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职业与精英高等教育

学术职业与精英高等教育

学术专业是西方高等教育研究的专业术语。传统意义上,学术职业基本上等同于大学教师。这是因为,从大学的产生和发展历史看,大学教师天生就是学术职业。但随着高等教育的大众化和普及化,大学教师的成分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大学教师内部也产生了极大的分化。比如说,一方面研究者根据学术职业的经典定义,认为作为学术职业者的大学教师群体具有学术性、自由性、独立性、竞争性、精神性等方面的特殊属性,而且这些特质,特别是在精神上的特质几乎是亘古不变的;但是,另一方面,他们又观察到随着高等教育的大众化进程,传统的学术职业价值体系走向分裂,用以维持学术职业的价值伦理体系受到极大的挑战。事实上,在中国高等教育大众化的今天,相当一部分大学教师由于其所处的环境(如一般水平的地方本科院校或高职院校)问题,按照有的学者提出的学术职业“专业化”程度评估体系——知识、权力、伦理和社会利益——已经不能算作纯粹的学术职业者,已经很少有机会完成自身的专业化过程了。在当前的高等教育环境下,简单地将大学教师等同于学术职业者已经不能合理解释学术职业的有关问题了。可是如果我们换个角度考虑高校教师与学术职业的关系,应该发现这种等同只是历史的巧合,而这巧合就是高等教育长期以来凑巧都是精英教育。大学教师之所以为学术职业,关键就在于学术职业与精英高等教育之间密不可分的关系,突出表现在以下四个方面。一、精英教育和大众化教育高深学问是学术职业和精英高等教育的共通之处。学术职业的基本生存方式是传授高深学问,是以“知识和思想”作为交换中介来获得物质意义上的报酬的一种职业。学术职业要求从业者必须具备高深知识,这是从事学术职业的前提。学术职业的活力在于对高深学问的研究和探索,“对现状和既定秩序秉持理性批判和怀疑精神以及对更为理想境况不懈追求的信念”、“为学术而学术”(陈悦,2006),是推动着众多学者进行学术研究的内在动力。事实上,这也是精英高等教育的基本理念。精英高等教育的目的是选拔和培养优秀学术人才,以培养学术精英的过程和模式来培养社会精英,最主要的标志是在教学与研究过程中具有较高的学术水平和毕业生具有较强的学术能力。精英高等教育应以是否拥有高深的学问,是否处于知识学习和研究的最前沿为衡量标准。显然,高深学问也是精英高等教育的基本属性。不过所谓“高深学问”,并不只具有学问本身的理论深度,还要有学问的社会学意义。人类社会自进入阶级社会以来,对社会最前沿知识的掌握,永远都是统治阶级的特权。自教育产生以来,就一直存在着精英教育和大众化教育之分。大众化教育是面向大众的,传授的也是大众化的知识,是人类成熟的、适合“批量传授”的知识。比如说,在古埃及,宫廷学校传授的内容包括军事统治的能力、司法和敛财的本领、思想控制的方术、天文地理知识、精神享受和文化修养等。而文士学校传授的是书写、计算和有关律令的使用知识。从某种角度讲,大众化的知识也往往是经过挑选和改造过的知识。但是,作为社会的上层精英,他们不会满足于这些大众化的知识,因为大众化的知识不能满足他们统治社会和精神生活的需要。他们更需要学习到有利于保持其贵族地位和上层社会生活的,有别于普通的、大众化的高深知识。比如说,在远古时期的与神灵沟通的学问;在中世纪的大学里,文学、法学、神学和医学都是属于精英阶层的知识。因此,高深学问至少可以从两个方面理解:一方面,因为本身具有较高的理论门槛,必须经过系统的训练才能掌握;另一方面,与大众化的知识相比,是尖端的、前沿的、个性化的和“真实”的知识,是专门为精英阶层所准备的知识。