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左传》三桓分公室史料补遗

《春秋左传》三桓分公室史料补遗

《春秋左传》记载了襄公十一年鲁三桓的“三分宫”。赵公五年的“四宫”是春秋历史上的一个重要事件。所有对先秦历史的研究、古代历史的分类以及对先秦经济、军事和历史政治的研究都应该参与这个问题。但是对于《左传》中与此事件有关的史料,古今学者的解释多有出入,甚或大相径庭。因而,在梳理诸说的基础上,进一步推敲《左传》有关记述的本意,弄清史实,实是引据这一史料的前提。本文仅就《左传》有关三桓分公室的史料中几个主要问题简要地谈一些看法,请史学界同志匡谬。兹将《左传》中有关的记述撮录如下:“十一年春,季武子将作三军,告叔孙穆子曰:‘请为三军,各征其军。’穆子曰:‘政将及子,子必不能。’武子固请之。穆子曰:‘然则盟诸?’诅诸五父之衢。正月,作三军,三分公室而各有其一。三子各毁其乘:季氏使其乘之人,以其役邑入者无征,不入者倍征;孟氏使半为臣,若子若弟;叔孙氏使尽为臣,不然不舍。”(《左传》襄公十一年)“五年春王正月,舍中军,卑公室也》毁中军于施氏,成诸臧氏。初作中军,三分公室而各有其一。季氏尽征之;叔孙氏臣其子弟;孟氏取其半焉。及其舍之也,四分公室。季氏择二,二子各一,皆尽征之,而贡于公。”(《左传》昭公五年)以下按上引传文的顺序略加论述。(一)征兵、征赋与征马三军,即上、中、下军。由昭公五年传追述所言“初作中军”,知季武子欲作三军,实际上是改变原来上、下二军的军制为上、中、下三军。但原既有二军兵力,作三军是补充一军兵力,何以要言由三家“各征其军”,即“征”三军呢?盖原有二军兵力要由三家分之(参见下文),必不可各保旧制,需重新改组,原二军战士亦要经重征加入新改建的三军中,此其一;再者,春秋时代公室寓兵于国人中之士、农,平时的常备军主要是士中的武士,而取自农民的在编士兵,平日务农,需要时仍要临时征发,由于军队按地域编制,故立可成军,此其二;同时旧有二军之兵力当不足以成三军,所以也要扩征兵力,此其三。故传文言征三军。以上主要就征兵役而言,但当时征军并不仅限于征兵役。春秋时代征军谓之征赋,例如《左传》僖公十五年吕甥提出“征缮以辅孺子”,于是晋作州兵,杜预注:“征,赋也。缮,治也。”《左传》昭公五年:“韩赋七邑,皆成县也。”杜预注:“成县,赋百乘也。”乘在这里是指军队一种编制(见下文)。《左传》襄公二十五年:“量入修赋,赋车籍马,赋车兵、徒兵、甲楯之数。”可见赋包括兵役与军需两项。故《汉书·食货志》言:“赋共车马甲兵士徒之役。”《汉书·刑法志》言:“税以足食,赋以足兵。”但古今学者有以为军赋内的车、马、武器、甲胄等军需,并不出于务农之民,实由上供之,所征收的只是谷物,用以备军需。童书业先生补论之,以为这些军需“必赋物或原料于民而上使工为之,使牧圉等畜殖之耳”。故军需之赋或为谷物,或为原料、刍料。所以言征三军,除了因为需征兵役外,还因为三家必要各征一部分军需,用以组建新军。三家所征军赋如何出?《左传》哀公十二年:“用田赋。”《国语·鲁语下》:“季康子欲以田赋。”韦昭注:“田赋,以田出赋也。”知在此以前鲁之赋不以田出。据《左传》成公元年,鲁为增甲士“作丘甲”,同年经文杜预注引《周礼》曰:“四邑为丘。”知鲁在按田出赋前确是以地域组织为征收军赋的单位,类似于昭公四年郑子产作丘赋的方式。所以三家“各征其军”,应当各有其征军赋的地域范围,亦即三家各垄断一块地域的军赋。(二)叔孙阻之当为“尊国”的原因叔孙穆子阻止季武子作三军曰:“政将及子,子必不能。”“子必不能”,杨伯峻先生以为是叔孙恐季氏专权,这当是内情。季武子以公卿身分欲作三军,名义上是为鲁国作军,刘逢禄《箴膏肓评》言:“作三军必以尊国制为名也。”