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元戏曲中的鸦意象

论元戏曲中的鸦意象

正如绘画一样，这面旗帜在古代文学中被广泛使用。这给他留下了丰富的思想内涵。在这幅肖像背后，有中国古代作家的审美情趣。但鸦意象并非单一、静止的,它在不同的时代呈现出不同的特点,尤其是元代。元代文人们不仅延续了历来知识分子寄托在鸦意象身上的思乡怀远的情感,更是发展了自己独特的内涵:对于传统文化的怅然追怀以及在对于人世绝对的否定中体现出来的历史意识。一、回归指向的开拓之功在我国传统文化中,由于鸦和鸿、雁等其他鸟类一样,有朝出晚归之习性,因此乌鸦意象与黄昏结合,便勾勒出一幅凄美的画面,传达日暮思归、迟暮怀人之情。当人们看到“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时,自然思归之情就被黄昏下的鸦给激活。如杜牧的《秋晚江上遣怀》:“孤舟天际外,去路望中赊。贫病远行客,梦魂多在家。蝉吟秋色树,鸦噪夕阳沙。不拟彻双鬓,他方掷岁华。”在元曲中也有不少,如张雨的【中吕·喜春来】《秦定三年丙寅岁除夜,玉山舟中赋》:“江梅的的依茅舍,石濑溅溅漱玉沙,瓦瓯篷底送年华。问暮鸦,何处阿戎家?”赵天锡的【双调·风入松】《忆旧》:“怨东风不到小窗纱,枉辜负荏苒韶华。泪痕湮透香罗帕,凭阑干望夕阳西下。恼人情愁闻杜宇,凝眸处数归鸦。”由此可见,鸦意象确实肩负回归的内涵,在此内涵的用法中,鸦意象和鸿雁意象的用法是相通的。“鸿雁同类,大曰鸿,小曰雁,故常合称之曰鸿雁,是一种候鸟,常排成行随季节迁徙,因而它给人带来一种征人远出或旅途、客居他乡的忧思。”(136)而汉代苏武的典故更是将鸿雁传书的习惯性联想给固定了下来。鸿雁常常寄寓的是流浪者的形象,由鸿雁传书信渐渐发展成为流浪天涯、倦客思家的回归指向。元散曲中亦有大量的“鸿雁”的用法。据笔者粗略统计,在《全元散曲》中与“雁”归指向相关的共有179次,与“鸿”归相关的共有64次,其中还有少量与鸦并用的现象。如张可久的【中吕·满庭芳】《金华道中》二首其一:“西风瘦马,遥天去鸿,落日昏鸦。数前程掐得个归藏卦,梦到山家。柳下纶竿钓槎,水边篱落梅花。渔樵话,从头儿听他。白发耐乌纱。”另【双调·折桂令】《九日》:“对青山强整乌纱,归雁横秋,倦客思家。翠袖殷勤,金杯错落,玉手琵琶。人老去西风白发,蝶愁来明日黄花。回首天涯,一抹斜阳,数点寒鸦。”徐再思的【朝天子】《常山江行》:“远山,近山,一片青无间。逆流溯上乱石滩,险似连云栈。落日昏鸦,西风归雁,叹崎岖路途难。得闲,且闲,何处无鱼羹饭。”由于意象的具体内涵是由时代的文人所赋予的,不同时代的文化背景酝酿着不同的文人心态,而文人的心态又不由自主地控制着他们笔下的物象,使其显示出不同于其他时代的特点来。因而,在元代文人笔下,鸦的回归指向也有意无意地被赋予了新的内涵,如以上所举三例便有了除一般回归指向之外的另外的涵义。而关于归鸦新内涵的开拓之功不能不提的就是被称为“秋思之祖”的马致远的【越调·天净沙】《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寥寥数笔,即勾勒出了一幅秋风萧瑟、人在旅途、天涯寂寞的思归图。马致远用经济的语言、凝练的笔法展现出一幅萧瑟苍凉的深秋景象,并通过昏鸦的归巢之举来反衬游子的奔波不定以及由此而产生的羁旅之苦,这只是停留在表层意义上。如果将它放到一个大的背景中来看,意义就远不止这么简单了。小令中的枯藤、老树、昏鸦,涉及的概念虽然各不相同,但在表象和内在性质方面,均有了一致的地方——同样表现了昏黄、灰暗、衰败、凄凉的气氛和情绪等,这便是作者创作这首小令时的心境的展现。当它们紧挨着排列在一起的时候,这些相同的因素便凸现了出来,加深了读者的印象。它真正要说的其实是破国失家的元代文人们(游子),在元蒙统治下这个生疏而又隔阂的文化环境中(天涯),明显地感到力不从心。以往读书人借以立身安命的科举古道(古道),如今已是一条艰难颠簸之路。为残酷的现实社会威逼(西风),文人们只好格外吃力地为人驱使以图生计(瘦马),但是前程却是一片黯淡(夕阳西下),至于那实际生活与精神生活的理想之境(小桥流水人家),却是如世外桃源一样近在眼前,远在天涯。