因此,仅仅从学问本身的理论深度来判断是否高深学问是不够的。高深学问一旦不再是尖端的、前沿的和个性化的,尽管内容没变,但至多只是一种“专门知识”。学术职业传授的正是个性化的能够维持精英地位所需要的知识,而不是大众化教育传授的经过改造的,适合“批量传授”的知识。学术职业的从业人员,作为精英高等教育的直接参与者,一方面不断地开展着各种形式的学术研究,另一方面,再把这些研究成果传授给自己的学生。比如说,研究生教育作为典型的精英高等教育形式,与本科教育的最大区别就在于,其主要教学内容来源于导师的研究成果,而不是书本。在许多国家和地区,政府机构、大型企业聘请大学教师、研究机构专家担任决策咨询和顾问,或者直接通过讲座的形式组织高层人员进行专题学习,这是精英高等教育的特殊形式。担任讲学工作的学者,必须精心准备,将自己在专业领域的研究精华倾囊相授,才能达到理想的教学效果。总之,知识越是神秘化,学科越是精确、量化、理论化,其他学科的人越是难以向本学科流动,外行越是难以理解,要花较长的时间来学习和掌握,才越能维持学科知识“高深学问”的地位。是不是能传授学科专业领域的最新理论和知识,已经成为判断精英高等教育水平高低的重要标准。一所学校,无论其规模大小,如果拥有能够讲授某个学科专业领域最前沿、最先进的理论和知识的教授,并且在日常教学中传授着这样高深、独特的学问,那么这样的一所学校,必定被认为是这个学科专业领域精英人才的摇篮。比如说,加州理工学院虽然只有生物、化学与化工、工程与应用科学、地质与行星科学、人文与社会科学、物理、数学与天文学六个学部(division),但该校已有27名教授或校友获诺贝尔奖,40人获国家科学奖章,9人获国家技术奖章。现在,加州理工学院已经被认为是精英高等教育的典范。因此,我们通常用学术论文、学术专著等指标来评判一所大学的水平,实质上,评判的是这所学校精英教育水平的高低,而大众高等教育不是非常需要这些指标的。二、学术职业—社会精英需求是学术职业发展的社会基础精英永远是人类社会所必需的,传统的高等教育培养目标就是精英人才。一直以来,高等教育都是以精英教育为主,强调大学是意识形态领域的“象牙塔”,大学之大在于培养“大师”等诸如此类的说法都认定大学教育就是精英教育。在高等教育大众化的今天,西方坚持精英高等教育的研究型大学仍然将造就英才,并且日后从中产生政治领袖、经济泰斗、学术大师、科技精英、跨国企业的领导者等世界范围的杰出人物作为办学目标。比如,在哈佛大学350多年的历史中,曾有6位总统和为数众多的国会议员毕业于此,36位教授荣获诺贝尔奖,这些社会精英在金融界、法律界和企业界很大程度上影响着美国的发展方向。因此,从历史的角度看,社会对精英的需求永恒存在,社会阶层差异长期存在是精英高等教育的社会基础。在金字塔形科层组织中,精英阶层承担着制订和调整组织发展战略,推进生产和社会进步所依赖的科技创新、制度创新等高度复杂的创造性工作。精英阶层的重要作用决定了精英高等教育举足轻重的重要地位,也为学术职业的生存和发展奠定了可靠的社会基础。培育社会精英的欲望和需求推动行政和宗教机构从政治和经济上支持学术职业的生存和发展。比如说,中国汉代的“太学”的成员——博士,是享受国家俸禄的公职人员,其地位优于其他同级官员甚至高级官员。而中世纪大学从诞生之日起,就以“特许证书”的形式,获得了行政当局和教会的许可。大学教师在政治上享有一定程度的特权,如有颁发教师证书、授予学位的特许权利,有的大学教师还享有公职权,如牛津大学、剑桥大学、巴黎大学、苏格兰大学的教授,在国会中都有固定的席位。同时,大学教师的经济收入除了学生的学费外,还可依靠教会的圣俸和世俗权力机构发给的薪水。