对“左”祸横流所留下的惨痛记忆,重新评价历史,在恢复历史的一些真相的同时,又有意无意地把历史的另一些真相掩盖起来了。这是另一种形式的把问题简单化。与此形成对比的,就是京派文学的命运。在反“左”的背景下,文学与政治的联系已被笼统地视为“左”的表现,人们自然要找到一个既能体现人道关怀、又与政治保持了距离的文学样板。这时,京派文学的走红和京派文学观的受到青睐,是必然的。因为无论是就其注重人性的关怀而言,还是主张创作与政治保持距离,京派文学都是符合新的时尚的。可是问题的复杂性在于,当人们主要从文学与政治的关系来总结历史的经验,从与“左”的文艺路线相反的方向去寻找文学的出路时,京派及京派文学观中凡是符合当时潮流的内容被充分地放大,而它在历史语境中本来作为其特色的一部分而存在的缺陷反被掩盖了。比如沈从文的小说,曹禺的话剧,人们开始从人性探索的深刻性方面肯定其取得的成就;周作人散文中的雅趣,成了有文化的一种身份标志;废名的田园小说,代表了乡土的诗美;朱光潜的“静穆”,被树为纯文学的审美标准,等等。但京派文学诸如疏远时代、忽略文学的善之价值,气魄不大、格局偏小等不足,却被有意无意地放过不提。不仅如此,像沈从文试图通过文学来实现其民族德性重造这样的乌托邦理想,人们也只拿它当作审美现代性的想象,而不去计较它在现实中是否可行。并非研究者看不到京派文学及京派文学观的这些弱点或者缺陷,而是时代的兴奋点在克服“左”的影响,大凡只要与“左”的观念和“左”的文艺教条相反的表现形态,诸如人性的观念和纯文学的立场,都能得到热烈的肯定,而它们本来与其优点相关的缺点却被忽略不计。新的时代,给了京派文学以殊荣。这样的荣誉,连京派作家自己可能都不曾想到。这是1980年代反对“左”的政治路线和“左”的文艺方针、呼唤人性回归的时代所塑造出来的京派。这个“京派”几乎臻于完美,却也未必完全真实。三、京派文学的超越性这样提出问题,在20年前肯定会招来非议。可是1980年代潮流中形成的标准,不可能真正客观地评说1980年代潮流的得失。现在已是21世纪,我们可以用新世纪的眼光来看待上个世纪80年代人们看待问题、包括看待京派及京派文学观的态度和方法。在今天,京派文学及京派文学观显然已不复享有20年前那种广受赞誉的荣耀了。这倒不是因为现在有人对京派或京派的文学观提出了尖锐的批评,而是因为现在文坛已经流行新的标准———在世俗化潮流的推动下,通俗文学大行其道,影视作品、热点话题乃至网络游戏吸引了许多人的眼球,精英文学已经退居边缘,它对人的精神生活的影响已经下降。于是,京派文学的影响范围也在缩小,而且力度明显不如从前了。凡事总有两面性。在世俗化潮流的冲击下,京派文学虽然遭遇了新的挑战,但它的超时代的一面却因此正在逐渐地显现出来。这种超越性,主要是因为它守望着文学的理想,专注于人性的探索和美的创造,为一些内心渴求宁静的人,富有想象力和感情细腻丰富的人,提供了一方精神的净土,一片想象的蓝天。京派的文学理想带有乌托邦的性质,而在和平年代,这种乌托邦的梦想可以把人引导到一个较高的精神境界上去。在社会文化水平因教育的普及而提高的今天,人们对文学的期待已不会再是社会动荡和文化落后年代的那种情形,他们不会再简单地想从文学中找到解决社会问题的方法,而是要在文学中寻找感情的寄托和精神的抚慰。真正美的文学,到此时方才能够摆脱现实功利性的束缚,充分呈现它美的内质,得以发挥它的美的功能了。就以沈从文为例———沈从文推崇童心,珍视生命,追求神性,“在充满古典庄严与雅致的诗歌失去光辉和意义时,来谨谨慎慎写最后一首抒情诗”。他希望让《边城》中的人物的正直与热情,“保留些本质在年青人的血里或梦里,相宜环境中,即可重新燃起年青人的自尊心和自信心”,使人们将“过去”与“当前”对照,明白“所谓民族品德的消失与重造,可能从什么方面着手”。他看到美好的东西不容易长久,慨叹“美丽总使人忧愁,可是还受用”。他认为艺术家需要独断,怀着一种宗教激情,在彻底的沉溺中见到上帝,方才能够写出感人的作品。沈从文的话和他的所作所为,让人感觉他是个不谙世务的孩子,一个白日做梦的幻想家。连他自己也似乎意识到了过于天真,因而他曾自称是“30年代的最后一个浪漫派”。然而,正是沈从文的这种不谙世务,成就了他的艺术家的气质,使他能以超出常人的坚毅执着于自己的梦想,听凭思想和情感到各处去散步,写出了许多精美的作品。这些作品不会提供解决社会问题的办法,但能够鼓舞人们去寻找更加美好的生活,因而能够赢得真正欣赏他的读者的青睐。真正优秀的文学作品,其实都有超越时代的一面。因为人性固然是具体的,但人心与人心又是相通的。只要写出了人性的真实,并且达到了应有的深度,哪怕一千年后的读者读到它,也会以其人生的经历乃至生命体验读出其中蕴含的意义,并且把这意义充实起来,丰富起来。京派文学的品质,使它超越了平凡,因而在目前世俗化的时代可以成为一面映照灵魂的镜子,甚至成为这个时代的一个精神高度,使人们能借助它的力量去抵抗世俗化浪潮的冲击,免得被滔天的浊浪打得晕头转向了。但是,不言而喻,在世俗化的时代,守望文学的理想,抵御物质的诱惑,又是寂寞的。这意思是说,我们强调京派文学的超越性,原是有条件的。这个条件,就是首先要承认京派文学的标准即使在和平年代的今天也不是普遍有效的。面对世俗化浪潮的冲击,到京派文学中去寻找抵御物质诱惑的精神力量,主导的方面其实不是京派文学,而是那些去寻找的人。因为有了这样一群人,他们看重精神的生活,不计较物质的享乐,要在物欲横流的时代去进行灵魂的冒险,寻找心与心的沟通,或者在平凡的生活中发现艺术,把生活艺术化,到大自然去觅得一份清静和淡泊,这样的人才会去读《边城》,读周作人的小品,读废名的《桥》,才会赞赏朱光潜所推崇的“静穆”。有了他们,京派文学才有了知音。这样的人,文化艺术修养一般很高,他们有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