可从。故叔孙阻之亦必当以尊国为由,其言详见于《国语·鲁语下》,《左传》杜预注义稍异,但共同点是皆以为:叔孙是以鲁国与霸主国之间的利害关系为由而阻止季孙,此应是“子必不能”之原义。阻止未成,叔孙使与盟,究竟所盟为何,诸家均未深论。《左传》昭公五年记曰:叔孙穆子卒,季武子“以书使杜泄告于殡,曰:‘子固欲毁中军,既毁之矣,故告。’杜泄曰:‘夫子唯不欲毁也,故盟诸僖闳,诅诸五父之衢。’”由此可知,此盟诅之内容是要季武子保证既作中军即不能再舍之(实即不毁三军之制),履行三家各掌一军的诺言。故杜预注:“穆子知季氏将复变易,故盟之。”是有道理的。此当是叔孙穆子既不能阻止季氏作三军,在势在必行的情况下,为遏止季武子复变易而独揽军权的手段。(三)公室军赋与“国家征军”何谓“公室”?公即国君。室,在西周曾用为族的基本单位,如《诗·周颂·良耜》:“以开百室,百室盈止。”郑玄笺:“百室,一族也。”到春秋时代,公有“公室”,大夫也有室。“室”在这里仍包含有亲族组织之义,如《左传》桓公二年:“卿置侧室,大夫有贰宗。”侧室实即卿大夫宗族内的若干分支。又如《左传》襄公十九年:“司徒孔实相子革、子良之室,三室如一,……”这里的“三室”,即同一宗族内的三个家族。“公室”亦然,《左传》文公七年:“公族,公室之枝叶也。”《左传》昭公三年:“公室将卑,其宗族枝叶先落。”可见“公室”包括公族(即公所在之大家族)。但春秋时“室”的含义更广,如《左传》昭公十二年季氏费邑宰南蒯欲叛季平子而曰:“吾出季氏,而归其室于公,……”杜预注:“室,季氏家财。”童书业先生举《晋语六》之“(历公)大其私昵而益妇人田,不夺诸大夫田,则焉取以益此?诸臣之委室而徒退者将与几人”、“杀三郤而尸诸朝,纳其室以分妇人”为例,说明室之主要财产为田,甚是。“室”既包括族人、田地、资财,故《左传》多记有贵族之间相争并而“分其室”、“取其室”、“兼其室”,侯马盟书亦有不许内(纳)室的约文。公室的货财主要来自聚敛(参见《左传》成公六年:“近宝,公室乃贫”之孔颖达疏以及《左传》襄公二十四年“夫诸侯之贿聚于公室”)。此外,卿大夫之室与公室皆有军队,如《左传》哀公十一年:“鲁之群室众于齐之兵车。”是卿大夫之室拥兵之证。《左传》昭公三年:“叔向曰:‘虽吾公室,今亦季世也,戎马不驾,卿无军行,公乘无人,卒列无长。’”是证公室亦包括有公乘等军队。因而所谓“公室”,就“室”的亲族组织含义说,是国君所在的大家族,包括若干与之血亲关系最近的分支。公室有其属地,又含有田地(当然应包括附着于田地的农人在内)等财产与军队,所以它是一个亲族的、经济的、军事的集合体。春秋时公室强盛时,因为国君代表国家,公室的军队亦即是国家的主要军事力量,《诗·鲁颂·宫》:“公车千乘”、“公徒三万”,即是以公室军队代表鲁之军力。由于公室包括较广,所以有时言“公室”,并不指公之亲族,而是指它拥有的物力、人力等,如“分公室”时的“公室”。那么,“作三军”何以要“三分公室”?所分者为何?如前述,三家作三军,名义上仍是为国家征兵,是为公室作军。原有的二军编制本属公室,现要归入新作的三军,必然要三分,所以“三分公室”首先是三分公室的旧有兵力。但旧有兵力中除常备武士外,多数兵士还要从其居住的地域组织中征集,而且,原有二军改作三军,兵力不足,亦要再征,作军也要有军需。故亦如前述,三家“各征其军”应各有一块地域以征这些军赋。既然名义上是为国家征军,所以这三块地域都需要从公室属地中出,也必要分公室。即是说,“三分公室”更主要的是三家各自分得了一块公室属地的军赋(或言征赋权)。公室军赋主要出于公室的哪一部分属地?据《周礼·司徒》,春秋时承担军赋者主要是国人,国人按六乡组成六军,其军事组织与其乡党组织是相结合的。毛奇龄以为:“天子六乡征六军,诸侯三乡征三军。”