而行政当局和教会在给予大学及其教师特权的同时,并非不求回报,最直接的要求就是培养教士和官员,造就社会的精英,正如教皇庇护二世在批准建立巴塞尔大学的信中说:“学习科学有助于帮助出身寒微者向上发展,使他们成为贵族。”学术职业是社会精英主流价值和意识形态的传播者,其自身也是社会精英的组成部分。要担任学术职业,学位是最基本的要求。“在中世纪的欧洲,大学教育是最高等级的教育,全社会人口中只有少数人能够接受这种教育,而能够最终完成学业得到学位的人就更少。”能取得学位在大学担任教师的人无疑是有资格成为社会精英的。而大学教师还因为传播社会精英主流价值和意识形态,进一步融入了社会精英阶层。在西欧中世纪的教会与中国古代的太学当中,允许讨论并鼓励传播的所谓知识,本质上是统治群体的意识形态要求与道德伦理标准。“……某些社会群体仅从自身考虑赋予它价值,而不管这类知识是否有实际用途;这些社会群体必定影响巨大……因此,在同一时期内提供这类非实用教育的机构,要比那些提供实用教育的机构享有更高的威望。”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学术职业就获得了一种派生的社会威望,成为对众多无知和未曾开化的群众进行启蒙的智者,成为改造众生、判定众生的文化精英分子,所谓“天地君亲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都体现了传统社会中学术职业的精英地位。即使在今天价值日益多元化的世界中,尽管人们不再盲目相信权威,但学术职业仍然被认为应当负有较大的社会责任,是理性的特殊社会群体,是社会中与大众不同的文化味十足的“精神贵族”。精英高等教育培养社会精英分子的客观需求维护了学术职业核心价值观——学术自由的外部环境。社会出于培养精英的需要,通过大学制度,为学者提供了就业和经济保障的环境,使其免受捉摸不定的市场的影响,职业的相对稳定可以使学者把大部分工作时间用于独立思考和自主研究,特别是美国大学教师的终身制,成为保障学术自由的典范。更重要的是,只有自由的学生才有自由的教师和自由的学术。在大众高等教育中,学生被期望按照一定的规格和标准,培养成为掌握特定知识和技能的“有用”之才。学生自身也出于谋生的压力,期望学习“实用”的知识和技能。在这样的环境下,教师要讲授“正确”和“标准”的知识,创新虽然说不是禁止的,但也很难得到鼓励;即使在制度上受到鼓励,比如说,发表论文已经成为大多数老师的基本职责,但是学术研究成果大多束之高阁,无人问津。精英高等教育不同于大众高等教育最突出之处,学生是自由的。精英高等教育中的受教育者,最关切的就是是否可以接受到真正的高深学问,维系自身在金字塔顶的地位和生活。在这个层次上,没有明显的“对”与“错”,未来的精英分子甚至为获取与众不同的知识和经验而感到荣耀,也只有在这样的环境中,学术才能获得最大可能的真正自由。三、精英高等教育领域的竞争加剧了教育对象的风险精英高等教育是个性化的教育,每一名精英分子迫切希望接受最高端、最前沿的知识,如果现在面对的教师不能提供,他们就会转向另外一名教师,这就迫使每一名教师紧紧围绕精英高等教育必须解决的问题,不断地研究和探索专业知识的前沿。精英高等教育是以学术职业的最新学术成果为主要教学内容的。与大众高等教育相比,精英高等教育注重传授学科领域最前沿、最先进的理论和知识,而获取这种理论和知识几乎唯一的途径就是学者对未知领域持续不懈的研究和探索。正是因为精英教育的永恒存在,学术劳动力市场对学术职业不断提出新的更高要求,推动了学术研究水平不断提高。精英高等教育领域的竞争,主要表现在以一流的学科和鲜明的办学特色为竞争的主要内容。因此,著名的大学总是与一流的学科紧密相连,以彰显自己的特色矗立于世界高等教育之林。