它是元代知识分子的前途命运的一个缩影。所谓意象,“它要受到两方面的加工:一方面,经过诗人审美经验的淘洗与筛选,以符合诗人的美学理想和美学趣味;另一方面,又经过诗人思想感情的化合与点燃,渗入诗人的人格和情趣。经过这两方面加工的物象进入诗中就是意象。……因此可以说,意象是融入了主观情意的客观物象,或者是借助客观物象表现出来的主观情意”(52)。而意象一旦与人的心意契合,便暗合了只有那个时代的人才特有的心态。元代文人的心态实在复杂,在整个中国古代,几乎没有哪一个时代的文人处境有过如此窘迫与失落。元蒙统治者一统天下之后,原有的思想意识体制受到一定程度的冲击,礼教、伦常观念的宝塔开始摇摇欲坠,这使一部分知识分子的信仰出现“危机”。失去信仰所造成的空白是可怕的,惶惑、失望、六神无主、漂泊无依成为一种相当普遍的心理状态。再加上八十多年间,科举制度屡行屡废,且得官之途已转向为吏,“皆以为天下习儒者少,而由刀笔吏得官者多”(2018)。不但元代文人的晋身之阶被隔断,而且文化传统的传递也遭到破坏,这样就造成了元代文人内心深处的失衡和对文化传统突然失去时的怅然追怀。他们不仅要忧生死,还要忧出入进退和生存目的、价值取向等,“他们的痛苦主要是心理上的,是一种文化意义上的苦闷与困惑,文化意义上的彷徨与失落”(34)。因而,“归”在元代有着独特的内涵,它实际暗指元代文人对于传统文化的呼唤和追怀,或者可以说是文人们对于心灵和精神依托的追怀,正如同王恽在【越调·平湖乐】中所说“江山信美,终非吾土,问何日是归年”。正是因为元代文人同处于这样的文化大背景之下,正是因为这首《天净沙·秋思》是马致远率真质朴的心灵深处发出的吟哦与情感迸发的宣泄,虽然作者只是将它们按照一定的组合关系在作品中呈现出来,但是它字里行间所体现出来的强烈的主观抒情性带给当时文人们深深的震撼与共鸣,于是马致远小令中的意象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人们反复吟唱。如张可久在《金华道中》、《九日》中以西风瘦马、落日昏鸦象征自己的前程,曲眼落在“白发耐乌纱”,说不尽的苦闷,透露出不得已而为人驱使的痛楚与忧愤,这与元前期曲家人生态度和价值观的突变是息息相通的。“归雁横秋,倦客思家”、“回首天涯,一抹斜阳,数点寒鸦”透露出两难的心理,与马致远的心境颇为相似。而徐再思《常山江行》中的“崎岖路途”,正是整个人生道路的象征,“落日昏鸦,西风归雁”正是元代知识分子的潜意识中群体命运的形象性概括。昏鸦与归雁都忙着寻找自己的栖息之所,禽鸟尚然,人何以堪!所谓千古江山,名缰利锁,总归虚幻,于是产生了远祸避险的出世之想,他们的心境较前辈们更灰暗、更凄楚、更伤感。除了这些,还有如“千点万点老树昏鸦,三行两行写长空哑哑雁平沙”(白贲【双调·百字折桂令】),武林隐的“只见三对两对搠旌旗古道西风瘦马,千点万点噪疏林老树昏鸦”(【双调·蟾宫曲】《昭君》),直至无名氏的【仙吕·醉中天】:“老树悬藤挂,落日映残霞,隐隐平村噪晚鸦,一带山如画。懒设设鞭摧瘦马,夕阳西下,竹篱茅舍人家。”亦可见马致远《秋思》的绪余之风,读来实在是惊人的相似。二、历史悠久,管理而乐由于乌鸦有好食腐肉的特性,因而喜欢聚集在荒郊野冢、死尸横陈之处,这种和死亡紧密联系的结果就使得乌鸦习惯上被认为是不详之鸟。鸦意象的出现往往增添了一份萧瑟和凄凉,以乌鸦点缀画面便能渲染一种肃杀凄凉的气氛。“乌鸦与荒郊、战场、孤庙等意象整合营造荒凉颓败之境,暗喻国破家亡之意。”(60)当人们看到“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时,自然感伤、怀古之情会被荒冢、战场中的鸦意象给激活。关于鸦与荒冢、战场联系的用法,唐宋时的诗词中已经有所涉及。不过多是如李白《战城南》“野战格斗死,败马号鸣向天悲。乌鸢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刘驾《战城南》“城南征战多,城北无饥鸦。白骨马蹄下,谁言皆有家。城前水声苦,倏忽流万古。莫争城外城,城里终闲土”等,这样的诗篇中的鸦还不能称为诗歌中的意象,它只是作为这种衰败场景中不能缺少的一个物象而已,在它的身上,还不曾融有作者的主观情意。