(《春秋毛氏传》)《国语·齐语》记管仲分国为二十一乡,齐国三军确是皆出于国中十五个士乡。江永《群经补义》更以为齐国“乡田但有兵赋无田税”,“其为农者处之野鄙”,“专令治田供税”,“他国兵制亦大略可考而知”。江永主张兵农不一,有些绝对,为兵之国人平时也多务农,野人中也并非皆无服兵役者,但当时军赋主要出自都、乡可能是对的。鲁国也有乡遂制(《左传》襄公七年:“叔仲昭伯为隧正。”《尚书·费誓》:“鲁人三郊三遂。”郊即乡),则鲁之公室军赋亦当征于郊,杨伯峻先生引《左传》定公八年所记阳虎于壬辰戒都车而令癸已至一事,言“鲁国之兵,无论士卒车乘,皆出于国都近郊”(《春秋左传注》昭公五年),甚确。因此,三家所分得的军赋当出于鲁国都城之三郊(乡)。三家既控制了郊地的军赋,而军赋是郊内国人的主要义务,也就在实际上控制了郊内的国人与其土田,故而后来“四分公室”后,晋女叔齐以为鲁侯“公室四分,民食于他”(《左传》昭公五年)。对于“三分公室”还有两个问题需明确:其一,据上述,“三分公室”后,鲁公室的属地并不是尽被瓜分,公室还控制有郊外的遂地,此外公室还拥有若干公邑(襄公二十九年季武子所取卞邑即公邑之一),公室还要靠这些属地的田税生存。《论语·颜渊》记哀公曰:“二吾犹不足,如之何其彻也。”证明公室始终有自己的税田。其二,“三分公室”后三家虽在实质上控制了公室的主要兵力、部分属地与征赋权,但在名义上这些还属于公室,否则昭公五年时何以还言“四分公室”?(四)毁乘之方法,应为“臣”,即“已入”己军乘,在这里不仅指兵车,还包括车上的甲士及隶属的徒兵,是当时军队的一种编制单位“其乘”是指三家所分得的原属公室的军队,“毁”即破除之意。“毁其乘”可以理解为破除所分得的原公室军队的旧有编制。孔颖达疏以为“其乘”是三家原有的私军,“毁其乘”,是三家各毁其私军分以足成三军,不复立私乘,后人多有从其说者。但此说甚不可通,其一,从文义上看,此言“各毁其乘”,故下文即分述三家毁乘之方法,如是毁私军,则私军原已是“臣”(私属,见下文),何必再言使“入”己军,使“为臣”,何必再用手段驱之?再者,上文既言“三分公室而各有其一”,下文继之言“各毁其乘”及毁之方法,可知所述为同一事,不会突转话锋又去言毁私军,特别是昭公五年传记此事时,上言分公室,下即言毁乘方法,文义衔接更紧,可为明证。其二,作三军后,各家私邑仍有其私军并未并入三军中,如《左传》所记:襄公二十三年季氏以公为马正,马正即大夫家之司马,主私邑军赋,知私邑必有私军。昭公七年孟孙氏成宰为孟孙守成,御晋人,当是以成邑之私军守。昭公十二年季氏费邑宰南蒯以费叛季,十三年春季平子令叔弓率军围费,由之知季氏费邑必有私军方能抗叔弓师。昭公二十五年公伐季氏,叔孙氏之司马帅徒逐公徒,知叔孙氏亦始终有私军兵力。所以,“各毁其乘”不应理解为毁私军。上文言“三分公室而各有其一”,如前述,三家实际是各分到了原公室二军中的部分兵力与一部分郊地的军赋,原属公室的兵力(包括常备武士及需要征集的国人中的在编士卒)以及军需的征调方法,都是按二军的体系而编组配备的,现既分属三家分掌,故可曰“其乘”。三家分得后,利用各自征军赋作新军的方式,将所分得的原公室兵力的旧有编制打破,重新组建,使入新军,这即是“各毁其乘”。(五)第四,分类引入,将其“使半为臣,若子若姐”纳入“君权”“季氏使其乘之人,以其役邑入者无征,不入者倍征”。使,令也,全句是使令的语气。“其乘之人”,如上述,即季氏所分得的原公室军乘编制内的人。“以其役邑”,诸家或释“以”为“与”(如《春秋毛氏传》),释“役邑”为力役与赋税(如孔颖达疏),但于此均不甚通顺。“役邑”当如杨伯峻先生所释,为“提供兵役之乡邑”(《春秋左传注》)。如前文所述,鲁国这时征军赋以地域组织为单位,其军事组织的基层单位与乡邑组织是相合的。