例如:哈佛大学的商业管理、政治学、化学、哲学等学科举世闻名,形成了致力于追求优质的、最高标准的学术质量,致力于把学生培养成为社会事业的领导者,致力于文学艺术、科学和专业知识的发达与进步的鲜明办学特色。而在大众高等教育领域,受限于缺乏对高深学问的垄断,竞争主要体现在对非垄断和同质化的专门知识或技能的教学服务水平上,往往通过扩大教学规模、降低教育成本来获取竞争的优势。随着高等教育产业化趋势日趋明显,高等教育财政投入不足,促使非垄断的专门知识或技能教育领域——大众高等教育的教师工作环境进一步恶化。但真正的学术职业——精英高等教育的从业者,因为其自身的垄断性,受到影响相对较小,与从事大众高等教育的教师差距进一步拉大。四、精英高等教育体现了学术自由的精神诉求马克思·韦伯关于“学术作为一种志业”的论述,说明了学术职业是一种需要怀着宗教般虔诚的心情去从事的职业。学术研究虽是一项寂寞、艰苦、严谨、漫长的事业,但从事该项事业的人,应当不以此为苦,反应以此为乐。孔子讲:“知之者不如好之,好之者不如乐之”。这都是基于学术职业自身的精神诉求:“在理性背后有对正义的激情,在科学背后有对真理的渴求,在批判背后有对更美好事物的憧憬。”精英高等教育完全遵循学术职业的惯常准则和行为方式。以心智和人格为核心的高标准教育是精英教育的基本特征。“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体现了中国古人对“大学问”、“成圣人”的精神祈求,蔡元培明确反对将大学变成“贩卖知识之所”、“养成资格之所”。大学从来就不应该是简单的传授专门技艺和职业训练的场所,它是“文化与能力的源泉”,是“社会的知识中心和精神殿堂”,是“社会的良心”,“是指引人们驶向崇高目标的灯塔”(雷晓云,2001)。具有广博的学识、健康的体魄以及勇敢、克制、坚定、爱国等道德,能积极从事社会政治、文化、工商业活动的人,即如教育家约翰·亨利·纽曼所述“集智慧、勇敢、宽容、修养等品质于一身的绅士”,一直是大学教育的人才培养目标。精英高等教育的精髓是使学生在所学专业领域内仍能保持必要的思想自由不至于在精神上沦为专业的奴隶。精英高等教育认为学校不仅是知识传授的场所更是培养学生精神气质的圣地。精英高等教育不仅要求教师具有充分的学术资格,还要求教师具有高度的责任感和使命感、治学严谨、坚持真理、无私奉献、教书育人,积极引导学生超越自己,以自己高尚的人格为榜样来教育学生、塑造学生;具有追求真理的价值观,具有主张学术自由的精神和追求真理的使命感,能够摆脱功名利禄的困扰,淡泊名利;在自然科学和人文社会科学领域,开展纯粹科学性的研究,探索科学奥妙。居里夫人逝世时,爱因斯坦的纪念文章没有赞颂她曾经获得两次诺贝尔奖的成就,而是盛赞了她追求真理的高尚品德,因为,这种品德要高于具体的科学成就。这与学术职业自身的精神诉求是完全一致的。具有高深的学问和高尚的人格的学术职业者,熟悉学科领域的科学研究方法,而且自觉地将学术研究的精神和方法融入治学与生活之中。在教学过程中,师生之间可以充分地讨论与碰撞,增进学术思想的交流;学生通过观察、讨论、现场指导、模仿等,在耳濡目染中领会和把握大师们研究和创新的技巧,潜移默化地习得大师们的学术人格和魅力,全面实现精英人才的培养目标。在精英高等教育领域,学术职业的利他性也表现得更加突出。精英高等教育的学生是经过精心挑选的,与教师的同质性使得作为大学教师的学术职业者更加愿意基于非功利性的目标传授知识和技术,甚至结为学术研究的伙伴,形成研究团队,引领学术发展和社会进步。因此,学术职业是精英高等教育的灵魂,而学术职业也正是寄居这个躯壳中,不断延续和弘扬学者身上横亘古今的特质:“了解生存