而岑参的《山房春事》:“梁园日暮乱飞鸦,极目萧条三两家。庭树不知人死尽,春来还发旧时花。”或可以代表鸦意象的形成。在元散曲中,却有较多的融合有作者主观情意的鸦意象的用法。较有代表性的如张可久的【黄钟·人月圆】《山中书事》:兴亡千古繁华梦,诗眼倦天涯。孔林乔木,吴宫蔓草,楚庙寒鸦。数间茅舍,藏书万卷,投老村家。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这首小令体现了张小山在历史虚无感中对历史、人生的深刻反省。千古兴亡多少事,到头来只不过是繁华梦一场,当年豪奢的吴宫、楚庙,如今也不过是蔓草盘延,寒鸦啼叫,一派萧瑟凄凉之象。天地宇宙是生生不息的,生命与天地比起来只不过是沧海一粟,万物在世皆不能长久,人也一样,正因为人生无常,任何的追求也就失去了它的意义和价值所在。既然如此,人又何必苦苦地追求功名、富贵呢?因而功名富贵心,一切皆抛了,这也是大多数元曲作家们的感受。张可久的很多小令都涉及到这种怀古的主题。如【双调·水仙子】《西湖废圃》:“夕阳芳草废歌台,老树寒鸦静御街。神仙环佩今何在,荒基生暮霭。叹英雄白骨苍苔。花已飘零去,山曾富贵来,俯仰伤怀。”以及【双调·拨不断】《会稽道中》:“墓田鸦,故宫花,愁烟恨水丹青画,峻宇雕墙宰相家,夕阳芳草渔樵话,百年之下。”作者站在这些隐约可记证当年英雄豪勇、富贵荣华的景物面前,深深地感受到名与利的虚幻。如今时过境迁,虽人去物还在,但景物也已衰败凋落,废歌台、寒鸦、荒基、墓田鸦在夕阳西下,老树摇落的背景下,无不强烈刺激着震撼着作者的视觉,功名无益,富贵不长,百年之后,不过于己是梦一场,于人是茶余饭后的消遣,真是令人“俯仰伤怀”。对于历史虚无的感悟是元散曲作家们的共同时代感受。儒家的“穷独达兼”的学说深深影响着每一代知识分子,而由于元代特殊环境所致,济世之不能实现,已成为元代文人们被迫接受的现实。由此导致文人的意识深处潜藏着一股浓厚的悲剧意识,因为对于他们来讲,这是他们人生失败的体验。元代文人关心历史要比以往的人们更密切,他们“在历史和现实的回环透视中,形成独特的人生见解和生活哲学”(132),“通达的人生态度与思想方法,可以达到一种睿智和冷峻,但也可能导致对人生彻底否定的虚无”(218)。对于元人来说,结果是后者。他们内心的悲剧意识已笼罩着广泛的人生,否定的对象已不是某一个时代,而是对整个传统观念中“人世”的彻底否定。儒家所谓“立德、立功、立言”之“三不朽”的人生价值观在他们面前冰消瓦解,“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屈原精神也在散曲中被肆意地嘲弄为迂阔,一切人生的过程最终都是一个虚无的悲剧,只有“逍遥”精神成为人生不灭的本体。由此可见,他们是用一种近乎彻底的虚无和目空一切的超脱,试图调节自己已经失衡的心理状态,而不是对现实、对历史冷静而深刻的理性分析。然而,这“逍遥”也不过是表面上的,他们看似旷达,其实骨子里全是酸楚与伤痛、焦灼与躁动。如马致远【双调·蟾宫曲】《叹世》:“咸阳百二山河,两字功名,几阵干戈。项废东吴,刘兴西蜀,梦说南柯。韩信功兀的般证果,蒯通言哪里是风魔?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醉了由他。”【双调·拨不断】:“布衣中,问英雄。王图霸业成何用!禾黍高低六代宫,楸梧远近千官冢。一场恶梦。”除了与荒郊、孤庙组合能表现感伤、怀古之情外,鸦意象还常与夕阳组合,“太阳东升则意味着新事物的诞生,太阳西落则意味着事物的衰亡。因此黄昏夕阳常与衰落相连,表现在文学作品中则常常带有悲剧性色彩”(81)。如卢挚的【双调·蟾宫曲】《金陵怀古》:“记当年六代豪夸,甚江令归来,玉树无花?商女歌声,台城畅望,淮水烟沙。问江左风流故家,但夕阳衰草寒鸦。隐映残霞,寥落归帆,呜咽鸣笳。”张可久的【双调·折桂令】《姑苏怀古》:“小阑干高入云霞,不似当年,乐事豪华。老树僧居,垂杨驿舍,乱苇渔家。看一片夕阳暮鸦,想三千宫女荷花。何处吴娃?我有新词,说与夫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