“以”在这里的语法作用同于“司空以时平易道路”(《左传》襄公三十一年),有“按照”之义。“入”即应征,加入季氏所作之军,实即归属于季氏。故“以其役邑入”即是按所居乡邑为单位应征。“入者无征”,“入者”已是应兵役之征,则“无征”的“征”当是指兵役外的军赋,即军需。全句应释为:季氏令其所属的原公室军乘编制内的人,凡以其役邑为单位应征者即不再征其军需,凡不应征者即加倍征取其军需。这是一种以惩罚为手段的强迫应征的政策。由昭公五年传所言“季氏尽征之”看,其结果可能当如杜预注所言:“设利病,欲驱使入己,……民辟倍征,故尽属季氏。”“孟氏使半为臣,若子若弟”。臣,或释为奴隶,恐非。这里的“臣”不是“臣妾”之类的臣。春秋时大夫有家臣,家臣亦有臣,如《左传》襄公二十九年:“(公冶)及疾,聚其臣。”《左传》哀公十四年:“陈豹欲为子我臣,……(子我)使为臣。”公冶是季氏属大夫,子我是阳生家臣,可知他们皆有臣,且可自行纳臣,这两段文中的臣有可能是士。但家臣身分也可以是地位甚低者,如《论语·子罕》:“子疾病,子路使门人为臣。”所有贵族家的大小家臣,都必须尽忠于主人,只知有家主,不知有君,诸侯之号令亦多不能行于这些人,他们完全是其家主的私属。因此使为“臣”,即是将原属公室的国人中的在编士兵征入新作军中,使为其私属,类同于《左传》宣公十七年郤子“请以其私属”伐齐之“私属”,故凡应征者即为臣。前文季氏使其乘之人“入”,也是使入为私属,由“尽征之”,知是使尽为私属。“使半为臣,若子若弟”。杜预注:“取其子弟之半也,四分其乘之人,以三归公,而取其一”。后人多从此说。这里的“子弟”,实应从江永之说,为“兵之壮者也”(《群经补义》)。“子弟”表示青壮年,犹如《国语·鲁语上》季文子所言“然吾观国人,其父兄之食粗而衣恶者犹多矣”,以“父兄”表示年长者。原公室军乘编制内的士兵固可能有老弱者,但按常情必以“子弟”,即青壮年士兵为多数,二者不可能各占一半,即便从杜说取其子弟之半也不可能是四分之一。“若子若弟”之“若”,顾炎武以为“若,犹或也”(《左传杜解补正》)。“若子若弟”是说(使为臣者)或是子或是弟,皆为青壮年,如释为取其子弟一半则甚费解。所以“孟氏使半为臣,若子若弟”应该释为:孟氏使原属公室军乘编制内的国人一半成为自己的私属,这些人均是青壮年。也就是说,孟氏在自己新作的一军中只保留了一半原公室军乘之人,亦即其主力的大部分。“叔孙氏使尽为臣,不然不舍。”这句话必须联系昭公五年传“叔孙氏臣其子弟”来理解,“使尽为臣”之被“使”者当是“子弟”,应是承接上文“若子若弟”而言。叔孙氏使尽为臣者皆是“子弟”,即是说叔孙氏在自己新作的一军中保留了原公室军乘中的所有青壮年士兵,使他们成为自己的私属,而免去了老弱者的兵役。“不然不舍”是说如“子弟”不愿为臣,就不舍以前公室征军的旧制,则其原在编制内的“父兄”,亦即老弱者也不免征。(六)舍合主兵之力《左传》昭公四年:“季孙谋去中军”,故知“舍中军”发起者亦是季武子。将中军者史无明书,清代学者有以为是季氏将之(如万斯大《学春秋随笔》)。春秋时各国均尊中军(可见《左传》僖公二十七年晋“作三军,谋元帅”之孔颖达疏“晋以中军为尊”,及《左传》成公十六年“楚之良,在其中军王族而已”),季武子为鲁上卿,作三军后掌鲁政,自辖中军是甚有可能的。季氏先作中军,为何又要舍之?万斯大以为:“往者三军则国三分,今二军则国二分,择一自予,而使二子分其一,……如是则己不居中军之名,而实则益前之半。”(《学春秋随笔》)顾炎武亦曰:“中军既舍,则其势不得不二,不得不二,则不得不四,此季孙之志也。”(《左传杜解补正》)此说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